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外行
顧蘭春說的所有話,讓陳寶祥時而熱血沸騰,時而心下凄寒,就好像遠處的沙鷗,起起落落,無處停息。
「為何是這樣呢?你唱了那麼多年戲,在北平和滬上名氣那麼大……為什麼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好好唱戲,不行嗎?」
「陳老闆,華夏大地,已經容不下一方戲台,我在哪裡唱戲?日寇用刺刀和子彈,屠殺我華夏百姓,人都死了,誰來聽戲?看看濟南吧,自從日寇佔領這裡,死了多少人——你是外行,老百姓當然不知道,但新華院那邊……城外亂葬崗子、萬人坑……」
陳寶祥無語,他知道一些事。
總有一些濟南人突然消失,有時候甚至是一家人、幾家人同時沒了,就像被龍捲風颳走了一樣,一絲消息都沒留下。
起初,老百姓並不在意。
知道有人在亂葬崗子發現了那些人的屍首,老百姓才明白,有一隻看不見的魔手,正在攫取濟南人的性命。
「為什麼偏偏是你?」
「為什麼不是我?難道唱戲的顧蘭春就比沿街乞討的顧蘭春更高貴嗎?日寇鐵蹄之下,任何人都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甚至是那些亂葬崗子上的屍首!」
陳寶祥無語,他的頭像是要炸開一樣。
見不到顧蘭春,他擔心得要死。
見到顧蘭春,他才知曉,有些事比死更可怕。
「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是外行,不來打擾,就是幫我最大的忙。」
顧蘭春扛起了草把子,低頭彎腰,向貢院牆根街那邊走去。
陳寶祥看著她的背影,萬念俱灰,雙腿顫抖,一時間沒了主意,只能摸著一塊大石頭坐下。
「到底怎麼辦呢?八方面軍和顧蘭春都想進濼源公館,神槍會也不會袖手旁觀,他們究竟要爭什麼呢?」
一直坐到了午飯之前,陳寶祥才打起精神,回米飯鋪。
柳月娥告訴他:「有人送東西來,是年禮,只留下一個名字,小棋。」
小棋是游滄海的人,那麼,年禮就是八方面軍游滄海送來的。
「當家的,這幾天到底怎麼了?你天天出去,失魂落魄的,來來回回,籃子都空著,哪怕是買幾根蔥、幾棵白菜也好啊?」
陳寶祥腦子裡木漲漲的,不想回答柳月娥的話,直接進了北屋,合衣倒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秀兒在叫:「爹,爹,起來吃飯……」
他恍恍惚惚起床,發現已經到了黃昏,竟然在床上躺了大半天。
傳文、傳武都已經回來,正坐在桌前,聊得眉飛色舞。
「爹,你知道嗎?今天日本鬼子到貨台抓人,說是抓八方面軍的人。不過,什麼都沒找到,他們拿著一份名單,大概有十幾個名字,但這些人早就辭工了,不知去向。」
貨台上的人員流動太大,很多人的名字和良民證都是偽造的,這種拿著名單找不到人的事,經常發生。
「爹,二把頭說,八方面軍的人也瞅上了日本人的槍,上兩個月,偷走了四箱長槍和一箱子手榴彈,就是我們搬運的那批槍。這些人真是大膽,先把槍藏到下水道里,晚上運走,分開出城,據說已經到了大峰山!」
陳寶祥坐下,傳文感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貨台上的箱子堆成山,八方面軍的人眼饞,膽大包天,過來偷槍,一旦被日本人抓住,就連命都沒了。」
傳武瞪起眼來:「抓住?都有槍了,還能被他們抓住?端起槍來,跟鬼子干就完了!我就不信,日本鬼子是鐵打的,子彈都打不死?」
鬼子當然不是鐵打的,但打槍是練出來的,不是紅口白牙說說就行。
陳寶祥的頭還在疼,一陣陣天旋地轉,肚子里犯噁心,什麼都不想吃。
柳月娥端上飯來,除了平時吃的肉燉蘿蔔、蝦醬熬白菜,還有一條紅燒大黑魚。
傳武又驚又喜:「娘,今天拜神了嗎?有這麼大一條魚?」
柳月娥喜滋滋地回答:「這是今天有人給你爹送的年禮,除了魚,還有點心、臘肉、煙捲、活雞……」
傳武拍著手笑起來:「太好了,太好了,爹,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給您送年禮呢!」
陳寶祥嘴裡苦澀,不知道說什麼好。
有人送年禮,也有人送小黃魚,但這些東西,有命收下,能不能有命花出去,都不知道。
吃飯的時候,傳文問:「爹,上次二把頭說,鬼子抓了人,直接送到濼源公館去。八方面軍在各地的貨台都有內線,只要到了運槍的時候,這些人明裡暗裡偷槍和子彈。二把頭讓大家把眼睛瞪大一點,只要發現偷槍的,舉報有賞。」
柳月娥插嘴:「可不敢那樣做,舉報別人,被人知道,那就麻煩了。」
傳武一拍桌子:「舉報什麼舉報?我才不呢!要是看見別人偷槍,我不但不舉報,還得幫忙,把槍偷出來,分我一支。反正是鬼子的東西,不要白不要!」
柳月娥抬起筷子,在傳武手背上敲了一下:「說話就說話,拍什麼桌子?在哪裡學來那麼多壞毛病?咱濟南人行事做事,要懂規矩,講規矩。」
傳武笑起來:「我說的是真心話,爹,憑什麼人家能偷槍,咱就不能偷?我就不信了,那麼多箱子,那麼多槍,鬼子能數得過來?」
陳寶祥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飯和聊天上,他一直在想顧蘭春說過的話。
「華夏大地容不下一方戲台……如果濟南城容不下一個小小的米飯鋪呢?容不下一家五口呢?又該怎麼辦?只有把鬼子趕跑,才能真正過上好日子。」
他想過很多次,只要韓長官或者其他長官回軍反攻,他一定參加隊伍,痛宰小日本。
吃完飯,傳武拉著傳文,站在院子中間,雙手端著一根磨棍,給他表演回家槍。
陳寶祥走到店裡,坐在火爐旁。
他想起了以前聽過的顧蘭春的戲文,有一段是《四郎探母》的「坐宮」一場戲。
顧蘭春演的是鐵鏡公主,在台上的一動一唱,讓他沉溺其中。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迷戀顧蘭春。這種迷戀,從未說出來,只是默默地藏在心裡。
直到顧蘭春和連城璧在米飯鋪見面,他才真正近距離接觸對方。
想不到,一見誤終身。
他這一顆心,已經不在肚子里,而是系在了顧蘭春的身上。
「今夜她在哪裡安身?是玉謙旗袍店嗎?還是……」
梅花公館一戰後,顧蘭春這個名字,已經遭到通緝,不能在任何地方住店。
他拿出八方面軍送的小黃魚,輕輕撫摸,面露苦笑。
小黃魚是好東西,但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漢,因為這小黃魚,丟了性命。
吳一笑從招遠跑過來,就是為了八方面軍的小黃魚。
智取生辰綱固然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事情敗露,也是難逃一死。
陳寶祥的思緒越來越遠,慢慢想到,韓長官棄城而逃時,聲稱不能把好東西留給日本鬼子,把府中的金銀細軟全都帶走,還放了一把火。
最可惜的就是龍頭車,從張長官到韓長官,那麼多年,中間經歷了多少智囊破解,仍然無法確定,龍頭車究竟指向什麼?
如今,張長官死了,韓長官死了,龍頭車下落不明——「難道真如江湖術士所說,這龍頭車就是個催命金牌?」
韓長官主政山東時,濟南發生過很多怪事。
陳寶祥記得,韓長官的手槍隊曾經滿城搜捕日本間諜。
那些間諜冒充畫家、記者、遊客,把濟南的鐵路沿線、重要工廠、有錢宅邸、防守碉堡全都拍下來、畫下來,上報給日本軍部。
日本軍隊正式跨過山海關之前,已經對濟南了如指掌。
陳寶祥看見過,就在長官府邸前面,韓長官親手槍決日本間諜。
滿城的老百姓都來圍觀,拍手稱快。不過,老百姓也都覺得,手槍殺人,不如千刀萬剮更有看頭。
陳寶祥嘴角動了動,想笑,卻滿嘴苦澀,最終沒能笑出來。
他很懷念當時的盛況,整個濟南城轟動了,畢竟那是韓長官第一次公開處決日本間諜,並且是頂著來自北平的層層壓力。
那時候有多爽快,當下就有多憋屈。
門帘一掀,有人進來。
他以為是柳月娥,就沒抬頭。
直到那人坐下,陳寶祥才察覺,竟然是於書童。
於書童滿臉通紅,一開口,酒氣撲面而來:「陳老闆,幫我個忙——」
陳寶祥看著對方,默然無語。
神槍會勢大,根本不需要他幫忙。
或者,任何一個幫派,所謂的請他幫忙,都是一種說辭。
「陳老闆,我想殺個人,你給我幫幫忙,酬勞是十條小黃魚,怎麼樣?」
「你醉了,別在這裡胡言亂語,當心被鬼子的暗探盯上。」
「放屁,我沒醉,我清醒著呢!我是神槍會十四當家,他是神槍會四當家……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雍正皇帝登基的故事?」
陳寶祥聽清了於書童的話,對方提到「四當家」,當然就是指奔雷虎。
「雍正皇帝是四皇子,老皇帝要傳位於十四皇子,明明白白地寫了詔書,蓋上玉璽印章,封存好了,放在正大光明殿的牌匾後面。你猜怎麼著?四皇子派出大俠甘鳳池和呂四娘,把一個『十』字改成了『於』字。於是,『傳位十四皇子』就變成了『傳位於四皇子』,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