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4章 死敵
茲事體大,宋嫣然只信得過阿芙,便將她留在了別院,自己先行回了宋府。
坐上馬車,不知是因為前世所受的打擊太過沉重,還是方才的緊張情緒得以舒緩,宋嫣然竟漸漸闔眼,入了夢境……
夢境中正值寒冬,天空飄著細雪,入目皚皚一片。
兩個侍衛一路拖行著她,她滿身是傷,看不出顏色的粗布衣衫上滲出斑斑血跡,慘白的雪地上留著一條鮮紅刺目的血痕。
「貴妃娘娘,人帶來了。」
兩個侍衛毫無憐香惜玉之心,粗魯的將她扔在雪地上。
她吃痛的悶哼一聲,冰冷的雪地讓她下意識蜷縮起了身體。
身前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宋嫣然費力的睜開眼,望見的是一雙點綴著碩大南珠的蜀錦繡鞋,再而是一張溫婉美麗的含笑面龐。
這是新帝的貴妃,也是她的長姐宋安然。
可她的眼中沒有絲毫的憐惜,反是噙著融融笑意,彎唇道:「長安難得下雪,我想著三妹妹定然喜歡,便特意命人帶你出來觀雪,我這個做姐姐的是不是很體貼?」
宋嫣然長發覆面,只用一雙黑幽幽的眼冷冷望著她。
宋安然見狀,反是勾唇一笑,溫柔似水的眼中噙著滿滿的惡意,「三妹以前最愛看雪了,對了,本宮還記得三妹最喜歡堆雪人了是嗎?」
語氣微頓,笑意愈加陰冷,幽幽道:「唉,若能有一個如三妹妹那般貌美的雪人兒該多好,畢竟咱們宋府三小姐可是長安第一美人兒呢!」
宋安然身邊的宮婢碧草走上前,躬著身討好道:「娘娘,既然三小姐喜歡玩雪,那不如將三小姐放進雪人中,想必三小姐定然會十分開心。」
宋安然忍俊不禁,抿唇笑起,「不錯,那便由你去伺候吧。」
碧草走上前,撥開宋嫣然的長發,露出了一張疤痕縱橫的臉,碧草冷笑道:「貴妃娘娘體恤三小姐,三小姐可要感恩戴德,莫要辜負了娘娘的好意。」
宋嫣然冷冷看著碧草,她昔日的大丫鬟,如今不但背主,更對落井下石樂此不疲。
見宋嫣然在瞪著自己,碧草一巴掌扇了過去,狠狠啐道:「我是貴妃娘娘身邊的女官,你是什麼東西,竟然還敢瞪我!」
宋嫣然眼底泛起血色,是啊,如今的她已是孑身一人,失了所有的利用價值。
她的好父親任由宋安然對她百般折磨,毀了她的臉,拔了她的指甲,甚至將她母親的屍體懸挂在她眼前,讓她眼睜睜看著母親的屍體被蛇蟲鼠蟻啃食……
宋嫣然忽的低低笑起,血淚蜿蜒流下。
「大膽,你笑什麼!」碧草指著宋嫣然大聲呵斥,宋嫣然卻突然眸光一凜,骨瘦如柴的身子在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毫無防備的碧草撲倒在地。
「啊!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碧草撕心裂肺的叫著,宋安然未曾料到這般情況,驚恐的向後退去,待侍衛反應過來將宋嫣然拉開時,卻赫然發現她的嘴裡竟還叼著碧草的半隻耳朵。
「瘋了,你簡直是瘋了!」宋安然被眼前的一幕嚇得花容失色,怒吼道:「給我打,往死里打!」
侍衛的拳腳狠狠砸在宋嫣然身上,她卻咬著牙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
忽然,靜謐的宮中傳來刀劍相碰的聲響,還有廝殺的慘叫聲。
宋安然臉色一變,顫聲問道:「怎麼回事,宮中怎會如此喧鬧?」
話音剛落,便有一滿臉血跡的小內侍跌跌撞撞跑來,大聲喊道:「娘娘不好了,寧王與廢太子帶著大軍殺入宮中了,娘娘快隨奴才走吧!」
「什麼!」宋安然大驚失色,雙腿一軟。
她的榮華富貴才剛剛開始,怎麼就……
可此時她已經顧不上這些,提起裙擺便要逃走,卻不曾想氣息奄奄宋嫣然竟突然起身從背後緊緊抱住了她。
「啊!!!」宋安然尖叫出聲,身後的腐臭味熏得她幾欲作嘔,她甚至能感覺到粘稠的液體流在了她的手上。
「殺了她,快殺了她!」宋安然近乎瘋癲的吼叫著。
侍衛握著劍踟躕不敢上前,生怕傷到宋安然,宋嫣然卻是倏然一笑,勾起唇角,在她耳邊幽幽道:「大姐姐,陪我一同去見母親和外祖他們吧,他們一定很想你……」
說完,她抱著宋安然沖向了侍衛,鋒利的長劍同時刺穿了她們兩人……
……
馬車一晃,宋嫣然猛然驚醒,眼底泛起濃濃的血色。
她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一路闊步而行來到了金氏的海棠院,甚至來不及等婢女通報,便提著裙擺跑入屋內。
「娘親!」
屋內的貴妃榻上坐著一個美貌的年輕婦人,發若濃墨,顏若海棠,她聞聲抬頭,眉目間皆是溫柔的笑意,「阿嫣回來了。」
這一聲「阿嫣」擊潰了宋嫣然強撐的所有冷靜,她撲進金氏懷中,淚水早已潸然落下。
是娘親,是活生生的娘親,而不是前世那具冰冷殘破的屍體。
「娘親。」母親懷中的溫暖未能讓宋嫣然平復心緒,反是讓她再難抑制心中的悲痛與委屈,一時竟哭得泣不成聲。
見宋嫣然哭得如此傷心,金氏被嚇了一跳,忙捧起女兒的小臉細細打量,「怎麼了阿嫣,你怎麼哭了?可是有人欺負你了?還是哪裡受傷了?」
金氏心疼不已,望著女兒臉頰上那成串的眼淚珠子更覺心如刀絞,急得眼眶也有淚光泛出。
趙媽媽也忙過來詢問,「三小姐這是怎麼了,可憐見的竟哭得這般傷心,快與夫人說說。」
眾人圍著宋嫣然頓時忙做一團,宋嫣然忙擦乾了臉上的淚,抽噎道:「我沒事,我就是想娘親了。」
「不對。」金氏反倒不依了,「你去永昌侯府玩不過才半日,又不是四五歲的孩子,怎麼會因為想我就哭成這般模樣?
快與娘親如實說,不許瞞著掖著。」
宋嫣然心中滿是苦澀,哪裡是半日,分明是隔了兩世啊。
「三妹妹,你這般模樣反倒讓母親掛心,快別哭了,好好與母親說說到底怎麼了?」
輕柔的少女聲讓宋嫣然渾身血液凝結,猶如落入了寒潭冰窟,心底恨意翻湧似化作一柄利刃,欲要穿破說話之人的胸膛。
宋安然行至宋嫣然身邊柔聲相勸,原本還在啜泣的少女忽的止住了哭聲,她緩緩轉首,抬眸望來,眸中的憎恨與殺氣讓宋安然不由頓住了腳步,心裡驀地生出一絲懼意來。
往日里宋嫣然總是用仰慕的目光看著她,如同她的小跟班,何時有過如此凌厲的眼神。
宋安然皺了皺眉,但還是開口問道:「三妹妹你怎麼了,可是在侯府里出了什麼事?」
宋嫣然斂下眸子,掩下眸底的恨意,拿起帕子一點一點擦乾臉上的淚。
「我沒事。」少女的聲音帶著顫意,綿軟無力,聽得人心尖都要化了。
見母親憂心,宋嫣然牽起一抹笑,小聲道:「讓母親憂心了,女兒只是有些嚇到了,並沒有受傷。」
宋嫣然將沈蓉落水一事盡數道來。
金氏聞后也是后怕不已,忙將宋嫣然摟得更緊了一些,摸著她的頭輕聲安撫,「乖囡囡,不怕不怕啊,沒事的。」
宋安然眼中劃過一抹轉瞬即逝的訝然,卻被一直盯著她的宋嫣然望個正著。
宋安然果然是知情的!
甚至還與她那位好父親有分不開的關係!
「幸而三妹妹無事,真是萬幸。」宋安然淺淺笑起,無不慶幸欣慰的說道,任誰看去都是一位疼愛妹妹的好姐姐。
宋嫣然心中冷笑,姐姐的演技這般好,她這個做妹妹的自也不能示弱。
宋嫣然也收起了眸中的凌厲,垂眸頷首道:「方才蓉兒落水真是將我嚇壞了,我正要喊人求救,幸好沈世子恰逢此處,將蓉兒救上了岸,只是……」
「只是什麼?」金氏摟著宋嫣然,耐心問道。
宋嫣然咬著嘴唇,憂愁道:「沈世子將蓉兒救到了岸邊,可岸邊尚有一眾年輕公子……」
後面的話宋嫣然沒說,但金氏也已瞭然,如此一來沈小姐的清譽定然有損。
以前覺得永昌侯的沈世子是個沉穩的,此番做事怎的這般沒分寸。
宋嫣然輕輕嘆息,「沈世子想必也是關心則亂,未等我們說話就帶著蓉兒游回了岸邊,我趕到時蓉兒髮髻凌亂,連模樣都看不清了,真是可憐。」
宋嫣然似只是隨口一說,卻讓金氏心中一凜,心底泛起一抹不好的猜測,面色凝重道:「阿嫣,這兩日你在府中好好待著,永昌侯府……先不要去了。」
似是察覺了金氏神情的變化,宋嫣然仰起頭,茫然問道:「這是為何?」
金氏垂首望著女兒純凈的眸子,只安撫道:「再過幾日便是平樂長公主的壽辰,娘給你們準備了新的衣裳首飾,這兩日讓人送來給你們挑。」
宋嫣然聞此乖乖點頭,輕輕道了一聲「好。」
宋安然卻蹙蹙眉,若有所思的看著宋嫣然,三妹妹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用過午食,兩姐妹一同離開了海棠院,宋安然側眸看著身邊的少女,想了想,開口問道:「三妹妹,怎麼不見阿芙與你一同回來?」
「蓉兒說她喜歡我畫舫上的珠簾,我讓阿芙去別院幫我找出來,下次好帶給她。」宋嫣然面不改色的回道。
少女明眸皓齒,目光皎皎,清澈的眸如碧水一般。
宋安然見狀,笑了笑,「原是這般。」
應該是她想錯了,宋嫣然心思簡單,方才的話想來也是無意。
「大姐姐。」少女輕輕開口喚道,「大姐姐可要在長公主的宴席上撫琴?」
越國民風較為開放,權貴間的席宴上多會讓年輕的公子小姐展示才藝,意在讓年輕人彼此熟識,若有投心對意的,便會請父母代為打聽,若能促成良緣,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前世宋安然便是一曲成名,不但得了才女的美名,還如願做了昭王側妃,盛極一時。
而那時的她正躲在房裡暗自垂淚,兩人同為姐妹,境遇卻千差萬別。
「三妹妹有什麼事嗎?」宋安然語氣雖然溫和,但眼中隱有探查之意。
宋嫣然仿若未覺,只輕聲細語的道:「沒什麼,就是聽蓉兒說長公主最喜歡的琴曲是鳳求凰,可惜我們兩個琴藝平平,根本彈不好那麼難的曲子,若是大姐姐便一定可以。」
少女眼中的仰慕崇拜讓宋安然收起了疑慮,溫和笑道:「這曲子本就晦澀難彈,你們兩個年紀尚小,彈不好也沒什麼,不必氣餒。」
「嗯。」宋嫣然頷首應下,眉眼彎彎。
多麼溫柔體貼的姐姐啊,前世的她便是被這樣的溫柔騙得家破人亡啊!
辭別宋安然,宋嫣然面無表情的回了自己的明嫣院,院落雖也精巧別緻,但與別院的珍玥閣相距甚遠,甚至顯得十分窮酸。
宋清君是翰林院大學士,乃是清流一派,也是金家老爺口中的窮酸戶,明嫣院能有如今這般還都是靠金氏自掏腰包。
但因宋清君不喜奢華,是以這院子修繕的也只算精緻典雅,遠沒有珍玥閣華貴。
宋嫣然看著這個自己前世曾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打從心裡覺得厭惡,如若可以她真想帶著娘親離開這裡。
倏然,宋嫣然眼睛一亮,為什麼不能呢?
她都能重來一世,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只要慢慢籌劃,她早晚會讓母親看清宋清君的嘴臉。
宋嫣然遣散了所有的婢女,將自己關在房裡,專註的擺弄著滿桌的藥材,直至天色漸暗金氏派人來喚她去用晚膳才堪堪停手。
宋嫣然邁入正堂時,便見宋安然正與宋清君在說著什麼,宋清君滿眼慈愛笑意,一派其樂融融。
他聽到響動抬起頭來,在觸及宋嫣然的瞬間笑意一下子就淡了,「怎麼來得這般晚,竟還要你母親派人去喚你。」
宋清君雖已至中年,但相貌依然儒雅清俊,只在她的記憶中父親對她一向嚴厲。
前世她只以為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可現在想想,心中不喜,又哪裡會分出半分溫柔呢。
金氏為宋嫣然說請,「阿嫣今日在侯府受了驚嚇,多睡一會兒也無妨。」
宋清君不贊同的道:「不管怎麼說,禮不可廢。你再這般嬌慣她,日過後嫁入婆家豈不讓人笑話?」
「那種人家我還不會把阿嫣嫁過去呢,若是真心待我們阿嫣,那她如何做都是好的!」金氏對此顯得莫不在意。
宋清君面色有些不悅,幺女不似長女知書達理,依他看便是欠規矩。
「三妹妹,來這邊坐。」見兩人起了爭執,宋安然這才不緊不慢的開口。
宋嫣然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連忙坐了過去。
宋清君瞥她一眼,冷冷道:「我方才聽你母親說了沈小姐落水一事,你們兩人素來交好,明日你備些禮去侯府探望。」
「可母親說這幾日先不讓我去侯府。」宋嫣然垂眸抿嘴,小聲回道,看起來十分畏懼宋清君。
「為何?」宋清君疑惑不解的望向金氏。
金氏不想在孩子面前說太多,打了個哈哈岔開了話頭,又道:「這湯味道不錯,我給老爺盛湯。」
宋嫣然忙站起身,細聲細氣的道:「我來給父親盛吧。」
她捧著湯碗,小心翼翼的送到宋清君桌前,眼中既有敬畏又有孩子對父親的討好之意。
見她乖順,宋清君眉目舒展了些許,接過湯碗抿了一口,卻未瞧見宋嫣然垂首時微微翹起的嘴角……
這湯的妙處可不僅僅在味道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