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的,我們是有一個孩子

第三章 是的,我們是有一個孩子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當陽縣城樓,典軍校尉夏侯淵正站在綉有「夏侯」二字的校尉軍旗下,凝望陸續歸來的三河騎士,須下笑意難掩:

「明銳權略,神變不窮,丞相用兵真乃天授也!」

七月時,曹丞相決議討伐劉表,用荀彧之計,令全軍抄捷徑輕裝前進,疾趨至宛、葉,以出其不意。也是天意,秋八月,劉表老兒恰巧病死,九月底,荊州文武驚聞丞相已至,竟嚇得不戰而降。

如此一來,荊州就只剩劉備還在抵抗了,老劉善跑,聽說曹操到了,立刻放棄樊城渡漢水南下。等數日後丞相抵達襄陽,聞劉備已遁,便對夏侯淵等人道:「玄德必往江陵!」

於是丞相迅速做出決斷,他竟不在襄陽城休息,只親率五千騎兵連夜追擊劉備!

這五千騎由三部分組成,一是荊州降將文聘的百餘嚮導;二是天下聞名的虎豹騎一軍三千餘騎,由丞相堂弟曹純督率;剩下的,便是夏侯淵的典軍一校千餘騎了。

夏侯淵雖然討董時就追隨曹公起兵,但他早年多擔任地方太守、督運軍糧的職務,直到建安六年,才得到統兵重任,在青徐海岱攻伐不臣,累功晉陞為「典軍校尉」。

別看這只是個校尉,卻比偏將都要尊貴!典軍過去是大漢皇帝的近衛禁軍,為西園八校之一,而漢靈帝時擔任典軍校尉的人,叫曹操!

將自己過去的職務授予手下,是曹公莫大的信任。夏侯淵也夠爭氣,領兵作戰短短數年,他便打出了自己的風格,培養出一支以輕騎兵為主的部曲,用兵奇疾而出敵不意,故軍中諸將常贊:

「典軍校尉夏侯妙才,三日可行五百里,六日可赴千里!」

如此迅捷的部隊,長途奔襲自然少不了他們,夏侯淵領命后與曹純緊緊跟在文聘後面,一天一夜跑了三百餘里,遂在當陽長坂追上劉備。

面對和劉軍夾雜在一起的百姓,夏侯淵也沒有任何猶豫,仍舊下達攻擊命令,畢竟丞相給諸將分發的《孫子兵法》註解里,親筆寫著:「愛民者,則襲其民!」

從上午到傍晚,這場戰爭已宣告完勝,美中不足的是劉備向東遁走了。但丞相的目的已完全達到,只要阻止劉備得江陵,他便是沒有爪牙的老虎,只能倉皇流竄,不足為患了。

曹丞相見大局已定,便安心在後等待大軍趕來匯合,虎豹騎與典軍則被分配了不同任務。曹純隨文聘繼續火速南行,去接收江陵城,而夏侯淵則留在當陽縣,負責接應大部隊。

如今三河騎士們陸續歸來,或帶回一面面劉軍小旗,或押解著一眼望不到頭的俘虜隊伍,這些百姓固然可憐,但誰讓他們竟敢從逆呢?丞相雖言:與荊州民更始,但總得付出點代價吧,這麼多人集中起來可不容易,正好為曹軍推車挑糧,如此方算贖罪。

就在此時,卻見有位國字臉無須的屯長縱馬朝縣城趕來,守城門的曹軍官吏對他畢恭畢敬,超出了平級的禮儀。夏侯淵低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二兒子:夏侯霸。

蹊蹺的是,夏侯霸馬背上,竟還載著一個年少的孩童,穿行於軍中,絲毫沒有害怕之色,他還仰著臉朝城牆上看呢!

夏侯霸進城門后將那孩子留在台階下,叮囑一起跟來的什長第五弘看好這小鬼,他自己則急匆匆地往牆垣上跑來,看得夏侯淵直皺眉。

等到了近處,夏侯霸朝父親拱手:「大人!」

夏侯霸今年才二十四歲,是首次隨軍出征,夏侯淵只讓他從屯長當起,將百騎而已,並教訓說:「將軍皆起於行伍。」平日里對其要求頗嚴。

如今看來,霸兒還是不夠穩重啊,夏侯淵斥道:「慌什麼!瞧瞧你,哪有一點為將者的雍容。」

罵了夏侯霸一通后,夏侯淵才道:「今日出戰,可曾受傷?」

「無有……」夏侯霸急著有話說,夏侯淵倒是不慌,還是慢悠悠道:「那斬獲如何?」

夏侯霸只好將他這個屯所斬劉軍首級數,還有押解回來的難民數量一一報上,又道:「還俘虜了劉備二女,徐庶之母……」

「善。」夏侯淵終於對兒子露出笑意,拍著他的鐵甲道:「雖未得劉備首級,斬其勇將幕僚,但俘獲了家眷,亦是小功一件,丞相知道后,恐怕要提拔你了。」

雖然夏侯霸遠不如他三弟那般鋒芒畢露,但在夏侯氏諸小輩中也算出眾,最起碼,不比夏侯惇的那幾個兒子差吧?

同姓夏侯,同是丞相愛將,夏侯淵總會被拿來和夏侯惇比較。其實他們一個是旁支小宗,一個是堂堂大宗,一個是校尉,一個已身居伏波將軍、河南尹留鎮許都,還封了侯,高下立判啊。

夏侯淵明白,自己起家貧困,只靠一身血肉替丞相拼殺,和夏侯惇黃巾之亂時就帶眾多家兵族丁追隨丞相沒法比,如今還算欣慰的只有兩事。

一是自己比夏侯惇多了隻眼睛。

二是自己的兒子們都挺爭氣。

還來不及高興,他便見夏侯霸面帶躊躇,欲言又止,遂喝道:「日後要做將軍的人,豈能猶豫怯弱?有話便說。」

夏侯霸道:「除此之外,還俘獲了張飛之子,特帶來給大人過目……」

「張飛!」聽聞此名,一股怒氣便從夏侯淵肚子里騰然升起,九年了,整整九年!他對張飛有切齒之恨,巴不得生啖其肉!如今擒得其子,定要狠狠羞辱折磨,方能解氣……且慢……

夏侯淵看著滿臉苦笑的兒子,又望了眼那個在城垣下悠然四顧的小傢伙,頓時反應過來:「這孺子何名?他莫非是……」

「沒錯。」夏侯霸道:「這孺子自稱張紹,正是小妹與張飛所生的孩子!」

……

這卻涉及到夏侯淵家一樁隱秘「醜事」。

雖然夏侯氏乃譙縣大氏,並與曹家世代姻親,但同宗之中亦有貧富之分,比如夏侯惇一族就是土豪,而夏侯淵這一族家道中落,從小過著較貧窮的生活。

他之所以能出頭,還是早年老大哥曹操任俠犯法,夏侯淵主動頂罪進了牢房,這才成為曹操核心小弟之一,曹操還親自做媒,將妻妹丁氏嫁給夏侯淵。

但夏侯淵家仍談不上富裕,漢靈帝時張角作亂,黃巾軍在譙沛一帶流竄,戰火之中,譙縣斷了糧。

夏侯淵家的吃食再也沒法多養活一個孩子,就在這時候,他做了一個令旁人震驚的選擇:拋棄自己的幼子,省下來的糧食,用來養活亡弟的女兒。

這便是夏侯霸口中的「小妹」,其名夏侯涓,她自小養在家中,被夏侯淵視若己出,十分疼愛。

就這樣過了十餘年,眼看夏侯涓已長成窈窕淑女,夏侯淵正打算在許都勛貴里物色青年才俊,為她說一門好親事時,老家卻忽然傳來噩耗!

原來,當時劉備叛逃出許都,襲殺徐州刺史車胄,舉兵屯小沛,又派張飛襲擊譙縣。兵荒馬亂之際,夏侯淵家也遭了殃,夏侯涓隨僕從外出採桑時,竟被張飛擄走!

那會她才十四歲啊,夏侯淵聽聞后悲痛不已,從此深恨張飛。

但事情還沒完,更可惡的是,數年後,一封從新野託人送到許都的「家書」擺在夏侯淵面前,竟是夏侯涓的字跡,她自稱已成了張飛的夫人,於前年誕下一個男孩,取名張紹……

夏侯霸為小妹還活著而開心,夏侯淵卻憤怒地撕掉了信,他將此視為家醜,勒令兒子們秘而不宣!

「我家焉能與賊虜結姻?決不能讓外人知曉!從此以後,夏侯氏再無此女!」

話雖如此,但夏侯霸知道,父親每逢年節,總是會獨自持樽,望著南方緘默不言,他心裡還是思念記掛小妹的。

此番南下追擊劉備,夏侯霸也曾想過:「我能否斬殺張飛,奪回小妹,以雪家族之恥?」

可虎豹騎從當陽斷橋傳回的故事令夏侯霸咋舌,料想自己若是在場,也多半不敢過去。

而他從各騎屯處打聽,亦不曾有人俘獲張飛的夫人,想來是逃掉了。不知為何,夏侯霸為此暗暗鬆了口氣。

可萬萬沒想到,小妹的兒子,竟還是落到了他手裡,這莫非就是命中注定?

忽然撿了個大外甥,夏侯霸猝不及防,想和夏侯淵商量商量,他抬眼偷看父親,發現夏侯淵臉色數變,半響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才道:「此事有幾人知曉?」

看來夏侯淵還是以此為家族恥辱,還欲隱瞞,但夏侯霸尷尬地說道:「張紹這孺子大喊大叫,自稱夏侯氏外孫,近處一二百人都聽在耳中,恐怕是瞞不住了。」

這儼然成了一個驚天八卦,到處有人竊竊私語,想來不多時就要傳出典軍,傳入滯留在當陽的虎豹騎里,再傳遍三軍,傳到丞相耳中去啦!

「豎子敢爾!」夏侯淵頓時氣極,面色漲得通紅。

對啊,正因為他是張飛的兒子,以丞相喜好收服敵對猛將的做派,還真拿不準會如何對待,再加上與自家這層關係,更顯棘手。

夏侯霸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如今該如何處置此子?」

「那孺子,你帶來了?」

「是,就在垣下!」

夏侯淵扶著牆又往下看了那小孩一眼,卻見他正大咧咧地坐在階上摳腳呢!

無數個念頭從心間閃過,最後夏侯淵只咬牙道:「你怎知不是在冒充誆騙?且先帶上來問話!」

……

「喂,汝等當真是夏侯妙才將軍麾下?」

此刻的張紹,正有一搭沒一搭和什長第五弘套話。

第五弘瞪了他一眼:「孺子,你安敢直呼夏侯公名諱!」

沒否認,看來確實如此,張紹不由得樂開了花,知道自己賭對了。作為曹操的鐵杆,曹軍里姓夏侯的可真不少,他記得演義里最出名的就是夏侯惇、夏侯淵兩人,這張紹正與夏侯淵家有莫大關係。

但張紹其實並不知道夏侯淵此時的具體職位,他原本只打算自爆身份,喊出來讓曹軍投鼠忌器,沒想到苦主就在當陽城頭,這真是……

「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啊。」

張紹當著第五弘的面如此感嘆,又問他:「喂,那夏侯屯長,是夏侯公何許人也?」

第五弘道:「屯長乃是夏侯公家仲子……」答完才反應過來,怒道:「豎子無禮,我不叫喂!」

說完舉起巴掌嚇唬張紹,豈料張紹現在一點都不怕他,斜著眼道:

「你敢打曹丞相的重要俘虜?」

「你敢打夏侯公外孫?」

說著主動將自己的臉湊過去,竟逼得第五弘反退了半步,最後只能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和小孩子計較。

張紹算是摸清楚他的大概底線,過了一會,只聽得城垣上夏侯霸喊了一聲,讓第五弘將張紹帶上去。

「諾!」第五弘忙不迭地催張紹起身,不料這小孩竟然擺起了譜,坐在階上嘆息道:「這台階好高,我左腿受傷了,爬不上去啊,你又不是不知。」

第五弘愣住了,才明白這小鬼在報復自己呢,換了普通孩子,第五弘肯定直接用腳踹他上去,可考慮到張紹複雜的身份,還真有點不敢動粗,只能從牙縫裡擠出話道:「那乃公扶你?」

不料張紹竟得寸進尺,再嘆道:「我另一條腿,在來縣城的路上,也被鞭子嚇軟了,像一灘爛泥,根本動彈不得……」張紹拍著右腿,仰面笑道:「你得背我。」

「小豎子敢爾!」第五弘大怒,幾度欲打又沒那膽子,張紹則看到城頭上夏侯霸已經第三次伸頭向下看,不耐煩地出言催促了,只拊掌樂道:

「夏侯公久等矣。」

第五弘無奈,只得罵道:「好,好,乃公就只當背兒子了!」遂背過身蹲下去,任憑張紹爬上來騎他身上,一邊上台階,張紹嘴裡還發出:「嘚……駕!」

等上到城牆后,眼看要走到夏侯淵面前,張紹又道:「喂,放我下來。」

就著星光和城樓的火把,張紹看清了夏侯淵的模樣,卻見他年近五旬,鼻樑高挺,頷下不長鬍須,倒是兩頰生出飛鬢,夾雜著幾根白絲。未戴頭盔,披一套兩當魚鱗鎧在身,看上去勇武十足,目光不怒自威,直直掃向張紹。

而夏侯霸則站在一旁,扶劍而立,同樣一臉肅穆。

張紹倒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他頗為大方地上前作拜,行小輩之禮,對夏侯淵道:「小子張紹,見過舅公。」

接著又爬起來,朝夏侯霸作揖,脆生生地叫了一聲:

「二舅!」

……

PS:27號就這三章了,下一次更新在28號上午,不出意外的話,上架前每天兩章,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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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扶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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