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 第十一章 阿雲的過去
雲生看著她,眼神裡帶著一絲驚喜和疑惑。
洛娮娮覺得他這副樣子實在有些好笑,於是再一次沒忍住笑出聲。
「幹嘛,不相信我啊,我好歹是在丞相府里長大的,怎會連綉個香囊都不會呢?」
雲生依舊看著她,眼底飽含笑意。
「那就勞煩洛姑娘了。」
這次日清晨,雲生為洛娮娮尋來了針線和布料,洛娮娮拿過東西靠在石壁上為他縫製新的香囊,雲生就坐在一邊看。
「將就一下吧,我不會做那種可以更換香料的,若是你怕不夠,我可以為你多做幾個。」
洛娮娮一邊捯飭著手上的東西一邊對他說,雲生答應一聲,懶洋洋地向後靠了靠。
洛娮娮縫得很認真,一時沒再說話。
雲生自覺地沒將她打攪,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望著遠方的大漠發獃,沒一會便望出了神。
「阿雲。」
是隔了很久,洛娮娮才開口喚他。
「嗯?」
雲生回頭看她,因著方才盯著遠處太久,剛轉過頭的時候,他的雙眼是微微酸澀的。
「我們聊聊天吧,總覺得若是這個時候不聊點什麼,也太悶了些。」
洛娮娮說這話的時候手上動作依舊沒停,雲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裡的細針,詢問道:「如此……不會影響到你?」
洛娮娮甩了甩有些酸澀的手,肯定道:「不會的,放心。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問你。」
「但說無妨。」
洛娮娮輕笑一聲,接話道:「你當初是為何做刺客?」
洛娮娮的聲音輕柔,說出來的話也顯得溫柔了些。
雲生為這個問題思索片刻,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回道:「缺錢。」
「就只因為缺錢?」
雲生搖搖頭,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當然不是,我並非洛口人,也並非從小在洛口長大,你知道雲水嗎?我其實是那兒的人。」
洛口,雲生前幾日跟洛娮娮提過這個地方,洛娮娮聽雲生說,洛口是一個不大繁華的鎮子,裡面有一鏢局,就是雲生做工的地方,雲生說要帶洛娮娮去那兒避避風頭。
想起自己曾在那個小村子中編的謊被官兵識破,洛娮娮起先擔憂,自己身份暴露的悲劇又一次上演,後來是了解到洛口的特殊性,她才放下心來。
洛口雖不繁華,卻是一個江湖群雄聚居地,鎮子里沒有衙門,全靠大家約定俗成的江湖規矩維持秩序。
雲生告訴她,在很久以前,洛口曾是座剛興起不久的城,那些年中土和西域正值大戰時期,中原旱災嚴重,洛口又位於整個中原最乾旱的地方。住在裡面的百姓失去了生存條件,朝廷顧不上管,年輕的有勞動力的人都跑了,城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些難以跋山涉水的老弱病殘留守其中。
後有一日,一位江湖遊俠路過這裡,她看到即將慘死在城中老弱婦孺她於心不忍,於是發動自己在江湖上的人脈,幫洛口挺過了那場旱災。
旱災過後,洛口從城變成了鎮。
那場旱災持續的時間太長,那位江湖遊俠因此錯過了自己最好的年華,她沒法再提起長刀闖蕩江湖,最終只得留在鎮中,她的那些幫過忙的朋友,也有的因此留下來,由於當時的洛口已經沒有了衙門,她們便自願成了維護鎮子安寧的人。
後來,他們的故事被說書先生一路流傳到了很遠的地方,江湖上的人不怕苦不怕累,集結成一個浩浩蕩蕩的隊伍來鎮子里安了家,過了很多年之後,那裡便成了一個江湖群雄的聚居之地了。
洛娮娮聽了這個故事,心中又是震撼,又是嚮往。
她原先確實以為,像雲生這樣年紀輕輕便武藝高強的,應是生在洛口長在洛口的,但沒想到,他不光是後來才去的洛口,兒時還生在雲水這樣的地方。
雲水村在中土歷史上頗為有名,位於中原東部,在百年前中土和西域的大戰開始之前,一直是中原最為繁榮的地方。
雲水村靠水,位於中原一條最為重要的水路上。每年從雲水交易販賣出去的名貴寶器數不勝數,村民們的漁獲更是能為村子帶來一筆不菲的財產。
只是後來中土和西域爆發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戰。
當時整個中土的情況都不好,就連江南都險些沒撐過來,雲水就此落寞,再未興起。
「雲水,我知道,說來我也有些好奇,史書上一般只強調了雲水先前的繁榮……後來呢?」
洛娮娮看著雲生,神色有些凝重,因為她是知道雲水後來的情況算不上好的。
能讓洛娮娮問出這句話,大抵是因為,她很好奇雲水究竟是落寞成什麼樣,才會讓雲生為了錢去做了刺客。
「雲水曾經很繁榮嗎?我說實話,可能也只有外人記得這些。」
雲生自嘲般笑了笑,接著道:「我出生的時候,雲水每月的漁獲甚至都不夠填飽村民的肚子,只有村長和村裡一些有威望的人家才能吃上魚肉,大部分人,只能摘一摘山上的菜葉子吃。」
洛娮娮看著他,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了句:「抱歉,不該問起這個。」
「無礙,我不會覺得有什麼。」
雲生停了停,繼續道:「雖說村裡人大都窮的揭不開鍋,但我也沒想著要做點什麼改變現狀。主要是,當時的雲水村實在太落後了,信息閉塞,我那會一度認為,整個天下,或許都過著跟我們一樣的日子,因此,我便從來不覺得自己過得有多苦。」
雲生停下來,扭頭看著洛娮娮。
「這或許跟你想象中有所不同吧?」
雲生溫和地笑著。
洛娮娮看著他,忽地一愣。
「原本日子照常過著,後有一日,大概是我六歲那年吧,村裡忽然來了個怪人,其實就我現在看來,他並不是什麼怪人,他是個周遊天下的詩人,只是村裡人沒見過,才覺得那人怪得緊。」
「他說自己從江南遊歷至中原,途經我們村莊,想拿自己寫的詩和我們換些糧食。可當時的雲水村村民大字不識一個,詩歌這類東西,無非就是浪費了紙張和筆墨得來的無用產物。村裡沒人接受他的提議,那詩人倒也識趣,沒再強求,只是依舊選擇在村裡逗留了幾日。」
「也正是這幾日,讓我對『外面的世界』開始有了為數不多的了解。」
洛娮娮聽著雲生的這句話,握著針線的手不受控制地輕輕一顫。
第一次了解外面的世界?洛娮娮回想著,自己第一次跑到藏書閣內偷讀禁書,好似也就是六七歲時候的事。
這麼一想,他們對探索未知的渴望竟是相同的,還真有些神奇。
她不自覺地勾唇一笑,繼續聽雲生往下道來。
「村裡人都不大待見那個詩人,只有我對他充滿了好奇心,平日里爹娘忙著干農活顧不上我,我便偷偷地找到他,和他聊起有關外面的世界。」
「那個詩人跟我說起來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洛口,他向我講述了洛口鎮的由來,聽得我滿心嚮往,他說他此番跋山涉水來到中原就是為了親自領會當地的英雄風采。」
「他說到這兒的時候,我其實已經有些心動了,我試著求他離開的時候順道帶上我,若是只離開一上午,或者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我父母應當不會發現。可他拒絕了我的要求,他告訴我從這裡去到洛口,要花上好幾個一天一夜。」
說到這兒,雲生忽然停下了,洛娮娮察覺到異樣,扭看他。
「怎得了?」
雲生輕笑一聲,嘆了口氣。
「只是覺得,那時隨意做出的一個選擇,竟真的導向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有些感慨。」
洛娮娮一聽,疑惑道:「你不會……偷偷跟著那詩人到洛口去了吧?」
雲生得了她的話,突然笑了,他笑得整個肩膀都在顫抖,弄得洛娮娮有些不明所以。
她蹙了蹙眉,疑惑地看著雲生。
後者則是緩了好一會才繼續道:「還真讓你猜對了。」
洛娮娮聽他這麼說,眼神中不難看出責怪,她放下手中縫製了一半的香囊,將雲生輕輕推了一把,輕聲啐了一句:「那你笑什麼,有病。」
雲生看著她,眼底的笑意難掩,他沖洛娮娮擺了擺手,出言解釋道:「沒有,不是在取笑你,只是想起自己當初跟著那詩人離開的樣子,覺得有些愚笨。」
「愚笨?」
洛娮娮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他。
雲生點點頭,肯定道:「是挺愚笨的,那詩人說要好幾個日夜才能抵達洛口不但沒能勸住我,反而讓我開始琢磨這幾日走在路上應該住在哪兒,吃什麼。」
「後來我想,我們每日的吃食都是村民當天在山上挖的野菜,所以我就覺得,只要有山,就一定能找到野菜。解決了吃的問題,我開始考慮到了晚上,我和那詩人應當上哪兒去住。」
「那詩人待在村裡的那幾天,我曾偷偷出去觀察過,村裡沒人願意收留他,他便靠在村口的老樹下過夜。當時我就在想,或許這一路到洛口,我們每晚都要在樹下過夜,那可不太舒服,那時正好是夏日,家裡不大需要蓋被子,於是我就將被子偷了去,在那詩人離開的那天,帶著被子偷偷藏在了他背後的背簍里。」
洛娮娮一聽,頓時覺得有些好笑,她看著雲生,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匯,這一下更是讓她忍不住了。
洛娮娮坐在雲生身邊笑得花枝亂顫,雲生看著她,默默替她扶住了手中即將掉落的香囊。
「明明方才還在責怪我,怎得這下也笑得那麼開心?」
洛娮娮看他一眼,依舊沒停,只是扶了扶他的肩,輕輕地擺了擺手。
雲生看著她,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待她緩和下來,才再次開口。
「雖說這事聽上去讓人覺得好笑,但我成功了呀,那詩人離開的時間選得極好,正巧是我爹娘上山幹活的時候。我跟那詩人說要見他最後一面,讓他來我家門口等,若我不在家,那便是跟著父母出去幹活了,很晚才能回來,他直接走便是。」
「我用這個法子支開他,隨後帶著東西藏到了他的背簍里。他回來的時候,我還聽見他唉聲嘆氣的,好似有些失落,但——」
雲生說到這兒,又停了一下。
他斟酌地看向洛娮娮,後者則是剛緩過來沒一會,還在認真搗鼓手上縫了一半的香囊。
「你能不能猜到我接下來要說什麼啊?」
面對雲生忽然地提問,洛娮娮倒確實懵了一瞬。
好在結果她方才就已經設想過才笑得那麼厲害,於是她便又笑了笑,將自己的設想說了出來。
「詩人應當在背起背簍的一瞬間就發現不對勁了,只不過你傻呵呵的認為自己的計謀很成功吧?」
雲生點點頭。
「的確如此,還不光是這樣,那詩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甚至聽見我在後面嘀咕天氣炎熱了。這些都是後來我實在忍不住從他背簍里爬出來之後,他才告訴我的。」
「不過他也說,我實在是太瘦了,讓他背在背上,都感受不到重了多少。」
雲生這句話一說出來,洛娮娮便笑不出來了。
她雖然不能共情,因著她從未體會過餓肚子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但她很識趣,知道在這樣的時候,不能表露出自己開心的情緒來。
她下意識瞥了一眼雲生搭在一旁的手。
他的手生得極好看,纖長骨感,只不過不夠白皙。
沿著那雙漂亮的手往上看,他的手腕和胳膊也完全算不上是粗壯的,跟他刺客的身份,好似完全不相搭配。
洛娮娮先前一直覺著,他的臂膀單薄,看著沒洛雲庭壯實的原因是雲生還僅僅是個少年。可她現在一想,洛雲庭今年也才不過15歲而已,排除他的基因之外,是否還有洛雲庭曾經豐衣足食這一原由呢?
洛娮娮這麼想著,又向雲生的胳膊瞥了一眼。
她瞥見雲生胳膊上的疤痕,或許是與歹徒或者什麼人打鬥過程中留下來的,她將那疤痕和雲生骨感纖長的手看了又看,一時間竟有些心疼。導致後來雲生說了一大段話,她都沒聽進去,只隱約聽到,他跟那詩人去了洛口,闖了禍,不得不接下刺客這一行當了。
洛娮娮回過神,手上的香囊也縫製的大差不差了,她開口,聲音輕柔:「你是闖了什麼樣的禍才不得不做刺客啊?」
雲生看她,笑道:「以後再告訴你。」
說了半天,他還是沒告訴自己為什麼。
她轉頭看著雲生,後者則是溫和地對她笑著。
「關於這件事,你是有什麼心事藏在裡面?」
洛娮娮試探了一句。
「我沒事。」
雲生回應她,回應的乾脆,淡然。
在一望無際的沙漠里,雲生像是一株歪斜的幼苗,弱小又脆弱。
可他堅強勇敢,在逆境中頑強生長,或許他早就知道,自己長不成一棵大樹,可生命的意義,本就不是如此。
人們後來所做的一切努力,那些宏大的理想,都是生活的意義,不是生命的意義。
生命的意義遠不止如此,可它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洛娮娮也不知道。
至少她現在還沒辦法看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