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節 兒子從上海回來,老子病情更加惡化
杜月笙開始使用氧氣之後,喘疾逐日減輕。除了為上海的徒子、徒孫們悲哀,為受難的同黨痛哭外,這還有一件牽心掛肚腸、使他眠食難安的大心事,那就是他的長子杜維藩仍在上海逃不出來。
就在1949年年底,上海中匯銀行「告急」函電如雪片般飛來,中匯銀行的總經理原系浦拯東、副總經理徐懋棠、杜維藩。抗戰勝利以後,中匯擁有兩個存款最多的大客戶,一個是杜月笙一手創辦的上海魚市場,一個是杜月笙任董事長的大東書局。有這兩大客戶每天解存巨額現款,中匯銀行對於一般小額存戶始終興趣不高,無意爭取。然而,偏偏在上海被解放軍佔領以後,大東書局和上海魚市場的主持人杜月笙和唐承宗都已撤離上海,兩大客戶風流雲散,幾同解體,再也沒有巨額現款存進來。照說中匯銀行理該無事可為,關門大吉,但是奇怪的是,上海人大概都曉得中匯銀行是杜月笙開的,生意買賣暫復正常,在上海公私各銀行中中匯的存戶突飛猛進,與目俱增,業務反倒欣欣向榮。此一反常的現象不曾使杜月笙沾沾自喜,引起歡慰,相反地他卻認為照這樣下去,他肩膀上的擔子勢將越來越重,他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他曉得共產黨斷乎不會允許有私家銀行存在,中匯銀行在不久的將來必定要被中共沒收,杜月笙不欲利用他私人的聲望與信心為共產黨恢復經濟出力,所以他不但無意繼續維持中匯,而且急於早將中匯關門。
卻是他苦於在撤離上海之前,無法先行宣告中匯停業,此刻他便不得不採取亡羊補牢之策,不惜任何代價和犧牲,設法結束中匯銀行,而這時中匯銀行總經理浦拯東先已辭職,因此,他便囑令他的門徒,中匯副總經理徐懋棠到上海這龍潭虎穴去走一遭。
徐懋棠大半輩子席豐履厚,養尊處優,他好不容易在中共佔領上海之前逃到了香港,此刻老夫子一聲命他回上海,他哪來這個甘冒生命危險的膽量?起先他推三阻四,後來便支支吾吾,他的態度使杜月笙勃然震怒,尤其當時情境迫不及待,急切無奈之餘,帶三分氣忿,杜月笙便斷然地說:
「好,你既然不肯去,我就叫維藩到上海去了中匯結束的事。」
徐懋棠依然不聲不響,於是杜月笙言話一句,便再也不容收回,他明知杜維藩此去非常危險,然而話已出口,他只有硬著頭皮,叫杜維藩回上海辦理中匯銀行的結束事宜。
杜維藩父命難違,只好別妻離子,心惴惴然地回上海去。他到上海的時候,共產黨沒有為難他,於是,杜維藩住進了愛多亞路中匯銀行去辦公。但是,他立即發現整個中匯銀行已在傾向共產黨職工的把持之下,而共產黨在中匯銀行的領頭人,是儲蓄部的一名襄理兼課長。
暗中為共產黨效力的中匯員工,抓牢了杜維藩就不肯放,雙方南轅北轍,於是暗中展開了鬥爭,杜維藩奉杜月笙之密令,冒險赴滬原為結束中匯業務,但是共產黨為穩定上海,廣為宣傳,盡量擴充業務。杜維藩固不能完成父命,在這一段時期極為痛苦,他在儘力應付公事以外,一天到晚都在想著怎樣離開上海。
杜維藩去看過他的「寄爹」黃金榮,聽黃金榮向他訴說自己的悲慘際遇,當共產黨展開清算鬥爭與公審時,杜維藩也曾站在中匯大樓樓頭數過囚車開來開去的數目,他心知自己非走不可,於是要了一記噱頭。
杜維藩故意跟那位在中匯的工作的中共課長套交情,說「知心話」。他純以業務觀點論事,強調當前的中匯為了擴充業務非得增資不可。那名課長不知有詐,一聽「增資」二字,便眼睛一亮,當下便問:「怎麼樣個增資法呢?」
「老闆在香港,」杜維藩指的是他父親杜月笙,「一大筆款子存在手上,香港又沒有什麼生意好做;讓我到香港去跟老闆講,中匯業務大有可為,何不撥一筆錢給中匯增資呢?」
這個話的前半段一絲不假,杜月笙在香港有一筆買房子的錢,中匯同仁大抵曉得,當時的上海軍管會希望杜月笙能回上海來,所以答應了杜維藩「回一趟香港」的要求。不過,杜維藩必須自己去尋一位保人。
為了找這個保,使杜維藩煞費躊躇,為難已極,他所謂回香港請杜月笙增資原本是騙取共產黨的信任,得以脫身的一記噱頭。來日他到香港便打算不再迴轉,因此他也就無法決定請誰出來為他做保。
結果,這件事被劉壽祺所知。劉壽祺是杜月笙好友劉春圃的兒子,經杜月笙一手栽培提拔,在杜月笙所擁有的華豐麵粉廠當了經理。當時他跟中共的上海勞工局長關係拉得極好,聽說杜維藩正為保證出境問題犯難。由於兩代的交情和少東家的安危,劉壽棋願意擔保杜維藩離開上海、回到香港以後在共產黨指定的日期之內趕回上海來。劉壽祺的幫助使杜維藩深受感動,隨後果然他不久就領到了路條。這一下杜維藩平安無事地回到香港,使得自杜月笙全家大小,歡欣如狂,人人都在額手稱慶,尤其感激劉壽祺的「仗義勇為」。
愛子無恙歸來使杜月笙大大鬆了一口氣,心中無比歡慰,因為杜維藩重返「自由世界」,對杜月笙來說,實有兩層重要的意義。杜維藩由香港去上海,前後半年之間,外面不明真相的人,議論紛紜,都說杜月笙長子返滬,是為杜月笙本人投共鋪路,因而「料准」杜月笙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回上海灘,最低限度,杜維藩上海行,也是替他父親從事試探,看看杜月笙和共產黨究竟有否合作的可能性。
另一層重要的意義,當然是長子杜維藩個人的安全問題。
當初,杜月笙派徐懋棠回上海而他不敢去,他多一半是動了氣,小一半也是實逼至此,無可奈何才把大兒子送進上海灘的,在杜維藩是父命不可違,自己和全家上下何嘗不是硬起了心腸?倘若杜維藩真有個三長兩短,不但對於病中的杜月笙是一項嚴重的打擊,他將又何以對他九泉之下的妻室,和都在跟前的媳婦、孫兒、孫女?
所以,杜維藩人到香港,杜月笙可說是披襟當風,如釋重負,忍不住地脫口歡呼,當日,他精神一震,把一別半年的杜維藩喊到了房裡來,嘉勉慰勞了他幾句,父子兩人隨即開始一次極關重要的長談。而杜月笙對於新自上海來的長子,他所問起的頭一件事情,便是:
「我拍給黃國棟,叫他轉給你的電報,你收到了沒有?」
杜維藩一聽,便曉得他父親要問的是什麼事情:黃金榮的正室夫人,杜維藩的寄娘,杜月笙尚未出道以前對他一力栽培提拔的林桂生———「桂生阿姐」在1950年春病逝上海。杜月笙在港驚聞噩耗,至感悲悼,他立刻打電報給留在上海的杜家賬房黃國棟,轉知杜維藩前去料理喪事,盡哀成服。林桂生自從黃金榮另娶露蘭春,她「提得起,放得下」,翩然離了她相幫黃金榮建立起來的聲勢赫赫、鐘鳴鼎食的黃公館,便是杜月笙不惜開罪金榮哥,替她在西摩路備下了一幢住宅,搬過去定居,林桂生從此閉門不出,不問世事,1936~1937年裡,歷經北伐、抗戰,戰亂,哪怕上海灘炮火連天,打得稀爛,她仍不避不走。上她門的只有一個炙手可熱、步步高升的杜月笙,而杜月笙一生一世惟獨視林桂生為他的大阿姐,總是在說永遠報不完她的恩。林桂生之死,使杜月笙以未能親自送終為憾恨,他叫杜維藩去弔孝治喪,一再關照必須由他負擔所有喪葬費用。
杜維藩稟告他父親,他在上海時已經遵照杜月笙的囑咐,妥善辦好了林桂生的後事,杜月笙聽后猶在不勝欷噓,他說了些林桂生的為人和性格,對於她的「硬氣」讚不絕口,以一個孤老太婆在上海關起大門,渡過了刃兵時起,動蕩不安的二十五六年的艱苦歲月,她不但不要共金榮給她一文錢,幫她一點忙,而且絕不告貸求借,或者接受任何人的饋贈,上海人所謂的「白相人阿嫂」,林桂生可以贊得上是「代表性」的人物,她是「白相人阿嫂」的「開山祖師」,同時自從她瞌然去世,這一類典型的人物就此永遠絕跡。
接下來杜月笙便問杜維藩自己徒子、徒孫恆社子弟的近況,以及他們留在上海,處境有否危險?對於這一個問題,杜維藩惟有搖頭苦笑,他說根據他的統計,恆社弟兄滯留滬上不會逃出來的還有五六百人,而在他離開上海的前夕,共產黨早已開始清算鬥爭,五六月間上海被捕的清算鬥爭對象為數在萬人以上。這其間有多少恆社分子,他無從打聽。不過。有兩點極堪注意的事,可以預見恆社分子的前途一定是凶多吉少。
杜月笙則聞言嗒然不語,他的神色一變而為愁慘悲痛,20年來他對恆一幫幫會流氓加意培植,嘔心瀝血,其用心之苦,不是一般朋友師生的情誼所可比擬。杜維藩的報告可能是他預料中事,但他內心對於留滬恆社分子的安全猶存一線僥倖之望,杜維藩的一番分析使他這最後的希望也歸於破滅,於是,杜月笙陷於深巨濃重的悲哀之中。
杜維藩無恙返來來是一件大喜事,因此杜月笙力疾而起,一連和他談了幾天,然而所聽到的都是恆社分子怎樣危險,留在上海的老朋友們各種不同的悲慘下場,這許多消息使杜月笙刺激頗深,於是,杜月笙猶未痊可的一場「喘大發」,又變本加厲,病況極其嚴重。他每天一陣接一陣的急喘,喘得他汗出如漿,神志不清,半人高的氧氣筒用完一支又接一支,情況最緊急的時候,所有的醫生不約而同搖頭嘆氣,他們向杜公館的人強烈暗示:應該有所準備。
因此,杜公館上上下下亂成一團,幾個成家立業的兒子,和三樓孫太太都住在外邊,惟恐臨時生變趕不及到堅尼地來送終,孫氏太太、杜維藩、杜維屏、杜維新,再加上住在堅尼地的杜美如、杜維善、杜維嵩,嫁到金家的杜美霞,所有杜月笙在港的太太、兒女、孫兒、孫女,每天都到堅尼地守夜,以防萬一。
杜月笙這一次病情惡化連續一個多月,自1950年5月中發病到同年6月下旬,他躺在床上用氧氣,仍舊喘個不停,身上的小褂褲一轉眼就被淋漓大汗濡成透濕,侍候他的人忙不及脫下揩乾身體再換穿。
好不容易在盛夏時分喘勢漸漸地被止住了,杜月笙等於在鬼門關口打過了一轉,大病初癒后的杜月笙形銷骨立,面容憔悴得令人不忍平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