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梁祝的魅力

第四章 梁祝的魅力

那天中午時分,萬里晴空,陽光燦爛。安靜的街道上車輛很少,行人也不多,我又按約定時間在約定的地點等著你。忽然,我看見吳競遠騎車來到了我跟前,故意問我在等誰?我說誰也不等,他當然不信,還非要用車帶我去圖書館。我婉轉地拒絕了,然後斜過馬路,鑽進了一條小衚衕。直到吳競走遠了,我才又鑽出來。

好一會兒工夫,你才騎著自行車姍姍而來。

原來,你推著自行車剛一走出衚衕口,就看見在一棵大槐樹的陰影下,吳競遠跨著自行車,腳踩著馬路牙子,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怡靜里的衚衕口。他一看見你,就蹬著自行車過來了。你裝作沒有瞧見他,騎上車子就走。他很快就追上了你,一個勁地跟你沒話找話。你騎著自行車猛地向另一個路口拐去,吳競遠想跟著一塊拐,卻已經來不及了,只得沒趣地硬往前騎。你騎出去沒有多遠,又從原路踅了回來。

你一見面就問我:「看見吳競遠了嗎?」我照實說了,你便忍不住地直笑,還誇我學機靈了。我便得意地說:「那是!你鮑魚哥哥只認得美人菩薩的車子,誰也誆不走我!」可是我的話還沒有落音兒,就瞧見吳競遠騎著車子又跟來了。你的動作實在夠麻利,蹬上自行車就跑。我怕你把我弄丟了,三步兩步就蹦坐在後倚架上。你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專往人多的地方騎。我用手臂緊緊摟住你的細腰,一個勁地喊,「當心!當心!別撞著人!」你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帶著我轉眼間就駛進了鬧市區。街道上車多人也多,你三拐兩拐,就穩不住車把了。

----警察!警察!

我的喊叫聲大概讓你慌了神兒,前車軲轆砰地一下撞在了馬路牙子上。自行車順勢一倒,咱們兩個人摔成了一堆兒。我顧不得疼痛,趕緊爬起來去攙扶你。偏巧你這天身著淺色碎花襯衫,下身是一條藍色裙褲,也沒穿玻璃絲高筒襪。兩條雪白漂亮的腿,明顯地蹭上了灰塵。當我看見你的膝蓋磕破了一塊皮,滲出了一點紅殷殷的血水,便趕緊俯下身去,用嘴去啄臟血,還用舌頭把傷口上的臟土舔了去。你本來覺得傷口還有點疼,叫我這麼一舔,傷口居然不疼了。你叫著:「快把髒東西吐了!」我卻懵懂地問:「美人菩薩,你的血怎麼好甜好甜?」你瞅著我直笑:「血明明都是鹹的,怎麼偏我是甜的?」我說:「好像人血都是鹹的,可為什麼你的血是甜的呢?」你綳著臉說:「那我就不是人唄?」我趕忙說:「婭婭小姐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你說:「甭嘴跟抹了蜜似的!吳競遠又不是老虎,咱們怕他什麼呀!」我拍拍腦袋說:「對呀,咱們怕他什麼呢?」你瞪了我一眼:「還不都是你!你不喊著叫著,吳競遠追上來了,我會撒歡地蹬嗎?」我打趣地說:「還真是的啊!我要不是喊著叫著,你怎麼會摔破了腿,我又怎麼能嘗到你的血呢?」

這時候,一位年輕的交警走了過來,板著臉說:「兩人互相檢討吶!」你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張嘴就管人家叫警察叔叔。交警忙說:「打住!打住!我比你大不了兩歲,叫叔叔我腦袋暈。」你又改口叫警察哥哥。交警又說:「還是叫同志的好!」你裝出了一副可憐相:「警察同志,我哥哥病了,急著帶他上醫院,所以就忽略了交通法規。」

我為了配合你的謊話,便捂著肚子哎喲起來。

交警說:「行啦行啦!一個大老爺兒們,又不是臨產生孩子,捂著肚子叫喚嘛?你們回頭瞅瞅,那是什麼?」咱倆回頭一瞧,身後頭是一家婦產醫院。你的謊話不攻自破了,羞得滿臉緋紅。交警說,「錯了就是錯了,幹嘛還撒謊騙人?」我忙嘿嘿地笑著替你承認錯誤:「是是,我們錯了!我們錯了!」交警說:「瞧你們倆也不是笨人,回去好好學學交通法規,別在大馬路上丟醜。下次再叫我逮著,沒好果子吃,走吧!」甭聽警察說得跟真的似的,那是嚇唬人。他整天在馬路上值勤,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不知道跟多少人打交道,恐怕日後我們認得他,他卻早把我們給忘了。但是客氣話還是要說的----警察哥哥,謝啦!

於是,咱們兩人推著自行車離開了鬧市區,直奔海河而去。

這是一條古老的河流,也是天津的母親河。由於它的地勢不高,所以隨著海水的潮汐,或順流或倒流,因此取名海河。1939年河水泛濫,曾淹沒了天津城,低洼地帶水深達到兩米,街道行船將近兩個月。1963年太行山麓連降七天暴雨,衡水一片汪洋。為保護天津的工業,上游被迫炸堤放水。毛主席審時度勢,做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指示。於是,上游修建水庫,下游開挖入海減河。從此海河流域不再發生水災,卻又開始了乾旱。如今,海河畔建起了公園,有游椅、有花壇、還有涼亭和長廊,已經變成了人們休閑的地方。

咱們倆坐在假山石旁,各自在溫習功課。我故意反覆地背誦著一句俄語,牙,結巴留不留!牙,歐親結巴留不留!你故意問我:「念什麼呢?那麼帶勁兒!」我嘿嘿地笑著,一語雙關地說:「俄語!俄語!翻譯過來就是——我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當然,也可以翻譯成——我愛你;我非常愛你!」你又故意問我:「除了這兩句,還會別的嗎?」我裝出一副挺認真的樣子:「多睡打你牙!就是再見的意思。」你有些譏諷地說:「鮑魚哥哥,好像我學的不是俄語,還要你來教!」我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很開心。那個時候,全市中學校的外語分兩類,一部分學英語,一部分學俄語。我跟你同在一個學校,當然學的都是同一門外語。我不過是借這個機會,向你說說一直就羞於出口的話。其實,我的用意你心裡也明白,只是裝糊塗罷了。

傍晚的時候,我正在自己的小屋裡看書,那是個亭子間。忽然,我聽見有人敲門,便覺得好生奇怪。在自己的家裡,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是推門就進,哪有這麼客氣的?我當時還以為是你吶!可是一想,你從來就不到我的房間啊?我開門一看,你猜怎麼著,竟然是吳競遠!你說這個吳競遠臉皮有多厚!咱們倆甩開他,那是因為討厭他,他又不是智商有障礙,怎麼就鬧不明白呢?我沒好臉地問他:「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屋?」他狡黠地笑著說:「貴人多忘事!上小學那會兒,我來過好幾回。我還知道你的窗口對著歐筱婭家的院門。鮑建銘,你這小屋蠻不錯的嘛,幹嗎還去圖書館複習功課?噢,你不說我也明白,你是為了跟白雪公主做個伴兒。其實,叫白雪公主來這兒,不比在圖書館更方便?哈哈,怕招惹閑話,對不對?」

吳競遠忽然發現書架上有架望遠鏡,便拿過來朝你家的門口望去。然後又挨個窗口搜索著,終於發現了你的身影兒,頓時變得激動起來。我一把奪過吳競遠手裡的望遠鏡說:「看什麼看!」吳競遠壞模壞樣地問:「你經常偷看她吧?」我瞪起了眼睛:「甭胡扯!」吳競遠嘻嘻地笑著說:「胡扯?那你的望遠鏡是用來幹嘛的?瞧你挺正人君子,說不定連人家洗澡都偷看過了!」我氣得恨不得給他一拳,惱火地叫著:「你才是流氓吶!」吳競遠嬉皮笑臉地說:「我可沒說偷看女孩子洗澡就是流氓!把望遠鏡給我,我再一眼,說不定就真的碰上歐筱婭在洗澡。甭瞪眼睛,漂亮女孩兒就是給人欣賞的,你吃醋也沒用!」

我一把拖起吳競遠就往屋外推:「走吧走吧,你討厭死啦!」吳競遠死力地掙扎著,卻哪裡抵得過我的力氣?他硬是被我拖出了小屋,拖下了樓梯,拖到了小院門口。要不是看在小學同學的情分上,我真想給他來個「大背跨」!

還記得嗎?我把這件事如實地吿訴給了你,你給我立下了約法三章:第一,把望遠鏡藏起來;第二,不許吳競遠再踏進小屋;第三,再看見吳競遠就繞著走。

我琢磨著,我生生把吳競遠轟出了家門,那個傢伙斷然不好意思再來了。誰料那天晚上,我在屋裡又「牙,結巴留不留;牙,歐親結巴留不留」的時候,吳競遠抱著小提琴盒子,竟探頭探腦地溜進來,猛地叫了一聲:「八格牙路!」我一看是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毫不客氣地說:「吳競遠,你臉皮是不是太厚了,怎麼記吃不記打呀?」吳競遠憨皮賴臉地說:「嘛!嘛!嘛叫記吃不記打?哥兒們瞧你不錯,成心交你這個朋友,別不識抬舉!咱們好賴也是老同學了,幹嘛跟個仇人似的?」他順手將琴盒往小床上一放,取出了小提琴。我沒好氣地說:「你拿小提琴到我家顯擺嘛!」吳競遠嬉皮笑臉地說:「嘻嘻,還真叫你蒙對了,就是跟你顯擺顯擺!小提琴又叫梵婀鈴,起源於烏龜殼琴。鋼琴是樂器之王,小提琴就是樂器王后,兩種樂器天生就是一對兒。歐筱婭起小練的是鋼琴,我起小練的是小提琴。別你媽又撇嘴,只要一提歐筱婭的名字,你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值當得嗎?哥哥,消消氣兒,我給你來段曲子聽聽?」

厚臉皮的吳競遠也不管我愛聽不愛聽,就湊近窗口賣力地拉起了膾炙人口的小提琴曲《梁祝》。很顯然,他是拉給你聽的。別看吳競遠挺討人嫌的,小提琴的演技還挺到位。一曲優美浪漫的《梁祝》樂曲,竟然把我給聽迷了。儘管吳競遠使足了吃奶的力氣,但是你的窗口始終黑著燈。我猛然想起了約法三章,再一次扯住了吳競遠的胳膊,毫不客氣地把他拖出了家門。

第二天下午,咱倆又來到海河公園複習功課。還沒坐下來,你就板起了面孔,問我是不是忘了你的約法三章?你是誰?你是我的美人菩薩,你的話我怎麼敢忘?於是我木訥地複述著:「第一,要把望遠鏡藏起來;第二,不許吳競遠再踏進小屋;第三,再看見吳競遠我就繞著走。」你冷冷地問我:「做到了嗎?」我暗忖,吳競遠在我小屋裡拉《梁祝》,肯定被你聽見了。我只得照實說:「吳競遠那孫子,簡直叫人防不勝防。他連個招呼也沒打,就一頭拱進了我的小屋。我本來要轟他走,卻轟晚了。那傢伙拉起了《梁祝》,一時竟把我給聽迷了。」

你挖苦地說:「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情種呀,一首《梁祝》就把什麼都忘了?」我嘿嘿地笑著說:「梁山伯跟祝英台是校友,咱們倆也是校友。我一聽那支曲子,就由不得想起了你。」你用圓珠筆桿敲了一下我的腦門兒說:「想入非非了是不是?我說鮑驢子,還用不用把約法三章再重複一遍?」我忽地站起來,擺出一副立正的姿勢機械地複述著:「第一,把望遠鏡藏起來;第二,不許吳競遠再……」

你一把拽著我坐下來,壓低了聲音說:「丟不丟人!沒瞅見周圍都是眼睛呀?」我瞧了瞧周圍,果然有人在朝咱們這邊張望,便由不得沖你嘿嘿地笑著說:「複習功課!複習功課!牙,結巴留不留;牙,歐親結巴留不留!」你也笑了起來:「笨死啦!就這麼幾個單句,你要背到什麼時候才記得住呀?」我深情地說:「哦,我要背它一輩子!」

記得那時,你脈脈含情地看著我,你肯定相信我說得是真心話。據說,假如月下老人若是在一男一女的腳上栓了紅繩子,他們是誰也逃脫不掉的。我情知這是一個美麗的神話傳說,卻寧願相信它是真的。我認定月下老人已經用紅繩子把咱倆栓在了一起,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後來,我還真的在夢裡見到了月下老人,他對我說,他確實把紅繩子的這頭栓上了我,那頭栓住了你。就算你想尥蹶子,也蹦躂不開那條鮮亮的紅繩兒。

暮色降臨,一輪皎潔的月亮懸挂在夜空,你坐在鋼琴前,為我彈奏起了《梁祝》。那優美動聽的鋼琴樂曲飛出你的房間,在溫柔的月色下飄向我的窗口。你在用你的心,盡情地演譯著純樸而美麗的愛情主題。那優美的旋律,彷彿清醇的泉水流進了我乾涸的心田。我彷彿置身於一種輕盈飄渺、神秘朦朧、崇高而美妙的夢幻世界。幾乎與故事中的主人公同命運、共呼吸。時而歡喜、時而憂傷、時而悲憤、時而憧憬。那哀傷婉轉、催人淚下的旋律,傾訴著對愛情的渴望與嚮往。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在世態炎涼的冷暖人間,最可貴的就是堅貞不渝的愛情。

我趴在自家的小窗口,默默地聽著你的琴聲。你的窗口,垂著淡藍色的窗帘,窗帘上晃動著你的身影。或許,你不想讓我看見你,那樣更會富有詩意。月光如水的夜色里,美妙悅耳的鋼琴曲在飄蕩著。此時此刻,我已經完全沉浸在音樂藝術的氛圍之中,不知不覺,一顆碩大而清澈的淚珠,從我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我在問自己,你是不是被仙樂般的《梁祝》迷住了?你是不是被美人菩薩的倩影迷住了?是的,我確實被迷住了,迷得一蹋糊塗。這時,我彷彿聽見上蒼傳來一個凝重的聲音說:「這就對了!你既然愛上一個人,就要迷戀她一生一世。」

可是,我們誰也不會想到,路燈幽幽的衚衕里,有一個四十開外的男人,胳膊上套著寫有「治安」字樣的紅袖章,正一瘸一拐地走來。他就是咱們怡靜里居委會的治保主任丁裕忠,大家背後都叫他「瘸丁」。從他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正在尋找《梁祝》樂曲的來源。瘸丁終於在你家的門前站住了,仰臉望著你的窗口。

這時候,你的房門被猛地推開了,你媽媽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十分不安地說:「筱婭,眼下正在搞『四清』,你怎麼還彈這種纏綿悱惻的曲子?你知不知道,你的琴聲把治保主任都引來啦!」

樂曲聲戛然而止。你木然地注視著母親,心靈上受到了極大的震驚。你鬧不明白,彈一曲《梁祝》,跟四清運動有什麼關係?你怪母親過於謹慎,甚至有些大驚小怪。我倒覺得,你母親出身望族,是津門著名的女畫家。優越的生活環境,使她養成了傲慢的性格。而在當今的政治形勢下,又變得謹小慎微。她的不安情緒,其實完全可以理解。

在昏黃的路燈下,瘸丁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你家的門口。那條長長的影子,在幽暗的地面上搖曳著,漸漸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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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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