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入港
一九七二年六月,粵東大水。
七月漲潮,逃港人員約八千六百人,遣返五千餘人,英政府多處拉起鐵絲網防止偷渡上岸。
潮州地區本就閉塞多貧,洪澇之後食品供應更是捉襟見肘,大災讓人的五臟六腑都感受到迫切的飢餓。
馮滔滔側躺在床上,背光的影子在牆上,沒有一絲起伏的月色下,像是一片緘默的山丘,沒有挺拔也沒有雄偉,沒有厚重也沒有波浪式樣連綿的線條,近乎塵埃一樣地存在。
他瘦的脫相,個頭卻不矮,聽著秒針一圈圈走過,不遠處溝壑裡面的雨水還在匯流,河水還在高漲。
今晚,他覺得應該走了,從粵東,到香港。
去跟命運對賭。
坐黑船。
船十二點會開,十一點鐘會靠岸,他要在這個點趕過去,趁著人亂的時候,偷偷混進去,因為沒有錢給蛇頭。
陸櫻楠正屋大開,她就端坐在堂屋八仙桌前,打量著自己的兒子,褲腿一半捲起來,深藍色的下半截濕漉漉的,語氣裡面帶著塵埃落定的失望,她現在看兒子真的覺得心累。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鐵了心要走,你就這麼想發財嗎?這些年我一個人養你,自認為對得起你,供你吃喝上學,已經盡我所能了,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她站起來,看著馮滔滔,「外面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過的,那麼多人出去,最後能混出頭的有幾個呢,現在日子雖然辛苦了一點,但是至少踏實安心,我們有飯碗端有屋頭遮風擋雨。」
自己媽媽這樣講話,講的這樣絕情,這樣失望的話,一般孩子可能會動搖,但是馮滔滔的表情,一點動搖的飄忽都沒有的,非常的堅定,他很有自己想法。
陸櫻楠有觀察他神色,太了解自己兒子了,她今晚守在這裡是無用的,她看見他眼睛黑的發亮。
滔滔蹲下來,大個子的兒子一下子顯得有些蜷曲,衣服貼著肋骨,前曲拉伸的時候能看見骨頭的形狀,瘦的讓陸櫻楠刺目。
「阿姨——」滔滔頭不抬,半蹲在那裡,把她掉下來的褲腳一層層卷上去,「我走了以後,你給我找個阿叔,嫁個好人吧,地里活太重,你一個人做不來,不要逞強。」
他們喊父母,有一種說法,稱呼不能顯得太親近,從小要喊阿姨阿叔,大約是有點封建習俗在裡面的。
滔滔就這麼一句話,他沒有跟別的人出去一樣,講以後發財,以後接你去過好日子,等我衣錦還鄉,這些話都沒有。
他也不能回答陸櫻楠的問題,一些話不講反而更好一點的。
他為什麼要出去,大家其實都懂,陸櫻楠其實也懂,但是接近事實真相的時候,說破對所有人都是一種殘忍,她寧願講不知道,有那麼一瞬間想抱抱自己兒子,但是心裡也恨。
恨有這樣狠心的兒子,要自己出去闖蕩,要有這樣大的野心,這樣多的勇氣。
她指著外面,依舊漂亮卻不那麼年輕的臉綳得很緊,「你要想走,我攔不住你,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今晚漲潮順風順水,你走這一步就是督卒,有去無回。」
腿肚子被他手指碰到,冰的人頭腦更加清醒,滔滔沒有回頭,跨過門檻往外走,他夾著肩膀背著包袱,還是不太挺拔的樣子,大概是太瘦了,走路沒有肉包裹著,骨頭都在晃動一樣的。
總也不高眼看人,下垂眼,看不清情緒,看不清想法,步履匆匆,從走到跑,越跑越快,躲過防線穿過紅樹林。
陸櫻楠放聲大哭,她就這麼一個兒子是真的,要強也是真的,婆婆出來看她,是她自己媽媽。
家裡以後就兩個女人相依為命了,眼淚從手指縫裡面出來,捂不住的,「滔滔走了,跟我說要我嫁人,他太懂事了,我真的不怪他的,我一直攔著不讓他走,我是怕他苦啊。」
「婆婆,他從小就被人說三道四,一直覺得拖累了我,可是我願意,當初我懷孕願意生他下來,願意養他大,他是我的命啊。」
以兒子為信仰的,再能幹,再強勢,她把兒子當精神支撐的。
可是現在,馮滔滔走了。
婆婆年紀也不是很大,看著自己女兒,只覺得女孩子不能走錯路,不然錯一步,一輩子就毀了,當初大肚子回來,真的敢做敢當,可是這十二年來,也無時無刻不是能抬頭做人的。
未婚先孕,這是多大的羞恥跟罪過啊。
滔滔走了,她有鬆一口氣,「你振作一點啊,滔滔呢從小就沉得住氣又聰明,他腦子好用,跟他那個爸爸一樣,你不用擔心太多,保重好自己才行,以後肯定還會回來的。發達了,說不定接我們一起去呢。」
走了也是為了你好,想開了呢,皆大歡喜,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人生要奔的,沒有誰一定是要為了誰活著的。
這個世界上,為別人活的人呢,都很累。
要想活輕鬆一點,就為了自己活,對所有人都好。
這是馮滔滔從小就從自己媽媽身上看見的道理,他不想媽媽一輩子都為自己填進去,他以後也不會為媽媽為婆婆活,更不是為了他那個從沒見過的父親。
他只是覺得,為自己活一下吧,人生不要這樣過下去了,換個人生吧,在粵北山村一眼看得見盡頭的人生也是一輩子,無限可能的人生也是一輩子,何不闖蕩一番呢。
人人生下來,起點不一樣,他運氣不太好,出生就是筐底橙,他媽媽呢運氣更差勁,因為未婚先孕生他出來備受歧視。
但是出身不能代表一切,只是個起點對不對?爛橙子就應該爛到家嗎?它也是可以爬到山頂的。
這邊消息很閉塞的,雖然沿海,但是跟內地的聯繫很淺淡,十個人出來,倒是有九個半想去香港的。
蛇頭收錢做事,夜黑風高的時候開船,到公海裡面就沒事了,滔滔很聰明,他確實是沒有付錢,他把自己塞在船頭去了,沒有人發現。
所以最後船翻在公海的時候,他最先跳的,沒辦法的事情,從東線走的人,都是坐船的,哪怕選個好日子,避開沿海的三道防線能上船,上船之後順風順水地開,到了公海這邊位置,還是看天氣臉色。
什麼時候突然起風起浪,把握不透的,經常翻船,不前不後的話,淹死也很多,有的飄到香港去,有的飄到惠陽這些地方,總會有人撈死屍的。
人人都會游泳,但是不一定人人都能找到岸,船把人壓在下面憋死的也有。
滔滔刮妖風的時候,第一個下去,他一口氣往外游,等回頭看的時候船已經翻了,風浪太大木板都有散開的,力度很大,一會散開會把人撞死的。
他扭過頭,抿唇繼續往前游,眼睫毛打濕依舊看不出神色。
他懂方向,如果朝著這方向繼續游的話,他會上岸的,活下去。
海水很涼的,起伏的海面在每一個瞬間都想讓人沉溺下去,海面咸濕的風粘膩在五官上像是一層塑料袋,五官都覺得呼哧沉重地窒息。
馮滔滔高瘦,他體力撐三個小時的時候,胳膊已經抬不動了,全靠機械一樣游,仰著臉看天色,藍黑色遼闊的沒有邊際,鼻子慢慢地往下沉,漸漸感受不到呼吸。
他覺得自己的胳膊還在撥水,其實已經沒有在動了,人在豎著下沉,漸漸整個額頭,黑色的頭髮,都在水面之下。
他沒很好的營養來彌補成長營養的缺失,積貧而弱,他在船翻的時候就想到了,從此以後就是馬前卒,只有前,沒有后。
有人往後游,有人淹死了,有人在水裡迷路淹死了,他一直朝著哪個方向游,聽天命,盡人事,野蠻的生命力像是雜草。
他沉下去之前以為自己可以的,最後卻睜大了眼睛在水面下。
李弄弄叉著腰,扶著胯,拇指大小一個的,在水底不遠不近地打量著他,她的頭髮那麼多那麼亂,臉小的看不清五官。
一身破破爛爛的花衣裳穿著,尋思了好一會,嘴裡面嘰哩哇啦不知道自言自語什麼。
眼看著人要淹死,便推著滔滔手掌往上,她力氣不小,像是個鋼針扎手一樣的,滔滔一下清醒過來,下意識攥緊了手。
得活著是不是?
死在海里,收屍佬最後就算埋屍也要問家裡要十五塊呢,泡嚴重發臭的,要價到二十五塊,他心疼這筆溺亡打撈費,這個錢他不想陸櫻楠付。
跨出家門的時候他就想,這輩子不要再用陸櫻楠的錢了,不要再用她辛苦錢了,陸櫻楠是個好女人,好媽媽,應該找個好人嫁了的,何苦生他。
他憋住了氣,遊了八個鍾,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他在太陽下面看見閃光的鐵絲網,從海里爬上來,爬到了對岸,成了黑戶。
港城習以為常的對岸客,有人給他麵包跟水,他脫水厲害。
伸手接的時候,攤開才發現掌心有個東西,小木偶一樣披頭散髮的娃娃,大概是海里摸到的,拇指大小一直在手裡攥著。
肯定是海里的東西,海里的東西呢,除了魚蝦,大多數不是好東西的,這個東西第一眼,他就覺得挺邪氣。
要扔,但是遠遠看見有巡邏,現在還是租給英國的,租家態度對內地來的人還是很排斥反感。
專門安排巡警驅趕,被發現就遣送走了,滔滔站起來就跑,把弄弄一下又攥在手心裡去了。
他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力氣,也不知道往哪裡跑,只往人少的地方跑,只想有個安靜的地方躺著吃口東西喝水。
大概流浪乞討的人,總是會比正常人更容易找到橋洞的,有種敏感在裡面,他跑了一天最後躲在橋洞下面,撿來的報紙鋪著。
李弄弄醒過來,她新奇地走了好幾圈,她是人,她覺得自己是人,她記不清了,但是大概在海底很久很久吧。
天氣悶熱的厲害,伸長了脖子看滔滔,還在睡,她就坐在報紙上,找出來繡花針,一針一線地縫補自己破洞的花衣裳,搞不懂為什麼破了,她彷彿縫了好多年了,一直不好。
都記不清了,她覺得自己腦子裡面進海水了,她原本只是救人的,但是馮滔滔一把把她拽住了帶上岸。
她大約也不想在海里了,於是稀里糊塗被這人帶上岸,不由自主地一會看一眼馮滔滔。
講真,這個人不醜,李弄弄心想,她甚至覺得這個人睡著的時候有點美好,畢竟她很久沒有人陪。
有時候,寂寞太久了,突然有個人出現,會覺得蠻好,哪怕他什麼也不做,也是一場熱鬧。
她低頭繼續繡花,一針一線。坦白地說,李弄弄是個沒太有眼力勁的人,或者說是個二五眼的女鬼,小殭屍,拇指大小,膽小且沒有見過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