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遇
時值臘月,欲雨未能之時,廉纖的小雨還是和著寒冬小雪霏霏微微落將下來,添了幾許肅殺寒意。
清桑郡今載怪象連連,先是郡內近日人口頻發失蹤,導致郡內人心惶惶不安,三人成虎,流言四起。郡守更是衣帶不解,殫精竭慮親自追查法外兇手,在全郡合力之下,終是揪出那罪魁禍首,斬首於鬧市,平定民心。后是隆冬時節氣象反常,本著雪后小雨是回暖,然今載卻是雪中夾雨簌簌往下砸,凄愴不已,直砸得那些本生計不易只為幾日活路奔波的人家一籌莫展,望洋興嘆。
「這鬼天,真晦氣,我這倒霉衰愣是碰上了這遭倒霉事……」一個子瘦高的小吏狠跺跺腳,哆哆嗦嗦地把手縮進袖內摩擦著,微曲著身子,嘟囔嚷著些許什麼。
這年關將至,卻是禍禍連連,郡守大人道是他這幾日總是惶惶不安,噩夢連連,非要讓他們迎風冒雪去巡察郡內捉拿這個郡守臆想出來的壓根不存在的人物。這鬼天怕是野貓野狗都不會出洞覓食,何況是作姦犯科之人?當是不曉得太守此刻在自個府內讓下人煨著酒伺候著呢,又怎會體諒他人之艱辛不易。
這冷颼颼滲人風過,他趕忙縮緊脖子朝地啐了一口,忍不住又低咒開來,跨步走進了郡府廳事內。
「頭兒,散值了。」瘦高小吏哈出一口氣來,進入郡府內里方覺身子暖和了許多:「頭兒,就算是按大人所指示那般餘孽未清,這些日子我們沒日沒夜地狠抓狠打,我諒他們也掀不起什麼波浪。這寒冬臘月的,大人也忒多疑了,也饒不得讓人省心。」
「世昌,年關將至,總該謹慎些許好,大人的吩咐並非無道理,我們貫行下去即可。」顏九衿饒是好脾氣,但王世昌一路的喋喋不休愣是使得他耐性快要磨光了。
「頭兒,這本是我們該休沐的日子,眼下卻被差來遭這趟罪,害得我連假也告不成了,任誰心裡都不舒服……」王世昌甚是不服,換作尋常便作罷了,眼瞅著天色將要暗沉下去且廳事內值事的人早已跑得沒影了,現下他一肚子窩火無處可撒。
「罷了罷了,你先回吧,莫讓你家阿娘久等了。大冷天的,老人家站在冰天雪地里也不容易。」
王世昌幼時喪父,其母終身守節,耗盡一生心血拉扯王世昌成人,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至今。老人家把他看得比藏在屋裡的瓶瓶罐罐還要緊,曉得自家兒子過著舔刀嗜血的日子,總是怕他磕磕碰碰到了哪裡。每日都要企踵待孩子歸來,不肯入屋。王世昌雖心浮氣躁行事急躁易怒,卻對其母百依百順呵護備至。
王世昌:「……」
雖是話頭被打斷,但一提到他家阿娘,王世昌一副怨怒的臉上終是露出久違的笑容。他撓了撓頭,忙將頭上的帽子頂穩:「嘿嘿,頭兒,那我回家陪我阿娘了,你也早些回去啊。」他怕這天寒凍壞了自家阿娘,可一刻不敢耽擱。
「回吧回吧。」話音欲落將落之際,待他抬起頭來,眼前早已沒了人影。顏九衿默默埋頭拾掇整理手頭的案事,飽掭濃墨,條陳於冊。
事關清桑郡安危,總歸是謹慎些許好。
顏九衿瞧了眼案上的刻漏,不過酉時而已。外頭的寒風呼天蓋地席捲而來,似要將人拆之吞入腹中般。然顏九忽地想起些甚麼,心頭閃過一絲蜜意,嘴角上揚勾起一抹弧度。
一陣斜風細雨,吹落了壓在案几上的鎮紙,壓在下面的紙張隨風飄落。
虛影換過窗外,屋內的蠟燭明明滅滅,晃動人心。
「欸……」
狂風盡去,顏九矜整個人便從椅子上栽下來,了無聲息。
狼毫從手中掉落,暈墨了衣裳,飄落的紙張微微撲在了他的臉面上,抹上了微微的紅……
街市兩旁酒肆林立,上方還掛著大紅燈籠,雪花星星點點地躺在大紅燈籠上,被冷風吹得往上打著旋兒。商肆強半皆已緊閉鋪門,剩下的商鋪多半是在強撐著。街市上行人三三兩兩屈指可數,大多行色匆匆快步行去不願與這滲人風雪有半點交流。
一輪有著紅色輪子和金色花朵的車子為了超前,繞從道旁賓士而過,安裝在車衡上方的鑾鈴與馬頸上的鈴鐺相呼應,發出一串聲響:「叮噹叮噹叮叮噹……」
雲初師踏著雨雪行到了一處竹籬環繞偏僻幽寂的農舍,屋頂蓋了層薄薄的雪霜,水滴順著雪霜急急往下溜,卻被凍僵掛在半空中。
院中的簸箕掃把等清掃工具皆整齊地擺放在該有的位置,還拉了一條短短的晾衣繩,依傍在其旁的是一口爬滿垣衣和裂痕的古老水缸,似是歷經滄桑。
水缸旁的亭街上落滿了雪花,亭尖漏出四個角來,裂縫斑駁跡跡,似遭遇眾多是非災難,但仍是孤傲雪中。
她邁著小碎步開開心心地推開門扉,頂著油紙傘轉了進去。
踏至房門前,門「嘎吱」一聲陡然被打開,她欲收的傘尖堪堪落在來人的鼻尖前,連嚇得退後了幾步。
雲初師緩過神情,來人是約摸同她一般年紀的男子,男子也皺眉打量了她一番。男人著一身青白衣裳,頗有儒雅之氣,但高高束起的馬尾系著髮帶,卻頗有少俠風範。男人周身難以掩蓋的壓迫感,彷彿帶著從天邊而來的孤傲,清揚冷清。
雲初師定睛一瞧,驚呼出聲:「你你你……」逝去的記憶再次攻擊她,不正是半月前耍她的那位天師!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冤家路窄啊。
「天師都追到家裡頭來了,我這是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嗎?」雲初師說得咬牙切齒。
男子也認出她來了,「原來是你啊。」語氣似是故人見面般的輕鬆。
在雲初師聽來卻刺耳得很,盡然是挑釁。「不然呢?你化成灰本姑娘都認得。」雲初師怒目圓睜,握著傘柄指向男子,劍拔弩張:「擅闖民宅,新賬舊賬算一下?」
要不是她不似凡人,估計早就凍死在那片林子了。
那男子用根手指推開了傘尖,避了過去,語氣儘是玩味:「你這小妖怎這般不識好歹,不懂知恩圖報?」
知恩圖報?她那得感謝他沒殺了她,只是讓她在雪地里躺了半日?
再者,奪了她的魚,跑來她家,竟還這般囂張。不行不行!這口氣難咽。
意難平!意難平!
雲初師冷冷一笑,「我現下這不是來以德報怨?不知恩公接不接得住?」
男子斜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對手。而且,我收妖只看心情。」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雲初師往傘柄注入妖力,登時發出動人的光芒,狠狠向男子打去。
男子眸子一緊,身子向後仰,紙傘揮過了他的發梢。他雙手以門框為支點,身子騰空而起,凝著法力的腳快速踢開了傘。
雲初師不予他喘息,乘其不備,拳腳踢了過去,卻皆被男子巧妙擋開。幾番較量下來,不分伯仲。最後她一腳重重踢在了門楣上,那不堪一擊的門登時「嘎吱嘎吱」的聲響,似在控訴她的惡行般。
雲初師眸子一暗,此處不宜交戰,她及時收了腳,一個側翻空翻到了院子內。
怒意已然衝散了她的理智,她已經無暇多想。
她升到空中,以法力控著紙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男子襲去,已然打開的油紙傘在空中不斷滾動著,捲起千堆雪,一時如畫,全數向男子射去。
待他抬眸望去,一雙含笑的杏眸以及額心一點的花印就這樣毫無徵兆落入了少年的眼中。
那男子倒也不惱,掏出個丹書符籙來,嘴裡念念有詞:「符無正形,以氣而靈;吾今下筆,妖邪俱伏——破。」
夾於兩指間的符籙發出藍光,散出動人的光芒,隨著執符人的一聲大喝,飛向那襲來的千堆雪。
二者流光對撞,一切都歸於虛無,紙傘瞬時失了光芒,那張符籙也燃燒殆盡。
男子見雲初師臉上滿是不服,皺著眉頭不知嘟囔了什麼,料想定是不好的話。
一張符籙正中眉心,雲初師動彈不得,瞬時沒了法子。
男子繞著她走了幾圈,眉目帶著一絲疑惑:「擅闖民宅?我記得這裡好似不是你的房子吧?」
「這房子已荒廢很久,經我修繕之後,才得這般模樣,怎不是我的房子?」雲初師身體動彈不得,只能大眼瞪小眼死盯著那男子。
她可是花了好些銀子,廢了好大勁才買到這座幽靜無人的房子。
「哦,是嗎?」男子的聲音,透過空氣傳來,帶著懶懶的冷意:「但我怎麼記得這裡是玄真道長的房子?」
玄真道長?沒印象。
房子可是從張家老二手裡正兒八經地買來的,地契可還在她手裡頭呢。
難不成?這死天師是來訛詐的?硬是找了這麼個蹩腳由頭?
她今日出門真是沒看黃曆,怪不得近日運氣總是不濟。
不至於吧,整這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