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章澤的童年,便是從一個叫做羅慧的陰影中掙扎度過的。
作為章澤唯一的嬸嬸,羅慧的一生絕對沒有辜負任何文學作品的藝術加工,也許對於小叔一家來說,她是個合格的妻子稱職的母親,但作為親戚而言,羅慧卻成了章澤一家人揮之不去的噩夢。
其實她是個相當有能力的女人,能屈能伸,果斷剛毅。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可以無視所有人對自己的指指點點,能為她所用的人,幾乎沒有能抵禦她糖衣炮彈的,即便將人利用乾淨丟棄不用,她也能做的圓滑好看,以便於在下一次用得上對方的時候不至於見面眼紅。假如不是生於這個封閉的鄉村狹隘了眼界,她能做到的絕不局限於上輩子章澤看到的那些,然而哪怕是那樣艱苦的環境,上輩子直至章澤死前,她仍舊手握挾制章澤的利器,以有限的資源保證自己一家能活的風生水起。
章澤對她的恨不啻於對杜行止的,杜行止至少給了他虛妄的未來,可羅慧卻一次又一次殘酷地剝奪掉章澤全家的希望,章澤落到那樣一個下場,羅慧和章澤的小叔在其中絕非沒有半點責任。
一想到在他入獄之前,小嬸手握章悌的待產證明以家人安危威脅自己做杜行止替罪羔羊時的嘴臉,章澤就控制不住雞血上腦雙眼發紅,那霎時變得兇惡的視線竟然將氣勢洶洶進屋的羅慧硬生生壓過一頭。
「……」羅慧心中一跳,謹慎的打量了章澤一眼,見他恢復了平常的模樣,還以為自己剛才驚鴻一瞥時看到的表情只是錯覺。
章父章母後腳趕了進來,章澤聽到母親用年輕了幾個調的聲音壓低了嗓門惡狠狠地說話:「娃兒他還沒醒你少來骯七八糟……」
章澤心都隨著這些字眼在打飄,他將視線貪婪地膠著在自己母親身上,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已經被疲累的生活拖垮了身體,脊背佝僂滿臉皺紋,連眼睛都比同齡人顯得渾濁一些。而現在,她斑駁的花發還是烏黑的、遍布老人斑的皮膚還是健康的、畏縮的神情也並未爬上眉宇,這一切無一不在提醒章澤,他擁有大把的時間改變未來!
章澤的蘇醒讓章母愣了一下,片刻后她眼中的情緒被欣喜籠罩,越過羅慧撲到床前細細的撫摸章澤的臉,章母的聲線因為激動顯得顫抖:「……醒啦?身上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孩子已經睡了兩天了,再不醒來,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章澤被她半抱在懷裡,嗅到母親身上熟悉溫馨的味道,忍不住酸澀地閉上了眼睛,搖搖頭。
別說章家父母,就連態度刻薄的羅慧也因他的搖頭舒了口氣。
章澤這次昏迷,就是被她兒子章寶林推到河裡溺水導致的。孩子們常因為長輩們的恩怨另起矛盾,她一手促成了丈夫和大哥分家,還說服婆婆幫助自己一家包攬到了盡量多的財產,這使得章澤這孩子從小就對她沒有好聲氣。章寶林不忿自家母親受這種待遇,加上生的高大,從小就帶領村子里其餘的跟班兒孤立章澤和他姐姐,這次估計手下失了輕重,把人給推到水裡了,自己也嚇個半死,回家竹筒倒豆子都和她說了個清清楚楚。
羅慧當時就差點暈過去,一聽兒子說他們丟下了還在河裡的章澤自己跑回來,她立刻去打聽章澤一家的消息,後來聽到章澤被河邊洗衣服的老太太聯手救上了岸,她還鬆了口氣,以為事情能就這樣過去,沒想到隨後就傳來章澤昏迷不醒高燒不退的消息,算上今天,章澤已經毫無知覺的昏迷了整整兩天半了。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昏迷兩天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最壞的可能就是救不過來就此長眠,稍好一些也許也會被高燒燒壞腦袋,羅慧不是那種只知道跪在蒲團上請求菩薩賜予生機的女人,在得知章澤父母開始聯繫派出所調查這件事情的時候,她坐不住了。
她的章寶林今年也不過十六歲,作為獨子,自然是受了萬千寵愛長大的,羅慧無法承受兒子變成少年犯的可能,她能做的,就是為孩子洗清一切後患!
先是聯繫上所有當天和章寶林一起玩耍並目睹章澤落水的孩子家庭,用共犯同罪的可能說服了這些孩子的父母對此事保持緘默,然後找來所有的孩子串好口供,她馬不停蹄的奔波了一整天,累的連飯都來不及吃,就按照心中排演好的劇本找到了大哥大嫂家的破廟房來。
在看到妯娌一家住的破爛房子的時候,她心中其實有那麼一瞬間的不忍。這座房子的來歷她再清楚不過,當初分家時,章家的二十畝地和兩間瓦房幾頭牲口,她和婆婆把好關卡,只讓大嫂一家帶走了五畝地,那時大嫂一家人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就用一畝地換來了這座房子居住——早年被打砸搶后,這間寺廟被荒廢了很長時間。
她並不是天生鋼鐵心腸的女人,然而母親無差別的善心讓她和弟弟妹妹從小到大受盡了苦難,沒有什麼比得上過好自己的生活更重要,與自己的未來和家人的寬裕相比,她再不忍心,也無法放任自己不去爭取利益。
她硬著心腸給兒子洗冷水澡、睡覺不蓋被子,終於弄成低燒,為了兒子的未來,她別無選擇,只能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說服大哥和大嫂一家放棄調查這件事!
那麼事情的真相只能是章澤率先動手將章寶林推下水,而章寶林失手將章澤也拉下了河,她做出一副潑婦嘴臉找到大哥和大嫂討要賠償,不多,哪怕是今天她拿回去一塊錢,章寶林出手傷人的罪名就徹底站不住腳!
而現在,章澤也醒了,事態的發展比她想象中還要好些。羅慧的眉宇放鬆了丁點,眼神卻仍舊是冷厲的——她已經做了那麼多,為的就是把責任栽到大哥一家身上,這麼個殺人犯的名頭,自家兒子是擔不起的!
見章澤醒來,她心一橫,徹底將心中的半點不忍給埋進心底,冷笑著嘲諷說:「剛才是誰在外頭說自家娃兒還沒醒?要不是進來看了一眼,我還真被你們騙過去!好好的一家親戚,我也不說要你們給多少錢,可我家寶林倒是真躺在床上還沒醒呢,你們總該知道擔點責任吧?這樣推三阻四的,知道給孩子積點德嗎?」
章父慣來木訥,被她這樣指桑罵槐意有所指的一說,登時漲紅了臉:「你不要胡說八道!娃兒他早上昏著,飯都喂不進!」
章母沒空搭理弟媳婦的無理取鬧,她慌忙去廚房弄來半碗白粥給章澤喂下去,章澤一直咕咕叫著的肚子終於被填飽,這期間羅慧面無表情地靠在牆上審視屋裡的一切,一直安靜到一碗粥喝光,她終於開始發難了。
「說吧,推我家寶林的事情你們要怎麼解決。章澤也是十來歲的人,故意殺人這種事情放到牢里也夠蹲幾年了。」
章澤心中一跳,立刻明白到自己究竟遇上了什麼事情。
上輩子也有這一出,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分明是章寶林帶人圍堵他推他下河的,可說出真相以後除了爸媽竟然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他。派出所做調查的時候所有在場的孩子都眾口一詞的指證他在說謊話,顛倒黑白的說他這個受害者才是想要淹死章寶林的兇手。那段時間對章澤來說簡直暗無天日,他們一家人終日在派出所和村子兩點奔波,最後小叔一家雖然狀似寬宏大量的將這件事情揭過不談,但卻在不久的廟房拆遷後用這件事情要挾章家拿出改簽款和他們一起合夥蓋房。
那時的章澤要去上高中,因為擔心這段往事會影響他的前途,章父無奈只能妥協。他們什麼都不懂,被小叔一家哄騙的暈頭轉向,章父最後更是被小叔威逼利誘將房主名字落戶在章澤奶奶的名下,於是在章澤高中畢業上大學在即的當口,小叔一家人帶著奶奶悄無聲息的賣掉了房子搞了個人間蒸發,給了章澤一家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之一。
他們無聲無息的在每一個關鍵時刻滲透進章澤的生活,章寶林在那之後也到了淮興市上大學,更是心安理得的在和章澤再次見面時不見半分心虛。章澤完全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和杜行止搭上線的,總之在杜行止的醜事敗露之後,小嬸又一次出現,她拿著姐姐章悌的准生證和家人的照片找到了章澤。那時候的章悌已經臨近預產期、剛剛經歷過一次失敗婚姻的打擊,章父早年在田間地頭損耗的身體時不時的出現問題,而章母高血壓加心臟病,受不得一丁點奔波勞累,一切都需要用錢!
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公務員,哪裡能拿出這樣巨大的錢款?然而只要他能替杜行止坐牢,章家的開支杜家就會給予幫助,章澤被生活重擔壓迫的渾渾噩噩,已經覺得生無可戀,想到自己的犧牲能夠換來家人的富足,牢獄之災對他來說也並非難以承受,權衡之下就就答應了下來。
是他對杜行止的信心造就了最後的悲劇,他視作珍寶的友誼在對方看來只怕一文不值,他的未來甚至在終審還未下判的時候就落下定數。杜行止也許根本不會容許一個知道他一切私密的人再回到他的生活。
那麼這一切,小叔一家究竟知不知情?
以前的章澤不願意思考太多,因為回憶除了讓人悔恨之外沒有更多的用處。
可現在,過去的一切記憶都將是他最為珍貴的寶藏,他能藉由記憶躲避開他從前一直不曾明白真面目的人,而小叔一家,絕對是其中之最!
上天給了他重活一遍的機會,那麼他必定從這一刻起,改變自家悲慘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