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五千條鬼子狗命
陳寶祥站在那裡,只覺得後背一股涼氣,由腳後跟一直向上,拱到了後腦勺。
「開飯店就好好開飯店,別管江湖上的事。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
有個賣餛飩的人挑著擔子過來,一頭是小火爐和鐵鍋,一頭是案板和餛飩。
「跟你嘮叨了這麼多,每一條江湖經驗,都能讓你多活幾年。濟南人怎麼這麼不開竅?有這樣對待老師的嗎?」
陳寶祥醒過神來,招呼那個賣餛飩的,支下攤子,下兩碗雞湯餛飩。
「謝謝前輩指點。」
畢恭笑起來:「總算開竅了,寒冬臘月天,冷哈哈的,在你後門站了半天……」
陳寶祥沒有遲疑,掏出手帕包,把兩條小黃魚遞過去。
「呵呵,果然上道,既然如此,再送你一句話——各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賣餛飩從扁擔頭上摘下小方桌和板凳,放在牆根。
陳寶祥用袖子擦了擦凳子,請畢恭坐下。
「小兄弟,你沒混過江湖,不知道江湖的險惡。有些人當面說得天花亂墜,一口一個好哥哥叫著,轉過臉就背後捅刀子。濟南民風淳樸,是隋唐好漢秦瓊秦叔寶的後代,總算還有點人味兒。秦叔寶是義氣千秋的大孝子啊,百善孝為先,吾輩做人的楷模……」
餛飩端上來,陳寶祥拿起香油瓶子,在湯麵上滴了兩滴,頓時香氣撲鼻。
畢恭輕輕吸了吸鼻子,由衷讚歎:「真香啊——兄弟,你是開飯店的,真心請教你件事,八角大料這些調味品,真的能把耗子葯的味道蓋住嗎?」
陳寶祥誠惶誠恐,說不出話來。
他意識到,神槍會裡混入了姦細,他們討論的所有細節,畢恭已經全都知道。
「兄弟,別跟日本人過不去。怎麼說呢?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是板上釘釘的事。知道靖康之恥嗎?知道嘉定三屠嗎?知道曾文正公圍困天京城嗎?天下大勢,如大江大河自西向東奔流到海,誰能阻止?誰能逆轉……」
陳寶祥突然覺得,胸口被堵住,隱隱作痛。
畢恭舉的三個例子,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三件事是內亂,而日本人跨過鴨綠江,打過山海關——是外亂。
「沒話說了吧?你們乾的那點事,早幾年,我們在東北早就干過了,沒用,沒用……要是殺日本人這麼簡單,老帥一聲令下,把日本人趕到鴨綠江邊上,直接讓他們下餃子去,不就完了嗎?沒用,日本人不是長白山的土匪,也不是滿清西太后的八旗子弟,打不垮,打不死,打不完……」
畢恭一邊喝餛飩,一邊教訓陳寶祥。
餛飩喝完,他滿意地抬頭,打了個飽嗝,向北面指了指。
陳寶祥抬頭望去,二十幾個黑衣人站在街邊,一動不動,鴉雀無聲。
「看看,看看我帶來的手下,再看看你結交的那些江湖匪類。濟南啊,就是一個戲檯子。南來北往的英雄豪傑站在台上,有些呢,光宗耀祖,一飛衝天,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有些呀,就像耕田的老牛,不撞南牆不回頭。」
陳寶祥陪著笑臉,腦袋裡那根弦綳得死死的,不敢有絲毫大意,恨不得把畢恭說的每一句話,都刻在耳朵里。
「回去吧,好好想想,這米飯把子肉到底怎麼做,才合日本人的口味,呵呵呵呵……」
畢恭起身,北面那些人立刻過來,跟在他身後,向芙蓉街那邊走去。
陳寶祥付了餛飩錢,失魂落魄一樣,回米飯鋪。
在畢恭、畢敬這種大人物面前,他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人家是海東青,他是兔子。
人家是靈貓,他是老鼠。
人家是包括日本人在內好幾家通吃的江湖大佬,而他還是門外漢。
進了院子,他默默地站了很久,任憑半夜的寒霜打濕了頭髮。
「殺不了畢恭和畢敬,一切計劃,都是泡影。」
他吃不透畢恭為什麼跟自己說這些,難道是可憐他,送他一條活路?
他坐在石桌邊,直到星月西沉。
「必須做決定了!」
當他自言自語說出這句話,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清晨起來,陳寶祥喝了兩碗玉米粥,連吃了三個茶葉蛋。
「當家的,今兒是怎麼了?胃口這麼好?」
知夫莫如妻,柳月娥看出了他的異樣。
「昨天玉謙旗袍店訂飯,我覺得,咱家生意越來越好了,自己先吃飽飯,才有力氣幹活。」
陳寶祥不動聲色,但內心已經點火。
他就像臘月二十九蒸餑餑的人,這把火點起來,就要一直騰騰燃燒下去,直到這鍋餑餑蒸熟了為止。
葯已經拌好了,能葯死二百隻老鼠的耗子葯,用八角大料、陳皮香葉、花椒桂皮拌了六遍,從最初的嗆鼻子味道,到最後只剩香氣,不見毒氣。
做這些的時候,陳寶祥嘴角一直噙著笑意。
他想到了黃河濼口那一場慘事,滅門之後,他在爹娘屍首前發誓:「鬼子殺我陳門一人,就要賠一千條命贖罪!」
五條命,五千個鬼子,還差得遠呢。
他很佩服趙無極,下藥的目的,是讓梅花公館的防衛力量下降,而不是直接殺人。
毒藥加刀槍,才是最快速、最穩妥解決鬼子的好路子。
午飯前,吳一笑從後門進來,把放在石桌下的油紙包拿走。
這是事先約定好的,吳一笑是先頭軍,拿了毒藥,直奔斜馬路,潛入梅花公館,在下午五點時,把毒藥拌進炒好的大鍋菜裡面。
陳寶祥留了一手,讓吳一笑帶走的,只是毒藥的一半。
吳一笑走後,陳寶祥立刻帶著另外一個油紙包,去了芙蓉街北頭的客棧,求見趙無極。
兩人見面,他交出油紙包,並迅速說明了自己的擔心。
「高,陳老闆,實在是高!」
趙無極雙手挑起大拇指,然後抱拳拱手,連連致謝。
「我派人進去,不管吳一笑有沒有按計劃執行,我都把毒藥再拌進菜里。」
陳寶祥鬆了口氣,接著說了見到畢恭的事。
「呵呵呵呵,有意思,兩個老賊道貌岸然,想借著教訓你的機會,震懾你,最終收買你。放心吧,我二哥馬上就到濟南,畢恭、畢竟蹦躂不了幾天了。」
兩人談話時,駱紅纓就坐在爐火邊。
趙無極提到「二哥」,駱紅纓眼中立刻放射出了希望之光。
神槍會二當家龍千里出身於西崑崙派,武術世家,西北望族,擅長冷兵器暗殺,與大刀王五爺、太極董師、神州第一保鏢杜爺齊名。
他因刺殺復辟登基的袁大人被捕,關在京城天牢里。
老帥入京,求賢若渴,把他從死牢里救出來,對他有救命之恩。
於是,龍千里投入神槍會,以蓋世威名,坐穩了二當家的位子。
以他的能力,的確可以搏殺畢恭、畢敬,除掉這兩個最陰險的江湖敗類。
「陳老闆,我代替四哥,多謝你援手。我跟濟南人交往不多,在這邊也沒有朋友,但你的為人和膽識,讓我無比欽佩。經此一戰,我欠陳老闆一個大大的人情,如果以後用到我,一封千里傳書,我立即拍馬趕到。」
駱紅纓也向陳寶祥抱拳,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倔強的寒意。
「九當家不要客氣,這一次,大家是互幫互助,各取所需,誰都不要客氣了。」
他把該說的全都說完,立刻告辭。
一路上,他覺得肩頭沉重,但腳下卻輕快了許多。
神槍會二當家「萬貫神槍」龍千里一來,畢恭、畢敬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走過金菊巷的石板街,陳寶祥忽然有些感慨。
天下英雄,十有八九都跟東北軍、老帥、少帥、神槍會有關。
如果天橋下的說書先生,知道有這麼多頂尖的江湖豪傑聚會濟南,一定會編出更多令人熱血沸騰的好故事來。
「可惜呀可惜,一戰之後,也許有很多人,再也無法到天橋下聽書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陳寶祥想到過,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有臨陣折戟沉沙的那一刻。
「葡萄美酒夜光杯,琵琶欲飲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呵呵呵呵,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呢?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拋頭顱,灑熱血,也值了!」
回到米飯鋪,他拉開抽屜,把第三把小刀插在牛皮刀鞘里,悄悄別在腰帶上。
這一次,他既要救人,又要殺人。
日本人欠他五千條命,且得慢慢收割呢!
午飯過去,店裡的人全都散了。
柳月娥收拾完桌子,到後面去洗刷碗筷。
陳寶祥坐在櫃檯後面,盯著門口發愣。
人影一閃,吳一笑進來,手裡拎著兩盒點心。
「三哥,事情都妥了。」
「不是說好,你潛入公館,親手下藥嗎?」
「我拿錢託了人,萬無一失,放心吧。」
陳寶祥看著吳一笑,對方做事,果然讓他失望了。
幸好,他在趙無極那邊留了一手,能夠亡羊補牢。
「三哥,幹完了今天這一票,我就離開濟南,直奔益都。所以,買了兩盒點心,表表心意。咱們兄弟一場,也許以後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吳一笑眼中露出感傷之色,但陳寶祥想到他向日本軍部射箭書的事,頭腦立刻變得清醒。
再好的結拜兄弟,在黃金利祿面前,也會掰了交情,成為死敵。
前因後果,一飲一啄。
吳一笑做了初一,他陳寶祥就只能做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