第21章 項上人頭
陳寶祥從不以為,有人有槍,就能稱王稱霸。
只有南山土匪,才會那樣做。
他們四人結拜,是為了匡扶正義,鋤強扶弱,絕對不是為了打家劫舍,爭名奪利。
「老四,做事吧。」
「好嘞二姐,今晚就去斜馬路,把所有細節摸清楚。」
宋自雪來了,吳一笑立刻換了個人似的,從猥瑣卑微,變得歡天喜地。
陳寶祥不動聲色,即使不喜歡這種變化,他也不會說。
晚些時分,有個黃包車車夫進來,給陳寶祥送上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只有七個字——「黑虎泉申酉之交。」
葉天把紙條團起來,扔進灶膛里。
當下,主動聯繫他的,只有神槍會的人。
一天不救出奔雷虎,神槍會的人一天就不會善罷甘休。
既然雙方定盟,頻繁見面,又有何用?
陳寶祥十分疑惑,但表面上不露出絲毫焦灼。
宋自雪和吳一笑早就離去,小小柴房,裝不下這兩人的金山夢想。
陳寶祥一直忍著,沒有打擊他們的積極性。
「八方面軍的人不是紙糊的燈籠,他們是真正有膽量正面硬拼鬼子的隊伍。得罪他們,難逃一死。」
這些話,他緊緊忍住,最終都沒說出來。
宋自雪素有野心,昔日韓長官主政,兩人多次見面,並且引為知己。
「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起於草莽,彙集成大江大河,將大宋朝的鐵桶江山沖了個稀巴爛,皇帝只能低聲下氣,下詔招安。我宋自雪是名門之後,生逢亂世,也要在這烽火連天的世界里,打出自己的天下——」
陳寶祥想起宋自雪說過的話,就覺得內心隱隱不安。
眼下的濟南,就像兩盤石磨,磨芯爛了,磨繩將斷,磨棍要折了……
再胡亂推磨,磨盤飛出去,就要砸死人。
宋自雪就是個推磨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蠻力下場,只會壞事。
陳寶祥走到門口,看著外面陰沉沉的天空,心裡像是塞進了一把濕柴,點不起明火,只是咕嘟咕嘟冒煙,嗆死個人。
按照約定時間,陳寶祥到了黑虎泉。
這是濟南獨有的風景,透亮的泉水從三個百年虎頭裡噴湧出來,日夜不息,嘩嘩流淌,沿著兩側護城河,繞城北去。
黑虎泉的水能辟邪治病,療效奇特,遠近聞名。
陳寶祥站在泉池邊,拎著鐵皮壺,先取了一壺水,放在腳邊。
他做任何事情,都會用另外一件事遮掩。
小心能行萬年船,這就是前輩們用血與命的教訓換來的。
「陳老闆。」
駱紅纓出現,身後跟著於書童和丫環。
她先送過來一個白色的手帕包,沉甸甸的。
陳寶祥接過來,手指一摸,就知道是四條小黃魚。
「陳老闆,我們之間出了一些意外,但跟你無關,所有計劃,依約進行,可以嗎?」
傍晚寒冷,駱紅纓的兩頰凍紅了,如兩隻上等的煙台蘋果。
「當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三哥會看相,他說,陳老闆是個說到做到的響噹噹漢子。我這次邀約,是想說另一件事。」
駱紅纓擺了擺手,於書童和丫環後退,離開二十步,站在大樹的陰影里。
「陳老闆,如果我們這次順利得手,請你幫我殺一個人。」
陳寶祥突然覺得內心苦澀,因為他很清楚,駱紅纓要殺的是誰,一定是吳一笑。
吳一笑說的那些膽大包天的話,得罪了神槍會。
如果傳揚出去,駱紅纓的名節受損,會被江湖同道恥笑。
神槍會四當家奔雷虎性如烈火,現在不殺吳一笑,以後也必定親手屠之。
「這個,駱小姐,恐怕難以從命。」
「陳老闆,我是給你面子,才這樣說,不然的話,偷偷殺了,你面子上過不去,大家還是要起糾紛。這裡面的事,你知道得清清楚楚,為什麼要殺他,他犯了什麼罪,還用我重複嗎?」
「他只是說了錯話,能不能——」
「錯,陳老闆,你大概不知道,吳一笑使用了箭書,把我們的全部計劃寫在書上,射入了日本人的軍部大院。」
陳寶祥一驚,險些把手帕包扔在地上。
「不可能……他瘋了嗎?不可能!」
「千真萬確,唯一令我慶幸的是,他把行動時間推后了一個月,寫的是臘月二十八。」
陳寶祥頓時覺得頭大如斗,他無法相信,自己的好兄弟吳一笑能幹出那種事。
即便是推遲一個月,欺騙日本人,但這個計劃暴露,等於是讓鬼子和神槍會直接杠上。
「陳老闆,我從來不打誑語,你可以慢慢調查,也可以直接問他。他做這種事,就是我神槍會的死敵,無可饒恕。」
駱紅纓輕輕咬著嘴唇,嘴唇已經滲出血來。
這場亂局,危如累卵。
吳一笑大膽,跟日本人捉迷藏,很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把大家都陷進去。
「我弄清楚這件事,我一定弄清楚這件事。」
「陳老闆,三天內動手,救人之後,我想從你手上,拿到吳一笑的首級,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這句話,是從陳寶祥牙齒縫裡擠出來的。
「你想保他?」
陳寶祥愣了愣,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如果吳一笑把江湖同道出賣給日本人,那就是漢奸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他陳寶祥是堂堂正正的濟南人,怎麼可能保護漢奸?
「三日後,吳一笑必死,唯一區別,就是你下手還是神槍會下手。實話告訴你吧,三哥說了,我們離開濟南時,要帶走三顆人頭——吳一笑、畢恭、畢敬。」
陳寶祥的心又猛地一沉,駱紅纓提到畢恭、畢敬,要想獵殺這兩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急得跺腳:「你們不要節外生枝了,要殺畢恭、畢敬,你們這些人還不夠格!」
陳寶祥明明知道,這件事已經如同攪爛了的蜘蛛網,極難收拾,但事到臨頭,他還得繼續撐下去。
「畢恭、畢敬背叛了老帥,少帥已經發出必殺令,既然他們在濟南出現,這裡就是他們的狗頭落地之處。」
陳寶祥無法解釋,雙方實力懸殊太大,神槍會需要救人、殺人,惹上畢恭、畢敬兩人,等於是在扛著五百斤中的挑夫肩頭,再加上五千斤,肯定是要把人活活壓死。
「好,好,好。」
他點點頭,極其無奈之下,只能連說三個好字。
「陳老闆,你是個好人,何必與那種人同流合污?」
陳寶祥不願別人評判自己的兄弟,苦笑著搖頭:「駱小姐,該見的見了,該說的說了,我該回去了。」
在這裡見面,談得久了,有些刺眼。
如果被日本人的暗探注意上,就麻煩了。
「陳老闆,最後一句話,不要跟八方面軍的人為敵。他們是殺鬼子的主力,那些黃金,也是殺鬼子的經費。你們妄圖奪金,恐怕惹來殺身之禍。」
陳寶祥後退一步,急得口不擇言:「駱小姐,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們管得太寬了,還是是先顧好自己吧!」
一天來,他經歷了太多事,腦袋裡塞得滿滿的。
現在,駱紅纓提到八方面軍的高手,他已經無法接話。
駱紅纓抱拳拱手,後退三步,準備離去。
於書童大步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回去告訴吳一笑,他的人頭,我拿定了!」
陳寶祥胸口一緊,一把大火幾乎要瞬間燃燒起來。
他走到水邊,彎腰抄水,用力洗了把臉。
黑虎泉的泉水不會結冰,但也寒冷刺骨。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送神槍會的人離開。
「吳一笑死定了……他侮辱了駱紅纓,丟了濟南人的面子。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天下英雄怎麼看濟南人?真他媽的,色迷心竅,色迷心竅啊……」
陳寶祥一路往回走,一路暗自埋怨。
他只希望,吳一笑說出去的話能夠收回來,就不至於如此被動了。
回到米飯鋪,店裡空無一人。
柳月娥招呼孩子們在後院屋裡坐下,準備開飯。
「爹,爹,我今天——」
傳武跳起來,拉住了陳寶祥的袖子,隨即壓低聲音:「今天有個箱子裂開了,裡面的槍掉出來。我差一點就能撿一支長槍……工頭說,上次就有人撿槍,在天橋下賣給外地人,賺了三十個大洋——」
「胡說八道,是說書場子里的人瞎編的。」
陳寶祥立刻斬住話頭,絕對不容許傳武再說下去。
說書人語不驚人死不休,什麼勾人說什麼。
年輕人不懂事,如果聽信了這些話,也去撿槍偷槍,很可能犯下死罪。
「爹,是真的,日本人真是厲害,天天幾十個箱子,除了長槍就是短槍,這得賣多少錢?」
傳武不聽話,繼續自言自語。
柳月娥過來,擰住了傳武的耳朵:「好好聽你爹說話,過來吃飯,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吃飯的時候,傳文輕言細語地向陳寶祥彙報:「爹,今天貨台上來了幾個日本翻譯。那些人才真厲害,日本話和中國話換著說,換得快,說得溜,什麼都懂。我聽其中一個人說,這些都是最差的武器,一顆子彈殺一個人,是最愚蠢的人乾的事。我們將來要做的,是一顆子彈殺一千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