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玉門第108章
這一晚上,李金鰲賺了個盆滿缽滿。
曲終人散,他收起戲箱趕雞回帳篷,帳篷規格不同,因人而異——他分到的是角落裡的單薄小帳,躺進去勉強能把腿伸直。
一掀帳門,冷不丁看到裡頭坐了個人,李金鰲打了個激靈,脫口問道:「誰?」
邊問邊下意識攥緊戲箱的提手:他收到的金箔錢可都放裡頭了。
「我。」
是昌東的聲音,李金鰲鬆了口氣:怪不得鎮山河和鎮四海沒反應呢,原來是自己人。
只是既然登門拜訪,怎麼不在門口等,反而先進帳了呢?
李金鰲小心翼翼:「你有事啊?」
昌東說:「進來聊吧。」
李金鰲警惕地看看四周,手腳並用爬進帳,昌東給他挪了地方,裡頭剛好夠兩個人盤腿坐——帳門放下,人聲和光都被擋在外頭,裡頭空間狹小,反被襯得安靜。
昌東說:「是這樣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流西呢,得罪了黑石城裡幾個了不得的人物,對方表面上說是不追究,但是這路線,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是往屍堆雅丹去的。」
李金鰲一顆心砰砰跳:「流……流放啊?」
他聽過傳聞,黑石城的流放,基本沒好結果,而且流到屍堆雅丹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這用心簡直了,昭然若揭啊。
他問:「是不是得罪了那個趙觀壽啊?」
黑石城了不得的人物,他就知道這一個。
昌東說:「差不多吧。」
李金鰲恨恨:那個糟老頭,說話刻毒,狗眼看人低,自己想看個大博物館,姓趙的都百般刁難,要不是流西小姐講情……
他忽然想起來:葉流西幫他講了情之後,趙觀壽一臉的不高興,這麼說,葉流西的那些「得罪」里,也有因他而起的一份?
李金鰲惴惴,覺得是自己不識眼色,拖累了別人:「那……要幫什麼忙啊,你儘管說。」
昌東壓低聲音:「我想幫流西她們逃出去。」
李金鰲屏住呼吸往下聽。
「知道得太多,對你不好。我呢,也不會讓你為難,就請你幫兩個小忙,一是每晚,照常演你的皮影,越精彩越引人注目越好;二是,要借你一些小咬用……」
李金鰲忙不迭點頭:「可以可以。」
其實心裡納悶極了,要小咬能有什麼用啊,還不如要鎮山河或者鎮四海呢,好歹能辟邪。但昌東既然說了「知道得太多對你不好」,他也不方便再問。
李金鰲打開戲箱,取出一個備用的黑布袋,從裝小咬的袋子里分了一小半出來給昌東:「你知道怎麼用吧?」
還真不知道,昌東收緊布袋的扎口:「這蟲子不會亂飛吧?」
李金鰲瞪大眼睛:「蟲子?人家不是蟲子,這是老李家刻皮影人時,刻刀帶下的皮屑!」
他給昌東解釋:「老李家的皮影秘法,要施三道術,一是刻出人形時,二是雕琢眉眼時,三是皮影人轉立體時,所以啊,連帶著刻下的皮屑都有了靈,可以模仿著移形動影。但是也跟雞肋沒差別,扔了可惜,就賞給我們這種遠得不著邊的支系,說白了,人家吃肉,我們舀點湯喝。」
「你記住啊,你想用它,就在密閉的空間里用,可別放飛了。」
昌東不動聲色:「怎麼了?這東西很貴嗎?放飛了是不是要賠你很多錢啊?」
李金鰲趕緊擺手:「不不不,我哪能要你的錢呢,是這樣的,這東西啊,一放飛就不見了,也不會回來。大家這麼熟了,我也不怕跟你說……」
他訕笑:「我一把年紀了,還跑出來闖,一來是為了出人頭地,二來也是因為闖了禍——我之前啊,就是負責照看小咬的,誰知道一個疏忽,飛走了一大袋,我一直瞞著呢,眼看瞞不下去了,我才找了個借口跑出來了,本來想著,掙了個前途之後,有了地位,這事就沒人追究了,沒想到……」
沒想到現在這處境,比起跑路的時候,還更潦倒了。
昌東心裡一動:「那些小咬,飛去哪了?」
李金鰲兩手一攤:「不知道啊,這玩意兒,又不是蟲子,不需要吃喝,也不會累,有風就搭順風車,沒風就慢飄,只要有時間,飄出個萬兒八千里也不成問題啊。」
「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它們飛走的時候,往哪個方向?」
李金鰲回想了一下:「南邊吧,這玩意兒飛得高,我跳起來都夠不著,就眼睜睜地,看著它往南飛了。」
昌東的心跳得厲害。
南邊……關內的地圖上,最南端標的就是博古妖架,而博古妖架,正是玉門關的大門。
老李家施了秘術的皮影人,終身的使命就是進關出關,這小咬是皮影人身上刻鑿下的皮屑,會不會受了秘術的影響,所以一旦沒了約束,就會勞苦跋涉、自行去往博古妖架附近,徘徊等待,不斷地進關出關?
當初,他和葉流西誤打誤撞發現的那一群小咬,會不會正是李金鰲失職誤放出來的?然後因緣際會,他們一路進關,李金鰲則倉皇出外「闖蕩」,紅花樹下見面,互揣提防,都以為彼此只是路遇的張三李四,哪知道淵源織得,遠比想象的要長……
這麼一想,再看李金鰲時,忽然生出幾分親切來。
李金鰲讓他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了啊?」
昌東回答:「沒什麼,就是覺得,大家能認識,真是挺有緣分的。」
李金鰲這邊妥了,昌東過來找葉流西,她和丁柳、阿禾共住一個帳篷,但是這當兒,肥唐拉阿禾出去「策反」,丁柳去醫用帳照顧高深了,帳篷里只剩了葉流西一個人。
一掀帘子,就看到她坐在地墊上,表情古怪。
昌東問她:「你怎麼了?」
葉流西想欠身起來,努力了一回沒成功:「剛蹲的時間太長,壓到筋,現在腿麻了,你讓我緩緩……」
昌東不由分說,俯身摟住她腰往上帶:「沒事,來,出去走走,散個步就好了。」
葉流西大叫:「別,別,你讓我緩緩……」
來不及了,那條得小心輕放的腿被他一拉一拽,迫不得已落地——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的酸爽勁兒,葉流西站不住,埋頭趴在他胸口,差點哭了。
昌東忍住笑:「來,外頭月色不錯,出去走兩步。」
葉流西說:「我腿麻,得等會……」
昌東說:「沒事,我扶著小老太太。」
他一手架住她胳膊,另一手摟著她腰往外走,走了兩步,葉流西又急又跳差點咬人,昌東笑得收不住,摟住她廝磨了會,扶住她身子,幫她坐回地墊上。
葉流西嘆氣:「腿腳不靈便,真是挺要命的。」
跟她前兩天腿受傷離不了拐杖還不同,這是眼睜睜看著一條好腿失靈。
昌東說:「是啊,有人還動不動就要人的腿——這是事情沒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沒腿的疼啊。」
葉流西低頭按揉腿側:「你說,將來我們真的老了,腿腳不靈便了,是誰扶著誰呢,是我扶著你吧?畢竟你體格不行,吹吹風就感冒的命。」
等了一會不見昌東回答,她好奇地抬頭:「昌東?」
昌東從恍惚中回神。
老了這詞,初聽可怕,細想居然覺得還挺美好,有人長出了皺紋就尖聲驚叫,其實那是老天厚待,臉上多一道紋,保腳下跨一道坎。
這世上太多人,被坎絆倒,沒有那個福分平安到老。
而葉流西老的時候,也不知道身邊陪著的是誰。
昌東說:「不知道你老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葉流西回答:「我這個人有自知之明,那時候,當然是不能跟年輕的小姑娘比了,不過在一群小老太太當中,我應該還是氣質超群數一數二的。」
昌東笑,低頭去吻她嘴唇。
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那時候不講美貌,要拼氣質了。
……
回到帳篷,肥唐已經睡下了,昌東把被子墊到身後,擰亮手電筒,又從包里摸出壓在最底下的那本冊子。
翻到最新的那一頁,然後頁頁回翻,每一頁上,都寫得密密麻麻。
終於翻到起始頁,手電筒雪亮的光掃向冊頁的眉頭。
那裡,寫了三個字。
給流西。
這幾天,想到什麼,他就往冊子上寫什麼,很多要囑咐的話,他以為,到了屍堆雅丹,怎麼也能寫個七七八八了。
現在才知道,寫不完的。
等她老了,她會長成一個什麼樣的老太太,喜歡穿什麼衣服,偏愛什麼口味,留什麼髮型,脾氣是不是還這麼霸道,指點後輩是不是還分三步走,乃至院子里會開什麼花,他都想知道。
但是那一切,都跟他沒關係了,世界是活人創建,而他,兩年前就已經死了。
活人可以求生,但死人,不知道該怎麼掙命,只想拿殘軀作舟楫,渡所有人上岸。
昌東把臉埋進冊子里。
肥唐聽到動靜,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間看到昌東坐著的身影,含糊說了句:「東哥,我跟阿禾說過了,反正明晚上,你有什麼事,就吩咐她做,她說了,最好別讓她殺人,其它的,怎麼著都行。」
頓了很久,昌東才答了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