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朝天闕(3)
馬平祿沉吟片刻,他抬頭望向神色從容鎮定的少年賈琰,緩緩點頭道:「賈琰,我朝規制,登聞鼓鳴,鳴冤者若非關乎軍國大事,若無千古奇冤,必受重罪,你可知曉?」
「學生明白。」賈琰朗聲道:「寧府賈珍逼殺我母,奪我家資。又勾結山賊,謀害於我。
前日更是明火執仗闖入我家,縱火燒宅。
如此種種,賈珍之惡,實罄竹難書,京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此等罪孽,肆意踐踏大周律法,堪稱大奸大惡。
若不能誅此賊,正國法,天理何在?」
馬平祿輕出一口氣:「賈琰,賈珍逼殺你娘、奪你家資、連番謀害鄉試解元之事,坊間為之鼎沸,本官也有耳聞。
若經查證屬實,也稱得上是千古奇冤。
你伐登聞鼓之事當可免罪。本官可為你具保。」
賈琰聞言心中一松。
有馬平祿這句話,他此番伐登聞鼓的風險基本可以免除了。
他一步步利用輿情力量將賈珍惡行引爆京師,一個重要因素便為上述。
除此之外,他雖然不信有人會站出來為自己主持公道,但他相信,只要他將賈珍推到懸崖邊上,肯定會有人願意順水推舟、順勢除惡。
眼前這位檢院主官,當屬此列。
正在此時,四名身材雄壯的錦衣佩劍武士雄赳赳闖入公堂,列於堂下兩側,擺出聽審的架勢。
賈琰眼見馬平祿面色微變,身形挺直,面色也變得肅穆起來。
光武衛!
賈琰心中暗喜。
光武衛的介入只能說明一點:登聞鼓鳴驚動了皇帝!
實話講,登聞檢院雖設在皇城之內,但皇城宮城何其之大,登聞鼓鳴未必一定能傳進皇帝耳中。
所謂的上達天聽,主要還是看檢院是否上奏,而皇帝聽了又是否感興趣。
賈琰心頭振奮,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機會來了。
他當機立斷又從懷中掏出一份訴狀,躬身一揖,朗聲道:「啟稟大人,學生還有一告。」
馬平祿眉頭微蹙:「哦?」
「學生狀告寧府賈珍,僭越違禮、交構宮禁、欺君罔上、勾結山賊、圖謀不軌!」
馬平祿聞言大驚失色,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
那幾名光武衛也陡然色變,投向賈琰的目光變得非常凌厲。
「賈琰,汝為聖賢子弟,當知國法如爐。
汝此番伐登聞鼓,撼動宮禁,若無實證鐵證,肆意構陷當朝貴爵謀逆,堪為死罪,你可要想清楚了。」馬平祿的聲音都起了顫。
「回大人,學生自有實證。」
……
賈琰呈報上來的關鍵證據有一份禮單,一封書函,還有一件拳頭大小的碧綠釉單色美人觚。
馬平祿深吸口氣,望去。
私通山賊的書函且先不說。
禮單上面詳細記錄了賈珍給少年之母李氏送禮的日期,一百二十三件寶物的名稱、款式,還有賈珍的親筆簽名以及三等威烈將軍的寶印赫然醒目。
而馬平祿此刻手中握著的這件美人觚就是其中之一,一看就非凡俗,釉色飽滿亮麗,式樣精美絕倫,關鍵是底部的款讓他看得心驚肉跳。
騰龍紋路包裹著四個古樸篆字:乾盛御制。
大周制瓷發達,有民窯、官窯之分,宮中還在江西設立御窯一座,彙集天下能工巧匠,所出專供宮廷使用。
此類瓷器在宮裡雖然比比皆是,但流失到宮外,還變成了寧府賈珍討好女子的諂媚之物……無疑就構成了對皇權的挑釁。
這是毫無爭議的僭越之舉,俗稱大逆不道。
馬平祿面色複雜,心道:「賈琰,汝這是把天都捅了一個窟窿出來,此事……」
「有些事情你這少年根本不懂,你或是報仇心切,這才進皇城伐了登聞鼓,但你並不真正明白,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天被捅破,何止一個賈珍,這宮裡宮外,不知道要埋葬多少人呵。」
但此時有皇帝委派光武衛的人聽審,馬平祿縱有千言萬語也不敢再與賈琰扯上半句。
他只能公事公辦。
馬平祿沉默片刻,方輕嘆道:「事關重大,本官需要即刻稟報諫議大夫鄭大人,汝且在此候審——來人,將原告賈琰帶至牙房暫且安置!」
馬平祿起身便走。
登聞檢院的頂頭上司就是諫議大夫鄭建昌。
登聞鼓被伐,且訴告涉及皇權,已構成特別重大案件。
有皇帝身邊的人在這,馬平祿焉敢擅專,只能選擇在第一時間內報告上官鄭建昌。
賈琰被變相軟禁在了登聞檢院的牙房之中。
牙房年久失修透風撒氣冰冷刺骨,幾乎可以呵氣成冰,但賈琰心中卻好似燃燒著一團火,感覺不到絲毫的寒意。
本身的個性加上前世軍中多年血與火的錘鍊,早已練就了他愈挫愈勇、在逆境中披荊斬棘的堅強意志,前路越是兇險,鬥志就越加旺盛。
當然,李氏為子計深遠的后招也給了他極大的信心。
他相信李氏留給少年的自保籌碼不止目前已知的這些。
她愛子心切,如此心思縝密,連最終關頭給少年保命的銀子、逃命的路線和長遠的打算都謀划設計妥當,不可能連伐登聞鼓的風險都考慮不到。
譬如她故意留下的足以讓賈珍萬劫不復的致命鐵證,就能說明一切。
出於警惕和謹慎起見,賈琰起初並未刺出這最後一劍。
後來意識到皇帝插手,天威赫赫,檢院官吏再無舞弊之機會,他便再不猶豫。
皇家的御窯貢品流出宮去,或許早就是世人心照不宣的事實,但沒有人敢去輕易觸碰這背後的利益集團。
所以馬平祿才說賈琰將這天捅了一個窟窿出來。
賈琰透過窗戶望向外頭,見登聞檢院的吏員聚集在院中面色凝重,個個緘口不言。
……
鄭建昌剛下值在出宮回府的半路上,被馬平祿騎馬追上。
聞報,鄭建昌面露驚駭之色。
江西御窯這些年所出貢品產量頗多,所以內侍省採買局的管事太監也不知何時起就動了歪心思。
內外勾連,不斷將宮中積年庫存銷往宮外謀取暴利。
京師權貴之家,哪家府上沒有幾件御窯出的珍品瓷器……何止一個賈家!
久而久之,這就形成了固定而完整的利益鏈條。
在這條利益鏈條的最頂端,涉及一位超級大人物。
這是朝野上下對此心照不宣緘口不言的主要因素。
這裡面,水深著。
奈何這潭渾水,讓一個復仇心切的少年給無意中攪動起來。
鄭建昌面色變幻,嘴角都在顫抖。
若有選擇,他一定不會觸碰這種事。
可那少年伐了登聞鼓已驚動天闕,作為登聞檢院的最高主官,無論如何他都很難置身事外。
「馬平祿,你先回去,此事到底該如何處置,容本官思量一二再說。」
「下官遵命!」
馬平祿走後,鄭建昌的軟轎停在路邊良久,才再次起轎,調轉方向火速回宮。
鄭建昌再三權衡,覺得這事已壓不住了。
只能上奏皇帝,看皇帝如何裁處了。
事實上,此刻的雍熙帝已經下山離開了翠微殿,返回了延福宮的御書房。
他的龍書案上,擺放著的赫然正是賈琰伐登聞鼓遞交的兩份訴狀。
雍熙帝面上古井不波,但伺候在御書房一隅的大內監康晉卻是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
作為雍熙帝當皇子時就開始追隨的心腹太監,康晉比誰都清楚這位主子的個性。
他越是表現得如此沉默和無動於衷,越加說明他內心深處的震怒。
這位當年並不被世人看好的庶出皇子,在充斥著明槍暗箭和血雨腥風的奪嫡之戰中從容勝出,又在登基后三載之內穩定朝綱大權獨攬,足見其城府和手段。
御書房中的氣氛凝重,但片刻后,雍熙帝突然輕笑一聲道:「老康,這少年文采斐然,這筆字更見功底。
難怪人稱江南神童,果然盛名不虛。
朕看來,居然有幾分歐體的風骨和神韻吶。」
雍熙帝所說的歐體,便是乾盛朝宰相歐陽志所創,論書法堪稱國朝第一。
康晉還未及回話,雍熙帝卻是自顧又道:「此子小小年紀,著實膽大包天,居然敢在皇城伐登聞鼓。
而且他居然準備了兩份訴狀,分步為之,足見其心機深沉,心思縝密。
還有,朕實在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三等威烈將軍竟是如此踐踏律法,作惡多端。
天子腳下,草菅人命,無惡不作?
康晉,朕竟不知,這群光武武勛之後,都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嗯?」
康晉聽得出皇帝平靜的語氣中蘊藏著的怒火,他額頭上冷汗直流,躬身拜了下去:「陛下,奴婢失察,奴婢有罪!」
雍熙帝淡然一笑,沒有回應。
見皇帝不予理會,康晉心中更加忐忑不安,直接跪倒在地,垂首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