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讓梨
王粲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張紹這小豎子,是在拐彎抹角罵自己丑陋呢!這是王粲一生的痛點,他年少時就因為短小總被人輕視,虧得老師蔡邕捧他,後來到了荊州,又因為面陋矮胖而錯過了劉表的招婿,王粲視此為奇恥大辱。
王粲才高而性躁,投入曹操麾下后許多急切的表現,都讓幕府同事不太喜歡他。此言一出,眾人一時竊笑不已,尤其是王粲的師兄阮瑀最是開心,大家更覺得張紹聰明了。
打人打臉,罵人揭短,王粲頓時滿面漲紅,但要與張紹這童子對罵吧,太損名士風度,王粲也只好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假裝自己雅量高,不和小孩子計較。
而另一人也對張紹頗有敵意,這便是剛獲封亭侯的蔡瑁,他討厭張紹,完全是因為畏懼張飛。
此事還得從去年講起,蔡瑁雖然一直對劉備懷有敵意,但荊州還仰賴他守衛北境,故一直隱而未發。直到去年劉表病篤,劉備開始暗中與劉琦聯手,已決定扶持劉琮、投降曹操的蔡瑁這才萌生殺心。
他與蒯越密謀,準備在劉備到襄陽赴宴時動手除掉這老革,不料計劃卻被劉表的同鄉、山陽士人伊籍偵得,悄悄告知劉備,讓劉玄德找了個借口提前離開襄陽。
事後,劉備倒是以大局為重,沒立刻與蔡瑁算帳,只是自此之後再進襄陽,必有趙雲護衛。而一向忠於劉備的張飛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不止一次在飲酒後公開表示,早晚有一天要弄死蔡瑁和蒯越。
張飛說到做到,之後半年,他真的以「防備曹賊間諜」為由,將蔡家往來南陽和襄陽的商隊統統查抄,與蔡瑁自此結下了仇。
原本蔡瑁是不怎麼怕張飛的,他畢竟已投降了曹操,而劉備則兵敗如山倒,眼看就要覆滅。
可現在忽然驚聞被曹操視為家人的夏侯氏,居然和張飛結姻,而曹操話語里,對張紹這個小俘虜居然頗為喜愛。這讓蔡瑁擔心,曹丞相莫非是想以張紹為餌,來爭取劉備身死後,張飛的投降?
若真如此,那蔡瑁便要跟那勇夫同處一室,想起張飛要殺自己的豪言,蔡瑁便有些懼怕,恨屋及烏,他盯著張紹,陰陽怪氣地評價道:「諸君都以為此子日後不俗?我看不然,少時了了者,大未必佳啊。」
都不需要張紹噴他,卻見曹操聽聞此言,臉色頓時就垮下來了,指著蔡瑁道:「德珪失言!罰酒!張紹,給蔡侯滿上!」
這句「蔡侯」令蔡瑁惶恐驚愕,差點就避席而出,給曹操跪下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宿衛在旁的夏侯霸卻在心中樂不可支,這蔡瑁雖說與曹丞相是少時好友,但畢竟分開太久了,連曹操家目前正好有兩位「少時了了」的孩子都不知道!
如果說曹丕、曹植少年時的表現是「奇童」,那何晏可稱「聖童」,至於曹沖,則是真正的「神童」。
所以曹操才立刻護犢,一點不給蔡瑁面子。
眼下,張紹得了曹操撐腰后,就走過去給蔡瑁倒酒,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並看著他誠惶誠恐地喝下去。
張紹倒是不想在口舌上和蔡瑁多做糾纏,受演義影響,他總覺得,什麼蔡瑁、張允遲早會在曹操中反間計后被砍掉腦袋,嗨,自己和一個死人計較什麼呢?
而另一個對「張飛降曹」心懷忌憚的人,就比蔡瑁高明多了,蒯越待旁人先評價,而他直到最後,才盯著張紹道:「是兒確實聰明,且言辭犀利,讓我想起了一個人。」說罷看了下首的王粲一眼。
王粲明白了蒯越的意圖,立刻接話道:「蒯侯想到了誰?」
蒯越笑道:「當然是昔日名滿天下的奇童,孔融,孔文舉了!」
孔融?此言一出,徐庶、夏侯霸心中頓生寒意!
他們是知道,曹操有多恨孔融的。原來孔融少年聰慧、且擅長言辭機辯,家世也好,海內英俊皆信服之。孔融丟掉北海郡后,去許都投靠漢廷,曹操敬他名氣大,遂授予九卿高位。
孔融最初還能與曹操相容,但自打曹操平定河北后,孔融就認定曹操有「不臣之心」,他自詡為朝廷忠良,遂屢屢與曹操為難。諸如編造「武王伐紂,把妲己賞賜給周公」的段子來嘲諷曹丕納甄氏,又抨擊曹操北征烏桓勞民傷財,書信里儘是侮慢之辭。
到了今年,孔融更是變本加厲,言語越發偏激,曹操深恨已久。眼看南征在即,而孔融已經成為後方反曹派的領袖,於是遂以「意圖謀反、不孝父母」等罪名,將孔融殺了,並株連滿門。
如今蒯越將張紹比作少時的孔融,看似誇獎,實則是在引發曹操的忌憚和殺心啊!
蒯越用心之歹毒,這哪是「狐偃」啊,都趕上他祖宗蒯徹了。
曹操聽聞蒯越之言后,也不說話了,只輕捋長髯,眯著眼凝視張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廳堂中眾賓客,頓時不敢言語,氣氛一時凝滯住了。
蒯越這話可不好接,以夏侯霸的智慧根本想不到該如何回應,只能求助地望向徐庶。
而徐庶正思索著,要怎樣幫身處險境的張紹脫困時,張紹自己倒是先反應過來了。
要是在過去,乍一聽人拿他和孔融比,張紹肯定以為是好話呢。誰讓後世父母總教孩子要「孔融讓梨」來著,顯得這個人頗為正面。
但前幾天與環登同車,這小子話多,一路都在說許都、鄴城的八卦,其中就有曹操數月前誅滅孔融一家的事,這可是大新聞啊!
此刻,張紹立即想起,演義里,孔融好像就是因反對南征,被曹操宰了的!這老蒯不壞好意!
他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凝滯、回頭看到了徐庶和夏侯霸的擔憂,於是張紹眼珠烏溜溜一轉,見客人們案几上擺放著的水果中,除了南方特產的橘子外,還有幾顆黃梨,遂生出急智。
卻見張紹徑直走到蒯越面前,朗聲道:「蒯侯將紹比作孔融,實在是不夠了解小子啊。」
蒯越放下筷箸看著他,想知道這孺子要發什麼高明之言,卻聽張紹笑道:「孔融少時雖然知道家裡的長幼順序,能給兄長謙讓小小的梨;但他長大后,卻居然搞不清楚一國的上下尊卑,不懂要遵奉丞相之命行事。」
「紹卻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這就是紹與孔融的不同之處啊。」
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張紹大著膽子捏起蒯越案上的一顆黃梨,舉起它,轉身對著曹操作揖道:「紹至少知道,這廳堂上的每顆梨,都是拜丞相所賜,誰能吃,誰不能吃,誰的梨大,誰的梨小,也都決於丞相一言。」
張紹抬起頭,看到曹操眼中一閃而過的讚許,頓時謙卑地問道:「所以丞相,這梨看著真可口,紹能食一顆么?」
妙!真是太妙了!此言一出,滿堂皆訝,只不過蔡瑁、王粲是驚愕;而徐庶、夏侯霸是驚喜。尤其是徐庶,他只覺若與張紹異身而處,自己恐怕也無法答得如此精巧。
「哈哈哈,吃罷。」因為兒子和假子的緣故,曹操一直是挺喜歡聰明孩子的,眼看張紹的表現超出預期,他不由大樂,一張口允了張紹的請求,又望向面色微變的蒯越,笑道:
「異度,不知你可願『讓梨』予這孺子啊?」
蒯越多來年一直以謀略唇舌見長,今日竟遭雁兒啄了眼,被張紹在言語上巧妙駁回,沒討到什麼便宜,心中頗為惱恨。他嘴上卻不敢忤逆曹操,遂道:「自無不可,正如孺子所言,廳上果品酒肉皆是丞相所賜。」
他又輕鬆地說:「今日雖無舞樂,但聽此子妙言,頗如古之俳優侏儒,也算令丞相娛耳目樂心意了,當然值得賜梨!」
你看,蒯越嘴上不計較,心裡還是不爽,非要用俳優侏儒這種小人來比擬張紹,找回點大人物的自尊嘛。
聽聞此語,方才吃了張紹虧的王粲、蔡瑁連聲稱讚,對啊,他們是高貴的世卿大夫,可不能跟「小人」計較。
張紹可不理幾人,只大聲感謝曹丞相賜果,捧著黃梨回到角落裡慢慢啃去了。
倒是食官屬王垕看張紹的目光越發驚異,心想這孺子才來幾天啊,可滿口圓滑乖巧之語,倒像是已丞相府這汪深水裡混了幾十年的老前輩。
記室屬阮瑀促狹,明知道蒯越心裡有疙瘩,卻還故意順著梨的話題討論起來:「南方之梨雖然色鮮,然而味略酸澀,要論天下梨中佳品,還得是河北真定的梨。」
阮瑀捏起拳頭來比喻道:「真定梨大如拳,甘如蜜,脆如菱,可以解煩釋渴。等蒯侯日後到了北方,一定要嘗嘗。」
蒯越敷衍地答應,目光卻盯著眼前的梨,越發討厭這種水果了。
「不錯,荊州果品,確實不以梨見長,但南楚特產的橘,確實值得細品。」
一直靜觀其變、靜默不言的大鴻臚韓嵩拄著杖,緩緩站起身來,第二次向曹操祝酒,又借梨、橘順著往下說:「屈子《橘頌》有言,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此頌名曰橘,實則是在贊自己,贊人才。」
韓嵩朝曹操拱手:「丞相,臣袖中正好有一枚『精色內白,紛縕宜脩』的南方佳橘,不知丞相是否願意品嘗滋味呢?」
曹操會意道:「德高的這枚橘子,莫非產自龐家的園子?」
「正是!」韓嵩道:「龐士元已被嵩喚來,如今就等在外面塾中,是否要召進來一見?」
曹操故意一拍額頭:「幾忘矣。」
他目光看向站在廳堂邊緣的徐庶:「元直,龐統不是汝同門么?便由你出去,將他喚進來。」
「唯。」徐庶應諾而行。
而角落裡認真啃梨的張紹,也聽到了龐統的名字,遂停下了吮吸梨汁,心中大奇:「這時間線不對吧,蔡瑁都還沒死,龐統,這麼早就來獻連環計啦?」
……
「士元,丞相讓我喚你入廳。」
聽徐庶這麼說,在塾中腳都站麻了的龐統抬頭道:「是喚,不是請?」
「就是喚,此丞相原話也。」曹操越是傲慢,徐庶就越開心,以龐統的脾氣,受了大委屈,或許就會死了輔佐曹操的心。
龐統果然皺起眉來,但很快又深吸了兩口冷氣,讓自己以家族為重莫要慍怒,只自嘲道:「當年范雎初入秦國時,秦昭王還讓他住在下等客舍,吃了足足一年的粗劣的飯食;酈食其在陳留初見高祖時,高祖還倨於床上,而使兩婢洗腳呢。」
「但他們只需與君王見上一面,三言兩語,便能讓對方敬執賓主之禮,延請上坐。」
龐統還是那麼自信,整理自己的衣裳,撫平被風吹亂的髮髻,在經過徐庶時,笑著對他道:
「元直。」
「今日,請聽我一鳴驚人!」
……
然而,曹操對龐統的印象並不好,遠不如與徐庶見的第一面:觀其容貌姿容平平無奇,身上也沒有名士的雍雅風度,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郡吏嘛。
而且龐統拜見時也不稱罪吏,打量曹操的眼神還頗為大膽,彷彿接受面試的人是曹操,而不是他。
曹丞相便也不客氣,只對議曹掾辛毗一點頭。
辛毗會意,立刻起身,代曹操給了個下馬威:「龐統,汝弟龐林在襄陽棄職投賊,你可知罪?」
龐統收回審視曹操的目光,迎向辛毗,從容應道:「家門不幸,但統至多有為兄不教之過,也談不上罪吧?」
辛毗冷哼道:「依漢律,汝弟身為州吏,應當助州牧守城御賊,等待王師抵達,而龐林竟棄職而去,投降劉備。此與謀反同罪,本人應當腰斬,父母妻子兄弟姐妹同產無少長皆棄市,這其中,也包括你啊。」
龐統卻絲毫不慌,搖頭道:「先生欺統不懂律獄之事么?漢律雖雲如此,但這不過是沿循秦時故律罷了,這中間隔了數百年,豈能仍以秦法決之?」
龐統侃侃而談道:「自從孝宣重用儒者,便引入春秋決獄,以調劑律法之苛。世祖中興以來,更是解王莽之繁密,還漢室之輕法,《春秋》有言,親親相隱,而惡惡止於其身,對從賊非首惡者,早就不株連父子兄弟了。」
他甚至開始反擊辛毗:「先生之言,倒是讓我想起初平年間,董卓挾持天子遷都長安時,為了搜刮錢財,竟不顧光武以來慎刑舊例,重行暴秦舊法,將雒陽數千家富戶冠以『反國逆黨』罪名,統統株連斬殺,並籍沒其家產。」
接著龐統又望向曹操,對他作揖道:「而曹丞相憂國家之危敗,愍百姓之苦毒,率義兵為天下誅殘賊,迎天子而撥亂反正,想必對待刑律應當謹慎,與董賊決然不同。」
龐統道:「我聽說東郡人陳宮曾為丞相故吏,後來卻叛迎呂布,從兗州到徐州,屢屢與丞相作對,真可謂大逆不道!休說誅三族,九族亦可!但曹丞相在抓獲陳宮后,卻寬赦了他的老母、妻子。宥人之過,聖人所美也,通過此事,我便能知道曹丞相的寬仁了。」
辛毗聞言心中冷笑,心想:你和陳宮能一樣么?陳公台和曹丞相是有羈絆的,你卻不過是一荊州的路人。
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龐統確實言辭犀利,還通過引用春秋決獄,搶佔了政治正確的高地,又給曹操戴上寬仁的高帽子,從道理上的確不太好駁。
而坐上客韓嵩也適時出來為龐家求情:「丞相,龐林等荊州冠族子弟投賊而去,誠然可疾,但老朽又聽說,自長坂敗后,其中也有不少人後悔,甚至有偷偷跑回家的。愚以為,應宜稍加寬宥,一來以亂賊心,二來可誘使更多士人滋生北返之念,或主動為丞相內應以求贖罪。」
「反之,若是嚴格按照律法,一味重刑嚴懲,嵩唯恐如今在劉備軍中的士人,絕望下都會堅固反心。而尚在州中的冠族,因害怕遭姻親、故舊株連,會更相亡走,如此反倒不美啊。不如就用寬赦龐士元父子,來做個示例。」
韓嵩既已開口,也給了曹操一個台階,曹丞相遂望著龐統道:「《書》稱,用罪伐厥死,用德彰厥善,此王制之明典也。龐統及其父,叛逆之類,按律誠應梟首。但德高之言也有理啊,龐統,我便暫不殺你。」
「統謝過丞相!」
曹操卻讓他別高興得太早:「《賊律》又有言,其坐謀反者,若能協助官府捕首惡,可除坐者罪。汝父與龐林妻女先收押獄中,等到龐林北上自首認罪,或協助王師滅劉備,方能得免,至於你……畢竟是從逆者同產兄,本該一同打入監牢。」
「但德高卻盛讚你善於品評士人優劣,主持官吏進退公平無怨。我初下荊州,正值用人之際,今日便當著眾人的面,試試你的本領,若的確是一位好功曹,方可戴罪留任。」
龐統知道這就是曹操最大的寬宥了,心裡只覺他器量小,對曹操評分大減,也只能勉強道:「丞相想讓統品評誰人?」
曹操看向韓嵩等人:「且先評一評西席的諸位賓客罷。」
豈料龐統一點不給面子,竟當場拒絕,搖頭道:「丞相不知,統有『兩不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