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流言
時近晚秋,皇宮內外透著涼意,遍地花香,颯颯西風滿園栽,卻聽得秋蟬悲鳴,滿地落葉堆積,更顯這座四方城裡的蕭瑟與凄涼。
位於皇宮后苑的御花園,靠近金明池,又毗鄰瓊林苑,一眼望去,儘是亭台水榭,加之巧奪天工的假山,潺潺流動的溪水,仿若是一幅筆法精妙的山水畫卷,頓時從畫中走出,栩栩如生。
這裡,植滿了上百種花卉,花色灼灼,有曼陀羅、虞美人、合歡花、牡丹、青囊、紫菊等各類花品;彼時正值清晨時分,流霞滿天,猶如一匹上好的錦緞,映著滿園花海,一時五彩繽呈。
一脈金燦燦的花影,於萬花叢中,染成了一彎明媚的胭脂妝,那是一叢最為引人奪目的金菊;因皇帝最愛菊花,故而,御花園中,種滿了各色的菊花,其中,尤以一團金菊,孤標清雅,高傲凌霜,堪為花中之冠,使得百花爭艷的御花園,增添了一抹別樣的顏色,既是那樣絢麗,又是那樣蕭索,恰恰與當下的秋景所契合。
繞過御花園,沿著金明池兩側,一路向南,竟是一南一北兩個海池子,或者說,是一泓寬闊的湖水,在那裡靜靜地流淌著,此地便是瓊林苑以北的「太液池」。
太液池上,碧波蕩漾,一汪清澈的湖水,晃晃悠悠,猶如一面明鏡,照映出兩岸楊柳與宮闕的倒影,只見湖上薄霧如紗,若隱若現,似在雲彩間來回穿梭。
偶有幾隻燕子,在柳枝間盤旋,那怡然自得的樣子,不禁引起無數宮娥的遐想;她們在想,人如果能像這燕兒一樣,無拘無束地在天地間飛翔,該有多好,既不用處處顧忌這裡,提防那裡,也不會讓冰冷的宮廷禮制,束縛住個人的情感,將自己畢生困於這孤城之中……
然而,這終究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幻想罷了,人生在世,又豈能事事順遂!一入宮門深似海,在這座四方城裡的人,無論怎麼掙扎,到最後,都擺脫不了命運的枷鎖,就像如今的大周皇帝、秦王殿下、貴妃娘娘三個人一樣。
秋風輕輕掠來,吹過太液池的湖面,吹過御花園的花叢,蕩漾起大片鮮花的芬芳,漸漸地,漸漸地,花氣襲人,零落成了漫天的花瓣雨。
這個時候,已是秋末之際,天氣慢慢轉涼,遠不似盛夏暑熱,昨晚又是一夜秋雨,晨起水霧氤氳,但見宮苑之中,楊柳青青,花香撲鼻。
此刻,御花園中,格外幽曠寂靜,除了滿園的秋色,飽蘸潤澤雨珠的花蕊,以及幾棵優雅的沙棗花樹以外,便只有那看不見,摸不到的風聲,清風拂楊柳,帶起一縷沁人心脾的幽香。
遠處,幾名身著紫衣的小宮女,正在修剪花枝。她們,正是一群青春妙齡的少女,那一張張姣好的容顏,高挑的身材,一襲紫色的宮裝,再配上她們剪花的姿態,描出如花美眷的年華。
宮娥低頭剪花,笑靨若桃瓣之花,襯著臉頰上的一顰一笑,時不時還低吟淺唱,輕聲地哼著小令,歌聲如空中白雲一般柔軟,清婉悠揚。
「獨坐哀白頭,
簪花不勝愁。
執手顧相盼,
奴亦為郎羞。」
秋光融融,少女清歌採花,裙袂迎風飄動,本就是一件極美好的事,又是在這樣一個秋日清晨,花海叢中暗香浮動,更是美得無與倫比;空靈的歌聲,倒是勾起了這些小妮子們的興緻。
「你唱的這是什麼歌啊?」其中一名剪花的宮女,看著剛剛那名唱歌的宮女素秋,好奇地問道。
「這是秦王殿下的詩,叫《長干行》,好聽嗎?」
一聽是秦王的詩,那名正在剪花的宮女,微微一怔,手上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她沒有想到,戎馬半生,鐵血征伐天下,素有「國朝軍功第一」之稱的秦王蕭長陵,大周帝國的戰神,竟然能寫出這樣清新脫俗的詩句。
「想不到,這樣絕妙的佳句,竟是出自秦王殿下之筆。」
「還有你更想不到的,我聽說,秦王這詩,是專門寫給貴妃娘娘的……」
未等素秋把話說完,那名宮女,登時臉色變得煞白煞白的,彷彿受驚了一樣,急忙輕輕掐了素秋一下。
「噓……,你小聲點,這話要是傳到陛下耳朵里,那還得了!」
誰知,素秋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擺了擺手,說。
「怕什麼!貴妃和秦王的事兒,宮裡誰不知道,你以為陛下不知道嗎?」
無疑,素秋的這句話,比起先前秦王殿下的那首詩,更能提起這些宮女們的興趣;隨之,另一名叫紫雲的宮女,一臉神秘地身邊的姐妹說,「昨晚的事,你們都聽說了嗎?」
「什麼事兒啊?」
正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的宮娥們,手中紛紛停下了修剪花枝,轉頭望向了紫雲,每個人都是滿臉疑惑。
「我可聽說了,秦王昨天出了顯陽殿後,並沒有立馬出宮,而是去了承乾宮,據說還和貴妃見了面,倆人聊了好久呢。」紫雲添油加醋地說著。
「真的假的?!」
「還有這事兒!」
不出所料,宮娥們俱是驚訝不已,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便帶著心中的好奇,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豈料,紫雲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反而愈發得口無遮攔。
「當然是真的了,當時好多人都看見了,你們說,秦王和貴妃會不會……」
「放肆!」
忽然,只聽見,一道清冽的輕斥,如隆冬時節的凜冽風霜,冷冷地從後面席捲而來,令人後脊發涼;雖然能夠聽出,這話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卻依舊可以隱隱感到徹骨的寒意。
突如其來的一聲微斥,令剛剛那些還在閑言碎語的宮娥們,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們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只看見,一眾宮娥內侍,簇擁著一位高貴從容的女子,正緩緩走來。
這女子儀態萬方,身姿盡顯輕柔,腰肢纖纖如弱柳扶風,鳳眼香腮,蛾眉丹唇,一抹絳紅的胭脂,點在美人唇下,愈發顯得嫵媚,再配上一頭梳好的朝天髻,與一身裁剪得體的淡青色衣裙,更加襯得她翩然絕艷的神態。
比之謝婉心如冰山雪蓮般的清冷,這名女子的容顏,倒更像是一枝熾烈似火的薔薇花,盛開於桃李春風之中,分分寸寸,令人沉醉神迷。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位列「淑德賢宸」四妃之一,受寵程度僅次於貴妃謝婉心的——宸妃李妍。
「誰允許你們在這兒議論秦王殿下與貴妃娘娘!」
李妍廣袖如虹,滿面冰冷,一雙恍若琥珀的明眸,帶著些許凌厲,嚴肅地注視著那些碎嘴的宮女,一步步逼近她們。
一見是宸妃娘娘來了,那幾個小宮女,頓時驚駭萬分,連忙俯伏下拜,一個個花容失色,道。
「宸妃娘娘,奴婢不敢。」
宮中人盡皆知,宸妃李妍年少之時,便與謝婉心是閨中密友,兩人是無話不談的手帕交。想當初,陛下尚是太子之時,她們二人便被先帝選中,與如今的皇後殿下,共同進入了當今陛下的東宮,成為了陛下的側妃;後來,陛下登基,謝婉心被封為貴妃,入主承乾宮,李妍則被封為宸妃,位列「四妃」之一。
作為謝婉心多年的手帕至交,李妍當然清楚婉兒和蕭長陵之間的往事,她也清楚,婉兒當年入宮,也是身不由己,這麼些年,她和蕭長陵,一直都在痛苦地折磨著彼此。正因如此,李妍才不允許有人,像今天這樣肆無忌憚地詆毀婉兒。
只見,李妍神色冰冷,在貼身婢女雲裳的陪同下,慢慢走近了那些宮女;此時此刻,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宮女,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全身上下哆哆嗦嗦,不敢直視宸妃娘娘美麗的面容。
很快,李妍冷冷開口,話語之中夾雜著數九寒天的刺骨。
「小小的奴婢,竟敢如此僭越,妄議宮闈之事,秦王和貴妃,有你們說得那麼不堪嗎!」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宮女們再也沒了先前的談笑風生,現在的她們,只能連連磕頭謝罪。
過了一會兒,李妍依舊冷著臉,語氣略微頓了一下,便淡淡說道。
「今天的事到此為止,念你們也是無心之舉,本宮便不予追究了。但如若你們以後再敢這般不知深淺,胡言亂語,那就休怪本宮無情,聽明白了嗎?!」
李妍的話,聲音雖然不大,卻極盡威嚴,頗有一宮主位的風範。
這宮裡的下人,命賤如塵土,她們的生死榮辱,全在皇帝陛下的一念之間,以及那些貴人們的個人喜好,一朝走錯,等待她們的,便是悲慘的結局。
因而,自知已犯下大錯的宮女們,哪裡再敢多言,對於宸妃娘娘的既往不咎,她們唯有感恩戴德,「娘娘大恩,奴婢不勝感激。」
「下去吧。」
「喏。」
小宮女們唯唯諾諾,懷著惴惴不安的心緒,悻悻然退下。
這時,李妍面色未變,只是微微側首,對身旁靜靜侍立的雲裳,低聲囑咐了一句,道。
「今天這事兒,不要說不去,尤其不能讓陛下知道。」
「是,娘娘,奴婢明白。」雲裳低著頭,諾諾稱是。
李妍點了點頭,而後略作停頓,凝視了半天,像是在沉思著什麼事情,便領著一眾的宮娥內侍,離開了御花園,只余滿園的花香,仍在隨風漸漸瀰漫。
然而,流言終歸是流言,它的傳播力度,超出大家的想象;正所謂「人言可畏」,流言的傷害性,就像瘟疫一樣,一旦散播開來,便再也收不住了。
不到幾天的工夫,鋪天蓋地的流言,便在宮中愈演愈烈。
崇德宮,一片壓抑肅穆,氣氛冷凝得像千年冰窖一樣。
寢宮之中,皇后曹清熙一身紅衣,滿臉清冷雪色,端坐在鳳位上,侍女月兒靜立一旁,為皇后掌扇;而在皇後下首的方位,一名身著紫服的宮女如錦,正跪在那裡,害怕得不敢言語。
身為母儀天下的大周皇后,曹清熙的容貌,雖算不上是傾國傾城,但也稱得上是雍容華貴;一雙盈盈如秋水的眼瞳,寫滿了溫柔兩個字,那一襲象徵皇後身份的紅衣,光華熠熠,竟是高貴得不可直視。
卻見鳳座之上,是一團鮮紅如花的身影,溫柔之中,帶著一絲明艷的氣息,就像平靜的海面上,冉冉升起的一輪朝陽,霞光灑遍湛藍的大海,波瀾壯闊。
一身紅裳,一頭烏髮,恰恰襯出了這位皇後娘娘的風姿。
然而此刻,曹皇后的心境,卻不似她身上紅衣般明朗,反而更像是風雨如晦的秋末,陰鬱到了極點;畢竟這幾日,宮中流言四起,現在都已經鬧到崇德宮來了,可見事態的嚴重,自己作為皇后,當然高興不起來。
曹清熙陰沉著臉,眼中秋光晦暗,凝視著跪在地上的如錦。
「說,秦王和貴妃的流言,何時在宮中流傳開的?!」
或許,是懾於皇後娘娘威壓的氣勢,那名少不更事的小宮女,早已驚懼得不知所措,整個人戰戰兢兢,連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回聖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道這是何時……」
未曾料到,曹清熙冷冷一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犀利眼神,直直地盯著如錦,彷彿在用一國之母的身份告訴她,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你當吾是三歲孩童嗎?都這個時候了,還想瞞著吾!你不說是嗎?可以,那吾就只能把你送到掖庭,讓你在九幽之下囚禁終生。」
當皇后此言一出,如錦終於綳不住了,口風也漸漸鬆了下來,「聖人恕罪,奴婢說,奴婢都說……」
「把你知道的,給吾從實招來。」曹清熙厲聲說道。
「奴婢也是聽其他宮人說的,她們說,秦王殿下那日並沒有出宮,而是去了承乾宮;她們還說,秦王此次回京,其實是為了貴妃娘娘,又說,秦王和貴妃年少相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要不是陛下當年橫刀奪愛,或許他們兩個早就……」如錦冷汗直流,顫著聲音,小心翼翼地說。
「荒謬!」
曹清熙依舊坐在主位上,保持著端莊威嚴的國母之風,只不過,她的眼角邊緣,已然劃出了一道寒肅的厲芒;很快,皇后的臉色,霎時沉了下來,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流露出了一絲冷酷。
「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秦王,乃是陛下的親弟弟,國家干城,久鎮邊疆於國有功;貴妃服侍陛下多年,一向清貞自守,德昭嬪御。宮中嚴禁怪力亂神,你們哪來的膽子,竟敢誣衊秦王和貴妃,是覺得吾太過寬仁了嗎!」
「聖人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如錦已明顯有了哭腔。
而這個時候,曹清熙的神色,恢復了往日的波瀾不驚,一雙美麗的眸子,也變得清澈如水,終究還是淡淡開口。
「傳吾的懿旨,從今以後,宮中再敢有人節外生枝,一律按宮規處置。」
「喏。」
如錦退下后,曹清熙凝眉不語,彷彿若有所思,她的心情,在此刻也是極為複雜;也許是看到皇后怏怏不樂,一旁的月兒,連忙奉上一盞熱茶,寬慰道。
「聖人,莫因這些小事生氣,那樣容易傷身。」
皇後接過了茶盞,略微沉吟了片刻,又忽然轉頭望著月兒。
「月兒,你替我去傳個話,請秦王明日入宮一趟。切記,是請,明白嗎?」
「可聖人,這隻怕不妥吧……」月兒吞吞吐吐地說道。
「你有話說?」
思來想去后,月兒還是下定決心,緩緩開口。
「聖人,後宮不得干政,這是陛下定的規矩;何況,秦王與您,更是叔嫂有別,你若貿然與秦王見面,只怕會授人以口實,奴婢擔心……」
聽了月兒的這番話,曹清熙略作思索,便輕輕一笑。
「你說的這些,吾又何嘗不知。可是,此事事關皇家體面,吾作為皇后,自然責無旁貸。好了月兒,你不用再說了,按我說的去做。」
最終,月兒拗不過皇后,到底還是應承了下來。
「喏,奴婢領命。」
言畢,崇德宮再度歸於沉寂。這幽寒的帝王家,再深的情義,也抵不過無端的猜忌與人言!
不知坐了多久的皇後娘娘,終於緩緩起身,那張永遠帶著一國之母不可侵犯的神聖容顏上,出現了罕見的落寞,她就這麼孤寂地走進內殿。
……
黃昏,日頭逐漸西斜,天色越發暗了,一抹沉沉的夕陽,自慘淡的雲翳里浮出,照射在上京的角角落落。
城西,秦王府。
這座秦王府,坐落於上京城西的朱雀街,距離皇宮有一定路程,是秦王蕭長陵在京城的王府,也是整個上京城規格最高的一座王公府邸,佔地一百二十餘畝,僮僕五百人,極盡土木繁盛之能事。
森嚴的秦王府,共有兩百鐵浮屠,層層護衛,闔府上下刀槍林立,充斥著一派鐵血征伐的殺氣。
中庭院落,長廊外,殘陽斜照,秋風卷地吹來,透著一股肅殺的涼意,像是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遍布王府上下,與鐵浮屠刀尖上的寒芒,融為一體。
映著昏暗的天色,伴著蕭蕭的風聲,庭院之中,滿地枯黃的落葉,於西風橫掠間,被卷到了半空,恍如流雲飛雪一般,零零散散飄落下來。
院中,是一片開闊地帶,四周寂靜無聲。
暮色下,蕭長陵目若黑曜,神情異常平靜,一身修長的白衣勁裝,內里襯著一色雪銀魚鱗軟甲,兩臂佩著一對銀色護腕,腳下踏著一雙飛雲戰靴,英氣凜然,巍然如山嶽並峙,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立著,彷彿自己已然站在了世間巔峰。
風獵獵吹動。
疾風,順著蕭長陵的清俊臉龐,輕輕劃了過去,撩動著他的如墨髮絲,扯動著他的白衣衣角,激蕩起了一片壯烈情懷,留下了一身英雄意氣。
那俊秀的身姿、豐朗的氣度,配上一身修裁合體的白衣,是那樣出眾絕塵;白皙的面容、英武的劍眉、加之高挺的鼻翼,特別是濃密、黝黑的睫毛下面,那雙熠熠生輝的寒眸。
如此俊逸的容貌,挺拔的身姿,澄澈的目光,還有英銳的意態,又有誰,不會被這位秦王殿下的迷人氣度,深深傾倒?
這一刻,時間,似乎靜止不動,凝結成冰,隱隱約約間,散發著冰冷的殺氣。
冷清、無聲。
蕭長陵面罩寒霜,一言不發,始終身如鐵石,站在院落中央,任憑狂風席捲著,吹起他身上的白衣。
登時,蕭長陵抬眸,那對猶如鷹隼,燃燒著星辰之光的黑瞳,轉瞬變幻,化作了一面噬人的寒潭,不知隱藏著多少暗流,多少巨浪。
正當此時,蕭長陵劍眉上挑,心神微寒,昂然仰首直視,看向了正前方百步開外;兩道若隱若無的符線,沿著蕭長陵的眸底深處,倏然滑出,好似兩支離弦之箭,直直射了出去,是絕對筆直的兩條線。
旋即,蕭長陵兩臂環起,雙手交錯,撫著臂下的銀色護腕,食指還時不時,敲擊著護腕兩端。
過了一會兒,蕭長陵鬆開雙手,手腕輕輕一翻,眼神變得空前堅毅,然後順勢抬手一攬。僅僅一眨眼的工夫,一張鐵胎神弓,便如同變戲法似的,握在了蕭長陵的手中,被他緊緊攥著。
緊接著,蕭長陵不動聲色,緩緩舉起右手,一根「鐵骨狼牙箭」,不知什麼時候,扣在了弓弦之上,動作凌厲迅猛,快速敏捷,令人目不暇接。
挽弓搭箭已畢。
蕭長陵身形筆挺,兀自站在原地,左臂微微下沉,手持鐵弓,肘肩隨之內旋,兩腳向外開立,與肩部平行,似長槍刺破青天,又似橫劍大殺四方。
很快,滿目殺意的蕭長陵,手挽強弓,身體徐徐前傾,以左手的虎口,推開弓身。但見,他左手握強弓,右手的中、食二指,夾住了長箭箭尾,猛地一下,將弓弦用力張開,形似卻月彎弧。
長箭已上弦,那根「鐵骨狼牙」,搭在弓弦之上,箭尖泛著寒芒,夾雜著噬魂的殺機,冷冷地指向前方,直指那垛箭靶,隨時可以放出這一箭。
儘管如此,蕭長陵拈弓搭箭,用力拉開弓弦,可自始至終,他握弓的兩臂,一直平穩如初,未見有絲毫顫動,如同負著千斤神力。
同時,蕭長陵逼視著前方,那冷峻、肅殺的目光,與長箭箭尖上的寒芒,隱隱壓成一條雪線,融為一體,綻放出無限的光華,又激起絢爛的火花。
驟然間,蕭長陵的眼前,隱隱約約,浮現出了那樣似曾相識的一幕,自己第一次率軍出征時,旌旗獵獵,戰馬蕭蕭,鐵甲錚錚,陣容肅肅,那熟悉的場景,彷彿就像昨天一樣。
似乎,他的這一箭,一旦射出,便要一箭絕雲千里,射落西北的天狼星,安定這片乾坤江山。
「颼!」
隨著一聲霹靂弦驚,蕭長陵屏息凝神,長弓在手,兩指微微擰動著弓弦,又緩緩地鬆開了。
只是須臾間,那根名為「鐵骨狼牙」的長箭,如疾風一般,破弦飛出,長弓弓弦外,還在緊繃的指尖,仍在激烈地搖擺著,抖動著。
箭矢橫掠。
三百步開外的箭靶上,正中的那枚紅心,擠滿了狼牙長箭,圍成了一個圓圈,當然,也包括剛才的那一箭。
由此可見,就在射出那一箭之前,蕭長陵站在院中,已經源源不斷,挽弓射出數箭,箭箭正中靶心,無一箭落空。
必須承認,如此精湛的箭術,舉世罕見,天下少有,也難怪他蕭長陵,時時以蓋世武功、無雙騎射,傲視天下英雄,自詡世間第一流!
而後,蕭長陵目光如箭,眉鋒似刃,面上沒有半分笑容,他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仿若凝著一層寒霜,投向了那垛箭靶,默然不語。
正在這時,龍西風挎著那柄「靖北刀」,從外面走了進來。
「大王。」
「什麼事?」蕭長陵並沒有回頭,依舊凝視著箭垛。
於是,龍西風沉聲回答,「啟稟大王,宮裡派人傳話,說皇后明日想請大王入宮一敘。」
「皇后?!」
蕭長陵先是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回歸了十幾年來冷漠的神情,卻見他神色肅然,放下手中的鐵弓,抖了抖自己的衣角,右手一拍左臂護腕,撣去一身灰塵,散入了茫茫殘陽之中。
他詭譎一笑。
「有意思,孤十年沒有回京,一入上京,他們夫妻兩個,就一前一後讓孤去見他們,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或許,皇后只是想和您聊聊家常。」龍西風低聲說。
豈料,蕭長陵的臉上,卻顯現出了一種寒厲如刀的神情,嘴角亦是浮現出了一道不屑的笑意。
「情義這兩個字,從前跟他們倆可是完全不沾邊,從前,他們可都是不屑一顧的,現在,倒變得溫情脈脈了。」
龍西風見狀,只是猶豫了一會兒,便下意識地問。
「那……,大王明天還去不去,大王若是不想去,末將便去回絕了。」
許久,蕭長陵斂起了目光,眸中一片寒意,靜靜地望向了遠方;忽然,他慢慢展顏,竟微微一笑。
「去,當然要去。刀握在孤的手上,去不去,得由孤說了算,孤倒要看看,我的這位皇嫂,到底有何手段,是不是會像孤的那位皇兄一樣無恥。」
「好,末將明白了。」龍西風拱手一禮,便轉身離開了。
……
微涼的西風,呼嘯著,捲動著,吹卷著秦王府的一草一木,也從蕭長陵的身邊輕輕掠過。
一襲白衣,恍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