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躍躍欲試
我在你的鋼琴伴奏下,一遍一遍地擺著各種造型,抑揚頓挫地朗誦著賀敬之的《三門峽——梳妝台》:望三門,三門開∕黃河東去不回來∕昆崙山高邙山矮∕禹王馬蹄長青苔∕馬去門開不見家∕門旁空留梳妝台∕梳妝台啊,千萬載∕梳妝台上何人在∕烏雲遮明鏡∕黃水吞金釵∕但見那,輩輩艄工灑淚去∕卻不見,黃河女兒梳妝來……
你滿腔熱情地鼓勵我說:「不錯!不錯!總體來講,你注意到了節奏鮮明,並根據作品的基本節奏採取了相應的速度。不過,該沉重的地方,再稍慢一些,要朗誦得沉穩。另外,你再注意一下音韻美,那就更好啦!」我非常欽佩你的指點,那朗誦的技巧自然提高了不少。眼看著演出的日期越來越近,既興奮又緊張。你說:「鮑子,咱們放鬆一下吧!」我說:「好!我給你來個段子!」你一怔:「什麼段子?」我瞪著兩隻眼珠子,故意哆嗦幾下腮幫,然後憋足了一口氣,像放機關槍似的叫著:「哏他爸爸讓哏他媽媽給哏兒子娶個哏媳婦——哏極了!」你忍俊不禁地笑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唱支歌吧!」
你一時心血來潮,信手彈起了蘇聯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隨著伴奏,縱情地唱了起來。唱到高興處,咱倆還不約而同地交換一下歡愉的眼神。歌聲和琴聲飛出了窗口,在寂靜的衚衕里飄蕩著。有幾個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傾聽著美妙的歌聲,臉上漾溢著快樂的笑容。這時候,臂戴紅袖章的瘸丁,沿著衚衕一瘸一拐地走來。他撥拉開幾個年輕人,衝到你家的門前,揮起拳頭拚命地擂著門板。砰砰砰的響聲,在怡靜里不安地震蕩著。咱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扒著窗口朝樓下探望,只見瘸丁揮動著拳頭,沖咱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你們下來!到居委會去!」
咱們兩人莫名其妙地走進了居委會辦公室。
瘸丁砰砰地拍著桌子高聲大叫:「你們太囂張啦!叫你們排練節目,你們竟敢大唱蘇修黃色歌曲,公……公然為修正主義招魂!哪來的賊膽子?」你蔑視地瞅著瘸丁,平靜地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一首世界各國都在傳唱的歌曲。它的母語雖然是俄語,但是在世界上用漢語唱這首歌的人,遠比用俄語唱的人還要多。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已經成為地地道道的中國歌曲了。而且,這首歌曲在中國又獲得了新的內涵,它是美、是愛、是希望、是鮮花、是陽光。你懂嗎?」我也生氣地說:「筱婭,甭跟他廢話!你瞧瞧他那副德性,他懂個屁!」瘸丁指著自已的紅袖章歇斯底里地喊著:「反了你們!這是什麼?這是無產階級專政!叫你們登上革命的舞台,痴心妄想!」我一拉你的衣袖說:「走,不搭理他!」
咱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居委會辦公室。然而,咱們兩人畢竟太幼稚了,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街道辦事處接到瘸丁的揭發報告,當即取消了咱倆的演出資格。鉛灰色的雲層籠罩在海河的上空,兩岸的建築群顯得陰陰沉沉的。咱倆坐在海河邊,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十分鬱悶。精心準備的節目被砍掉了,心裡都感到氣憤不平。
你憂鬱地問我:「鮑子,節目被砍掉了,你後悔嗎?」我搖搖頭說:「不後悔,只是感到有些憋屈的慌。你說說:那首歌怎麼啦?」你苦笑了一下說:「我爸說,咱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唱了一首錯誤的歌曲。他還說,咱們對當前的政治形勢,一點也不了解。」我有點遺憾地說:「也許是吧!不過,咱們當時還錯誤地落了一段歌詞!」你想了想說:「噢,第二段!來,咱們現在補上?」
於是,咱們兩人手牽著手,面對波光蕩漾的海河,輕聲地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著銀色月光∕一陣輕風一陣歌聲∕在這幽靜的晚上……
天上不知不覺地飄下了毛毛細雨,咱們兩人卻渾然不覺。一隻孤零零的漁船,從微雨茫茫的水面上悄然無聲地劃了過去。你忽然驚叫起來,拉著我就跑。咱倆跑進了涼亭,止不住大笑了起來。這時候的海河邊上,冷冷清清的,似乎只有咱們兩個人。
你用手帕擦著我臉上的雨水說:「鮑子,下著雨還在河邊窮唱,是浪漫呢?還是冒傻氣呢?」我嘿嘿地笑著說:「要讓我說,這叫浪漫!」你格格地笑著說:「傻不傻呀你!」我挨著你坐了下來,關心地問:「渾身淋得透濕,你冷不冷?」你搖搖頭說:「我寧願在河邊淋著,也不願意回到怡靜里,那裡太叫人壓抑了。」我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便說:「筱婭,我也覺得怡靜里沒法待下去了,咱們離開那兒吧!」你並不覺得我的話說得突然,反倒問我去哪兒?我說,「天底下那麼大,去哪兒不行!」你把嘴一撇:「你呀,痴人說夢吶!一個戶口,一個糧食,就把你活活卡死了。再說,好不容易考上了南開大學,你不去上啦?」我態度很堅決地說:「我早就對你說過,你不上大學,我也不上!」你忽地站了起來,沖著我幾乎是在喊叫:「胡說!我媽本來就瞧不上你,你再不去拿個大學文憑,更叫她瞧不起啦!」
說話間,一陣風雨吹進了涼亭。我見你連連地打著寒噤,便趕忙把你攬進了懷裡。我一心要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你的身體。此時,我們的身體越靠越緊。兩顆年輕的心,都在激烈地跳動著。涼亭外風雨飄搖,我的心裡卻燃燒著一團烈火。
想不到幾天之後,我們企圖出走的機會悄然來到了。
你還記得嗎?那天我蹬著飛鴿自行車,后依架上坐著你。突然間,斜刺里躥出兩個人來。我沒來得及捏閘,便一下子撞了上去。定睛一看,那兩個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曾跟我一塊修過馬路的郭家航和龐樹德。郭家航一把抓住了自行車的車把,操著一口天津話說:「哥哥,出門沒帶眼珠子?」龐樹德忙上前扶住了你,殷勤地說:「姐姐,就他這架破驢車你也敢坐?」
我一拳打在郭家航的胸脯上說:「大俠,你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郭家航笑著說:「我們打老遠就你媽瞄上你們啦!」龐樹德故意撇著嘴,打趣地說:「瞧他那個熊樣兒,誰瞄他呀?我瞄上這位姐姐啦!」郭家航也笑著打趣說:「姐姐,自打你把鮑爺從工地上拽走,一猛子紮下去就沒影了。金榜有名嗎?」我故意不屑地說:「我們倆根本就沒去考!」郭家航說:「哥哥,沒去考這就對啦!招生名額有限,應屆生還照顧不過來,歷屆生就更沒戲啦!我透給你們一個消息,自打北大港發現了石油,從大慶油田過來了一支隊伍,要跟市裡共同成立『北大港社會主義建設團』,為石油戰線培養後備力量。你們倆報不報名?」我說:「這消息也太突然了,考慮考慮!」郭家航說:「好,你們考慮吧,反正我們倆已經決定報名了。回頭見!」
說著,郭家航將胳膊搭在龐樹德的肩膀上,兩人哼唱著《哎喲,媽媽》揚長而去了。說起來,郭家航跟龐樹德這一對活寶,就好像是唐?吉柯德與桑丘?潘沙。無論郭家航走到哪裡,龐樹德都像個跟屁蟲似的。其實,兩人並沒有共同愛好,更甭提什麼共同語言了。胖嘟嘟的龐樹德不過才17歲,而郭家航卻已經22歲了。兩人能夠粘乎在一塊,並不僅僅是因為龐樹德對郭家航的崇拜。而是龐樹德的可憐身世,引起了郭家航深切的同情。
眼瞅著那對難兄難弟漸行漸遠,我這才推著自行車,與你沿街道走著。你問:「鮑子,你的心眼兒活動了吧?」我點點頭說:「怡靜里就像一潭死水,真的待不下去啦!就這麼耗著,猴年馬月才能找到工作?怎麼樣,咱倆去北大港吧!」你說:「整天悶在家裡頭,我比你更著急。去北大港我倒沒什麼,可我捨不得你丟了南開大學。」我不以為然地說:「如今的大學,上不上不吃勁。要不是你死拉硬拽的,我根本就不要去考!」你把臉一沉:「說你咳嗽,你就喘起來了。知道我沒考上,寒磣我是不是?」我忙說:「冤枉!冤枉!一百個冤枉!筱婭,我是個扶不起來的太子,咱們就舍了錦繡前程,去當個平民百姓吧!不過,可惜了那雙彈鋼琴的手,到了北大港,就給糟蹋啦!」你有些黯然地說:「手形再好又有什麼用?當鋼琴藝術家的願望,只能是一個夢了。不過,去北大港,你還得容我再好好想一想。你敢情一拍屁股,說走就走,我能有你那麼自由嗎?」我問:「誰敢攔著你?」你沖我一瞪眼:「我媽呀!」
我一下子卡殼了。你在你母親的眼裡,那真是拿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口裡怕化了,活活的一個心肝寶貝兒。要想徵得她的同意,恐怕比登天還難。
其實,我也不是沒有一點阻力。當我在家裡把自已的想法剛一抖擻出來,父親那裡立馬就翻了車。我說話也不知道個輕重,竟然聲稱自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公民,別人無權干涉我的自由。我爸指著我的鼻尖大聲喝斥著:「什麼?我沒有權力?小兔崽子,你吃我的喝我的,竟敢說我沒有權力管你,還反了你啦!」我媽趕忙打著圓場:「有話就不能好好說,犯得著吹鬍子瞪眼嗎?」我爸沖我媽叫喚起來:「你就會跟我犯勁兒!你怎麼不問問你這個狗食兒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他卻要去北大港!」我理直氣壯地說:「我為祖國獻石油,哪裡有石油,哪裡就是我的家!」
弟弟鮑建晟和妹妹鮑愛珠,噼噼啪啪地鼓起掌來。
我爸喊了起來:「你們跟著起嘛哄?」愛珠笑著說:「爸,大慶油田的鐵人王進喜,也沒上過什麼大學,人家照樣是咱們工人階級的先鋒戰士,連毛主席都接見過他。我哥去了大港油田,保不齊就成了鮑進喜。等他給您捧回個金牌大獎,您就可以橫著走路啦!」我爸說:「快閉嘴吧!指望你二哥當上先鋒戰士,老母雞也會打鳴了。」我聽著可就不樂意了:「嘿,爸,您也太小瞧我了吧!不就是一塊金牌大獎嗎?我給您拿個全國勞模,去人民大會堂見毛主席去,您還別不信!」建晟問道:「哥,你哪來的這麼大決心,是不是跟歐筱婭一塊走?」我說:「是又怎麼樣?」建晟詼諧地笑了說:「是就是唄,還能把你老人家怎麼樣?」我媽擔憂地說:「建銘,你可要考慮好了。人生不是兒戲,錯走一步,就會步步錯下去。」我點了點頭說:「媽你放心,我不會拿自已的前途開玩笑的。」我媽擺擺手說:「時候不早了,都去睡吧!」
一場家庭爭論,就這麼結束了。我爸雖說不贊成兒子丟掉上大學的機會,可也並不執意反對兒子去北大港。在他的眼裡,兒女長大都是要飛的。至於飛到哪裡,他都無所謂,只要小兒子不離開他就行。而我媽對於我的決定,卻感到很憂慮。於是,她來到了我的小屋。
我媽問:「建銘,你真的跟歐筱婭一起走?」我點點頭,重重地嗯了一聲。我媽又問,「她的父母同意嗎?」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媽沉默了片刻說:「建銘,媽為你擔心啊!」我順口問道:「擔心什麼?怕我吃不了苦?」我媽嘆了一口氣說:「人吶,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我是擔心你跟歐筱婭走得太近,一旦她離開了你,你可怎麼辦?」我用肯定的語氣說:「媽,歐筱婭不會離開我的!」
我媽思慮重重地說:「筱婭自小嬌生慣養,沒過過苦日子。一個小姐的身子,去北大港摔打,怎麼會挺得住呢?就算她能挺得住,她母親也不會放她走的。我看哪,你還是踏下心來去上你的大學吧!」我堅定地說:「我已經答應筱婭了,她不上大學,我也不上。」我媽說:「她不能明年再考?」我有些哀傷地說:「像她那樣的出身,考得再好,也不會被錄取的。」我媽嘆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肩膀說:「唉,既然你們已經決定了,那就好自為之吧!」
對於我的決定,母親的內心是反對的,但是她跟我父親一樣,並沒有干涉我。而我的決定來自於我的自信,因為我沒有理由懷疑你對我的一片情意。我始終堅定地認為,你是我心中的美人菩薩,一生一世,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