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51章 風雲滾滾,黑白雙棋,生死一念之
月黑雲高,晚風涼涼,空中布著細雲,氣息隱隱潮熱起來,偶爾幾隻飛燕從屋檐下橫掃而過,尖銳的燕尾在寂靜的夜晚中劃過一道道凜月白的痕迹,像是冰刃的碎影,暗喚梅雨時節的來臨。
飄紅樓三樓上一間雅緻的房間里,此刻燭火微曳,屋中明亮地很,牆上掛著名家萬兩的畫作,一抹清幽的蘭花亭亭玉立,周遭墨染,雖畫的是自然風光,可落款處那枚千金難求的璽印,卻讓這屋裡透出一絲低調的奢靡之感。
蘭芝若從紅木檀香櫃里拿出從榮國帶回來的金瘡葯,玉手將那小小瓷白藥瓶擺放在圓桌一側,抬手便伸向夜念斯手臂,眸中擔憂隱染,聲色卻是嬌媚,「那前朝細作一日不除,對主上都是一日的威脅。」
她正要掀開夜念斯的袖子,夜念斯甩開她,黑眸冰冷淡漠地盯著前方,嗓音清寒,「那秋香身上的傷是由你而來,你可查到了她的底細。」
蘭芝若頓在半空中的手有些尷尬,她瞥一道男人冰冷雋秀的側臉,緩緩在靠近他身旁的圓凳上坐下,抬起一隻手壓在桌上,纖纖玉手抵在下巴處,橘色的細紗緩緩滑落,露出光潔細嫩的一截手腕,眸中露出一絲慕意,她緩緩說道,「那女人是吳釗中人,想必主上自然聽說過這個地方。前朝皇帝袁氏有兩個後人,一個公然承認的私生皇子袁熙,其養父母都是翰林學府出生,素來有學識。另一個便是袁家收養的二子袁術。」
「當年高祖皇帝蕭玦一統五國,五國中戰、盛、景、譽都鼎力反抗,最後被滅地一乾二淨。唯獨袁國,這個佔據著最有利地勢,也最為富饒的國土,本身就是以細作發家成帝,當時自願歸降,留下袁家一二後人,發放寧古塔。」
蘭芝若頓了頓,水汪汪的狐狸眼直勾勾地掃過夜念斯高挺的鼻樑,唇角輕勾,接著說道,「寧古塔中的兩位袁氏後人,可卻從未安分,世人如今只知他們是詩人,是畫家,可卻不知吳釗被這兄弟二人養成了細作之鄉。三百年的時間裡,這些人像是蠱毒一般滲入整個大虞的脈絡,他們是誰,在哪裡,無人知曉。」
「那個叫秋香的,先是進入了蕭鎮府上,成為蕭鎮自以為訓練成的死士,而後入宮到官淑良身旁。置於是如何陷害了皇後娘娘,這件事我尚未查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蘭氏的案子蓋棺定論后,按照蕭鎮的計劃,應該會處死她才是,袁家應該是找了什麼人,將她從宮裡救了出來。」
夜念斯稍稍揚起黑眸,放在桌上的大掌微微盤捏,手背上骨節粼粼細綠。吳釗是細作之鄉,背後主導之人必然擅長陰謀詭譎,秋香的活,可以解釋一件事,就是江心蘭為何會和前朝姦細有染。
從宮裡救出一個人,對於負責皇宮護衛的江帆,尚且還不是一件難事。
他稍稍平了兩息,黑眸中隱隱露出一些疑惑。雖然如此,但是仍然有一件事他暫時想不明白,江心蘭是家中嫡女,江帆愚鈍,並無將才,如今在朝中的位置不過是靠著覃羽的保護。
江心蘭的母親應當也是皇帝的姐妹,但卻因為面貌略次而不得公主封號,到了薨逝時似乎才落了個郡主,故而江家在朝中並無根基,亦無仇敵。
如此家室和姻親,能平安過了這一生自然是輕輕鬆鬆,那江心蘭為何要和前朝細作合作?如果秋香是蘭氏一案徹頭徹尾的見證者,那這人活著便是卡在蕭鎮脖頸的一根魚刺,誰保護她,誰就不得好死。
夜念斯稍稍閉眼,闌窗外冷風稍稍習來,吹動他肩上青絲。看來那前朝細作一定答應了江心蘭什麼極難的要求,江心蘭之所以和他們合作,是為了一個與覃武侯府有關的目的,而那群人,能幫她做到這件事。
如果只是江心蘭一個人,那還不足為懼。可秋香背後的人,那隱藏在暗處的前朝姦細,卻絕對有傾覆的能力。蘭家的案子和他們脫不了關係。
而如今覃武侯府,恐怕將有一災了。
他揚起眼,稍稍平了兩息,聲音冷肅道,「你從榮國來,長姐可好。」
若說這世間,夜念斯還有親人的話,便只有那位當年因遠嫁到榮國,而避開了蘭氏冤案的長姐蘭詩雅了。
蘭芝若是蘭詩雅身旁的貼身丫鬟,榮國富庶,這位曾經被封為郡主的長姐,在經歷了她父親蘭羨的事情后,將門巾幗自然不甘這委屈,在這十年中,也在不斷地盤踞力量,等待有朝一日水落石出。
蘭詩雅一直關注著宮裡的動向,那些受夜念斯秘密指派的御政司院太監,都是由蘭詩雅一手安排入宮。眼下大虞暗流涌動,蘭詩雅便派自己最信任的人來到大虞,助夜念斯一臂之力。
蘭芝若點了點頭,眼尾稍稍有些發紅,「郡主一直擔心主上,多年來早已經積患成疾。如今尚且存活的蘭氏舊人,幾乎全部在榮國境內。」
她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只是眼下生存也很艱難,郡主作為王妃多年無所出,榮國君王凱窮奇是個暴虐之人,對郡主也盯地越發緊了。若是主上還需要人,我可再設法召一些回來。」
夜念斯冷聲道,「不必。」
蘭芝若眉間少許疑惑,「可主上要光復蘭氏,想那袁氏的細作用了三百年,都未能撼動如今皇帝建立的君威,主上可要如何讓他翻案?」
夜念斯黑眸冷冷地看著前方,一抹逼人的寒氣從他眼中迸發而出,他望向蘭芝若那張稍顯急切的臉,嗓音清漠,一字一句道,「我沒說過我要為什麼人翻案。」
在她疑惑的眼神里,他接著說道,「你也看到了,我如今生存都是艱難,稍有不慎,命喪黃泉。蘭氏,冤情,早已是十年前的事情,就連你口中的郡主,於我都是模糊的記憶。有沒有親人,有沒有真相,已經不是我在乎的事情了。」
「你如果為我做事,就安安靜靜地做好,我無需你為我擔憂,亦或是鋪路。」
蘭芝若原本輕浮的神情,此刻稍稍地凝固了一些。她那秀麗的眉間微微皺起,看著面前這冷若冰霜的男人。她原本以為舊族的相見,對於多年在黑暗折磨中掙扎的男人應該是頗為感激,可沒想到,他似乎甚至都不是很信任她。
淺淺幾句話,他只是從她這裡得到了他想知道的,可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卻一點都不能參透。
作為一個自小就受到頂級訓練的美人刺客,蘭芝若自認心比任何人都要寒涼,可是此刻,因為面前男人這勢不可擋的深沉心思,她卻心裡緩緩萌生一個想要深入了解於他的慾望。
他是她的主子,從今日起,不止是神志上、信仰上,在未來,當他成為天下的王,平了蘭氏的恨,她也將是他身旁最忠心的人。
故而,默了許久,蘭芝若緩緩垂下眼,「明白了,主上。」
且說覃雨望回到府上時,剛剛一腳邁入院子,眼睛就紅了起來,唇角稍稍一顫,不知怎麼,不爭氣的眼淚在眼眶裡飄乎地打轉。她負氣地走到房門口,站在那處,氣呼呼地盯著夜念斯的房門,胸膛微微起伏。
柳葉一時間也有些慌神,她手裡拿著帕子,看著她那張兇巴巴的臉,卻是也不敢抬手擦,也不忍就這麼干看著,她還從未見過覃雨望這般,急忙勸慰道,「二小姐,姑爺許是有難言之隱的,等他回來你且問問再說,莫要心裡難受,苦著自己呀。」
覃雨望杏眼稍稍一眨,一滴淚順著臉頰滑下來,她抬手刷拉一抹,回嘴道,「他有什麼難言之隱?他不過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臭男人,看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從前還裝地什麼清冷禁慾,如今不過是騙人的,打根上就是個頑劣的,我就應該把他拴在府上,也省的自己糟心!」
柳葉被她這一頓貼臉輸出搞地不會了,愣了愣,猶豫著說道,「可是二小姐,從前,不是您硬要拉著姑爺去那種地方的嗎……如今,您怎麼又不悅了?」
覃雨望原本跳地飛快的心,驀然靜下來。她眸間一頓,方才被沖昏的頭腦,此刻突然意識到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是啊,柳葉說的沒錯。從前,她不是那個最希望他學壞,不要成為帝王之才的人嗎,她厭惡他,痛恨他,巴不得他被財迷心竅、陷入紅塵不可掙脫。
覃雨望杏眼稍稍垂了下去,方才握著的拳此刻緩緩鬆開。她應該恨他,也必須恨他,方才這奇怪的情緒,又怎會驀然出現在她身上。
不應該,太不應該了。
她平了兩息,安慰自己道,必然是因已經到了五月,她擔憂自己不能控制住他,不能完成保護大虞朝、擁護心愛男人為王的夙願,故而才會情緒激動。
柳葉見她似乎是沒事了,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誰知一直跟在旁邊的岡牆植卻突然冒出一句,「不過方才那姑娘,長的是真漂亮啊。」
柳葉急忙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眼神瞪向岡牆植讓他閉嘴。
可卻已經來不及了,這話一出,那覃雨望方才平靜下的情緒,現在卻又忍不了一點,她一腳踹開門,從屋裡拿出自己的青玥破天弓。弓箭周身鍍金,用最堅韌的鐵打造,砸東西可是一把好手。
覃雨望杏眼直勾勾地瞪著院門,狠狠地將弓往地上一杵,「今晚他要是敢夜不歸宿,我就拆了他的屋子,讓他愛去哪裡去哪裡!」
柳葉和岡牆植面面相覷,急忙踮起腳尖似想溜出去報信,覃雨望厲色掃向他們,一聲喝住,「都給我乖乖等著,誰敢出去,我先打折誰的腿!」
二人乖乖地站在了旁邊。
月色越來越涼,天已經很晚很晚了,快到了子時的時候,柳葉和岡牆植二人在一側的紅柱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覃雨望緊緊盯著院門口,抬頭看了眼天色,喃喃道,「好啊夜念斯,你真是翅膀硬了。」
她朝一側厲喝一聲,「都起來,給我進去,把他屋子拆了!」
柳葉和岡牆植驚醒後站起身去,也不敢忤逆覃雨望的意思,後院跑來十幾個家奴,手裡拿著鎚子榔頭之類的,果真嗵嗵嗵幾下,就把夜念斯那屋給拆了。
他的房間原本就是覃雨望的房間劈出去的小竹屋,拆地很容易,將地上的竹板都拆掉后,那裡空蕩蕩的一片,後面就是小院兒的背牆。
覃雨望眸中難掩失望,心裡卻也是想不明白,那女人怎麼和夜念斯認識的?難道就是之前她帶他去飄紅樓,那次認識的?
她有那麼漂亮嗎?值得他夜不歸宿!他甚至都不稀罕和自己睡覺!覃雨望真服了,她自認這件事絕對和感情無關,她之所以生氣,就是女人之間單純的勝負欲作祟。
就在她準備回房時,院門口,出現了一個頎長的身影。夜念斯邁開長腿走進院子,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瓷白的臉上,原本以為這麼晚了應該都休息了才是,可他一抬眼才看到院中不僅是燈火明亮,一群家奴還抬著房梁之類的東西從裡面壓著腰往外走。
他黑眸中隱生疑惑,眼神隨意一瞥,才發現自己休息的屋子被拆掉了。
柳葉急忙湊到覃雨望跟前,小心翼翼說道,「小姐你快看,姑爺回來了!」
覃雨望氣呼呼地瞪著他,才不打算理他,還知道回來?她冷著神色就要轉身進屋去。
夜念斯黑眸一深,身子稍稍一斜,抬手扶在一旁的冷白玉牆上,一隻手捶在前胸,只是稍稍用力,一口血便從唇角淌了下來,他左手使勁,那被刺穿的傷口也開始滋滋冒血。驀地,他身體脫力,黑眸看向覃雨望的方向,緩緩地滑坐了下去。
他還沒跌落下去,手邊就扶過來一個小巧堅定的力量,覃雨望見他不適,早就快步走了過來,杏眼瞪著他,雖然小臉還是生氣的,心裡還是想掐死他的,可此刻眼神中卻盈滿了擔憂,「你受傷了?重不重?有沒有毒?」
夜念斯黑眸稍稍滑向她,唇角微微一顫,嗓音清寒,垂著腦袋應了聲,「不重,只是傷口好疼。」
覃雨望頓時有點生氣了,一邊扶著他往裡走,一邊碎碎念叨,「你哪裡疼?除了手臂上的傷,還有哪裡?是不是閔梳那幾個混毛,又去找你麻煩了?」
夜念斯被她扶著,走到她房門前,黑眸中劃過一絲無辜,「二小姐不用擔心,我只是渾身上下都有點疼,一點點而已,很快就會好。」說著,他似乎都疼地站不直腰了。
覃雨望皺著眉頭,扶著他走進屋中,讓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伸手去掀開他衣領,見那光潔的脖子上似乎隱隱有刀口的壓跡,她擔憂地摸了摸,卻是沒破皮,她又往下看了看,見胸口前一個紅掌印,難怪方才他吐血,那青紫的痕迹看來像是新傷。
這小暴君真是個倒霉蛋子,出門一趟,被人打成了這樣。
夜念斯就那麼岔開腿坐著,稍稍揚起下巴,直勾勾地看著站在他兩腿之間,焦急地好似熱鍋上螞蟻的女人。她摸過他身上的每一寸傷口,這曾經連他自己都嫌棄、自己都覺得骯髒的肉體,此刻因為她的接觸,變得讓他珍惜起來。
在確定夜念斯身上沒有致命傷后,覃雨望拿來自己的藥膏,坐在床上,輕輕扶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懷中,將袖子一圈一圈地折了上去,見到那細如柳葉一般的刀口,她眼底稍稍一刺,心裡莫名一疼。
夜念斯黑眸看著她的臉,沉默許久,還是猶豫著問道,「二小姐,哭過了?」
覃雨望綳著臉,顧自給他處理傷口,擦掉那周圍的殘血,冷冰冰道,「殿下都不願意回家了,還不興我哭一哭?不過我哭可不是為你,是我心疼我旁邊那小屋。」
夜念斯看著她的眼神有些複雜,縱然手臂上傷口極其疼痛,可是夜念斯也沒有動半分,直到覃雨望滿滿意意地在那裡繫上了一個蝴蝶結,他才稍微地活動了下。
他頓了頓,沒有再多說什麼,垂著腦袋起身出去,覃雨望喚住他,杏眼看著男人寬闊的後背,「你做什麼去,側屋都拆了,你沒地方睡了。」
夜念斯稍稍側臉,緩緩道,「那處是二小姐賜給我住的地方,就算無一物可遮蔽,也是我唯一的棲身之所。」
覃雨望起身去拉住他,將他摁在床上,杏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從今日起,你就睡在我房裡,我們一起睡。」
夜念斯黑眸中稍稍一愣,話還未說出口,覃雨望手已經撫上了他的腰帶,正要抽開,卻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鬆開手,看著夜念斯,命令道,「自己解。」
女人甜軟的氣息拍打在夜念斯鼻樑一側,他的心驀然跳動起來,默了半許,他抬手壓在腰間,在緊繃的腹部肌肉上,緩緩抽去了那根月青色的腰帶。隨即,他側身躺下,立刻閉眼,連氣息都隱了去。
覃雨望居高臨下看著他,兩手叉腰,杏眼在他脖頸和臉上仔細打量,不像是和女人親昵過,看來他還算乖巧。
她眼睛左右轉了轉,想起之前在毓秀布莊中,她似乎還定做了身衣裳,她心裡一喜,急忙轉身從衣櫃中找出那件又薄又滑的洗水衣,在帘子后穿上試了試。
這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人一跳,那衣服領口特別低,別看是綢緞,可實際卻是薄薄的一層,穿了就跟沒穿一樣。
覃雨望臉頓時燒熟了,她急忙脫下來,換上了原本的衣服。她手裡提溜著那件「戰袍」,左右思忖都還是下不了這個狠心,不知為何,一看到夜念斯那雙清澈見底、無辜無害的眸子,她就覺得自己又讓他看那些男女之事的書,又穿著這個教他啟蒙,實在是過於猥瑣、下流了。
不行不行,她搖搖頭,又搖搖頭,終究還是把衣服放了回去,自己爬到床上去,縮在角落裡,盯了夜念斯的背影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時,才緩緩睡著。
而她在陷入沉睡之前,居然又聽到了那晚在山洞裡,那咚咚咚的砸地聲,一聲接著一聲,極其有力,那跳動中帶著極其厚重的隱忍,和深沉到早已勝過生死、仇恨的愛。
她渾然不覺,有人卻何嘗不是徹夜難眠。(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