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父子十年後再相見,劍拔弩張
第25章父子十年後再相見,劍拔弩張
何玉蓮太想贏了,她握著手中之細毫,一向面對這些文題都淡定自若的眸子此刻不由自己控制地抖動起來。她需要這一場詩女之賽的勝利,無論是為了讓她每日咳嗽到喉中冒血的娘在彌留之際能過上好日子,還是讓何昌看到她不是一個空有美貌的人,又或是讓蕭宴的眼裡心裡能為她多一個位置……諸多原因,對於「輸掉」這個結果的恐懼,幾乎佔據了她全部的思緒,故而她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思考,於是恍恍惚惚就在宣紙上寫下了一個「二」,而後在心裡默默期盼上天的庇護,希望這素來予她以痛苦的老天爺能看到她心中的不易,偏愛她一次,哪怕就這一次。
與她截然相反的是,此刻的覃雨望,冷靜非常。她微微地閉上眼,避開所有會幹擾她情緒和思考的東西。她心裡清楚現在能幫她的只有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排除了所有的雜念,努力地回憶著自己曾經背過的內容。這一句詩一直都是教材中必然寫到的,她雖然不記得在詩冊里背過,但是在記憶中,她好像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那詩賦的影子。
而那模糊的記憶來自於……
來自於小時候在御馬場差點丟掉性命之一刻。她閉著眼,努力地回憶起來。那是覃雨望五歲的時候,她第一次騎馬,被一匹成年的小黑馬給帶入了深山之中,馬驚后無法停下,馱著她在山林里飛速地奔跑,越跑越高,她害怕地大哭。
眼看她快要到了懸崖邊上,生死一瞬之間,一個騎著白馬、帶著面具的男子救下了她,他拉住她的韁繩,將馬兒及時地逼停下來,覃雨望重重地摔在地上,磕破了腦袋。
在最後的意識里,她知道那人年紀並不年長她許多,但身材頎長。他似乎是用馬兒馱著她下山,下山的路上覃雨望一直是迷迷糊糊地,她只聽到他身後的書童一直在為他背書,她記得那首詩叫《鵲橋仙》,詞句優美而意蘊悠長。而第二日這男子也自己上門來,與她相識,問她傷情。這便是她和蕭世子的第一面,自此,一生動情。
覃雨望緊緊地閉著眼睛,她回憶著那書童的聲音,因為那救命之恩實在難以忘懷,她對蕭世子諸多痴情、諸多守護,皆是緣於他曾救下她一命,她自認為終身都應與他報恩。她努力地回憶著,終於,終於,她想起來了——
那小書童念的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覃雨望驀地一睜眼,在最後的時間裡於宣紙上寫下「一」。
時間到了,考官上前來查看了二人的試卷,在一片鴉雀無聲之中,滿朝文武和皇上都關切著這場比賽的結果。
考官再三地確認后,雖然心裡對這個結果十分地驚訝,但他還是很快地轉過身去,微微朝皇上一俯首,「陛下,勝負已分。覃武侯府嫡女覃雨望,三環奪甲,晉本次闔宮詩宴之勝者。丞相府庶十三娘何女,兩環及次,惜敗。」
淺淺地一句惜敗,讓何玉蓮徹底失去了希望,她滿身落寞蕭條,在眾人給覃雨望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掌聲中,她腦海里滑過自己娘那張熬活著的臉,那不管自己多難都不願意將痛苦訴說與她,還十多年都揣著因自己的身份而讓自己的女兒得不到尊重之愧念。
她在何昌的冷眼中坐回了座位,看著覃雨望領取了三萬兩的賞賜,覃家上下一片歡欣的模樣,那雙曾經裹著嫉妒和瘋狂的眸子,恨意洶湧。
彼時家宴已經進行地接近尾聲,按照冊書上寫著的,該是眾人前往錦江花園參賞花燈的時候了。
只是皇上似乎是突然想起來些什麼,眼看要起身去了,又緩緩在龍椅上坐實,厲色的眸子在底下瞥了一道,「你們幾個皇子,也不給孤請安拜歲?」他眼神尤其看向夜念斯。
請安拜歲本是除夕之禮節,並不是這闔宮家宴之必要。皇上只是心中奇怪於覃家今年倒是出盡風頭,前後已將數十萬兩的賞賜獨飽私囊,進而又忖思了一番,才想起自己曾經隨手一批,他的十四子,已是覃武侯府的姑爺了。
這可是一招明棋,他不想起來得已,此刻想起來了,就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那夜念斯的模樣,故而才借理由讓眾皇子請安。
閔梳和辰傅是眼皮子活的,眼見蕭宴起身去急忙就跟上,而後十三位皇子加上一位蕭世子都四肢頓地,額前微貼,「兒臣恭祝父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祈願大虞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聲音前後響徹大殿,久久不衰。
而夜念斯,紋絲不動地坐著,他抬眼看著那列隊整齊的諸位皇子,黑眸中裹著冷氣,周身肅殺。
皇上擺了下手,面色不悅,眾皇子剛退到一旁,他便厲色看向夜念斯,聲音響徹九霄龍殿,震懾地周圍人冷汗一冒,幾個丫鬟手裡的玉凈盤差點都掉了,「老十四,你為何不為孤拜歲祈福?」他蟒袍中的手微微收緊,眉眼中像是扎著刀子。
大殿里驟然安靜下來,眾人都朝夜念斯看去,皇上的威厲壓著每一個人的心,此刻稍有一句話不慎,都會丟掉性命。
覃羽微微握緊了手,濁眸一深,餘光睨向皇上身旁的尐尗。尐尗左右轉了轉眼睛,將皇上手邊放著的玉杯端在手中,也定神地朝那一處看去。
此刻夜念斯端身坐著,黑眸淡淡地望著前方,心裡像是湖水一般沉靜,只是片刻,他腰腹微微用力,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黑眸緩緩揚起。
那鬢生華髮的男人滿眼的威厲,說話間不用顧及任何人的情面,抬掌覆手,一句話的命令就能左右旁人性命。這一點,他看的很明白。他厭惡此人眸中和他會有的那一二相似,厭惡他的身上留著他的血脈,厭惡事到如今,此人諸惡做盡,讓這深宮盡步血雨,可他卻依舊悠悠然享受著身為帝王的一切權力。
他眸中湧起洶湧的陰邪,卻稍縱即逝,混雜著極端扭曲的情感,一字一句盯著皇上緩緩說道,嗓音清寒,「祝陛下長命百歲,大虞千秋萬代。」那些字含著清冷的嗓音,雖然聽著都沒什麼攻擊性,可是與他周身氣場一融,頓時變得像是詛咒一般陰毒。
這冰冷到滲人的嗓音,以及那面上無害皮肉下藏著的不屑和不敬,激起皇帝心中一陣憤怒,他冷哼了一聲,極為不悅,「怎麼,孤都不配你喚一聲父皇么?老十四,跪下!」
不知為何,皇上對夜念斯,自己這個最小的兒子,這十年以後的初次見面,就萌生出一種極度的征服欲,他不允許他有一絲絲地不敬,他要他跪拜,他要他懦弱,他要他事事謹小慎微,他要他永遠記得,他不過是他夜冥厲眾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他沒有任何的支持,他必須要永遠地、絕對地尊重他的皇權君威……他的命,時時刻刻都握在他的掌心,由不得他半點餘地喘息。
夜念斯黑眸看著他,那清冷雋秀的面龐,裹著濃濃的不屑,他微微揚起下巴,一句話都不說,就那麼看著皇帝。只是隨即,他看到了身旁覃雨望緊緊捏著的拳頭,和微微緊皺的眉頭,他神色微微鬆了松,長腿邁出去,在皇帝面前先後雙膝跪下。
卻仍舊不出聲。
皇帝怒極,啪地一拍桌子,文武百官統統跪了下來,不敢抬頭,渾身微微哆嗦。
他正要發怒之間,尐尗手裡的杯子撲通一掉,碎爛在地,還沒等皇上發作,尐尗便急忙原地跪下,肘間別著拂塵,腦袋垂在皇帝的龍靴一側。
他揚起手,在臉上狠狠甩了自己兩個巴掌。
「老奴知錯!在這正月初六、闔宮家宴的大吉日子,老奴竟然手滑摔碎了這一件寶器,這寶物正是覃武侯府進獻的御禮,那六百六十六件之一。老奴實在愧疚。可憐請陛下莫要動怒,今日畢竟是國之大慶,陛下三蒼龍體,身係為黎民江山祈福之要任,若是動怒恐有傷龍體、有傷國體,那老奴的罪過,是一百個腦袋都償還不回來的!老奴知罪!老奴知罪!」
說著,尐尗繼續開始打自己巴掌。
原本要發怒的皇帝,心情此刻平了幾分,耳邊聽著尐尗那一聲聲清脆的巴掌,聽地他聒噪不堪,皺著眉頭,「夠了!」
「是。」尐尗應聲而停。皇帝沒有再發怒,狠狠地瞪了一眼夜念斯,深吸了幾口氣,若非今日這個特別的日子,事關這江山祈福的運數,他必然是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小子。
等眾人都隨著皇上和妃子到錦江花園去游賞花燈時,覃羽起身默默看了一眼尐尗,尐尗差人收拾著那碎玉杯子,與覃羽眼神相撞之間,兩雙都各有算計的眼神,沒什麼交流,卻是一眼就讀懂了各自的想法,覃羽讀懂了尐尗的救場,尐尗也讓覃羽知道,那一顆夜明珠,他收地可不貴。
宮中的燈節,趕不上平民百姓間的熱鬧。在街道上隨處可見的那幸福甜蜜笑著的一對對璧人,在宮裡是少得可憐的。無論是皇子諸侯,還是貴妃嬪妾,亦或是文武百官,世子公主,都是手中拿著酒盞,立於錦江花園的長橋上,一邊品賞遠近花燈景色,一邊談著彼此的利益和生意,女子之間關心的胭脂水粉,男子之間關心的封地朝貢,各有各的擔憂。
覃雨望卻是沒那麼多可擔心的,此刻她走在長長的花園小路上,見到兩側掛著的花燈,時不時地抬手擺弄一下,卻並不覺得有意思。她不由得想起從昆崙山回來的那一次,她和夜念斯買的那個花燈,還吃了那頓燒烤,雖然那時景象完全不敵今日之貴美,可她卻覺得珍貴很多。
她有時實在不能看清夜念斯。他在她面前甚至會裝可憐,借著她的手去懲罰那些傷害他、不尊重他的家奴,可看出他是多麼聰敏的人,可是方才在那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他對著那九五之尊,卻仰著頭,瞪著眼睛,連一聲父皇都不肯叫出來。
她轉過身去,看到一直在後面走得很慢的他,杏眼中滑過一道從未有過的色彩。她一直覺得只要自己足夠傻,對他足夠好,讓自己成為他全部的光,對他就足夠了,他的心裡就會有她,就會聽她的話。
可是現在看來,她還全然沒有觸及到夜念斯心中冰山之萬一,他到底為何與皇上之間沒有半點父子情誼,皇上也捨得讓他寢食於冷宮,明知諸多虐待都不聞不問十年。
夜念斯見到他也仿若陌生人,那凄冷的眸子里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忍不住想起霄賢曾經跟她提過要重查蘭氏一案之事,應該在過年以後,就會有更多的消息。原書里,直到結尾,這個案子都未翻案,其中的玄虛,難道在這一世,在只有她一人重生的這一世,會有改變么?
夜念斯此刻看著宮廷滿滿一長廊的花燈,黑眸中映染著橘色的暖意,那瘦削的雙頰在柔光下彷彿是和煦了那麼一點點、稍有溫度了那麼一絲絲,但是眼底的冰冷和淡漠,並未褪去,只是被這虛偽的橘光浮浮掩飾其表。
這裡對於覃雨望或許是新奇的,畢竟這深宮博大,年年花燈都有不同的主題,故而也會設立在不同的地方,或是花園,或是大殿。
可是這裡對於他,卻是熟悉地。他記憶里,那殘破不堪的、早已經被惡臭蒙及、毀骨滅魂的童年裡,有這些美麗而淡然的花燈存在。
朦朧中,他看到一個身著紫色錦袍的小男孩,手裡拿著小風車,一路呼呼地向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咯咯地笑著,「母后,來追我咯,來追我咯。」
他側過臉,看到一個身著橘紅色牡丹長裙,頭戴鳳冠的女子,她相貌模糊,聲音卻溫柔,她在宮女的攙扶下儘可能快些地走,語氣中帶著嗔怪,卻是責罵也不忍狠下心來重兩口語氣的,「念斯,慢一點,你看你的小風車,都要被吹散了!」
小男孩跑到一個個子高大的男人面前,那人穿著金絲龍蟒的靴子,明黃色的九爪蟒袍,他神色威嚴,對任何人都不得好臉色,卻在看到還沒自己靴子高的那麼一個小不點時,眉眼微微地浮上喜色,大手將他捏著抱起來,小男孩喊著,「兒臣要父皇舉高高!舉高高!」
「好好好,父皇讓你坐高高,好不好?」那男人將男孩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讓小男孩變成了人群中最高的一個,小男孩高興地歡呼雀躍,在男人的肩膀上開懷地笑著。
周圍跟著幾個老練的重臣,都悄悄地給男人提醒,「陛下,這樣怕是不合適的。」「陛下,不能有人高於天子,如此是不合適的。」
男人才不理會他們。他兩隻手穩穩地扶著自己肩上的小男孩,「孤的十四子,日後必成大器!」
就在此時,宮廷以東燃放起大排的煙花,那以桃粉色為主要設計的花竹,在寂靜的、萬里無雲的夜空中盛開,照亮了半片夜空。他們說那是覃武侯府的煙花,說看到那煙花的人,一定會幸福一生,有父母的疼愛,有家人的陪伴,有兒女膝下的天倫,有青雲決步的未來。
夜念斯面無表情,只是微微張口,熱氣從口中浮出。不知不覺間,這些彷彿都已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不遠處的長廊上,閔梳、辰傅和篆秋三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旁邊的涼亭中,何昌正拉著蕭宴侃東侃西,等得他們三人實在沒了耐心。閔梳揚眼一瞧,看到了對面的夜念斯,不由得眼中生怒,喃喃道,「見一次這孫子就煩。」
辰傅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拍了拍閔梳的胳膊,「行了,誰讓人家嫁了個好人家,你嫉妒啊?你也嫁唄。」他唇角劃過一絲輕佻的笑。
閔梳抬眼看了看長廊盡頭的冰湖,又看了看夜念斯。
聽說那冰湖,是專門沉屍用的,無人知道那底下究竟有多深,這麼冷的天,要是從那裡掉下去,肯定沒輕的,不死也得沒半條命。
他拉過辰傅的胳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辰傅先是微微一皺眉,而後兩人一同將目光掃向了傻呵呵站旁邊笑的篆秋。
恰好此時,覃羽和江帆有要事要協商,於是覃羽和老夫人、覃雲要先回去,於是將覃雨望叫過去,給她介紹了其他侯府中同樣喜愛武學的幾位世女認識。
覃雨望走時再三囑咐夜念斯,讓他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就站在長廊處,等著她回來,覃雨望所去也不遠,只是百餘步,只要夜念斯不離開長廊,她就能看到他。
覃雨望走後,夜念斯坐在長廊的一側,將衣袖理了理,一陣冷風吹來,他覺著手中有些冷,抬手放在口邊,稍稍地吐出一些熱氣,暖了掌心。他抬頭,黑眸看著那空中一輪皎潔的月亮,想著今日又快到了十二時辰,覃雨望的毒又要到了需要解藥的時間。
他不由得覺得,這毒下地,好像受折磨的並不是覃雨望,反倒是他自己,他得日日想著,如何把自己的體液給她。
而就在這時,一個宮奴從他面前緩緩走過,他腰間一塊牌子晃了一道夜念斯的眸子,他稍稍抬眼,只見那人腰間別著一塊「蘭」字腰牌,上面還刻著蘭花的圖騰。
這是蘭氏族人的腰牌。殘餘的蘭氏,必然不會帶著這腰牌行走於宮中,那他的腰牌是從何處而來?
夜念斯直勾勾地盯著那人,嗓音清涼,「站住。」
那人微微側臉,步子卻走地越發快。夜念斯跟了上去。在長廊盡頭處,那人突然消失不見,他面前只剩下一個偌大無盡頭的冰湖,黑黝黝地彷彿地獄一般。
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群小女孩追逐打鬧的聲音,夜念斯尚且未挪開步子,身後就猝不及防有人撞在了他身上,他手邊沒有任何可攀及之物,撲通一聲便掉了下去。
他劇烈地嗆著水,身體並未沉下去很多,可很快有兩個人游過來,把一張巨大的網纏繞在他身上,而後綁在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上。
夜念斯冰冷的眸子,在漆黑的湖水中泛著涼意,他的身體越沉越快,越沉越快,岸上彷彿沒有一人注意到他,那群女孩的嬉鬧聲依舊,他看著那兩個太監朝他揮手作別,他的意識,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漸漸失去,湖水逐漸灌滿了他的口鼻,他加速地沉下去,雙眸裹滿了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