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狼口脫險
第18章狼口脫險
兩匹快馬拖著一頂宮裡的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疾步飛馳,馬兒的身上是道道血鞭之痕,發了瘋一般向前跑。
轎子中,夜念斯緊緊抓著轎座,堪堪穩住身子,可渾身已經遍體鱗傷,他黑眸看著自己左臂上向外冒血的傷口,在劇烈的搖晃中,他狠狠地捏住自己胳膊的近心端,血汩汩地流出來,在雪地上留下一些隱約的血跡。
「沖啊!沖啊!」篆秋騎著馬就追隨在那轎子旁邊,兩眼興奮地外凸出來,齜著牙笑地喪心病狂,他那壯實的手中握著一隻手腕粗的馬鞭,只要馬兒的行動稍有緩慢,狠毒的鞭子就會接踵而至。
馬蹄鐵都已跑地浸滿了血,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如光影一般橫衝直撞,好幾次都差點側翻,被懸崖邊上的石頭給擋了回去。
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人十分容易眼花。
「三哥這是真能玩,」辰傅騎馬緊跟在不遠之後,風聲呼嘯在耳邊,山上逐漸開始下雪,微小的雪粒不停鑽入他的眼睛,他微微眯緊那狹長的一對眸子,「八哥,咱們前面就停下吧,照三哥這麼玩,不得把那小子弄死?」
與他並肩騎馬的閔梳笑地猖狂,眼中滿是不屑,他白了辰傅一眼,「死在你小子手上的人還少了?這時候裝什麼憐香惜玉?又不是我們倆弄死的,凡事不是有你三哥擋著!」
辰傅壞笑了下,他掃視向周圍的山脈,他們腳程十分快,已經到了須臾山的半山腰,馬上就到絕命崖了,他急忙加速,一個飛奔越到馬車的甲板上,雙臂拉緊韁繩,「吁!——」
一聲尖銳的嚎叫劃過冷風呼嘯的雪空,馬車在路上停了下來,旁邊騎在馬上的篆秋很不樂意,從馬上下來后拿鞭子打著石頭,把馬兒嚇地一驚,「你幹什麼呀?本皇子還沒玩夠呢!」
辰傅無奈地笑著走上前,勾搭著他的肩膀,小聲道,「三哥,不能玩了,你看這天色,馬上就要入夜了,」他更加壓低了一點聲音,眼神略染恐懼地朝四周層巒迭起的山峰瞥去,「這須臾山,外號可叫狼山,年年秋時圍獵,可沒人能活著從狼嘴底下爬出來!」
他猛地拍了下似是被嚇傻的篆秋,「怕不怕!」
篆秋著實是愣了愣,然後急忙點點頭,「怕,怕!那我們還不快走!」
「就是嘛!」辰傅轉身就騎上快馬,往前一看,閔梳朝他們招手,示意讓他們快點走,野狼的嗅覺很是敏銳,絕命崖就是狼窩所在,只要聞到一點點活肉的氣息,狼就會立刻圍上來的。
篆秋騎上馬,「駕等等,十二弟,那十四弟怎麼辦?」他勒住韁繩,站在轎子旁邊,摳了摳後腦勺。
辰傅無奈扶額,含笑對他解釋道,「三哥,咱們幾個不就是為了好好『恭喜』一下十四弟新婚嘛!」他都不知道這個傻子在問個什麼勁兒。
「可是母妃說,狼是很兇的動物,會吃人的,把十四弟留在這裡,他不就死了嗎?」篆秋一臉疑惑地問,也很固執地不肯離開。
遠處閔梳兩隻手撐在左右頰側,朝這邊大喊,「你們腦袋是不是被屁股給坐住了?不走等死啊!?」
要不是為了拉一個人頂罪,辰傅真不願意帶這個拖油瓶做事,他皺著眉頭眼睛轉了轉,「三哥,咱們三個是來找十四弟玩遊戲的呀,馬上狼來了這個遊戲呀,是最好玩的,你說咱們做哥哥的,是不是得讓著弟弟呀?」
篆秋想了想,摳了摳腦袋,「好像是啊。」
「那還說什麼,快走!駕駕駕!」辰傅上來一鞭子就把他的馬給打驚了,「啊——慢一點!慢一點啊!」篆秋很快就朝閔梳那邊去了。
辰傅駕著馬,側過身看著那已經快要散架的馬車,冷笑一聲,心裡暗想,【夜王,你可別怪誰,這可是你自己要和我們出京圍獵,這狼山本就是能者出,孬種滅,你搶了不該搶的東西,就是這個下場。】
隨即,三人都飛快下山了,剛到山腳下,天就蒙蒙地黑了,三人飛速回京,半個時辰后便停在了飄紅樓門前,摟著幾個青樓女子美美地去了雅間。
須臾山。
夜念斯記得,這山的名字是大虞朝三百年前統一五國而建都時,高祖皇帝蕭玦親自取的。
山中一日,恍若須臾數年,是說上山的人,能再次平安下山的時候,覺得彷彿已經在山上待了一年時間,足見其折磨。
馬車已經散架了,拉車的馬也被那三人帶走,夜念斯從翻滾在山崖邊上的馬車中拼盡全力地爬出來,映入眼帘的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
天色已經逐漸暗下來,他黑眸看向四周,自己腳下是萬丈深淵,左邊有兩條路,其中一條應該就是剛才上山的路,右邊只有一條路,應該就是直通他們所說的那個地方,「絕命崖」。
一陣冷風吹來,捲起他單薄的衣裳,手臂上的傷口還在繼續流血,他黑眸發暈,唇色枯白,面色已經被凍地白中泛青。
不,這個時候不能不清醒,他跪下身,捧起一大把雪,拉開自己的衣領,狠狠倒了進去,一陣刺骨的冰涼讓他清醒了一些,他一抹臉,覺得有些黏糊糊的,再一看手,竟然是一手的血。
難怪他覺得腦袋發暈,原來是頭磕在馬車上,血被凍在他的臉上,而他的雙頰已經冷地失去了知覺。
他左右看看,從腳邊撿起一根有手臂粗的木棍,支撐著自己準備往前走去,去看自己一路上留下的血跡是否還在。
可面前,無論是哪一條路,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下地非常大,他染霜的睫毛幾乎已經看不清楚更遠的路,可是面前的路面上,都是潔白的,甚至沒有一絲絲血跡。
他記得從開始上山,到他們停下來,是一個時辰的時間,按照這山上和山下溫度之差別,這裡的高度至少在一千丈,如此長的盤山之路,分叉口眾多,若是沒有血跡的標註,他根本沒辦法下山。
這種想法讓他黑眸中微微閃過一道絕望,但是那神色稍縱即逝,他必須要活著走下這座山。
夜念斯彎著腰在路邊尋找了兩塊石頭,撿了一些樹枝到就近的一個小山洞中,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握著那石頭,將兩塊石頭不斷地打擦,幾百次后,隨著「嚓」的一聲,一支樹枝被點燃了。
手邊勉強有了一絲溫暖,夜念斯擼起自己的袖子,將那火焰靠近自己的傷口,「刺啦刺啦」……傷口的肉在不斷地燒焦,原本汩汩流出的血,隨著傷口的焦硬而逐漸停住。
夜念斯神色並無太多波瀾,從前無葯止血時,這是他經常用的方法。額頭上的傷凝血很快,所以無需用到,片刻之後,他立刻踩滅了火焰。
他黑眸看向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周圍臨近的山谷之中,驀然傳出此起彼伏的狼嚎聲。這是群狼的聲音。
如果是一匹狼,用火把可以驅趕,如果是群狼,點火、有煙,只會加快他被發現的速度,群狼是無懼火把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傷口,狼對血的味道十分敏感,縱然他已經止住了血,可在這幾乎寸草不生的山裡,一點點活人的味道,對狼王的味蕾都是極大的誘惑。
他不能呆在這裡。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他帶著傷跑出去,在岔路口處,隨便選擇了一條路。卻剛跑了沒幾步,被攔住了去路。
兩條純白的雪狼,正從他對面而來,綠色的豎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眼神中極其陰森,不緊不慢地停住了腳步,鋒利如冷刃的獠牙下,滴下來幾串哈喇子。
夜念斯黑眸微微一怔,急忙轉身,卻發現自己的周圍,已經被一群大概十多匹的雪狼團團圍住,它們離他不算遠,卻封鎖了他所有可能的逃生之路,甚至在靠近一側懸崖處,都有狼佔住了那個位置。
夜念斯袖中的手微微團緊,黑眸冷萃。
狼,是唯一不受巫醫族驅使的動物,它們對人沒有任何信任,對任何肉體都有著極度變態的渴望,是天生不可以被統治的物種。看來他今日,勢必很難走出這地方了。
突然,幾匹狼沖他跑過來,從他的腿上和手上狠狠叼下兩塊肉,而後飛快地跑到狼圈中,循環往複。夜念斯沒有躲閃,只是片刻堅持之間,瘦削的骨骸已暴露出來。
他單膝跪倒在地,身上是殘缺的傷,不斷有狼從他的後背、腰腹、手臂、大腿上僅僅撕咬下一塊肉,叼著就沖入另一邊,狼群中傳出極其興奮的呼聲。
他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抬起黑眸,看著它們都在忘乎所以地品嘗他的肉,還衝他投來覬覦的目光,他唇角微微一斜,眸中涌過一道凶厲。
「那就讓我們一起死吧。」他黑眸灼灼,哪怕身體已經千瘡百孔,然並不畏懼。他曾服用過花蟒的蛇膽,那種寒涼之物,對狼是劇毒。它們食他肉身,吮他涼血,必也不會命久。
冷風呼嘯而來,吹動他身上單薄的衣物。
這,就是他的下場了。
最後一刻,領頭的狼王沖他一個飛躍,夜念斯側臉,黑眸直勾勾地瞪著那隻凶神惡煞的狼,在絕望地閉上眼睛的一瞬——
嗖!——
他睜眼,一枚箭從遠處飛來,直接刺穿了那雪狼的喉嚨!雪狼應聲倒地,嗷嗚一聲就失了氣息。
他驀地回過頭去。
「夜王殿下,別怕!我來救你了!」覃雨望沖他大聲地喊道。
寒風呼嘯,幾十匹狼群之中,她身穿一襲桃粉色的長裙,身披皓月白的長貂披風,左手舉著一張巨大的青玥破天弓,箭羽如落雨般精準落下,帶著凜凜銀光,穿透空氣的聲音像絲竹一般悅耳,卻能在片刻讓猖狂的狼群四散而逃。
夜念斯黑眸看著她,不知為何,他紅了眼尾,身上那一塊塊原本幾乎麻木的傷,此刻一點點變得痛徹百骸,他甚至有對那三人隱隱的背叛、憤怒之情緒,裹挾著委屈和無助、絕望和痛苦,在那一瞬,瘋狂地想與她訴說。他甚至說不明白為何會這般。
覃雨望騎著蘭茵而來,在夜念斯身旁她緊緊地拉住他的手,將他一把帶到了馬背上,「蘭茵,快跑!」
馬背的劇烈顛簸讓夜念斯難以穩住,覃雨望拉起他的手,環繞在自己腰間,一邊駕著馬狂奔,一邊大聲對他說道,「殿下,你抱緊我,我們要下山了!」
夜念斯垂下黑眸,輕輕地收緊了自己的手,將指腹放在她纖細的腰前。他看著那瘦小而薄弱的肩膀,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想要依靠的念頭,卻在劇烈的顛簸和極度地寒冷中,消散於微茫。
狼群並未逃離,而是四散躲開,在看到他們跑了以後,一隻雪狼率先從草垛里跳出來,跑到那隻被覃雨望射死的頭狼的身旁,伸出舌頭舔著它的傷口。可狼王的身體已經僵硬,連眼睛都沒有閉上。
它是狼王的妻子,是這狼群中最尊貴的女人,此刻,雪狼們三五成群再次出現在它身後,它睜大血紅的眼睛,張開獠牙,將深深捅入它丈夫喉嚨的那一枚箭狠狠地拔出來,叼在口中。
它目光凶厲,月光照著那銀杉箭的箭尾,道道銀光閃在它狠絕的臉上。「嗷——嗚——」它咬著箭朝天長嘯,異常悲愴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山上高聳入雲的殘雪,搖搖欲墜。
它開始抄另一條近路,向覃雨望的方向展開追擊,方才的那一聲號召,已經為它片刻之間召集了整座須臾山各個地界的狼,不僅僅是雪狼,還有獠牙更長的紅狼、極其殘暴的叢林狼、以及數量最廣泛的胡狼,數千匹狼,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包圍所有下山的路。
覃雨望駕著馬一直跑,夜念斯微微側耳,黑眸中閃過一絲疑惑,狼的聲音沒有了。從前他看過一本《野林雜記》,裡面說狼有了獵物目標后,就不會再發出嚎叫。而沒有任何目標時,會用此起彼伏的狼嚎在不同的山頭彼此對話。
「不對,要停下來,不能沿著這條路走了。」夜念斯微微收緊抱著覃雨望的手,覃雨望雖然疑惑,但還是及時停了下來,「為什麼?可是下山,只有這一條路啊。」
夜念斯下馬去,因為身上的傷他無法站穩,他看著前方幽幽的一片黑,十分安靜,尤其正在下雪,整個山林中寂靜一片。
這裡狼群眾多,他們的到來必然已經被它們知曉,沒有誰比狼群更熟悉這須臾山。這樣的安靜是不正常的,不像是在追擊,而像是在埋伏。
他猜的沒錯,就在他們前方一公里處,數千匹狼,已經封鎖了從那處到下山的全部路段,它們靜默於道路兩側的草叢之中,以雪、林、木、灌作為掩體,豎眼發光,精神抖擻,那雪狼之族就更加怒火中燒。
萬事俱備,只等他們上門來。
「那怎麼辦,難道我們往山上跑?」覃雨望扶著他,緊張地看著他渾身的傷,她將他的手臂掛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著他煞白的臉色,「我們先找個地方,我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
夜念斯左右地掃視了一番,和覃雨望往上山的方向走了一公里,在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可以稍微清楚一點看到下山的路。
「這麼看上去,倒是十分平靜,它們會埋伏在何處?」覃雨望從蘭茵的身上取下包裹,正要拿出葯,夜念斯黑眸看向空中,天空中有一隻大雁飛過。
「你看得到那隻鳥么?」他問道,覃雨望抬眼,「能,怎麼了?」
「把它打下來。」夜念斯淡淡說道,因為失血過多,他的視野有些模糊了,看的不清楚,只覺得那隻鳥十分遠。
覃雨望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她仍然舉起青玥破天弓,架上銀杉箭,左眼瞄準那隻大雁,順著它飛行的方向不斷移動,「嗖!——」一箭穿空,那大雁慘烈地叫了一聲,像是斷線的風箏一般直直地墜落下去,正好落在他們下山那條路上的不遠處。
「妥了,」她放下弓箭,杏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那重傷的大雁落下去,只是片刻之間,就有密密麻麻的狼衝上前來,那大雁還沒有落地,就被撕咬地四分五裂,狼奪到食物后快速地藏回了草叢。
覃雨望握著弓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皺著眉頭,看向夜念斯。
若是方才他們再往前幾十步,那現在早已經被脫地只剩下白骨了。
夜念斯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條山路上的情形。
覃雨望將包裹打開,裡面放著上次去崑崙虛,他們沒有吃完的乾糧,還有那塊牛肉乾。她將那牛肉乾拿出來,撕開后遞給夜念斯,男人還沒反應過來,那食物已經到了他口中。
他皺著眉嚼了幾下,著實費牙。每一次吞咽,都扯著後背的傷猛疼一下。
覃雨望左右地扭了下腰,覺得腰間怪怪的,突然想起來點什麼事情,她從胸前的小兜里拿出半串糖葫蘆,撕開小糖紙,遞給夜念斯。
夜念斯黑眸看看她,又皺著眉看著那紅得透亮的果子。
「沒毒,」覃雨望眼神雪亮地看著他,張口就咬下來一個,「特地給你留的。」
夜念斯抬手接過,黑眸垂下,晃了晃那串糖葫蘆,「我沒懷疑那些。」
趁著他吃東西,覃雨望將他身上的傷口查看了一番。
七八處被咬掉了一塊肉,傷都是撕裂的,她抬眸看他一眼,夜念斯卻一聲痛都沒說。她皺著眉頭,將金瘡葯倒在紗布上,而後輕輕將傷口包裹起來。
覃雨望從包裹中拿出她方才討來的地圖,借著清冷的月光,仔細地看著,夜念斯眼神瞥過那張紙,一條上山到絕命崖,兩條下山的路,一清二楚,沒有別的路可走。
覃雨望皺著眉頭,看到山下的狼群正在一點點向山上逼近,「我們要快些上山了。它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的。」
她站起身來,雙手去拉夜念斯的胳膊,他沒動,黑眸微微垂著,唇色枯白,他聲音清透低冷,「我身上有血的味道,你帶著我,註定跑不掉的。你不該來救我。」
覃雨望白了他一眼,「誰讓你是我的倒霉蛋夫君呢?」她使勁地用力,將他扶上馬,而後自己也騎上去,她杏眼看著那群狼逼近的方向,「我們只有上山一條路可選。要是今天這麼不幸,我們雙雙隕命,」她轉過頭來,「你可得在奈何橋入口等著我,下一世,我還得管著你。」
夜念斯黑眸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覃雨望的鞭子上套著毛氈,她一鞭抽下去,蘭茵一往無前地向山上跑去。
狼群一直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那頭狼的夫人跳上就近一個山頭,綠色的豎眼俯視整個半山腰,看到了很遠很遠處,它能嗅到那殺了它丈夫的人就在不遠處,它看向上山的方向,嗖地一下沖了過去,數千匹狼緊隨其後。
原本以為至少還需要一些時間,卻不成想,奔向絕命崖的過程,比他們設想的要更加快。
即將到須臾山的頂峰時,狼群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那頭雪白的母狼直衝覃雨望而去,夜念斯下意識抬手護住她的脖子,左臂的傷口再次被咬裂,他眉間微微一皺。
蘭茵很敏捷地躲過了狼群的進攻,即將到絕命崖時,它無法回頭,身後的狼群虎視眈眈地衝上來,在生死一瞬間,蘭茵朝下面看了一眼,眼神一亮,毅然跳了下去。
夜念斯將覃雨望緊緊含在懷中,閉上了眼睛。
他們飛速地下墜,在寂靜的夜空中劃過,打亂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母狼立在懸崖邊上,揚起頭顱仰天長嘯。
「嗷——嗚——,嗷——嗚——」
覃武侯府。
夜已深沉,正陽街上卻燈火通明,數百甲胄列隊武侯府門外,各個身披月白戰甲,最低品階也是正五品將軍。
京城外六隊人馬共萬餘人精兵,帶著武器輜重以千里加急的速度直奔須臾山。
府中正廳,覃羽坐在竹木雕花的椅子上,頭髮似乎在一夜之間白了一些,他閉著眼,一手扶著太陽穴,冷靜地等候著結果。
旁邊的椅子上,辰傅和閔梳此時,如坐針氈,他們看向旁邊滿眼新奇左右張望的篆秋,眼眸中慌張就更是難以掩藏。
辰傅還是先開了口,賠著笑,也不敢太大聲說話,「侯爺,那十四弟……確實是自己要跟我們去圍獵的,三皇兄一喊他就去了,對吧皇兄!」
閔梳用胳膊肘懟了下篆秋,後者急忙點頭,「對!對!」
「所以這事兒,和我們真的沒什麼關係,我們哪裡知道那是什麼狼山嘛……」辰傅訴著苦。
閔梳倒是始終一言不發,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今天就是那覃雨望和夜念斯都死在山上,他量覃羽也不能怎麼辦。
「咕,咕……」篆秋的肚子響起來,他左右看了看,指著一個奴婢,「你,你去給本皇子弄點吃的來!我要吃塔餅、燜豆腐、骨頭湯、薏濕糕、煨排骨、小龍蝦和鹽焗雞!快點去!本皇子餓了!」
周圍的家奴拳頭都攥著勁,眼神憤恨地盯著他們,那女婢並未說話,而是看向了覃羽。
覃羽睜開眼,濁眸遙遙地看著遠處,黑暗中一個人影走進來,覃雲進門,單膝跪地,神色凝重,「父親,第一批人馬已經到山下,須臾山地界很大,約莫有半個京城。」
覃羽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從袖口中摸出一塊銅色的符令,椅子上坐著的三人頓時眼睛都看直了。
那是一枚裡面為純金,表層渡青銅的虎符,只有半個巴掌大,是這大虞朝獨一無二兵權的象徵。
他伸出手去,覃雲手掌朝上,雙手高過頭頂,覃羽將虎符放在他手中,聲音冷肅,寒氣逼人,「本侯命你,調五萬驍騎營,一日之內,就是給我剷平須臾山,也必須找到二人。」
覃雲接令,「末將遵命!武侯靜待佳音!」說完,他便轉身快步離去。
閔梳和辰傅面面相覷,他有些不屑地看著覃羽,「侯爺,你這陣勢也太誇張了,不就是兩個人么,這調兵,恐怕有失分寸吧。」
辰傅卻發現這武侯並非那麼好說話的人,所以什麼也沒說。
覃羽背著手,站在他們身前,側眸凜冽地一瞥,那眼神逼人更甚,多看兩眼都覺得後背直冒冷風。
「各位皇子,等我的乖女兒和賢婿回來了,老夫一定好好宴請各位。」
閔梳笑了笑,他就知道,量他也不敢怎麼辦。
覃羽濁眸一深,坐在椅子上,「要是回不來了,老夫也會宴請三位。只不過吃的席就不一樣了。」
他微微揚手,看著他們三人,「我覃家很少辦喪事,此番若是我覃府掛上了白綾,」他眼神冷辣,聲音卻平靜,「我保證,這京都上下,每家每戶,無一人可安然度過這景和十三年。我覃府中人無緣受辱而死,一人隕,我覃羽必讓萬人陪葬。」
他放慢了語速,「首當其衝的,就是三位皇子因圍獵死在了狼山上。各位吃席之時,別忘了多吃一份,畢竟能活著吃自己的喪席,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覃羽的聲音沒有一點點的波動,哪怕是聲調的上揚,或者是盛氣凌人的架勢,一點都沒有。他平平靜靜,就好像在說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諸如何時用膳,幾時掃塵,明日天亮之時,是先凈口還是先凈面……等等小事。
閔梳急了,「武侯,我們可都是皇子!你難道還能取我們性命不成?!」
覃羽的眼神平靜而冷辣,默了半響,沒忍住輕聲嘆了下,「三位皇子不是自己要上山的么,怎麼,只有你有證據,本侯就沒有?」他聲音驀地威嚴,聲如洪鐘,擲地有聲,「那你未免太小看我武侯府了。」
這下,閔梳是半點笑不出來了。他默默地放下腿,一抬頭,辰傅也是唇色蒼白,就只有篆秋一個人,還在眼神清透地到處張望,盤算著什麼時候才能吃席。
他們是真沒算到,那覃府二小姐,竟然真敢拿著那圖紙上須臾山。她去找了蕭宴問他們經常去的地方,蕭世子本以為他們肯定不會在飄紅樓,畢竟當天做了虧心事,總要找個地方躲躲,結果就帶著她去了,一抓就抓了個准。
蕭世子為了避嫌,也沒等到覃雨望盤問,就借口離開,她那個刁蠻勁一上來,那是誰都不怕,迫於威壓,他們實在沒辦法才告訴了她,身上那須臾山的圖紙也被她搶走。
他們本以為一個女人家,說什麼都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再說她不是之前和蕭宴青梅竹馬么?那被這賜婚橫刀斬斷,也虧地他們還尊敬地叫她聲嫂子。
現在兩人就盼著,那夜念斯死活無所謂,就是覃雨望,可千萬別有一點點事,不然他們恐怕真還走不出這覃武侯府了。
天亮,雪停。
覃雨望醒過來的時候,眼中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微微抖動著眼睫,覺得自己好像,還活著?
她嘗試呼吸了一下,手邊也逐漸感受到了一絲絲的冰涼。
她真的還活著!
她慢慢地睜大眼睛,映入眼帘的天空,就是白茫茫的,下過雪,它並沒有那麼晴朗,也沒有傳言中,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后那麼湛藍。它還是灰濛濛的,好像這個世上什麼都沒有變。
可是他們活下來了。
她欣喜若狂,急忙坐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手中倍感冰涼那物,並不是雪,而是男人的手。
夜念斯躺在她身旁,渾身已經凍僵了。他俊瘦的面龐如死水一般凄白,唇上無半點血色,額頭上的傷痕凜厲而駭人,掉落之時他近乎完全護住了她的身體,故而渾身都是被刺、被戳、被勾破的傷痕,輕重不一。
蘭茵的一條腿上有傷,此刻正難過地舔著夜念斯的臉。
覃雨望上前,在他的臉頰兩側拍拍,又在他的心口處聽了聽,那微弱的心跳聲,還在,還沒有消失。
覃雨望起身看向四周,她從絕命崖上跌落,卻不成想這下面,不僅是一條湍急的河,竟然還有一片巨大的沙地,其中還埋著一些凍僵發黑的西瓜藤,在這裡不遠,應該有人家居住。
她正想著,遠處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背著竹筐走過,覃雨望眸中含喜,大聲呼救,「救命啊!救命啊!——」
岡牆植走了幾步,停住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轉過身去,卻看到那裡有兩個人,還有一匹馬。
他看著沙田旁邊冰冷刺骨的河水,眼眸中微微泛出一些疑惑。
茅屋中燃起爐火,溫度一點點回升,覃雨望握著夜念斯的手,在床邊焦急地喚著他。
岡牆植從門外進來,手中拿著兩個瓷瓶,聲音渾厚,「這位姑娘,這是我之前在兵營中用的葯,快些給你夫婿用上吧,他的傷可不輕。」
覃雨望勉強地笑笑,「多謝你了小哥,」她拿起那瓷瓶,手指觸到底部,摸到一個字,她翻過來一看,是一個「覃」字。
她眨眨眼睛,「敢問小哥之前是在覃家軍中任職?」
岡牆植十分詫異,瞪大了牛一般的眼睛,「姑娘怎麼得知?」
覃雨望收下那葯,「我姓覃,叫覃雨望,是武侯府嫡女,這一位是我夫君,當朝十四子,夜王殿下。」
岡牆植一聽,急忙單膝下跪,「小民不知是二小姐與殿下,多有怠慢!只是你們怎會出現在那處?」
覃雨望搖搖頭,「這說來話長,你可否幫我傳一封信到武侯府上,派人來接我們?」
岡牆植想了想,「應該不用那麼麻煩。實不相瞞,這裡是吳釗縣,也是小民的老家,昨日路過對岸時,看到有大批同僚在山上搜救,現在看來,應該是武侯府中人。我這就去通知他們。」
覃雨望轉頭看向夜念斯,將他的衣服慢慢褪下去,看著他身上那駭人的傷口。縱然她對他沒半點好感,可這粼粼入骨的傷,卻讓她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些。
她想起奶奶寬慰勸誡她的話,說夜念斯身世頗苦,讓她千萬不要心生憐惜,對他動心。
她自然是不會愛上他。只是……在這麼苦的人生里,他還會沿著覃雨望為他設定的命運,因為她好,而喜歡上她,放棄奪嫡么?
約莫沉睡了三日,經歷了高燒、失溫幾次波折,在一個清早,夜念斯深吸一口氣后,緩緩睜開了眼。
這一眼,恍若隔世。
身上的傷很痛,他幾乎沒辦法正常地呼吸,但是每一處都包紮了起來,不像從前那般糜爛到露骨的境地。
他強撐著床,緩緩坐起身,還是熟悉的小屋,粉色的布置,素色的紫檀木傢具,他回到覃府了。
接下來的幾日,他被批准住在南院,房間就在覃雨望的隔壁,一連七日,都沒有見到她。
臨近正月了,府上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有事情可以做,唯獨他顯得格格不入,也無人與他說笑,亦無人責罵、刁難於他。
他坐在閣樓上,手裡捧著那本從前愛不釋手的《孫子兵法》,眼神卻忍不住地看向窗外。柳葉說,覃雨望的傷不那麼重,在他醒過來之前,被召入宮中去了,具體做什麼,她也不知道。
深邃的黑眸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散出一些淡淡的無聊,他垂頭看了看那書,黑眸瞥到窗邊整整齊齊一摞《靜心錄》,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數了數,正好十冊。
他隨便抽出一冊,眼睛自上而下一目十行地看起來,正要翻頁的時候,似乎想起來了什麼,他放下書,不太自然地伸出一根手指,壓在第一個字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讀。
午飯還沒到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夜念斯聽見了那故作小心的聲音,黑眸微微瞥到一旁,沒有回眼,而是繼續專心致志地看著手裡的《靜心錄》。
覃雨望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正要嚇他,夜念斯突然轉過身來,微微揚著下巴,輕輕一挑眉,「二小姐,有事么?」
覃雨望尷尬地笑笑,【這男人真掃興。】
「噹噹噹噹!」她從身後拿出一個籠屜,「嘗嘗!這可是我從宮裡帶回來的!」她解開蓋子,裡面放著六隻可愛的小白兔糍粑。
覃雨望四仰八叉地躺在飄窗上,唉聲嘆氣,「哎喲,這幾天可是累死我了,你都不知道,就為了闔宮家宴時做那詩女,我居然還要去提前培訓,哪裡記得住啊!真服了。」
夜念斯看著小白兔,紅紅的臉蛋,粉粉的耳朵,黑瑪瑙似的眼睛,果真做地十分逼真。
覃雨望一個咕嚕翻起身來,「不過呢,到時候家宴一過,贏了的詩女會得到幾萬兩的賞賜,也就算是壓歲錢了。殿下,你有沒有想要的新年禮物?」
夜念斯黑眸微微轉向她,冷漠地說道,「沒有。」
覃雨望起身坐在他旁邊,「你別這麼掃興嘛,你可以先想一想,不著急回復我。對了,我今天發現了一個好地方!帶你去!」
「我不去。」夜念斯眉間微皺,反抗了一下。
「這可由不得你!」覃雨望拉上他就跑。
一座小小的寺廟,開在了正陽街上,許多人帶著香火進去參拜,裡面有一尊大佛,金光閃閃,佛光普度。
夜念斯黑眸看向她,「你說的好地方,就是這裡。」他轉頭就走。
覃雨望急忙拉住他,「我們進去拜一拜,還能求佛緣呢,快來。」
覃雨望硬是拉著他進去了。
夜念斯很少踏足這種地方,他從來不信這些。如果神佛可保佑他,又怎會讓他落得如今的境地。
覃雨望拉著他在一位大師面前坐下,買下兩本功德簿,請大師為他們寫上了名字。
覃雨望將其中一本放在夜念斯手中,又塞給他一支筆,「可以把一些心愿,祝福寫下來,求得上天保佑!」
長長的紅木桌上,覃雨望在這一邊,夜念斯在那一側,他看著覃雨望奮筆疾書的樣子,眸中閃過一絲無奈。
覃雨望在功德簿上寫下:【夜念斯,平安,聽話,懂事,疼老婆,健康,不受傷,不被人暗算,快樂,經常笑,不讀兵書,學會愛人,不要惹事,不要讓爹爹不喜歡……景和十三年,臘月二十八】
夜念斯看著那功德簿,抬手想要落筆,卻在墨染紙張的一刻,停了下來。
他也曾寫過功德簿,為大虞朝,為那個父親,為蘭氏一族求過平安。
只可惜,這三樣,最後註定無一可得平安。故而他這筆下寫的不是祈福。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他只知道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一切,擁有的一切,到了他這裡,總要打些折扣的。
這大概也就是苦難之子的命數,他認了。
他放下筆,大掌重重合上那功德簿。這地方如此虔誠,裡外都是懷著善意的人,可卻激起了他心頭之怒。他們都盼著功德簿上的人活,而他卻盼著自己曾經寫下的那本功德簿上的人,那唯一的血肉至親,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