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門外大雪依舊紛飛,地上的積雪鋪了一層又一層,彷彿永無止境,要將天地萬物盡數淹沒在其中。
寒風透窗而出,揚起她血珠凝結的絲,打在臉上生生的疼。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血腥之氣,充斥著她的口鼻。
金翎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慌忙伸手去拉她,卻抓了個空,被釘在地上的身子,一陣陣猛烈的抽痛,通到他幾次都忍不住險些昏了過去,只剩下微薄的喘息。
她邁著萬般沉重的步伐,朝著岑心言的方向,緩緩而去。
水霧瀰漫的雙眼,定定的望住她那高高在上的母親,心中充滿了悲哀。她輕顫的唇,殷紅的眼色,是沾滿的金翎的血。
「為什麼?為什麼每次將我逼入絕境的人……都要是你?為什麼?」她顫抖的聲音,飽含了太多複雜情緒,是怨,是恨,是痛,是悲……每一個為什麼,都彷彿用盡了她對於母親的所有情感。
母親予她,七年疼寵,十年怨痛。當不幸來臨之際,過往的所有幸福和快樂,都充當了殘忍的反襯。
岑心言的心,狠狠地一顫,先前張揚的笑,僵在了唇邊,再也牽不出一丁點的快樂,她的臉色漸漸的白,手下的機關按鈕,再轉不動半分。她震驚的望著那雙充滿了怨痛的眸子,不自覺的張著嘴,似乎是不敢置信,又或者是一時間無法接受她所意識到的事實。
悲絕的氣息,充斥著寂靜的殿堂,所有的人似乎都被感染,忘記了上一刻還徘徊在死亡即將來臨的恐懼邊緣。
如陌沉緩的腳步聲,迴響在大殿空闊的上方,常年壓制在心底的痛,隨著這一聲聲帶著悲哀和怨痛的質問,自心間噴薄而出,瞬間襲擊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經。所有關於母親的記憶,如潮水般蜂擁而至,過往的一切,在腦海中一一回放。
「琅邪山頂的那隻無情的手,斷心崖上的那柄鋒利的劍,以及今日這滿地的奪命鋼針,還有那無數的陰謀詭計,另外身邊僅有的幾個真心待我的人,死的死,傷的傷。一次,兩次,三次……我已經不記得這究竟是第幾次了。你,就真的這麼想要我死嗎?難道我的生命,就註定了要終結在你的手中才是完美的嗎?」
岑心言的臉色在她每說一句話時,便白上一分,最終慘白之色,堪比門外那冰冷的雪。她望著那個渾身充斥著哀絕氣息的血衣女子,那個女子的目光那樣蒼涼,她的語氣如此悲傷,她那一滴清淚,終是無可抑制的滑出了眼眶,滾滾而落,在滿面乾涸的血色中,留下一道異常清晰的白色印記。那滴淚,灼痛了岑心言的眼睛,那些被她強行埋藏的記憶,卻夜夜出現在她夢中的片段,遽然閃現。
十年前她失去理智的報復,殘忍的將她退下懸崖時,她不敢置信的雙眼。
斷心崖上,她一劍刺進那名黑衣女子的身體,那張銀色面具充滿哀怨悲涼的眼神,那落在她手中劍上的那滴眼淚,就像一塊亘古不花的冰刺,深深植入了她的心底。她日夜悔恨難眠,怨自己為什麼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可是,如今的這一切,卻證明著,她一直在,重蹈覆轍!
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傷害著她最親的骨肉!
她早該認出她,在她指責金翰不配為人父,在她問她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感覺的時候……為什麼,她沒有想到?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當時的男子裝扮嗎?不,是她自己不好,她疑心報仇,只想著怎樣才能令金翰痛苦,卻忽略了面對自己女兒時,那一次次莫名的熟悉。
如陌的腳步停在了丹陛之下,她抬頭仰望著她的母親,雙目盈滿了淚光,神色哀傷而凄涼。她想起了十年來生死蠱帶給她的折磨,南宮曄為解蠱毒所承受的極致痛苦,想到了微瀾極近屈辱的死,哥哥和殘歌的生死未卜……還有許許多多的苦痛,似乎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被她的母親所傷害過。
「如果換作是別人,我不會這般痛苦……可是,偏偏每次都是你,為什麼每次都是你……你曾經是我最愛的人,卻成為我生命里,所有不幸的製造者。你……何其殘忍啊!」
岑心言用手緊緊捂住了嘴,卻還是出輕微的嗚咽聲,她淡薄的雙肩劇烈的顫抖著,眼中的淚珠大顆的落下來,滿目的悲痛和悔恨。心潮劇烈的起伏,平常被壓抑的痛頃刻間全部湧上心頭,一時間竟難以承受,喘不上來氣,便猛的咳了起來。
金翰從未見過如此這般充滿了絕望和悔痛的岑心言,這些年來,在他面前的她,只有偽裝的快樂和刻骨的仇恨,從來都沒有過這麼多濃烈而複雜的感情。他不禁擰眉,疑惑的望著如陌,不知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來歷,竟然這麼輕易的牽動著她的情緒?見她身子搖晃,站都站不穩,連忙過去扶她,卻被她猛地甩開。
岑心言無比厭惡的看著他,仇恨的眼神似乎是要將他凌遲一般。她激動的聲音,顫抖的對他大聲的喊:「你走開,走開。金翰,都怪你,是你製造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而我,我,我……」她又製造了嫣兒的不幸,可是,她卻心痛的說不出來。
「嫣兒,嫣兒……對不起,娘對不起你……」她不斷的重複著這一句話,語無倫次,她想靠近她的女兒,想去拉她的手,想摸摸她的臉,想幫她擦凈面上的淚水和血跡,如同她往日那般,在她偶爾哭泣的時候,把她抱在懷裡溫柔的哄著……
可是,今時早已不同往日,現在的她,什麼也做不了。她不敢靠近她,她怕她沾滿血腥的手,髒了她那記憶中純凈美好的女兒。
那一聲闊別了十年的熟悉的喚聲,令如陌的心控制不止的顫了顫。不想面對她那盛滿痛意的眸子,她別過臉,望著窗外的飛雪,深吸了一口氣,冷冷道:「娘??這個稱呼,你不配!從十年前,你親手將我推下懸崖那一刻起,我那美麗善良的娘親,就已經在這個世上消失。而你……在我眼中,只是那個為了報復,不擇手段的金國皇后。為了達成你復仇的目的,視我為盤中的棋子,令我失去我視作親人一般的朋友。為了你的復仇,致使我的爹爹下落不明,我的哥哥和朋友生死未卜……我真的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她的話猶如一把一把,比那奪命鋼針還要鋒利的冰刃,一刀,一刀,拉鋸著岑心言的心,令她痛到快要窒息。岑心言扶著椅背,勉強支撐著自己劇烈顫抖的身子,眼中的淚珠愈加洶湧的滾落。她的目光在沉痛中,漸漸變得迷茫,不住的低喃:「我想要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麼?我的人生,除了仇恨和悔痛,什麼都沒有了,我還能要什麼呢?這個世界,欠我的太多了,而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們兄妹兩……你說得對,我,真的不配為一個母親。你們,都不要原諒我……」
「我當然不會原諒你!呵呵,我怎麼可能原諒你?!」如陌笑得凄涼,她帶給她那麼多的傷痛,她欠她那麼多條任命,叫她,如何原諒?
雖然岑心言一直都知道,她不會原諒她這個母親,但是在這一刻,聽見她親口說出來:「不會原諒「,對她而言,仍然是一種深深地痛擊。那不斷加劇的痛苦,漸漸的變成了絕望。
她慘笑了兩聲,五臟六腑似被糾結在一起,一陣猛烈的咳嗽接踵而至,鮮紅的血絲自她的嘴角緩緩流出,將本就慘白的面龐襯得更無人色。
也好,這樣也好。她忽然覺得累了,很累,不想再繼續糾纏下去,恨也罷,怨也罷,悔也罷,就這樣,都結束吧。
她彎起嘴角,眼中有光芒綻放,那是一種對於毀滅的暢想,以及對死亡的渴望和嚮往。
她從懷裡掏出一枚金黃色刻有火鳳圖樣的令牌,朝著如陌扔了過去,如陌自然的反應便是伸手接住。
岑心言道:「嫣兒,你爹被關在我居住的寢宮正北面的地下密室,你現在就去帶他走吧。」
如陌愣了愣,看她的手重新放到那枚機關按鈕之上,心中一驚,難道她還不放過金翎嗎?她和金國皇帝究竟有什麼仇恨?
岑心言轉過頭看著金翰,笑著說:「金翰,你欠我的,今日就一併算清吧。」
金翰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個女子就是心言的女兒,九年前,心言剛來到他身邊不久,因為身子虛弱,又受了涼,大病了一場,當時她高燒不退,在迷迷糊糊中,她一直哭,一直哭說閱讀,盡在,反覆地訴說著一件事,那便是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
他望了眼躺在地上無法動彈的金翎,已經遣了人去請太醫,那兩根鋼針釘的太深,他不敢貿然動他,只好先任他躺在冰冷的地上。
這是命嗎?他愛著心言,他的兒子,又愛上了心言的女兒,可悲的是,心言的女兒,也同樣不愛他的兒子。
金翰望著岑心言那彷彿即將獲得解脫的笑容,極度的不安在心中擴散。他清楚的意識到,她不是嚇唬他,這一回,她是認真的。他不再有先前的驚慌,只是用很無奈的悲傷語氣,說:「心言,你恨的人是我,何必讓這麼多的無辜者跟著陪葬呢?」
無辜?!岑心言忽然間大聲的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悲涼和哀傷,笑道身子直顫,待停下之時,眼中已是恨意深濃。她死死的盯住金翰的雙眼,唇角依舊彎起,是譏誚的弧度,緩緩張口,咬字極重,道:「你也配跟我講無辜二
c字?哈……這陣勢太可笑了!若論無辜,誰及得上我的父母族人?而我,又何嘗不是無辜者?你為了一己私慾,行那殘忍之事的時候,你怎麼不說,他們都是無辜之人?」
金翰心中一痛,眉頭緊鎖,隱有悔意在眉心糾結。她終於還是說了出來。這麼多年,從沒有人提過那件事情,他不敢提,她亦不願提,她只是瘋狂的報復著,他卻是默默地承受著,心甘情願。
金翰的目光染上淡淡的憂傷,他望著她美麗的臉,溫柔的聲音有著隱約的不甘,「心言,你說我殘忍,你以為你不殘忍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當年,你選擇的人不是我?我身為一國之皇,權勢滔天,為討你歡心,屢屢自降身份,到底有哪一點,比不上封國的一個將軍?你說,你的夫君只能有你一個妻子,我便將後宮數十嬪妃,全部打入冷宮,安排遣散事宜,只留了剛剛誕生皇子的蘇貴妃一人,也是將她幽禁於紫瓊宮,不再寵信。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我懷著期盼的心情等你入宮之時,你卻為了另一個男人,不惜違抗聖旨,置自己父母族人的生死於不顧,離家出走,遠奔他國?你以為朕,不痛不恨嗎?」
「所以你就設計引我回國,將我囚禁在你的寢宮之內,欲逼我就範?」她冷冷的質問。
「可我最終,也還是沒捨得傷害你!」
「那是因為我以死明志,才得保清白。」岑心言一手按住劇烈起伏的胸口,恨恨的盯著他微微閃躲的目光,因情緒激動而不住的喘息顫抖,「你不舍的傷害我?哈哈,你竟然說,你不舍的傷害我?!那是誰,讓我坐在監斬席上,逼我親眼目睹我岑氏全族一百三十八人,因為我拒絕做你的皇后而慘死?又是誰……命人將我父母凌遲,把一刀刀割下來的他們的血肉,堆在我的面前?金翰,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傷害來得更加殘忍?而我,又有什麼錯?我只是不愛你而已,我只是不願離開我的丈夫,不舍的拋下我的孩子,難道,就該遭受這種滅族慘痛?」
她句,厲聲的質問,令金翰啞口無言,他張了張口,什麼也沒說出來。
至到這一刻,周圍的大臣們才知道這位皇後娘娘並非長得像皇上心愛的女兒,而是真正的岑心言!難怪這些年,皇後設計滅皇族,除后妃,只為報滅族之仇。
如陌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她震驚的望著她的母親那悲憤交加的怒容,心中一絲絲的痛,越抽越緊。原來,竟是如此!這些年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打擊,才能令她變得那般的殘忍無情?族人被滅,父母凌遲?這種痛,她只是想一想,就會覺得難以承受。這一刻,她忽然迷茫了,這樣一個為丈夫為子女而遭受滅族之痛的母親,她,可還能恨,還能忍心責怪她殘忍?
岑心言的眼淚不住的流,那些恨,那些痛,早已刻入心骨,時隔多年,再提起,就彷彿重新經歷了一次。」金翰,我很你,很恨,很恨……是你,讓我變成了殺死自己父母族人的劊子手,又因為你帶給我的痛苦,令我崩潰到失去理智,傷害了我最疼愛的女兒……我,十年怨恨,十年悔痛,上,對不起父母,下,無顏面見子女,我這一生中所有的不幸,全都是因你一人所致……」
金翰面色愧色,垂了眸,不敢再看她那極度悲傷的眼睛,因為他,也會痛。他的一生,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深思熟慮,從來不曾後悔過,唯有那一件事,他因著她日復一日的掙扎在仇恨的痛苦之中,而不止一次的生出悔恨之心。他輕嘆一口氣,語帶傷感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所以這些年來,我對於你的所作所為,皆視而不見,甚至還在背後幫著你收拾殘局。你想要權勢,我便給你權勢,讓你掌控天下人生死;你想報仇,想滅封國王室,我便予你軍權,暗中助你培植死士;你要軟禁我,我便親手為你安排;你想看我憤怒,我就做給你看。你遞我毒藥,我會毫不猶豫的喝下去,只為能令你獲得短暫的俯快感。心言,你可知道,你對我真正的報復,其實都不是這些,而是無論我為你做什麼,哪怕是付出了生命,也無法獲得你的原諒,甚至得不到你真心的微笑,更遑論……你的心,或是愛。」
這是一個帝王的表白,將其二十多年的情感,盡含其中。為了贖罪,為了討得心愛之人片刻的開懷,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做了。可他心裡卻是那般的清楚,無論他做什麼,他都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這一生,江山,權勢,盡在手中,而他卻甘願傾盡這一切,所求的,不過是那人的一個真心的笑容。然而,註定了,他得不到。
明明是神情的傾訴,聽在岑心言的耳中,卻仿如一個晴天霹靂,震得她幾欲站立不穩。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能輕而易舉出了皇宮,因為她一直引以為心腹的禁衛軍統領,其實根本就是金翰的人。
她忽然很想笑,多年費盡心機爭權奪勢,到頭來,這一切,都不過是仇人的施捨。她的權勢,是假的,他的憤怒,是假的,他所表現出來的痛苦,也是假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一手遮天的金國皇后,也只是仇人的傾力打造,而她,卻沉浸在這自以為是的報仇快感當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這世上,可還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她是那樣一個驕傲的人啊,她怎麼能容忍她如此辛苦做下的一切,其實一直都在仇人的掌控,甚至是仇人的一手策劃?這麼多年,她所謂的忍辱負重,在這一刻,被嘲弄的體無完膚。她該如何去面對那過去的無數個夜裡,隱忍的屈辱?
「哈……哈哈……」
「哈哈哈……」
她不可抑止的昂大笑,諷刺至極。
門外大雪紛飛,狂風席捲了天地,猶如末日將臨。
大殿之中,她揚起雙臂暗紅袖袍迎風抖動,鳳冠四裂,三千白如雪,死死飛空飄舞,散的內勁合著;凜冽的寒氣,有如冰刀橫掃於空。
癲狂之笑,是嘲諷,是悲哀,是絕望,抑或是……崩潰的最後詮釋。
她只想笑,也只能是笑。笑到聲嘶力竭,無法停止。
她從來都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他要給她權勢便給,他要收回,便收回。她其實,什麼都不曾擁有過。金國的江山,從不在她的掌控。
長久以來的心靈支柱,頃刻間,轟然倒塌,這致命的打擊,無可控制的摧毀了她本就瀕臨崩潰邊緣的心智。
「金翰,金翰……金、翰。」這個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愛,只是恨。
金翰怔怔的望著她,那譏誚帶笑的唇,空濛的眼神,額角凌亂散落的白,組成一副無言的絕望表情,令他感覺心如刀絞。也許他一開始就錯了,從傷害她那一刻就是錯,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讓愛成恨,對她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以為從此天涯各路,再無焦急,卻不想她一年之後換了個身份,自投懷抱時,已是紅顏白。他明知她為報復而來,也曾幾經掙扎,已然無法抵擋對她滲入心骨的愛意,不惜拿江山來做賭注,陷唯一的兒子於危險的境地。
夜夜尋歡,她的眼中從無他的身影,更不曾有過一丁點的迷亂,有的,只是極力掩蓋下的極度清醒的屈辱和絕望,令他在體驗身體歡愉的同時也品嘗著內心的苦澀,而她的絕望,透過身體的傳達,不知何時,竟也成了他的絕望。
笑靨如花,她可曾有過一絲半點的真心?不曾。
那笑容於他,是一種慢性毒藥,勝過於她的任何毒術,在日積月累中,慢慢滲入他的心肺,讓他,離不了,放不開,愛不得,恨不能。「心言,心言……別笑了,別……」他大步上前,卻因她手下無意識的動作,大驚失色,剩下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機關開啟,無聲無息。
眾人還沉浸在一個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難以回神,又見皇後幾乎是瘋狂的打消他們還疑惑不解,因為他們不懂。在他們的眼中,能得皇上如此對待,應該足以抵消仇恨。
如陌怔怔的望著她,眼中有著明顯的擔憂和心疼,她張口欲喚,又哽在喉間。心中漸生恐慌,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在心頭蔓延開來。她抬步,欲拾階而上,卻聽到身後不知是誰出的一聲驚呼,連忙頓住身子,回頭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銀光鋼釘,正對著金翎的胸口。她臉色大變,就連那乾涸的血跡都無法掩蓋驀然的蒼白。
金翎只能眼睜睜的望著那力可透骨的奪命鋼針破空而降,迅向他的心口襲擊而來,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卻無法挪動半分。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就連岑心言也不知不覺停止了笑聲。
鋒利的鋼針,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體,他就像是被釘在他人砧板上的肉,眼看著屠刀落下,他卻只能任其宰割。父皇與母后之間的怨恨,他也成了其中一個最無辜的犧牲者,他的命運,在多年前早已註定,即便是八年前隱忍,也已然逃不掉這樣一個結局。
他最後望了一眼慌亂的神色中帶有驚恐的如陌,沖他淡淡一笑,如同過往相處的那些日子裡的風輕雲淡,還是那一副沒心沒肺,彷彿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他把笑容留給她,將絕望全部收進了眼底,埋在了心裡,留給自己一人品嘗。他習慣了,這樣的方式。
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來臨,每一個呼吸,都帶著悲哀的氣息。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劍穿心,而是,另一個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無防備的又一口血箭噴出。他強撐著微薄的意識,遽然睜開雙目,收縮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張俊朗的容顏。
震驚,恐懼,悲痛……無數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閃現。他不敢置信的看著壓在他身上,替他擋了那四枚鋼針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費力地抬起手,拚命的擦著身上之人口角狂涌而出的鮮血,彷彿那樣便能制止他不斷流逝的生命。金翎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哀傷絕望,一貫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張著嘴,顫抖著吐出了兩個字:「父……皇……」
在這個大殿里,也只有他的父皇常年不離身的護心保甲,能減緩鋼針的部分衝力,令那鋼針只能穿透一個人身體。
「皇「百官面色大變,驚呼跪地。
這一個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個瞬間,都是地覆天翻。
四枚鋼針一枚不落的釘進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臟。露在明黃色龍袍之外的一截,閃爍著銀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金翰望著這個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孩子,漸漸的露出了一個屬於父親的慈祥的笑容,這是曾經非常和諧的父子兩,八年來,第一次,拋開了一切,真誠的對視。溫熱粘膩的血液,侵透了冬日裡厚厚的棉衣,打濕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膚上蔓延著,傳遞著絲絲的悲涼之感。
金翰艱難的撐著身子,喘息著,緩緩道:「翎兒,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為……你是這個江山唯一的繼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裡,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你……明白嗎?」
生在皇室,要面臨與生俱來的權力之爭,親人不是親人。
金翎強忍悲痛,不住的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道:「兒臣明白。父皇……您別說話,再堅持一下,御醫……很快就到了。」
面對父皇曾經的殘忍,他怨過,也恨過,但如今,都不重要了,這一刻,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自欺欺人,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那麼無望。」翎兒,你要記住……做一個好皇帝……」說著艱難的轉過頭,想再看一眼他摯愛的女子。
那一眼,百般柔情千般愧,還有萬般的留戀不舍,終化作一聲淡淡的嘆息聲隨風而逝。繼而望向跪了一地的大臣們,他的目光徒然凌厲,蒼白的唇抿成堅毅的線條,眾臣們彷彿看到了從前在早朝之上端坐龍椅的皇上。只聽他沉緩的開口,道:「朕,此生……最後一道……旨意:恕,皇后……無……罪……」
最後一字落音,撐著的身子瞬間便軟了下來,趴在金翎的身上,在冷風中漸漸的冰冷。
未曾閉上的眼睛,似是極力轉向愛人的方向而不得,最終只能對著殿門外,白茫茫的一片。
紛飛的鵝毛大雪,彷彿是上蒼灑落的冥錢。金翰,一代帝王,本是英明神武,卻為愛一錯再錯。原來痴情人,卻因一念之差,造就了無數人的悲哀與不幸,連同自身一同困在了心的牢籠,最終死在了心愛之人的手中。他用最後一個眼神,向天地訴說著,他,死得其所。
「皇「侍衛伏地,與眾臣一同悲泣。
金翎抱著父皇的身子,輕輕的幫他合上眼睛,他慘白的面龐盛滿了哀傷,睜著無神的雙眼,怔怔的望著頂部的房梁。滾動的喉結,昭示著他此刻極致的隱忍,痛楚,掩蓋於心,唇被抿成一條直線,身子不住的顫。
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也離他而去。從此,留他一人,孤獨於世。
自這一刻起,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為什麼,他卻一點也不高興。當他擁有了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若沒有想要保護的人,那麼這權勢,要來又有何用?
人生的悲哀,莫過於此!
如陌跪坐在金翎的身邊,第一次主動去握他的手,很冰冷。
金翎一點反應也無,彷彿什麼都感覺不到,他就那麼獃獃的望著,沒有眼淚,因為他,從來都不流淚。
如陌靜靜的低下頭去,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失去親人的痛苦本就是極致,更何況,那還是他唯一的親人,又是因他而死。這種悲痛,外人無法理解。
「哈哈……」一聲不合時宜的大笑,突然迴響在大殿的上空。眾人忙循聲去望,指尖岑心言咧著嘴,昔日的美眸空洞的映不出一物,面上的表情,說不清到底是笑還是哭。
金翰死了,她的仇人終於死了!可她為什麼不覺得快樂?她應該很高興的,不是嗎?
九年了,她在他身邊整整九年,這九年來,她因為心中的仇恨,從未想過金翰待她好還是不好。可就在此時,九年來的點點滴滴都用上心頭,在眼前浮現。她忽然悲哀的意識到,這個一直以來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實才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
他疼她,愛她,寵她,縱容她,為她可以放棄一切,包括他的江山他的生命。
朝夕相處的兩千多和日夜,究竟能留下多少記憶?她望著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記憶中明黃色的偉岸身影,心中悲涼的無以復加。
記憶和習慣,真的很可怕,忘不掉,戒不了。原來恨,也需要感情。
他臨死前還說,恕皇后無罪!為什麼又要恕她無罪?為什麼到死,都要為她著想?
金翰,他終於死在了她的手中,她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被他帶走了她的仇恨,她的生命,什麼都不剩。
慢慢走到金翰的身邊,她歪著頭看了看,再朝金翰的腿,踢上兩腳,見他不動,又補上兩腳,然後突然興奮的大叫,那叫聲聽在耳中卻帶著說不清的悲傷。」他不動了?他死了?哈哈……金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哈哈哈……」
心情沉重的百官,懷著極度不悅的目光,齊齊的朝著她望了過來,之間她雙目獃滯無光,白散亂,遮去了大半張容顏。她站來皇上的身邊,手舞足蹈,十足的瘋婦模樣。眾臣不由得面面相覷。
岑心言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安靜了下來,望著地上的人,神色茫然道:「他死了,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找誰報仇去?找誰報仇……咦?不對啊,我爹娘的身子是白色的,為什麼他不是?」她看著自己的手,在空中焦急的胡亂比劃,喃喃自語:「我記得我爹娘都是白色的,為什麼他不一樣?不行,我要把他變成白色的……」
眾人大驚,都知道她的爹娘是被凌遲致死,只剩下森森白骨,若她朕要割皇上的肉,那還得了?想到這,連忙招呼侍衛上來阻止。
如陌心底一震,看她的模樣,根本就是失去了心智,她慌忙伸手拉住她,卻被她大力的甩開。岑心言在掙開她的時候,目光觸及外面的一地雪白,忽然頓住身子,興奮的如同一個孩子般的大聲喊叫:「白色的,那裡都是白色的……哈哈……都是白色的,哈哈哈……」
瘋了?!
是的。岑心言,她……瘋了!
父母的遺恨,子女的怨痛,無法祈求的曾經愛人的諒解,多年來支撐她活著的仇恨的消逝,以及她囚困在仇恨與悔痛當中千瘡百孔的心……
命運的可悲,在這個女子的生命里,被演繹的淋漓盡致。
「娘……」如陌顫著唇,卻喚不出聲。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在這一件一件的殘酷事實面前,彷彿被冰雪凍結,失去了感知。
原來這世上,最痛苦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岑心言忽然大笑著衝出了大殿,誰也不敢阻攔,也無人能阻擋得住。
飄飛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堆積了一層,又一層。
綉著鳳凰圖案的暗紅衣袍,拖尾處沿著腳步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迹,轉眼便被新雪覆住,張揚的袖袍在寒風的抖動中,劃出一道道凄美的弧。
她劇烈的咳嗽著,飛奔地的步子半刻不停,鮮紅的血,自指尖滴落下來,瞬間冷卻,融不化冰雪。
她緩緩倒地,仰躺在漫天大雪之中,笑著,合上眼。
十年塵世蒼茫,浮華似夢,過眼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