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溫酒

第二十五章 溫酒

曹操的幕府秘書們效率很高,已經開始了下一個議題,杜襲的安荊州人心第三策,「封王子比干之墓」。

曹操已猜到此事當如何實施,捋須笑道:「定是為已故長沙太守張羨遷墓,乃至於立銘表彰。」

杜襲道:「然也,看來這是丞相心中早有之意。」

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建安五年,曹操與袁紹終於反目,兩大軍事集團對峙於官渡。當時曹操剛剛將劉備逐出徐州,招降南陽張綉,江東孫策也遇刺身亡,唯一還擔憂的勢力,便是荊州劉表。

劉表是袁紹名義上的盟友,建安年間也屢屢與曹軍交戰,爭奪南陽地區。此人雖無四方之志,但只要派兵做出策應袁軍的舉動,也足以讓曹操腹背受敵。就在這關鍵時刻,劉表手下的長沙太守張羨卻打著響應許都朝廷的名義,聯合武陵、零陵、桂陽共同舉兵,長江以南頓時不為劉表所有。

同時張羨還遣使北詣曹操,曹操那會正因久久未能分出勝負而焦頭爛額,很擔心劉表背刺,聞訊大悅,立刻以天子名義拜荊州刺史,支持他和劉表打擂台。

只可惜張羨沒撐太久,便兵敗退守長沙,病死後城破,諸子被劉表殺盡。但張羨父子牽制了劉表全部兵力,為曹操爭取得寶貴的數月時間,撐過了最艱難的對峙階段。

這樣的人,當然得重重表彰!曹操早就追封張羨為亭侯,又讓時任西鄂縣令的杜襲舉薦張羨的族中子弟為官。只是那會他對荊南長沙鞭長莫及,管不了張羨的身後事,如今荊州已平,確實可以將封墓銘碑補上了。

杜襲早就打聽清楚了:「劉表深恨張長沙,攻入城后將其掘墓拋屍,幸有當地士人百姓受其恩遇,將他屍骨重新收斂,埋於湘水旁。」

曹操嘆道:「忠良之骨焉能久留卑濕之地,待長沙歸順后,立刻派人南下,為張君遷墓!奉還其故里南陽郡西鄂縣,以列侯之禮下葬,墓室綉牆題湊,再立大碑,以旌功勛。」

他旋即望向記室屬阮瑀道:「元瑜,自中興以來,碑碣墓銘之風雲起,然若論文采之博,用語情深,莫高於蔡伯喈。元瑜受學於伯喈先生,碑碣得其真傳,就由你來為張君作墓志銘,如何?」

蔡伯喈便是蔡邕,他多才博學,一手碑文更是聞名朝野,公卿名士都以死後找蔡邕來題銘為榮,其中不乏名篇。諸如清流魁首郭太的《郭有道林宗碑》,還有曹操忘年之交橋玄的《故太尉橋公廟碑》,都出自蔡邕之手。

由蔡邕弟子阮瑀來題墓銘,無疑頗為合適,然而阮瑀卻推辭道:「先師雖然多為貴人作墓銘,但其晚年卻頗為懊悔,曾對臣說。『吾為碑銘多矣,然多有慚德,何也?吾與不少墓主既不相識,更不詳知其行節,只是受人重金所託,勉強下筆,故文辭虛浮,情亦不真,你切不可學我』!」

阮瑀一本正經地說道:「臣銘記先師之言,故若非久識之人,絕不輕易作銘。臣與張長沙既非同鄉,素未謀面,連他生前容貌也不知,如何敢落筆為他一生定論呢?」

言罷,不等曹操面露不快,阮瑀又及時推薦了另一個人,看向侍立在側的文學吏王粲:「而王仲宣與張長沙同府共事多年,聽說還曾南遊湘沅,與張長沙宴飲談笑。加上仲宣文采獨步於荊漢,下筆成篇,人盡皆知,臣以為是為張君撰銘的最好人選!」

曹操頷首覺得有理,目光望向王粲,可王粲此時已面露窘色,答應也不好,拒絕也不是,最終只能勉強露出笑來應諾:「丞相有令,臣當竭力試之。」

旋即王粲又朝阮瑀拱手,咬牙切齒地感謝道:「弟多謝元瑜兄讓功之舉啊!」

那日在紀南城,徐幹與王粲發生過口角,身為記室副官的阮瑀倒是始終沉默。王粲本以為,畢竟同為蔡邕弟子,阮瑀是偏向自己的,沒想到挖好的坑在這等著呢!

一旁的徐庶將兩位文人作態都看在眼中,一時忍俊不禁,只差捧腹大笑了。

曹操不曉得其中奧妙,徐庶那會就在荊州,自然清楚。當張羨舉兵時,劉表率軍討伐,為了顯得師出有名,特令府中王粲來寫文宣傳。

王粲自無不允,於是一篇《三輔論》便脫筆而出,怒斥張羨是「長沙不軌,敢作亂違」,說劉表是「去暴舉順」。接著就是一通「劉牧履道懷智,休跡顯光,洒掃群虜,艾撥穢荒」的馬屁。

這文章沒傳到曹操那,同為文人的阮瑀卻知道,遂在今日故意將活推給王粲。

王粲也難啊,若他拒絕並說自己曾罵過張羨,不宜作文,那就會讓曹操笑話。眼下硬著頭皮接下任務,那阮瑀、徐庶他們就有樂子看了。

墓銘是要說死者好話的,這次政治意味十足的表演,更是得拔高溢美、誇飾捧揚。就等著看王粲是如何自食其言,厚著臉皮將阿諛劉表的話,統統換到張羨頭上吧。

而眼下王粲吃了個啞巴虧,卻也不甘心,欲令阮瑀知道自己的厲害,於是對曹操提議道:「丞相,既然要表彰張長沙,那當初遊說張君舉義兵,並為其籌劃的那位智謀之士,豈不也應該一同徵辟任用?」

「哦?竟有此事?」曹操看向杜襲,因為相隔太遠,他並不知道張羨起兵的具體細節,更不知其謀主是誰。

杜襲竟也不曉,畢竟那會他早已北歸曹操。

王粲遂暗暗得意,說道:「此事極少有人詳知,其實張長沙的帳中智囊,正是臣的好友,長沙郡孝廉,桓階,桓伯緒!」

……

少頃,曹操聽王粲說完桓階事迹后,拊掌大讚道:「此真英傑大才也!當年掎挈劉表之功,張長沙與桓伯緒應各分一半。」

但又立刻目露懷疑:「既然桓伯緒之謀匿而未布,連劉表都不曉內情,仲宣又是因何而知呢?」

王粲道:「因臣早年去游於長沙時曾拜訪臨湘,與桓伯緒有舊,後來又從知曉內情的長沙士人口中得聞此事。」

曹操這才釋疑而笑:「既如此,待張長沙棺槨北上時,我會派人將桓伯緒一併徵辟,入我幕府,仲宣且為我修書一封送去,勸他出仕!」

「諾!」王粲應下此事,目光旋即瞥向同門師兄阮瑀,那意思很明顯:雖然你我都以文章而聞名,但與你不同,我還能向丞相舉薦賢才,在軍國之事上也參贊一二,比你有用!未來有了這些被舉者相助,我還能在仕途上,爬得比你更高!

阮瑀明白,卻只淡淡一笑,渾然不在乎。

而曹操則因桓階之事感慨起來:「荊土奇才,何其多哉,劉表卻不能知人善人,此其敗亡之由也。子緒,這些避在江湖的賢能之士,我想要統統得而用之!」

曹操愛賢是出了名的,先前拿下襄陽后,他在行軍途中與蒯越交談數語,聽他指點荊揚形勢,便高興地給留守許都的荀彧去信,說:「不喜得荊州,喜得蒯異度耳。」

「丞相已經想到臣前頭去了。」杜襲笑道:「這正是臣要提的定荊第五策,『庶士倍祿』也。」

這卻是與杜襲前三策一樣,都出自禮記「武王克殷反商」那一段,所以曹操很清楚其中漏了什麼,遂道:「且慢,子緒,你第四策『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呢?」

杜襲道:「因為這句話的前一半,丞相早就令臣做了啊!荊州的『箕子』,便是臣奉命先赴江陵時,丞相囑咐我入城后一定要去牢獄中釋放的韓嵩,韓德高。」

曹操對韓嵩可不陌生,此人出身南陽郡義陽縣寒門,雖是貧士,但卻好學博聞,漸漸也在故鄉知名,又機緣巧合拜入同樣幼時貧賤的大名士郭太門下,從此也有了「黨人」的標籤。

韓嵩在黨錮之禍時逃入山中,等到清流重新上位,袁氏等三公數次徵召韓嵩出來做官,都被他屢拒。董卓之亂后,韓嵩避難漢南,被同是黨人領袖的劉表闢為從事中郎,但劉表只是想利用韓嵩的名望,卻不真正重用他。

後來曹袁兩家對立,劉表安坐觀望,就令韓嵩作為使者,以朝貢天子的名義,到許都見曹操,以觀虛實。曹操那會剛剛戰勝於官渡,禮遇韓嵩,給他極好的印象,於是韓嵩回荊州后,深陳曹操威德,說他今後必能滅袁紹而一天下。又勸劉表不要再猶豫了,還是快點遣子入質,投了吧。

於是劉表大怒,懷疑韓嵩已經被曹操買通,打算出賣荊州,遂準備找借口殺掉他。後來在蔡夫人及蔡瑁力勸下才饒了韓嵩一命,但仍將他囚禁在江陵,以震懾投降派,這一關就是數年。

杜襲已經奉曹操之命釋放韓嵩,此刻便道:「韓德高乃郭林宗弟子,出身清流,在荊州頗受人敬重,號稱『楚國之望』,又於劉表群僚中最早提議歸順丞相。臣以為,丞相還應提升他的官職,任為卿大夫,就像武王對待箕子那樣,復其位,使視商禮樂之官。」

「而丞相想要徵辟賢才一事,正好可以讓德高望重的韓德高出面來做,可令其品評州人優劣,將還隱於江湖的士人擢而用之,如此,必能盡得荊州土客士人之心!」

言罷杜襲下拜道:「這便是臣定荊州、收人心的全部五策,還望丞相採納。」

全程見證這五策的徐庶,心中只剩下深深的懼意,確實如杜襲所言,只要曹操一一推行,足以影響荊州的士心向背,而失去士人冠族協助后,自己和阿紹想要「令荊州幽而復明」,變得難上加難。

徐庶同時也對杜襲這老鄉頗為忌憚,心道:「潁川四士中排名次席的『杜』便如此了得,那名列魁首的『趙』又得有多厲害?」

「善,大善!」而曹操喜不勝收,扶起杜襲道:「韓德高如今何在?今日江陵文武中,為何未見到他?」

杜襲說:「韓德高因年紀頗大,又久拘獄中,腿腳有寒疾,已難以行走,故未出城拜迎丞相,如今正江陵家宅中休憩。」

曹操非但不以為忤,還道:「我這就親至其家拜訪,待以交友之禮。」

而直到這時,曹操才發現,窗外的天色早已大黑,侍曹掾正帶人在廳堂內點上燈燭,此刻又來曹操跟前問道:「丞相,蔡郡守家的別院,還去么?」

「當然不去!」曹操一擺手,讓侍曹掾將還在外面等候的蔡瑁打發走,又對自己的臣僚們大笑道:「諸君,吾之好賢,勝於好色也!」

廳堂大門開啟,曹操正要帶許褚等人出去,卻感受到了外面的寒意,等候在旁的衣冠屬立刻捧著裘服給曹丞相披上,曹操又看了一眼衣裳略薄的杜襲,對侍曹掾道:「速取熱酒來!」

……

侍曹掾太了解曹操,早就令食官屬準備酒水,此刻便立刻出去,朝塾中正溫酒的一大一小招手。

「二舅,侍曹掾呼吾等了。」

張紹眼尖,出言提醒夏侯霸,此時溫酒爐中的水早已滾開,將青銅觚里的好酒熱得微燙,夏侯霸遂將兩觚取出,與青銅爵一起端在食案上,帶著張紹就朝廳堂走。

見到來的居然是夏侯霸,而張紹跟在後面,侍曹掾先愣了一下,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因為曹操也正好帶眾人出到廳堂門外。

張紹看見徐庶走在眾人末尾,而曹操位於最前頭,寒風拂動他的長髯。

曹操對身後的杜襲道:「子緒,你說的對,這荊州雖降,但依然未定,唔,就像是冬日的涼酒,雖已攥在手中,但入口仍嫌齒寒。」

曹操看到了酒,卻彷彿未注意到侍酒者的不同,他目光里只有天下大事,只令夏侯霸將冒著熱氣的燙酒分別倒於兩爵之中。

這是許都考工專門為曹操定製的「獸頭銴圓腹夔紋平底爵」,規格頗高,曹操端起其中之一,頓覺入手溫暖。又回頭將其遞給杜襲,杜襲忙道不敢,曹操卻硬將爵塞到他手中,笑道:

「而子緒的這五策,則如微炭文火,看似不烈不灼,實則潤物無聲,能替我將荊州寒冷的人心慢慢焐熱,烘燙!如此良謀,勝過了李左車為韓信所獻鎮趙撫孤之計,我當酬君!」

曹丞相又端起另一爵,竟雙手捧著,朝臣僚杜襲敬去。

「來啊,子緒,你我同飲。」

「此酒,正溫!」

……

飲罷,曹操帶著杜襲、王粲等幾位在荊州時跟韓嵩打過交道的掾屬連夜去往韓家拜訪。徐庶雖然也是流寓荊州的士人,但他仍屬於丞相幕府的邊緣人,曹操甚至都不記得捎上他。

長史辛毗在留下來的人里職位最高,便給大家安排工作:「諸君,丞相念吾等辛勞,已令郡守府僕役做了飯菜送來,就擺在隔壁院中,吾等且去果腹,今夜還得繼續秉燭,忙碌於案牘呢。」

眾人應諾,陸續往隔壁院門走去,徐庶跟在後頭,經過還在塾中收拾溫酒爐和酒器的張紹與夏侯霸身旁。不等徐庶想好要不要停下與張紹交談、是否會引起他人懷疑,就見張紹向前一步,大大方方地朝徐庶執弟子禮,態度甚恭。

「學生見過夫子!」

……

PS:大家的意見我都看到了,確實要說聲抱歉。其實這些內容大多是個把月前寫的,當時沒有讀者互動,一個人寫久了難免自嗨。也請大家諒解下,七月畢竟是離開網文一年半的過氣老傢伙了,手確實有點生,有時候我想表達的東西和讀者期待看到的有所偏離,這肯定是作者的問題。

現在反思了一下,節奏確實過慢了點,好在這只是公眾期,雖然肯定會影響成績,至少沒讓大夥浪費錢。目前預計9月22號上架,上架後節奏會加快,七月會吸取公眾期的教訓,統籌好內容佔比,提升每一章的性價比,感謝讀者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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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扶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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