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開心我就快活
起士林餐廳里,依然是那麼富麗堂皇,依然是微笑服務,但是進餐的人卻越來越少了。生意的不景氣,明顯跟當前的政治運動有很大關係。你靜靜地坐在餐桌前,凝目沉思地瞅著我進餐,嘴角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
我吃得正香,忽然發現你不吃不喝,便停住了刀叉問:「你怎麼不吃?」你溫柔地笑了:「瞧你狼吞虎咽的,在裡面靠壞了吧?」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每頓一個窩頭,一塊鹹菜,餓得我恨不得啃牆皮。」你的眼裡驀地閃出了盈盈的淚光:「那就再點兩樣菜吧!」我趕忙說:「好日子別一下子都過了,細水長流吧!」你笑謔地說:「你還想吃我一輩子呀?」我停止了進食,眼巴巴地看著你說:「想!真的好想!你不會笑話我吧?將來,我也許不能給你建個金窩銀窩,但一定能為你築起一個小小的安樂窩兒。」
你默默地看著我,點了點頭,然後舉起手,瀟洒地沖女服務員打了一個響指。女服務員立即走了過來,禮貌地問還需要什麼?你說:「再來一份鵝肝批、一份奶油烤雜拌。」女服務員說了聲請稍等,便輕盈地離去了。我幾乎叫了起來:「你要撐死我啊!」你笑了笑說:「你為我吃了苦,犒勞犒勞你還不應該嗎?」
我放下刀叉,面露愧色地說:「我吃苦頭,是我自作自受。什麼點子不能想,卻琢磨出那麼個餿主意。不是你救了我,這會兒還在號子里啃窩頭吶!可我就是不知道,你是用什麼辦法把我撈出來的?我問過民警小黃,他不肯告訴我,只是唬著臉叫我以後好好善待你,一輩子都不許欺負你。筱婭,不用民警小黃叮囑,我也會一生一世對你好!」
這時候,女服務員送上了鵝肝批和奶油烤雜拌。
你把新上來的兩份菜往我的跟前一推說:「吃吧,別想那些煩心事了!吃一塹長一智,誰不是這麼長大的?」我忽然拍拍腦門說:「瞧我這豬腦子!民警小黃說,叫我出了派出所,先去居委會打聲招呼。一見了你,就什麼都忘了。」你忍不住說:「過去還真沒把居委會當做一回子事兒,如今才知道不能小看了它。那個瘸丁,怎麼就那麼趾高氣揚的?」我不屑地說:「我根本就沒把他當頭蒜!一個跳樑小丑,自己倒蠻覺得不錯。哪天叫我抓著把柄,有他好看的!」
咱們兩人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個鐘頭。酒足飯飽的我,大有樂不思蜀的勁頭兒,早把鐵窗里的遭遇拋到了九霄雲外。可是,我忘了自己惹的禍,瘸丁可沒忘。
後來聽鄰居說,瘸丁在居委會的辦公室里,等我等得都快瘋了。他在屋裡一瘸一拐地踱來踱去,一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就沖著門口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反覆兩次都沒人進來,煩躁的情緒因此而激增。坐在一旁的王二嬸,偷偷地直笑他。瘸丁怒氣沖沖地喊著:「鮑建銘簡直不可救藥!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竟敢無視居委會,企圖逃避治安監督,太……太無法無天啦!」王二嬸說:「人家派出所都沒把他怎麼樣,你何苦氣得像個紫茄子?」瘸丁指著王二嬸說:「糊塗!糊塗!雖然沒給鮑建銘扣上壞分子的帽子,但他的行為卻屬於壞分子的性質。他今天敢逼歐筱婭,明天就敢逼夏筱婭,後天就敢逼什麼什麼婭的!咱們怡靜里,還有太平日子嗎?」王二嬸生氣地說:「你是唯恨天下不亂吶!」
就在瘸丁跟王二嬸賭氣的時候,我敲開了居委會辦公室的門。
瘸丁金雞獨立地站在門口,余怒未消地吼著:「你為嘛才來?」我輕描淡寫地說:「吃飯去了。」瘸丁頓時火冒三丈地喊叫起來:「我餓著肚子一直在等你,你倒吃飽喝足啦!出了派出所,應該先來居委會報到,懂不懂規矩?」我不屑一顧地說:「不懂!」瘸丁氣得嘴唇直哆嗦:「鮑建銘!不要以為派出所放了你,你就沒事了。從今往後,你要每天向我彙報你的思想言行,三天寫一份檢查,五天交一份小結。」我也火了:「憑什麼呀?」瘸丁左腮幫子止不住地顫動了幾下,嚴厲地說:「就憑我是治保主任!」我蔑視地說:「甭跟我這狐假虎威的,你算老幾?去!你去派出所告我去,就說我是反革命,叫他們來抓我。去呀!去呀!」瘸丁歇斯底里地叫著:「反了你啦!反了你啦!你們都瞧見沒有?這就是當今社會青年的醜惡嘴臉!」我猛地一拍桌子吼起走:「社會青年怎麼啦?不偷不搶,不殺人不放火,一顆紅心跟黨走,誰敢說我不是革命青年?你以為你瘸丁是誰呀?一堆狗屎!」說完,我看也不看瘸丁一眼,轉身破門而去。
我在大馬路上遛啊遛啊,轉悠了好大一圈兒,才回到自己的小屋。越想越有氣,一腳踢翻了椅子,結果把自己的腳踢得生疼。我呲牙咧嘴地抱著腳,一屁股坐在了小鐵床上。這時候,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房門猛地被推開了,我老爹慌裡慌張地出現在門口。
我爸罵著:「小兔崽子!你偷著跑回來啦?」我沒好氣地說:「您蹲進去試試!班房裡連個耗子洞都沒有,我逃得出來嗎?」我爸說:「那警察怎麼追到家裡來啦?」我不禁有些納悶兒:「警察來了?警察又來做什麼?」我爸氣哼哼地說:「還不快去,人家在大屋等著你吶!」我剛要抬腳往屋外走,卻被我爸一把扯住了說,「你見了警察放老實點兒,不準頂撞人家,聽見沒有?咱們惹不起警察呀!」我眉頭一皺,悶聲悶氣地「嗯」了一聲,便繞開我爸走出了房間。老爺子緊追在我的身後,也跟著下了樓梯。
我滿腹狐疑地走進大屋,一眼就看見桌子旁邊坐著王二嬸和民警小黃。瘸丁坐在他們的對面翹著二郎腿,正得意洋洋地呑雲吐霧。我一看見瘸丁就來氣,便站在門口黑著臉,一聲也不吭。我爸跟進大屋,見我那副樣子,生怕惹惱了警察,便給了我一巴掌說:「見了幾位領導,連個客氣話也不會說啦?」王二嬸笑了:「建銘,你的對立情緒還不小呢!」我故意拿腔拿調地說:「二嬸,您可別冤著我!甭說是見了警察,就是見了治保主任,嚇也嚇死了,還敢有對立情緒?」民警小黃說:「鮑建銘,別說得那麼可憐!在禁閉室里你都敢唱酸曲兒,你還有什麼怕的?」我裝糊塗地問:「我唱酸曲兒啦?」民警小黃說:「我就是山西人,那酸曲兒我會聽不出來?你別說,唱得還挺有味兒,可惜地方選的不對。鮑建銘,咱們說正經事吧!黨的政策是決不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寃枉一個好人。當反革命,你還不夠資格。不過錯誤嘛,你還是有的。起碼去派出所謊報案情,浪費了公安人員的時間和精力,就該好好地對你進行教育。」
瘸丁來勁兒了,鼓著腮幫子說:「我批評他,他還不服氣吶!」我氣鼓鼓地頂撞著:「你拿我當階級敵人,我就是不服!」民警小黃說:「老丁的工作方法可能有些生硬,但他畢竟是群眾選舉的治保主任,你應該支持他的工作。」我說道:「叫我每天向他彙報思想,三天一檢查,五天一小結,打死我也不幹!」民警小黃說:「老丁,這個就免了吧!」瘸丁歪歪著脖子大放厥詞:「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為了讓他牢記教訓,衚衕里的垃圾,每天必須由他負責清理。」
王二嬸怕把事情鬧僵了,趕忙打圓場說:「過去的事咱不提了!建銘,丁主任這一說還真提醒了我。倒土的老趙頭回老家了,一時找不到頂替的,你先幫幾天忙吧!當然也不能讓你白乾,月底挨家收取兩毛,算是給你的工錢。給居委會幫了這個忙,以後再有臨時工,第一個考慮的就是你。」民警小黃說道:「鮑建銘,幫居委會個忙,我看你就應了吧!」我爸趕忙說:「黃同志這是多大的面子,我替他答應啦!」
我乍一聽瘸丁叫我清理衚衕里的垃圾,一股無名火就竄上了腦門。再聽王二嬸那麼一說,那火氣也就落了下來。以怡靜里的戶頭,每月收取的衛生費不比當臨時工少。眼見得家裡窮得叮噹響,就靠母親那點工資混日子,我也就顧不得什麼死罪活罪,便把衚衕里倒垃圾的活兒應承了下來。瘸丁的面子過去了,王二嬸解決了居委會的難題,我也變相地找到了一個臨時工,就算是皆大歡喜了吧!
那一天,我滿頭大汗地用兩輪小車,將一隻只垃圾箱拖出了衚衕口,等待垃圾車來處理。冷不丁,看見你出現在我的跟前。我雖然愣了一下,卻並沒有感到一絲的難為情。
你皺著眉頭問:「你怎麼干開了這個,丟不丟人?」我說:「這都是瘸丁使得壞!」你吃驚地說:「他真的拿你當壞分子啦?」我憤憤地說:「他恨不得把全衚衕的人都打成『地富反壞右』,他就可以八面威風啦!」你生氣地說道:「鮑子,咱不幹這個活兒!」我順口說:「忍一忍,忍一忍,等你的事兒過去了,我就不幹了。」你著急了:「鮑子!這不是讓瘸丁看咱們的笑話嗎?」我極力裝出很坦然的樣子說:「筱婭,咱不跟他瘸丁一般見識。列寧說過,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不能飛得像鷹那樣高。他以為叫我倒土箱子,就是寒磣我了,這有什麼呀?」
你有些不理解地問:「你真的就那麼泰然自若?」我故意振振有辭地說:「當然!你想啊,我蹲了兩天的班房,卻粉碎了瘸丁的陰謀,你說值不值?我搬土箱子倒垃圾,緩和了跟居委會的緊張關係,你說值不值?老祖宗說得好,小不忍則亂大謀。伯父伯母安全了,你就開心了;你開心了,我就幸福了。難道你不願意我幸福嗎?」
我這一番話,說得你心裡熱乎乎的,眼淚差一點就流了出來。你感動地說:「鮑子,這都是我惹的禍!」我嘿嘿地笑著說:「你不惹點禍,怎麼能考驗出我真心對你好?」你含著眼淚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什麼話也沒有說,跑去給我買來幾支雪糕,並叮囑我說:「悠著點兒干,別累著!」我點點頭,擦了一把滿頭大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雪糕。
後來我聽王二嬸說,當天晚上,你敲開了她家的房門。當時,王二嬸和她的丈夫黃守信,正盤腿坐在床鋪上玩撲克牌。兩個人的臉上,都貼著細紙條。王二嬸把手裡的撲克牌往床鋪上一攤,揪下了臉上的紙條,便趿拉著鞋走過來熱情地給你讓座,笑著問你有什麼事。你有些難為情地站在那裡,面對著王二嬸欲言又止。王二嬸拉著你在床邊坐下說:「筱婭,坐下吧!有什麼事就開門見山,咱們又不是外人。」你坐了下來,有些呑呑吐吐地說:「二嬸,我……我是想……想求您一件事,也不知道您能不能答應?」
王二嬸笑著說:「你還沒說是嘛事兒,我怎麼知道該不該答應?」你有些扭捏地說:「二嬸,那我就說了,您可別笑話我。您能不能換個懲罰方式,別叫鮑建銘倒土箱子了。」王二嬸故意問:「倒土箱子不好嗎?」你說:「當然,社會主義嘛,勞動最光榮。可鮑建銘畢竟是個被錄取的大學生,在衚衕里倒土箱子,總不太好吧?」王二嬸直截了當地問:「你是怕丟面子,還是心疼鮑建銘?」你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說:「都……都是吧!」黃守信有些憤憤不平地說:「你們居委會也太拿人不當人了!建銘到底犯了嘛罪,就罰人家倒土箱子?」
王二嬸說:「你倒會抱打不平!叫建銘倒土箱子,別人怎麼想我不管,可我是誠心誠意地幫他解決家庭困難的。鮑博寒一家五口,全靠陳淑妤那幾十塊錢的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叫鮑建銘清理垃圾,每月能拿幾十塊錢貼補日子,有嘛不好?鮑博寒已經兩年沒交房錢了,你知不知道?幾十塊錢不算多,可拿到鮑建銘家,那就是活命錢。筱婭姑娘,你是富裕家庭的孩子,體會不到窮人家的苦日子啊!」
黃守信仍然不服氣地說:「筱婭多老實的一個孩子,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兒,安慰還安慰不過來,你們還要去整人家的父母,也太沒人情味了吧?」王二嬸說:「那是老丁的主意,你犯得著指責居委會嗎!不是我硬攔著,他早就去了。」黃守信說:「你呀你呀,我的居委會大主任!你可要當心那個傢伙,他是個變色龍……你能幫建銘換個差事,就換一個吧!」王二嬸嘆了一口氣說:「能有個倒土箱子的活兒,就算不錯了。如今找個臨時工,多難啊!筱婭姑娘,二嬸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要是真想跟建銘好,就得放下架子,做個平常人。」
自此以後,你再也沒有跟我提倒土箱子的事兒。衚衕里那麼多戶人家,每天不知要清理出多少垃圾。我從早忙到晚,把幾條衚衕清掃得乾乾淨淨。大爺大媽們都誇我是個勤快的好孩子,除了瘸丁沖我翻白眼,幾乎沒有一個人歧視我。不過,咱倆的約會時間,只能改在了黃昏之後。
我很自覺,每次赴約都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還特意噴了點花露水,怕身上的垃圾味兒熏著你。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可是,那花露水是用來驅蚊蟲的,香氣太沖不說,噴在身上當香水也惹人笑話。於是,你給我買了一瓶歐萊雅法國香水,噴在身上香味清淡綿長,久久不散。為這事兒,還鬧了一場誤會。我爸爸以為我跟著你學壞了,在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差一點沒拿鞋底子抽我。
記得那天咱倆在曙光電影院看完電影,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怡靜里靜悄悄的,只見昏暗的路燈下,瘸丁一瘸一拐地帶著兩名臂戴「治安」紅袖章的街道大媽,正警惕地在衚衕里巡邏。咱倆躲過他們的視線,各自回了家。
我一進家門,就聽見大屋裡傳來了談笑聲。原來,我家來了幾位爸爸的戲友。有唱青衣的,有唱老生的,也有唱架子花臉的。他們舒舒服服地來了一通《大探二》,過足了戲癮,便坐下來暢談梨園趣事。我爸爸看見我回來了,一時心血來潮,便把我喊到大屋,硬要我來一段清唱。我明白老爺子的心氣兒,他是想拿我在朋友跟前顯擺顯擺。我心想,反正這會兒閑著也沒事兒,就哄老爺子高興高興吧!
我爸爸嘴裡打著鑼鼓點,又習慣地搖頭晃腦,拉起了過門兒。那過門拉得真叫捧,贏得了滿屋子的喝彩聲。我叔叔是楊寶忠的徒弟,我老爹那個漂亮的過門花樣是跟我叔叔學的。他這麼賣力氣,我也就拿出渾身的解數,當著他幾位戲友的面,美美地來了一段《趙氏孤兒》。我一張口,就得了一個碰頭彩。我高興,我爸爸更高興,這是他教子有方嘛!我爸爸搖頭晃腦地拉著胡琴,到了得意之處,還衝我笑著晃一下腦袋。我知道,這是老爹給我的獎賞。一段戲文唱罷,我贏得了滿堂喝彩。大家免不了誇獎一番,那位架子花臉大叔,揚言還要收我做徒弟。
驀然間,我發現老爺子聳了聳鼻翼,好像嗅到了什麼氣味兒。只見他瞥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青衣姐姐,又恢復了常態。我當時被幾位前輩誇得有些飄飄然,也就沒有理會爸爸為什麼忽扇著鼻子。熱鬧了一陣子,客人們都禮貌地散去了。
我爸爸又忽扇忽扇鼻翼說,這法國香水真厲害,人都走半天了,香味還留在這兒。我這才警覺起來,原來我老爹以為那歐萊雅法國香水味兒,是從青衣姐姐身上散發出來的。我趕忙要抬腿走人,卻突然被我老爹一把揪住了,伸著鼻子在我身上嗅來嗅去,一巴掌拍在我的腦袋上:「小兔崽子,原來是你身上的狐騷味兒!」我見老爹彎腰脫下一隻鞋要抽我,便趕忙撒丫子跑了,就聽我爸在背後喊,「你個王八羔子,有錢沒處花啦!」
後來還是我媽跟我爸解釋,說那香水是你給我買的,為了遮身上那股垃圾的腐臭味兒。我爸聽說不是花家裡的錢,也就拉倒了。可是這個故事,也不知道是我家的哪位神仙給說了出去,傳得滿衚衕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