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你我俱是不稱心
皇城西南,過了護城河,便是太平里。
因其挨著皇宮,又比鄰秦淮河,故而公侯府邸林立。
在這大街寬闊、朱門遍地的太平里最角落,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子,叫斛斗巷。就像一截盲腸一樣,不引人注意。
誰能想到,胡惟庸的相府就藏在這條極易被人忽略巷子里呢。
說是相府,其實也就是個前後兩進的小院,還沒那些公侯府邸中的馬廄大。
這是胡惟庸還是太常少卿時買下的,如今他已經登堂拜相,多少人勸他換個氣派點兒的宅子,都被他以家裡人口少,自己俸祿太薄為由拒絕了。
因為朱老闆痛恨貪污,所以他不許任何人登門拜謁,更不收禮,不接受請託。日子久了,也就漸漸沒人來打擾他了,朝中上下都說胡相真是清如水、廉如鏡的好官啊!
不過今天一早,便有客人登門了。
周院判親自背著藥箱,被門子帶入後堂。
便見胡相穿著袖口發白的半舊道袍,滿臉笑容的等候多時了。
「下官拜見恩相。」周院判趕緊擱下藥箱,給胡惟庸跪地磕頭。「恩相新年大吉,福瑞祥和!」
「哈哈,良子兄快請起。」胡惟庸虛扶一把,和藹可親道:「咱們多少年的兄弟,就不用來這套虛禮了吧?」
「下官能有今天,都是恩相的功勞啊。」周院判滿臉感激道:「恩相念舊,下官不能忘恩啊。」
「哈哈哈,越說越見外了。」胡惟庸親熱的拉著他的手,問道:「這麼早還沒吃飯吧,你弟妹燉了沙湯,來來,一起喝兩碗。」
「是。」周院判也不能不識抬舉,道謝後跟胡惟庸坐上餐桌。
所謂沙湯也叫薩湯,就是雞湯裡面加蝦米、木耳之類的然後攪個雞蛋一衝就成了。
「過年殺了雞,才有沙湯喝。平時你來了,也沒這口福。」胡惟庸笑著給周院判舀一碗湯,又給他拿了個燒餅。「配著燒餅吃是一絕。」
「好喝好吃。」周院判一嘗,讚不絕口。
胡惟庸也自己舀一碗,邊吃飯邊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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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周院判是寧國人,胡惟庸當寧國知縣的時候,他是當地頗有名氣的大夫。
當時寧國算是前線,緊挨著張士誠的地盤,結果有個周政權將軍的老婆病了,也不知從哪打聽到他,便派人喬裝混入寧國縣,想要請他去湖州看病。
湖州雖然不遠,在當時卻算是敵國,這一去,能不能再回來都是問題。就算回來了,會不會被當成姦細也不好說。
周大自然百般不願,但人家尖刀抵著腰眼子,他也只能乖乖上路。
結果快出寧國縣時,遇上帶兵巡邏縣境的胡知縣。胡惟庸一眼就看出異樣,卻裝著毫不知情的樣子,熱情的上前攀談,說自己正好落枕了,請他幫忙正一正。
那幾個周國將士心存僥倖,放開了周大夫,讓他趕緊搞定。
但就在周大夫脫離他們控制的瞬間,胡惟庸手下士兵忽然拔刀衝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們全拿下了……
打那起,周大夫便把胡知縣當成了救命恩人,而且他醫術高明,給好多負傷的將領看好了病,幫胡惟庸拉了好多人情。
所以往後胡惟庸去哪,就把他帶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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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十八年過去了,當年的胡知縣成了胡丞相,當年的周大夫,也變成了周院判。」胡惟庸撫今憶昔、感慨萬千道:「咱們這也算是一段攜手並進的佳話了。」
「恩相這話說的,恁現在是一國之相,下官不過區區太醫院判,不啻天壤之別。」周院判忙謙遜道。
「沒區別的,作為文官,我上頭還有一個左丞相;做為太醫呢,你上頭還有一個院使,咱們在各自的一畝三分地里,都是二把手。」胡惟庸笑著搖搖頭,又嘆口氣道:
「別人都覺得咱們風光,可這二把手的滋味,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是啊,俱是不舒心啊。」周院判深以為然點點頭,鬱悶道:「拿太醫院來說吧,就是金院使的一言堂,什麼都是他說了算。下官名為院判,實際跟普通太醫沒啥區別。」
「好比今天吧,恩相都開了口,他卻只給了下官半天假。」周院判也學會給上司上眼藥了,說完才忽然意識道:「不對啊,中書省沒有左丞相,恩相恁就是一把手啊?」
「哈哈,你們這些大夫就是太簡單了。」胡惟庸搖頭笑笑,指著北面道:「怎麼沒有左相?大明的左相在鳳陽監修中都城呢!」
「韓國公?」
「不錯,他老人家年前賀表上說,鳳陽方面上下一心,工期大大縮短,今年就能完工了。」胡惟庸呵呵一笑道:
「他老人家為啥這麼著急啊,不就是想靠這功勞再回來嗎?當然也有可能,等咱們早日搬過去。不管哪一種吧,他老人家重返朝堂的日子不遠了。」說著他看一眼周院判道:
「你說韓國公要是回來,皇上怎麼安排他呀?」
「好像也只有中書左相了……」周院判恍然,然後他就更迷糊了,胡惟庸跟自己個看病的,說這麼高端的事情幹啥?
「我不想他回來。」胡惟庸也不藏著掖著,下一句便斷然說道。
『噗……』周院判險些噴了湯,趕緊擱下碗,擦嘴告罪。
「雖然現在,咱也處處聽命於他。但我這位恩公,終究遠在鳳陽,縣官不如現管,我總還有些自由。」胡惟庸自顧自道:
「要是有朝一日他重回中書,那我就得老老實實站規矩、看臉子、舔鉤子、當狗腿子了。這丞相當著還有什麼滋味?」
「是啊……」周院判感同身受的點下頭。
「所以,良子兄,你能幫我嗎?」胡惟庸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當然。」周院判趕緊點頭表態:「我這條命都是恩相給的,讓我幹什麼,恁只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讓你送誠意伯一程……」胡惟庸便輕描淡寫道。
『啊……』周院判登時呆若木雞,然後不由自主的篩糠,好一會兒才顫聲道:「這,這跟不讓韓國公回來,有、有什麼關係?」
「這是制衡之道,只要劉基活著,他就能起複;但劉基要是沒了,皇上就不會再用他了。」胡惟庸淡淡道:「帝王心術歷來如此,何況咱們皇上?」
「可,可這是要掉腦袋,不,誅九族的……」周院判汗如漿下。
「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你怕個什麼?有我呢!」胡惟庸安撫他道:「再說,你忘了這趟差使是誰派給我的了?」
「是……皇上?」周院判一怔。
「不錯,你再想,皇上明知道我跟劉伯溫有仇,卻讓我去給他看病,到底是幾個意思啊?」胡惟庸繼續蠱惑道。
「幾個意思……」周院判合不攏嘴,結巴道:「難,難道……」
「最後,我也不是讓你下毒,直接送他歸西。」胡惟庸壓低聲音道:「我也是懂些醫術的,知道對症下藥才能有用,但要是這葯不對症,反而會加重病情……」
「是。」周院判擦擦汗,稍稍鎮定了點兒。
「你設法讓他過幾個月再歸西,這樣誰能懷疑到咱們頭上?」胡惟庸手搭在周院判的左肩上,逐漸用力道:「能做到嗎啊?」
「……」周院判艱難的點下頭。「能。」
「好。用不了幾個月,伱就是太醫院一把手了,我讓姓金的給你當院判,也讓他舔你的鉤子!」胡惟庸用力一拍周院判的肩膀,起身道:
「走,咱們去給誠意伯看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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