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正始三年(1)
曹魏正始三年,公元242年。
壽春縣西南六十餘里一處丘陵野地,一隊開鑿河渠的田兵正在忙碌著。
眼下五月剛過,天氣卻反常的炎熱,田兵們頂著毒辣烈日,無一不是汗流浹背,連續勞作一個時辰,少說會有三五人體力不支,需要輪換到陰涼地進行休整。
可即便如此,帶隊的屯正一合之內也不敢讓太多人輪休,哪怕正值正午,暑氣最重,都得緊著催促大傢伙再加把勁。
只因為他們這一隊的工期已經延滯太多,原定於五月之前鑿出四里的河道,到今日尚有四十餘丈還未完工。
開鑿河渠是一項大工程,上游和下游都有其他隊的田兵在作業,一段滯后,前後都會受影響。
轉眼就要到六七之月,汛期即至,若上游水源遭遇汛情,攔河壩再有個閃失,使洪水破壩沖入沒能完工的河道,那這條籌調民力兩萬之眾、作業一年之久的河渠,弄不好就全毀於一旦了。屆時,可是得有不少人要掉腦袋的。
說到工程延滯,多少也屬冤枉。
去年年末划拔作業區段時,其他屯營或多或少籌備了一些好處,私下賄於本部的度支功曹,度支功曹便將一些地勢平坦、土壤肥沃的區段划給了他們。而自家屯營向來清白,一年到頭少有積余,即便想湊一些好處,也捉襟見肘。於是,便被劃撥到這丘陵野地,不僅開鑿深度要多於他營,丘陵地勢更多有雜石,作業異常艱難。
又加上天時不利,入五月後燥熱難當,別說大夥體力負擔變大,隔幾日還有田兵中暑,更是短缺了人手。
屯正已是五旬的年事,哪怕自己每日親力親為與大家一起勞作,也實在是難解燃眉之急。他倒是想過,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不虧,真要延誤工期責怪下來,自己願負首責。可他這點首責又能抵消得了什麼?只怕到最後全營六十口,還得跟著一併遭殃。
他正坐在樹蔭下發著愁,不遠處突然發生了事端。一名身形消瘦的田兵,正打算從水車裡舀水解渴,不料卻被另一名體格魁梧的田兵故意打掉了水勺。
「周坦小兒,午間還沒過,你已經喝了六回水了,你當水車往來取一趟水很容易嗎?」
「酷暑難當,我不多喝些水,待會兒若又暍(ye)過去了,連累得還是大家。」
「你還有臉說,上次你中暍,耽工足有五日,那五日,原本你的活兒,全讓我幹了。想喝水可以,你得幫我干五天活兒!」
「你若暍了,我一定幫還給你。」
「周坦小兒,你竟還敢盼我暍?怎麼,我不暍,你欠我的就不還了?」
屯正聽得二人爭辯,心煩意亂得很。那身形消瘦的田兵名叫周坦,平日體魄就羸弱,幹活不及他人,向來遭人嫌棄,前不久中暑暈倒后,更是歇了五天才緩過來。魁梧的田兵名叫留重,本是豫章人,去年吳大帝四路大軍來犯魏境,他是吳大都督全琮帳下步卒,作戰失利被俘后,被就近編入到本地軍屯。
「你們兩個,別再吵鬧了。工期已誤多日了,我恨不能一個人掰成兩個人使。留重,你不看看周坦什麼人,他一天之內能完成自己的活兒都難,伱還指望他再把你的活兒代了?」屯正沖二人大喊道。
「哼,叫你白賺了便宜。」留重惡狠狠的將水勺扔進了水車。
「欠你的,終會還你。」周坦不重不輕的回了一句,隨後拿起水勺舀水,痛飲了一口。
留重些許詫異,不曾想到平日癟懨內斂的周坦,今天竟還能說出這樣話來。他也不管這些了,抄起鋤頭,轉身走下河道。
周坦喝完水,稍微恢復了一些氣力。他站在還在開鑿的河道岸坡上,舉目向遠處望去,本營尚有小半里的工程還沒開挖,半里開外,上游的另外一隊屯兵已經在開始砌堆土堤了,對比之下,可見本營延誤甚多。
他也沒有想到,在古代開鑿河渠會是如此艱辛的工作。更沒想到的是,幾天之前,他還是後世一名普通職場打工人,因為中午外出幫領導取外賣不幸中暑暈倒了,醒來之後竟穿越到了公元242年,成了曹魏邊境一名普通的屯田兵。
雖說這個時期的三國,不像四十年前那麼戰亂紛爭、舉國平均壽命都超不過三十六歲,可身為一名普通人,且穿越附身的還不是呂布、典韋之類的猛將,又且還身處在曹魏與東吳的邊界之地,別說活到三十六歲了,能否挺過未來十幾年即將發生於淮南本地的幾場重大戰事,都是未知數。
再退一步萬,拋開以上這些遠慮,單說近在眼前工期延誤的麻煩,同樣已經夠頭疼了。
他這幾日沒少聽屯正抱怨,本部的度支都尉隔三差五派人來責馴,要不是擔心施加刑罰會讓本營人手愈發短缺,全營上下鐵定是要吃一頓鞭子的。
工期已經延誤,現在的情況就是,就算完工了都得受罰,無非是儘快完工能少受些懲罰,越晚完工,懲處便越重,而按照屯正的說法,最重的懲罰那就是全營都得掉腦袋。
這時,上遊方向忽然傳來馬蹄聲。
周坦回頭看去,卻見三人三騎由遠處而來,快到近前時放慢了馬速。為首是一名頭戴平頭襆、腰挎短刃的中年男人,正是本部的度支功曹,其餘二人則是度支衙的屬吏。他暗叫不妙,還真是擔心什麼來什麼,這度支功曹又來崔工了。
「徐朴老兒何在?」度支功曹坐在馬上,朝著河道里正在施工的眾人喊道。
徐朴,便是周坦屯營的屯正。聽到呼喊,不敢怠慢,連忙小跑著趕了過來,因為歲數大了,在上河道坡時還滑了一跤,幸得一旁周坦扶了一把。
徐朴來到馬前,恭恭敬敬地向馬背上度支功曹作揖行禮。
「見過李功曹……」
哪裡知道,徐朴問候的話還沒說完,馬背上的李功曹揚起馬鞭就打在了徐朴臉上。
徐朴五旬身子骨,哪裡吃得消這一鞭,應聲栽倒在地,疼得連叫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河道里的田兵們吃驚不小,卻沒有人敢上前來幫護徐朴。
「我今早來巡,爾等也就開工了五、六尺,現下再來巡,幾無任何長進。你老兒可知爾等工期已經延滯七日,前些日子可是再三告誡過你,你也應承了會儘快趕工,都尉那裡這才沒有著急罰你。如今你老兒言出不行,該當何罪!」李功曹腰圓膀粗,說起話來頗有惡霸訓人的氣勢。
徐朴還躺在地上,雙手捂臉,老弱的身軀因為忍痛而顫著抖,一時間根本無法回話。
李功曹可不管那麼多,等了一會兒沒回應,立刻舉起鞭子又要打來。
「功曹息怒。」離得最近的周坦實在不忍心,他平日里經常受屯營其他人欺凌排擠,倒是多虧了徐屯正給予一定照應,這才得以在本營里生存下來。
他當即迎上前,幫襯了一把徐朴,向李功曹討饒道:
「小人等這幾日一直不曾怠慢,即便暑熱難當,也都不敢鬆懈,今早河道里剛破開一塊五尺之大的雜石,眼下看似推進不快,但下午過後必會有顯著成果。倘若工期上,功曹能向都尉代為再通融幾日,小人等感激涕零,定會銘記功曹大恩,今後若安得機會,必當回報功曹恩情。」
周坦這副肉身雖然只有十八歲,但附身於此的前世靈魂卻是三十五歲的職場老油條,自然深知職場之中的生存話術。
此時,他若是只闡述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只會讓上司感到無能,所以才刻意將「遇到了重大困難」說成了「已經克服了一個小困難」。
不僅如此,他早先聽說了這位李功曹素有貪性,儘管自己和屯營上下當下給不出什麼好處,不過先將「願意巴結」的態度表現出來,至少不會惹人煩。
「你這黃口豎子,以為牙尖嘴利就能糊弄我嗎?我此刻奉都尉之命前來,就是要告訴爾等,六日之前,淮水上游的泗水郡已遭了一場大雨,致使本渠蓄水堰水位正在上漲,爾等這段河道,必須在五日之內全部鑿通。」李功曹冷酷說道。
顯然,李功曹是受到了來自上級更大的壓力,今次可是再無討價還價的餘地。
聽到五日之限的命令,不光周坦捏了一把汗,就連倒在地上的徐朴都驚得抬起了頭。要知道早先幾個月,冷暖正適時,本營每天最多也只能鑿進六丈,如今天氣炎熱,輪休頻繁,每天能有三丈推進便已經不錯了。距離下一段界樁,尚且有四十餘丈之遠,別說五天時間,哪怕十天時間都難。
「功曹,五天委實不易啊!」徐朴趴在地上求饒,就差給李功曹磕頭了。
「就知道爾等不能,所以今日都尉特意命我前來詢問爾等,五日能不能完工?若能,今次便給你們最後機會。若不能,則全營立即罰除士籍,貶為賤奴。若應了五日完工又延滯,斬。」李功曹橫著臉,氣勢洶洶的宣布了道。
徐朴聽完,幾近暈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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