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變得乖巧了
你變得乖巧了,那天特意為母親做了一碗荷包蛋醋湯麵,端到了她的面前。你媽媽躺在床上看也不看你一眼,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你當時感到很內疚。媽媽只不過是因為怕你吃苦,才堅決不同意你去北大港,而自己卻那麼怨恨她,實在太不應該了。
你的鼻子一酸,差一點掉下眼淚:「媽,吃碗醋湯麵吧!」媽媽裝作沒聽見,還是不理睬你。你說,「北大港我不去了。」媽媽驚疑地扭過臉來,用懷疑的目光瞅著你問:「真的?你真的不去了嗎?」你點點頭說:「真的!起來把醋湯麵吃了吧!」媽媽還是將信將疑地問:「你不是哄媽媽吧?媽也想好了,你真的非要走,媽就不活了。」你說:「我不哄您!」媽媽這才有氣無力地坐起來,從你的手裡接過了碗筷。或許是你搬開了媽媽心中的石頭,給她的胃口騰出了地方,只見她吃得津津有味。這時候,窗外忽然隱隱約約地傳來一陣叫喊聲。媽媽驚疑地問:「外面嚷嚷什麼呢?」你聽了聽說:「好像是宣傳車放的高音喇叭。」
你果然沒有說錯。在透著濃郁的異國情調的街道上,一輛飄揚著紅旗的宣傳車,在緩慢地行駛著。宣傳車上的高音喇叭,播放著女高音慷慨激昂的聲音:「……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既是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也是培養和造就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重要途徑,它具有歷史的必然性……黨中央認為,既有高度的社會主義覺悟,又有現代科學文化的新一代農民、工人、士兵,新一代的各行各業的勞動者,就是我們要培養的新型接班人……他們不僅將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骨幹,成為領導生產鬥爭和階級鬥爭的基層幹部,並且從這一支隊伍里,將會湧現出各種人才,成為各個崗位上的骨幹和各級領導幹部的無盡源泉。」紅旗飄飄的宣傳車,漸漸地遠去了。然而慷慨激昂的女高音,還在街道的上空久久地回蕩著。顯然,天津又一次掀起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高潮。然而這一次,是支援大西北。
聽說怡靜里居委會的幹部們,按照街道辦事處的指示,迅速地召開了緊急會議。王二嬸在會上說,咱們天津市委市政府,再一次大力號召革命青年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廣闊的天地去鍛煉。這上山下鄉的大道理,我就不多講啦!街道已經開過會,指標也下來了。咱們怡靜里的所有社會青年,都是動員對象。上山下鄉的地點,是甘肅省建設兵團。希望大家認真對待,堅決落實,爭取超額完成任務。
此時此刻,瘸丁心裡甭提多麼得意,報復咱倆的機會終於盼到了。他知道我已經考上了南開大學,沒法再打我的牌,便把矛頭對準了你。他第一個站起來發言表決心,並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一定要把你動員到甘肅去。散會之後,瘸丁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兩名街道大媽,一瘸一拐地來到了你家。他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硬是闖進了客廳。
瘸丁裝腔作勢地說:「歐筱婭,最近參加政治學習了嗎?」你看見瘸丁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嘔吐,便老大不客氣地說:「有什麼事,你就直截了當地說吧,繞什麼彎子呀?」瘸丁說道:「好,那咱們就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也許你早就聽說了,市裡又掀起了上山下鄉的政治運動,每一位革命青年都要積極響應,踴躍報名。」
一位街道大媽隨聲附和地說:「革命不革命,就看這會兒啦!」
另一位街道大媽捧哏似的說:「對!沒錯!就看這會兒啦!」
你一皺眉頭反感地問:「報名上山下鄉,是自願還是強迫?」瘸丁脫口而出:「當然是自願啦!」你說道:「這就是說,黨的政策是以自覺自愿為前提,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以革命不革命相要挾呢?」瘸丁翻了一下白眼說:「歐筱婭,你可不要血口噴人,我們要挾你了嗎?」你不客氣地問:「革命不革命,就看這會兒了,是什麼意思?」瘸丁強詞奪理地說:「你們這些小知識分子,也太愛咬文嚼字啦!這兩位大媽是文盲,在解放前跟我一個樣兒,都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階級,有最樸素的階級覺悟。她們自報奮勇地來動員你,完全是出於對毛主席的無限忠誠。你不要亂抓她們的辮子!」你生氣地說:「那我就明確地告訴你們,我不報名!」
瘸丁瞪起了眼珠子:「你可要聽明白了,上山下鄉,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的。每一個熱愛社會主義的革命青年,都要積極響應。」你譏諷地說:「聽說你兒子也是社會青年,他報名了嗎?」瘸丁由不得一愣,搪塞地說:「當然,他……他很想去,可這次沒有那麼多的指標。」你說:「那就把我的指標讓給他吧!」
這話說得挺解氣!瘸丁被你噎得一時說不出話,面對你的強硬態度,只得領著兩位街道大媽悻悻地走了。平心而論,當初你要不是一心想考音樂學院,也許會拽著我一塊報名上山下鄉。至今我還記得,你曾經羨慕地對我說:「瞧瞧人家邢燕子、侯雋,在寶坻幹得多紅火,咱們也行!」昨天聽了高音喇叭,你還在想,去不了北大港,去支援邊疆也不錯嘛!可一看瘸丁那副咄咄逼人的樣子,你就偏不報名。自己的命運自己做主,不能由著瘸丁說了算。
瘸丁碰了一鼻子灰,豈能善罷甘休。不叫你感受一下他的鐵拳頭究竟有多大的份量,那還叫治保主任嗎?下午時分,瘸丁再一次帶著兩位街道大媽來到了你家。這一次,瘸丁改變了進攻的策略,他皮笑肉不笑地沖你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倒把你給弄懵了。僅僅幾個小時的工夫,他怎麼就換了個人似的?
瘸丁貌似誠懇地對你說:「歐姑娘,我這次來是向你賠禮道歉的!上午來動員你上山下鄉,態度有些生硬。回家一琢磨,自己著實有點太過分了。報名不報名,那是你的權力,我怎麼可以強迫你呢?這兩位街道大媽說了不恰當的話,我不但沒有批評她們,反而還包庇她們,這哪裡還像個治保主任的樣子?所以嘛,我才來向你賠個禮、道個歉。歐姑娘,我的態度夠誠懇的吧?」
瘸丁的一番話不但讓你聽著新鮮,就連兩位陪他來的街道大媽也聽得雲山霧罩。上午還是那麼的氣勢洶洶,下午就陡然換了一副嘴臉,這變化也太快了點吧?
你警惕地說:「哼,你還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瘸丁嘻嘻地一笑說:「怎麼會呢?一個堂堂的居委會幹部,知錯改錯,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歐同志,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賠禮道歉!」你故意挖苦說:「丁大主任,不是我得寸進尺。那次我跟鮑建銘不過是唱了一首蘇聯歌曲,你就上綱上線,生生剝奪了我們為怡靜里出把力的機會。」你說,「你那樣做,符合黨的政策嗎?」瘸丁眉頭一皺,又很快舒展開了:「歐筱婭同志,當前最大的政治任務,就是反修防修,你們怎麼能大唱特唱蘇修國家的歌曲呢?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不去計較了。」你說:「那好吧!丁大主任,說了那麼多的開場白,咱們該言歸正傳啦!」瘸丁嘿嘿地笑著說:「向你賠禮道歉,這就是正傳,哪裡還有別的什麼?不過,我倒想跟歐姑娘說幾句題外話。」你心裡明白,瘸丁所謂的題外話,才是他來你家的真正目的,你於是淡然地一笑:「請講吧,我洗耳恭聽!」
瘸丁極力裝出語重心長的樣子說:「歐姑娘,不,歐筱婭同志!上山下鄉是毛主席、黨中央的偉大號召,這也是響噹噹、硬邦邦的政治運動。報名不報名,那可是個態度問題。其實,我也知道你從小嬌生慣養,沒幹過力氣活兒。叫你上山下鄉,那是難為你了。但是政治態度,咱可不敢含糊,更不能馬虎,你說是不是?其實,上山下鄉,也不是報了名就一準能批准,居委會的領導還要討論、審查嘛!歐姑娘,不,是歐筱婭同志!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只管大膽地報名,表示一下自已的政治態度,應應景罷了。居委會討論、審查的時候,我再把你拉下來。」
你不動聲色地說:「丁大主任,過去我還真沒瞧出來,您竟是這麼一位通情達理的人!」瘸丁笑得非常開心:「日久見人心嘛!」你陡然把臉一沉,冷笑著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當老實人,說老實話,做老實事。你怎麼倒教我欺騙黨、欺騙毛主席呢?這要是傳了出去,您這個堂堂的居委會大幹部大領導,可就有得熱鬧瞧啦!」瘸丁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他板起面孔惱火地說:「歐筱婭,我可是苦口婆心,給足了你面子,你還別拿治保主任不當幹部,捧子面也是糧食。你硬要跟當前政治運動對著干,我也沒辦法。」
瘸丁使出的花招沒有得逞,便帶領著兩位街道大媽,氣鼓鼓地走了。
後來,我從黃守信那裡聽說,瘸丁之所以上演了這麼一出可笑的鬧劇,那是因為王二嬸給他施加了壓力。那天瘸丁在你家碰了釘子,回到居委會辦公室便叫喊著說,對於你這個資產階級狗崽子來說,上山下鄉,不是動員不動員的問題,而是必須強制你去最艱苦的地方接受改造,這沒有什麼可商量的。王二嬸就規勸他說:「根據街道黨委的指示精神,社會青年上山下鄉,仍然堅持自覺自愿的原則。誰搞強制命令,出了問題誰負責任。」瘸丁一聽就來了脾氣,竟然給王二嬸上綱上線,說什麼面對階級鬥爭,王二嬸的旗幟不鮮明。王二嬸當然很生氣,當場質問瘸丁,她在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的指示,難道旗幟還不鮮明嗎?那叫你說,怎麼就算旗幟鮮明了?瘸丁振振有辭地說,你父親是大資本家,雖說現在當了全國政協委員,但剝削的本性並沒有改變,所以對待你就不能心慈手軟。而且還吹噓他是三條石的老工人,在苦難的舊社會,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階級敵人一撅屁股,他就知道要屙什麼屎。王二嬸火了,警告瘸丁說,你愛怎麼動員就怎麼動員,不過要是違背了上級精神,對歐筱婭搞強制,她就會要求街道辦事處,把瘸丁從怡靜里居委會清除出去。瘸丁一見王二嬸真的火了,心裡能不發怵嗎?論政治根基,他沒有王二嬸紮實;論人事關係,他也沒有王二嬸廣泛。真要叫王二嬸抓住什麼把柄,他這個「治保主任」的頭銜,還真有些懸。面對王二嬸的氣勢,他當然不敢去硬碰硬。所以他腦袋瓜一轉,便對你改變了策略。怡靜里有瘸丁當治保主任,你就永無翻身之日。
那天下午我閑著沒事,又拿著望遠鏡,趴在窗前往你的窗口窺探。冷不丁,腦袋上挨了一巴掌,回頭一看竟然是你。你板著臉說:「你老盯著我的窗口乾嗎?」我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在找美人菩薩呢!」你說:「我打家裡出來,你就沒瞧見?」我嘿嘿地笑著說:「光顧著瞧窗口了,就忘了注意門口。筱婭,瘸丁沒再去你家搗亂吧?」你說:「我已經琢磨好了,下次瘸丁再來我家,乾脆不給他開門,看他還怎麼鬧騰!」我說:「咱們先弄明白這麼一件事,甘肅建設兵團咱倆去不去?」
你氣呼呼地說:「上山下鄉,自覺自愿。就是去,也是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到廣闊天地去鬧革命。叫瘸丁趕著攆著去甘肅,那不成勞教啦!不去!」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向你表示決心:「好!你的話就是聖旨,你說不去,咱就不去。不過,瘸丁那個傢伙,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透瞠了,什麼缺德事他都幹得出來,咱們不得不防。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不是有個姨媽在上海嗎?你給他來個大腿貼郵票----走人,到外灘看黃浦江去!」你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腦袋:「就你這豬腦子,還指望你當作家呢!我走了,我爸我媽怎麼辦?」我不解地問:「又不是動員你爸你媽上山下鄉,你怕什麼?」你憂心忡忡地說:「我爸我媽的單位里正在搞四清,你想叫他們落個把女兒藏到上海,對抗上山下鄉啊?鮑子,別的我不怕,就怕他去我爸我媽單位鬧事兒。上一回他嬉皮笑臉地引我上鉤,我沒上他的當。這一回他狗急跳牆,說不準就真給我來個樣兒瞧瞧!」
哇噻!我怎麼就沒想到瘸丁可能會來這一招兒呢?那個該死的瘸丁,是夠歹毒的。對待這個傢伙,咱們不能不提高警惕。這兩天我老看《福爾摩斯探案》小說,簡直被那個出神入化的偵探高手迷住了,我決定學一把福爾摩斯。有空我就往居委會跑,表面上是靠近組織,實際上我是在監視瘸丁。
那天上午,瘸丁又跟王二嬸發生了衝突,起因是為了開一封什麼介紹信,王二嬸就是不給他開。聽他們的言談話語,幾次提到了工商聯和美術家協會。乖乖,你父親在工商聯,你母親就在美協啊!我還沒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傳遞給你,就見瘸丁賭氣走出居委會,騎著一輛吱嘎亂響的破自行車,駛出了怡靜里。
我的美人菩薩,那時候我家窮買不起自行車,每次出去都是沾你的光。這一回眼瞅著瘸丁騎著自行車出了衚衕口,我根本就來不及找你借車子,只得憑兩條腿追兩個車輪子了。好在瘸丁是單腿蹬自行車,他想快也快不了。於是乎,我一路小跑,緊緊地跟蹤著他。不過他蹬得再慢,也比我的兩條腿省勁兒呀!這一路上把我累的,幾乎都快把心給蹦出來了。就這麼追呀追呀,一直追到美術家協會門口,眼睜睜地看著瘸丁跟老門衛好一通嘀咕,老門衛叫他登了記,便放他進去了。甭問,瘸丁這個老梆子,終於迫不及待地下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