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返程時，九溟等一行人便不再徒步了。再如何美麗的面孔，看得多了，也就不過如此了。她當然是越少露面越好。

是以，眾人直接以水遁之法，回歸海底。

外界熱議如火如荼，足見這次出行效果良好。

而海洋立刻就要準備明日的「返場」。

鯨王不停地與各大商鋪確定貨品，所有海妖都忙得喘不過氣。

但沒人抱怨。

——誰都知道，海洋是依靠什麼，才有如今這寶貴的安寧。

少神殿。

九溟跟鯨王核對好明日「返場」的貨品，還有她需要重點展示的品類。這些東西繁雜而瑣碎，偏偏還出不得錯。但好在，海洋做這些事已經輕車熟路。

等到子時三刻，鯨王終於道：「時候不早了，少神歇一會兒。兩個時辰之後，我派人前來為您梳妝。」

九溟嗯了一聲，說：「今天那個腦後有光輪的小妖，你想辦法派到我身邊來。別讓他出去亂說話。」

鯨王道：「是。」

等到鯨王離開，殿中再無一點聲息。

九溟隨手脫去外裙，似乎一身疲乏都冒出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倒在水晶榻上，腦子裡反反覆復，仍是六道邊獄那扇緊閉的銅門。

那扇門后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那個傳說中的司獄，又是什麼樣？

其實真不應該多想啊。可是多少年的希望與失望，積念成狂，怎能不想？

九溟閉上眼睛，將睡未睡時，仍是夢見那個人。他站在滿地桐花中間，卻只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九溟想要走近他，卻驀地彈坐而起！

——她指尖碰到一個人！

她猛地睜開眼睛，只見榻邊竟然真的站了一個人！

九溟頭皮發麻，定睛看去，只見此人一身黑衣，領口甚低，幾乎露出了整個結實的胸肌。他長發未束，如緞般垂落至腰間。他直勾勾地盯著九溟，腦後的光輪正徐徐轉動。

——光、光輪？！

九溟猛地想起日間那個摳藤壺的光圈男，她抓過外裙快速穿好，問：「你……你怎麼進來的？！」

她這少神殿雖說不上防禦森嚴，但也是有護殿法陣的。這廝怎麼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此？！

光圈男望定九溟，目光冰冷，甚至還透出一股狂傲和陰狠。

他沉聲道：「本座睡不著。」

九溟不知他底細，不敢輕易激怒，只是問：「發生何事？」

光圈男轉到殿中水晶几案前坐下，黑衣如墨般流淌。他字字銜恨，道：「謝艷俠算什麼東西？六道邊獄算什麼東西？本座大駕光臨，宵小之輩竟敢閉門不見，讓本座空等兩個時辰零一刻鐘！」

他越說越怒，砰地一掌，將水晶几案拍得四分五裂：「真是豈有此理！」

——什麼啊……九溟聽得一頭霧水，遲疑著問：「你……你沒事吧？」

光圈男猛地起身，眼底泛起層層殺意：「本座必須讓他們知道，輕慢本座的代價！」

九溟起初有些糊塗，聽他說了半天之後，終於徹底糊塗了。她小聲問：「你到底在說什麼？」

光圈男冷哼一聲，右手一揚，一桿玉筆已經現於手中。

他抬筆在虛空之中龍飛鳳舞，寫下四個金色大字——破碎虛空！

字成之後，砰地一聲碎裂開來。

九溟只聽耳邊雷霆萬鈞，暴雨狂風！

她再睜開眼睛，已經到了六道邊獄的山門之內、銅門之下！

九溟覺得自己肯定是在做夢。

是的，一定是夢。

但是，光圈男還在！

他一身黑袍，上面星星點點，皆是方才破碎虛空時擦出的火光。火光被法衣吸收，變成絢目的紋路。他抬頭仰視銅門，一臉邪魅狂狷！

「今日之後，吾要世間再無六道邊獄！」他吐字如冰，右手再抬，玉筆在銅門上寫下金色大字——毀天滅地！

隨後，他向此四字一拳擊出，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銅門轟然一聲，倒落塵埃！

九溟縮在角落裡，她終於看到了銅門之後的世界！

在一片黑暗之中，六道邊獄的獄卒們身影高大如巨人。他們赤著上身，身披黑色鐵鎖，手持各種法寶，嚴陣以待。

眼見來犯之敵，所有獄卒身上的鐵鎖如蛇般纏繞而上！但光圈男身上，「毀天滅地」四字的法諭尚在，他抬手一揮，鎖鏈被擊飛，獄卒也摔了個七零八落。

光圈男胸膛半露，一身黑袍飛揚翻卷，獵獵燃燒。他一步一步，踏著銅門的碎片走向眾人，一臉桀驁：「無知螻蟻，看本座……碾死你們。」

……九溟雙手捂臉，希望沒有人能看見她。

——這他媽是夢吧？夢都沒有這麼離譜啊！

此時，數道神識掃過此處。

六道邊獄關押著重罪的妖魔，其結界絕不能破壞。是以，六道邊獄雖然不聽神族號令，但神族卻會予以援助。

果然，不過片刻之間，幾道身影已經現於廢墟之上。

「何人竟敢擅闖六道邊獄？！」一道喝斥炸響。

九溟分不清是誰在說話，她雖然是水源少神，但其實神族之事，她一概不知。神族之人，她也一概不識。

幾道身影快速向光圈男圍攏，但很快就全部止步。

有人顫聲道：「太……太古神儀？！」

這聲音充滿不可置信，而光圈男掃視來人。他腦後光輪轉動加速，呼呼有聲。他似乎在分析面前諸人的戰力。果然，片刻之後，他冷笑：「靈尊之下我無敵，靈尊之上一換七！爾等四人……不必費事，一起上吧！」

周圍一片寂靜，四位靈尊互看一眼，誰都沒有上前。

——這他媽能換嗎？神族靈尊，果位僅次於天帝。敢情今夜全折在這裡？

良久，終於有一位靈尊越眾而出，賠笑道：「聖器，您老人家怎麼來了？六道邊獄關押的都是邪魔，無甚可看吶。」

他一提這個，光圈男怒氣更盛，他回過身，一把抓過九溟，讓她站到自己身邊。

九溟藏無可藏，只能雙手擋臉。

——放我走啊混蛋！

偏生光圈男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道：「今日我們前來六道邊獄做客，謝艷俠區區司獄，竟敢閉門不見！豎子無禮至極！今日，我們定要討回公道！」

「不不不不……」九溟心裡一萬頭駱駝奔騰而過，連聲道：「是您，您要討回公道。沒有『們』。」

幾位靈尊目光如電，掃過九溟。

九溟真的想死。但她手腕被光圈男牢牢握住，只得站在他身邊，根本動彈不得。

「聖器息怒。」幾位靈尊也是無奈，試圖同它講道理，「六道邊獄結界不能受損，否則魔物逃散開來，必釀成大禍。」

但顯然，這是徒勞的。因為太古神儀仍是冷笑不止，問：「那與本座何干？」

它身上「毀天滅地」的法諭激起千重氣浪，四位靈尊當場明白了真理站在誰那一邊！

「此事確實是六道邊獄失禮，謝艷俠簡直罪大惡極！來來，你們！」靈尊們義憤填膺，對一眾獄卒道：「還不快快給聖器賠個不是！」

獄卒們左右看看，並不上前。

六道邊獄不聽從神族號令，就算是靈尊也不例外。

幾位靈尊沉下臉來，聲似風雷，遍傳六道邊獄：「謝艷俠，你非要鬧個兩敗俱傷不可嗎？」

一陣死寂，半晌，黑暗中響起一陣異聲，尖銳如短笛。

獄卒們像是聽見號令，身披黑色鐵鎖，緩緩上前，屈膝跪倒，對著光圈男俯首跪拜。

鎖鏈碰撞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九溟抬頭望過去，只見黑暗中雲霧涌動，似有無數妖魔藏身其中。再看不見其它。九溟緩緩收回目光——她依然沒能見到那個人，哪怕是這樣的時刻。

等到獄卒跪拜完畢，靈尊們這才上前安撫：「聖器，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就別跟他們計較了吧？」

光圈男掃視六道邊獄這一方地界，陰沉道：「再有下次，吾非踏平此間不可！」

靈尊們連聲道：「是是是。聖器之威，震古爍今。吾等拜服！」

光圈男一手握住九溟的手腕，一手執玉筆，仍是揮毫潑墨，寫下四個金字——破碎虛空！

九溟只聽見耳邊雷雨呼嘯，片刻之間，眼前已是萬丈深藍。

——她又回到了少神殿。

耳邊是海底終年的寂靜，九溟手腳發軟，坐倒在殿中。

光圈男陰沉著一張臉，道：「出了這口惡氣，吾大約能夠入夢了。」

你是能夠入夢了！九溟氣得，簡直想跳起來打他。

但她不敢，她甚至還只能賠著笑臉，問：「他們稱呼您為太古神儀，這是什麼？」

光圈男坐在她的水晶榻上，隨口道：「這方天地名叫倉頡古境，乃是因為倉頡造字於此，引動天地元氣。天地元氣分化為金、木、水、火、土五源，五行相生，才有了這個世界。」

「這我知道。」九溟全身無力，也不站起來，就坐在地上同他說話。

光圈男接著道：「本座是倉頡造字時，生成於鳳凰銜書台的一卷字典。你也可以稱呼本座為——太古神儀。」

他說起自己來歷，十分自傲。

這玩意兒好像有毛病……九溟心裡暗罵，但不敢對他無禮——六道邊獄有神族保護，海洋可什麼也沒有。

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神充滿景仰，問：「那聖器為何會出現在海洋呢？」

——而且還在海洋摳藤壺……

太古神儀隨口道：「兩千年前一場大戰，本座受了點傷，部分字體混亂。於是留在海洋，修復字體。」說完，他盯著九溟，理所當然地道：「一百一十二萬靈石。」

「什麼？」九溟莫名其妙。

太古神儀伸伸懶腰，耐心地向她解釋：「吾以字為法。使用文字，每一劃消耗靈石一萬。方才吾前往六道邊獄，消耗『破碎虛空』兩次，『毀天滅地』一次。一百一十二劃，共計一百一十二萬靈石。」

九溟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小心問：「所、所以呢？」

太古神儀說：「你可以付費了。」

！！不是……誰讓你去了？！九溟肺都氣炸，好半天才平息情緒，試圖跟他講道理：「可……聖器，我並未請求您相助呀。」

太古神儀眸色瞬間冰冷，他起身，認真審視九溟，隨後彎下腰，緩緩湊近。九溟坐在地上，只見他領口大敞，胸肌健碩。

九溟雙手后撐，身體後仰。直到鼻尖都快貼上了，太古神儀終於沉聲說：「如果你是故意想要激怒我的話，那你做到了。」

九溟心裡罵了一陣，但面上還是一派恭敬之狀：「……聖器神威蓋世，我景仰還來不及，怎敢激怒呢？我這就為您取來。」

她伸出手，又不敢推他胸口，只得側身站起。

在少神殿內側，靠牆擺放著無數個箱子。九溟賣貨多年，畢竟還是有些積蓄。

她走過去，打開其中一個箱子。裡面綠光盈盈，如珍珠大小的靈晶碼了整整一箱。靈晶由靈石凝鍊而成，一萬顆靈石才能煉成一顆靈晶。足見其貴重。

太古神儀如受吸引，也湊過去，還伸手摸了摸，眼裡很有些其他意味。

——堂堂神器，應該不會見財起意吧？九溟連忙擠開他，數出一百一十二顆靈晶，用錦袋裝好遞過去：「小小心意，還請聖器收下。」

太古神儀哼了一聲，雙手後背，下巴微揚：「你就這樣供奉本座？」

你媽的……九溟這樣忍耐的性子，都爆了粗口。但她面上還得帶點討好之色。她緩緩跪地，雙手將錦袋舉過頭頂：「請聖器笑納。」

——比起錢來說，還是命要緊。誰知道這鬼東西什麼時候發瘋？

「整個倉頡古境，乃至宇宙洪荒，多少人對本座夢寐以求。本座肯受你供奉，乃是汝之榮幸。」太古神儀傲然道。說話間，它接過靈晶，又看了一眼牆邊剩下的靈晶匣，這才飄然而去。

一直等它走遠，九溟這才捂著胸口罵出了聲：「我榮幸個鬼啊……真是有病。」說罷，她走出殿門，喊：「來人！傳鮫、鯨、鯊三王前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