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臨終關懷是什麼?
少年人圓圓的黑眼睛彷彿會說話一般,此刻正向女人提出這個問題。
這讓陳菲不由莞爾,也是,這個年齡的少年人距離死亡還很遙遠,他們的腦瓜已經被學習塞滿,唯一剩下的空檔還要應對理想或者酸甜的戀愛,亦或者是家庭和師生、同學之間的關係,哪兒會有考慮遙遠的彼岸呢。
她娓娓道:「臨終關懷……就是在病人的生命進入最末端的時候,為他們提供從身體到心靈,從社會到精神上的全面支持和關懷,簡單地說,就是儘可能讓他們在最後一路走得平靜,沒有遺憾。」
說著說著,女人有些恍惚,似乎穿透滂沱大雨,看到了那一日做下決定的自己。
女人名叫陳菲,她生長於一個典型的齊魯大家庭中,家裡親戚多,聲音也多,難免會忽略她這個小丫頭的聲音。
比如當她幼時在集-會上看到一條小黃狗想要把它帶回家的時候,就被父母親戚們以養不下、照顧不來為由拒絕了。
其實這個事在每個孩子成長的過程中都會經歷,這世上有幾個小孩能夠在第一次提出養寵要求的時候就能被答應的呢,但陳菲莫名就有了那麼點執念。
她也覺得自己挺幼稚的,但是人有時候就是會被圈在一個小小的念頭裡面,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
然而,因為陳菲的父親對動物的毛髮過敏,所以即便是工作經濟獨立后,陳菲也沒能將心愛的小狗狗帶回家中,她原本以為和狗狗的緣分可能會在她結婚或者搬出去住之後才能續上,直到她看到了一則求助的報道。
泉城的一座寺廟主持長期自費收留和照顧著城市裡無家可歸的狗狗們,而現在,隨著狗群數目的增多,他漸有力不從心的趨勢。
而更糟糕的是,他已經老了。
年老的身軀和逐漸衰減的精力讓他在照顧狗狗們的時候有些手不應心,於是他聽從了媒體人的建議,向社會尋求幫助,徵集一些志願者。
當然,他也很歡迎有人能給這些小狗一個家。
於是,陳菲去做了志願者。
不得不說,這個過程讓她有了更多的感悟。
她以前對狗有極其深刻的刻板印象,覺得它們熱情陽光,就如同一個個暖融融的小太陽一般。
然而,現在她知道每條狗都有它的個性,它們並不全都是親人溫順的,每條狗在被帶到這裡之前都有一個悲傷的故事,而初來乍到的陳菲顯然很難走進它們的內心,在這個過程中,她難免生出了幾分挫敗。
而且,實際上的養犬生活,不僅僅是和狗狗快樂地奔跑玩耍,而是和永遠掃不幹凈的糞便、狗毛、散落一地的狗糧以及滿身狼狽的洗澡時間相伴。
當看到好不容易洗乾淨的一條狗狗,在你背過身倒水的時候撒著歡撲入沙地時,陳菲第一次感覺到了崩潰的感覺。
「但總體來說這個體驗還是很不錯的,雖然志願者沒有工資,但是我們包素齋。那兒的貓貓狗狗打理起來有些累,但風景空氣都很好,就當是鍛煉身體清理腸胃了,更何況我在那裡遇到了我老公,」
她身邊的男人摸了摸腦袋,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濮落眼見得看到他手指上的銀環和女人手上是同一款的。
聽起來是一個很溫馨的故事。
濮落歪了歪腦袋。但是陳菲很快就給這個故事帶來了轉折:「世界並不永遠那麼美好,比起什麼都不懂而且更可愛的幼犬,成犬和病犬幾乎是領養不出去的,尤其是品相不那麼漂亮的狗狗。」
「住持雖然會將那些領養不出去的狗狗一直留著照顧,但它們不得不面對一次又一次被挑剩下的局面,從每次看到生人來都充滿希望,到最後的麻木不仁,那種眼神……看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這當然不是領養人的錯,但是被留下的狗真的太可憐了。」
「它們終其一生被困在方寸之地,用著統一採購來的水盆飯盆,睡在大家都一樣的窩裡,雖然有水有糧有棲身之所,但永遠都沒有自己的家,也沒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主人和親人。」
「直到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它們都是孤零零的一條狗,它們的飯盆和窩具在消毒后也會給另一條狗繼續使用,除了幾張照片,它們不會有任何留下來的痕迹。」
「所以我和老公商量了下,我們將我們的志願者工作調換了一下崗位。」
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們成為了狗狗的臨終關懷師。」
「其實這個行業主要是服務於人的,他們有一個稱呼很浪漫也很形象,叫——奈河橋前的提燈人。」
無論一個人有多麼複雜的家庭關係,多麼熱鬧的社交氛圍,在生來和逝去的時候都只能一個人走。
出生的時候,有家人的期待作為牽引,離去時,卻要面對萬千留戀,會害怕、會恐懼、會遺憾都是很正常的。
關懷師們的工作就是用一些辦法來讓他們對死亡降低恐懼,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盞燈,指明了方向,也安撫了靈魂。
不過這個職業需要有極高的職業素養和道德水準,目前從事這個行業的基本都是醫護人員或者有心理學經驗的志願者。
陳菲也是從這個職業中得到了靈感:既然人類可以有臨終關懷,動物為什麼不可以呢?
於是在和丈夫商量之後,她試探著將一條已經步入生命終期的狗狗帶回了家,讓它和每一條正常的寵物狗洗澡、曬太陽、在寬廣的場地散步小跑、玩一玩拋接球和飛盤、然後在一個明亮的晴天送別它。
每一條在他們家居住過的狗狗都會共享一對主人以及這個家,但是它們會有獨一無二的小毯子以及布偶玩具。
這些小玩意會陪著狗狗走到最後,然後和它們小小的身體一起被火化。
這個工作並不好做,犬類是一種幼年和老年短暫,青壯年漫長的動物,它們的特性就是一旦成年,身體素質會長期處於巔峰,而一旦步入老年,抵抗力便會大幅度下降,非常容易生病。
所以在接來新的狗狗之前,陳菲都必須全屋消毒,不光是消毒水,臭氧和紫外線都會安排上,就算是平日里遛狗她也要避免和別的狗狗相遇,避免疾病互傳。
他們所在的老城區一般遛狗都不拴繩,著實避無可避,所以陳菲的選擇就是夜半或者清晨時候出去遛狗。
雖然這樣會讓狗狗缺少它們喜歡的社交活動,但是每一條狗狗似乎都明白她的用心,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段孤寂之路。
「原來是這樣啊……」濮落低低說了句,陳菲以為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工作性質,濮落卻是想明白了那個【家】里的異常和成因。
大量的消毒水氣味是為了避免將疾病傳染給下一個狗狗。
狗幫看到的驅趕,是為了隔離病犬,經常更換的犬只,是因為那些狗狗本身就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生命盡頭,它們的離開就是走上了另外的道路。
等等,這其中有個問題,誰也無法判斷一個生命還有多久走到末期,既然不能確定壽命,又要怎麼得出「臨終」這個結論呢?
他又回憶了下犬幫的發現,有了些猜測。
如果是正常老死的話,那麼誰也不知道壽命的極限在哪兒,但是如果是病死,卻能夠大致確認器官的支撐時間的。
狗幫曾經說過那些垃圾氣味古怪,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是這兩人給狗狗們吃了葯。
每個個體對藥物吸收的能力存在差異,服用藥物之後排泄物總會帶上特殊的味道,人類聞不出,但是對動物來說卻十分明顯。
所以……他扭頭看向了亮著燈的手術室,那條兩天沒有出現的金毛,現在就處於這樣的生死一刻嗎?
「對,裡面在搶救的是我最近領養的一條狗,它的名字叫冬冬。」陳菲也跟著濮落的目光看向了手術室,她勾起了嘴角。
「這個名字很常見吧?僅次於阿黃阿黑來福之類的,其實是因為它被收留的時候它的口炎已經非常嚴重,到了只能拔牙的程度。冬瓜是它能吃的食物中對它最友好的食物,所以住持就叫它冬冬。」
冬冬年輕時候也是城中一霸,它的母親是一條工地狗,父親則是當時還很少見的金毛犬,結合之下,冬冬便成了一條金毛串串。
因為出色的外貌,冬冬小時候其實不乏人收留,但它更嚮往自由,所以在工地竣工后前往了更廣袤的世界——這座城市。
它年輕時候是街上最瀟洒的狗,有過很多老婆揍過很多野狗,也有過很大的一塊地盤。
它嚇哭過小孩也被老奶奶摸過頭,它翻過垃圾桶搶過小孩的零食,偷過炸廣東肉也吞過藏著老鼠藥的火腿腸。
它甚至和這座城市的男人們一樣,一度沉迷喝酒擼串,在泉城還有路邊攤的時代,它是很多串友的小夥伴。
不過這些都是傳說啦,因為陳菲見到它的時候,這條昔日的王者正盯著別狗的餐盆流口水,它飯盆里只有可憐兮兮的肉湯拌狗糧,還是已經泡成糊糊的模樣。
當時主持無奈地告訴她,這條狗有一堆的健康問題,口炎、糖尿病,腎衰、皮膚病,每一樣都在給它的生命做著減分。
但就算眼饞別人的飯碗到口水滴答,冬冬也維持著傲然仰頭姿勢,這是一條氣質非常特別的狗,儘管口水都快把它的胸毛打濕了。
因為糖尿病,冬冬每天都要接受兩次胰島素注射,除此之外它還要口服若干藥品控制它的口炎和腎衰,測量血糖進行葯浴、吹乾,每天志願者們都要在它身上花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
但就算大家已經很努力了,也沒能控制住冬冬的狀況一路滑坡。
糖尿病不可怕,可怕的是併發症。
在陳菲照顧冬冬半年後,它出現了白內障的癥狀,傷口癒合速度減慢,進食量增大但是排便困難等等問題的出現,給它的照顧增加困難的同時也預兆著那一天的到來。
於是陳菲將它帶回了家中,一來她可以進行一對一的照顧,二來是她家附近就有泉城最好的寵物醫生,在醫護和陳菲夫婦的共同努力下,冬冬一次又一次地被從彼岸拉回。
「我知道這是無意義的,因為這是遲早的事情,它的年齡它的體質都放在這裡,就算這次搶救成功了,它也有可能會在下次倒下。」陳菲說:「但是我……我們都放不下它。」
「瀟洒了大半輩子的冬冬在它狗生的最後階段,被套上了項圈和牽引繩。」
「我以為它會討厭那個東西,但實際上它超喜歡的,每次出門都會主動叼牽引繩。」陳菲接過丈夫剛接的水喝了一口,她向濮落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機屏保。
她的屏幕上坐著一條黃色的小狗,在現在這個金毛滿街走的時代,這條長得並不那麼標緻的金毛犬可真是再普通不過的狗狗了。
但它頭顱高昂,挺胸抬頭地向鏡頭展示著脖子上的項圈——這個起碼佔到家養寵物仇恨榜的前三,無數的寵物主人都激情購入,然後在和愛寵的鬥智斗勇中將其放棄的項圈,在這條小狗身上宛若一個勳章般成了它的驕傲和自豪。
「它看上去可真開心。」濮落湊近觀察了下那條狗狗,就算是不懂得狗狗的微表情,也能看出它的快樂了。
「它每次出門都很開心,」陳菲笑道:「它是一條很知足的狗狗。」
她的丈夫顯然有不同意見:「其實不光出門,無論幹什麼,它都很高興,就算是打針吃藥,它都笑呵呵的,就好像滿足到連吃苦都覺得是甜的,它看上去太幸福了,讓我們不捨得放棄它。」
這句話一出,現場頓時陷入了沉默,陳菲被突來的情緒猛烈撞擊了一下,眼圈快速發紅,她猛地別過頭,努力眨眼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
這個時候還要盯著人家看就太失禮了,濮落移開了視線,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還沒有熄滅的手機屏幕。
視角的變換讓他看到了更多的細節,這張照片最醒目的是狗狗的笑容,但它暗淡的毛髮、灰白的嘴角還有渾濁的晶體無一不是在說明它的身體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好。
這是一條正一步步走向黃泉的生命。
而面前的這個女人、包括正在裡間的那個人類明明知道這一點,卻還在用盡一切手段拽住它離去的步伐。
就像是用螳臂當車之姿為那條金毛犬撐起一個世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