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意瀟歸來
「嫣兒。」冷意瀟淡雅如天籟般的嗓音輕喚著那盛滿震驚心痛神色的女子,眼中柔光若水,溫和的笑望,清雅如仙的面破世事的平淡。
如陌緩緩的靠近他,腳步異常沉重,雙腿彷彿被千斤鐵鏈給鎖住了一般,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艱難。為什麼剛剛不是站著,而是坐在輪椅上,需要別人來推著?他和莫殘歌到底在臨絕谷經歷了怎樣殘酷的境遇?
白色的日光斜照著碧瓦朱甍,在寬敞的院落中投下大片的陰影,暖融之中卻夾雜了一絲凄涼。女子纖細的指尖在勝雪白色衣袖的掩蓋下止不住的顫抖,眉心不由自主的輕攏,雙眸之中盈動的水霧早已蓄滿,卻固執的睜大眼努力不讓它們落下。
「哥哥……」她終於還是喚了出來,很輕很輕的一聲,有些微微的顫。她慢慢走到冷意瀟的面前,蹲下身子,手撫上他的膝蓋,目光上移,望進那雙清淡的眸子,那裡面除了平靜,她什麼也看不到。」哥哥,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你要坐在這上面?」
她努力的強笑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像就是那麼隨口一問,然而,無論她如何掩飾,唇邊微抖的嘴角,眼底透露出內心的緊張和害怕卻騙不了人。莫殘歌薄唇緊抿,握著烈焰的手緊了緊,垂了眼,將眸中一片愧疚之色無聲掩住,心底湧上的自責再次將他淹沒。就是他沒有保護好她的哥哥,才讓冷意瀟落得此般境地。
一旁南宮曄看著她那個略帶哭意的笑容,心中不免窒痛。意瀟之於她的重要性,沒有誰能比他心中更清楚。而造成今日局面,他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忽然間他變得有些膽怯,終是到了相見的這一刻,再也無法迴避,為什麼每次她在意的人出事,總與他有著逃避不了的責任?
冷意瀟輕輕握住她的指尖,眉間舒展如常,看不到一絲皺起的痕迹,安慰笑道:「嫣兒,我沒事,只是受了點輕傷。別擔心。」
他笑道那樣雲淡風輕,好像什麼都沒生過,但這世上,又有誰能夠真的毫不在意自己變成一個殘廢?只不過,最痛苦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如今,他早已能夠坦然面對自己,就這樣出現在他最在意的人面前,不只是因為勇氣,而是他真的已經想通了,也看透了。人活一世,有許多事,不是你不想,便不會生,不是你無法接受,便能扭轉乾坤。既然,無法改變,不如,勇敢面對。
如陌眼中的淚,終是沒能忍住,眼睫輕動,就這樣靜靜的滑了下來。輕傷嗎?如果是輕傷,為何殘歌會低下頭去,滿面愧色?如果是輕傷,為何南宮曄會滿眼自責,轉過頭去不敢她的眼睛?如果,如果是輕傷,為何在哥哥的眼中看不到往日的清雅自信?曾經光華流轉的眸光如今卻是深靜如海。
「我要聽實話,哥哥……別瞞著我。」她語聲中帶著一絲顫抖。
冷意瀟見她哭了,心猛地被揪緊,一下就慌了神。他可以在死亡面前毫無懼色,亦能隨時間的流逝從容面對雙腿已經殘廢的事實。但無論再過多少年,直至此生,他都無法做到看著她流淚而無動於衷。
「嫣兒,別哭,別哭……」他雙手捧住她的臉,萬分心疼的為她擦拭著淚水,動作輕柔的彷彿捧著一個易碎的珍寶,眼中的沉靜頓時被打碎,急忙道:「真的沒什麼大礙。只是摔下山洞的時候,腿被石頭壓住了,幸得殘歌捨身相救,我才能活著來見你。」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其間定是艱險非常。
如陌心中絞痛,抬頭對莫殘歌真誠道:「謝謝你,殘歌!」
莫殘歌面色微僵,眸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張了張口,最後什麼也沒說。她曾說他對她而言是如親人一般的朋友,但意瀟卻是她實實在在的親人。終歸是不一樣,這一句謝謝,道明了他們之間的差距。
易語看了眼莫殘歌,對眾人道:「別都站在門口了,去屋裡說吧。」
如陌點頭起身,眾人都進了屋,各自落座。
冷意瀟簡單對如陌說了這段日子所生的事。那一日,雪崩石裂,他落下臨絕谷西山內的石洞,莫殘歌為救他也跟著跳了下去,那山洞奇深無比,兩人都受了重傷。冷意瀟的腿不幸被巨石砸中,骨頭斷裂,當場便昏了過去,幸好莫殘歌及時背著他在山洞裡找到了一間結實而寬敞的地下石室,才躲過了被冰雪碎石埋葬的命運。恰巧石室里有前人留下的許多肉乾,二人便以此度日,因無傷葯,外加環境惡劣,導致傷勢幾度惡化,足足過了兩個月才有所好轉,只是他的腿,從此卻失去了知覺。莫殘歌傷勢好轉之後,費盡全力從堵塞的山洞中打出一條通道,兩人這才得已重見天日,正巧碰上南宮傲的王駕,聽說如陌現在金國,便跟著一起來了。
莫殘歌神情淡漠,面對錶情,他只靜靜地聽著,卻一言不。
冷意瀟的語氣非常平靜,像是在訴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那寥寥數語,囊括了數月苦楚艱辛,箇中滋味,除了當事人,有有誰能真正體會?
屋裡的另外幾人都很安靜,各自的心情皆是沉重無比。如陌雙眼酸澀,緊緊抓住冷意瀟的手,帶著無比慶幸的語氣輕聲說道:「哥哥,謝謝你,還活著。」在那等艱險情況下,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之中的萬幸。
冷意瀟溫柔的笑道:「傻y頭!哥哥哪裡捨得丟下你!」
她目光晶瑩浮動,重重的點頭,回頭看向莫殘歌,異常真誠道:「殘歌,也謝謝你還活著!」
她用無比認真的眼神告訴每一個人,他們對她,都很重要。莫殘歌眸光輕閃,眼中的冷漠漸漸淡去,心底盪起一絲漣漪,這一句謝謝與上一句相比,對她而言卻是天淵之別,他難得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儘管表情有些僵硬,但卻代表了他現在的心情。
南宮曄恍然忙道:「齊澈,你替意瀟檢查下,看看他的傷勢可有復原的可能?」
「好。」齊澈將冷意瀟推進了裡屋,仔細檢查了他的雙腿,出來時只輕嘆著說了句:「我會儘力,但你們……還是別抱太大希望。」
冷意瀟眸光依舊平靜,淡然笑道:「能活著回來見到嫣兒,我已經很滿足了。至於這腿……若是能再站起來,我自然歡喜,若是醫治無望,也沒什麼關係,反正這段日子我也已經習慣了。」
一句習慣,可謂道盡辛酸。如陌忍住心底揪痛,堅定道:「哥哥,不管今後怎樣,我都會在你身邊,一輩子陪著你,照顧你。」以前是哥哥照顧她,往後,換做她照顧哥哥。南宮曄心底卻是酸澀難言,總覺得她現在無論說些什麼事情,似乎都與他無太大幹系,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心口有些憋悶。
午膳時分,眾人一同用完膳,坐在一起?舊,說了幾月來各自的經歷,封金後續的戰事以及如陌來金國所生的事情。當說到岑心言,如陌心底湧上無盡痛楚,瞬間又模糊了淚眼,語聲哽咽,幾度泣不成聲。
冷意瀟回想起當日於斷心崖上,母親因他所說那些殘忍絕情的話而流露出極度痛苦的眼神,他還清楚的記得那一日母親被他刺了一劍后,口吐鮮血的模樣,如今想來,不由得有些後悔。母親所遭受的一切,是世人所無法想象,就如同他親眼看著嫣兒被母親打落懸崖時的絕望心情,又怎得一個痛字可以形容。他輕輕嘆了口氣,多少無奈盡在其中。
如陌這些日子壓在心頭的對於母親的愧疚,在這一刻,全部湧上心頭。在哥哥的面前,她總是更加容易褪去偽裝,而親人之間天生的血脈親情,令她不可自制的撲進冷意瀟的懷抱,帶著無盡的悔痛,悲泣道:「哥哥,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說那樣絕情的話。我對娘說她殘忍,說她在我的心裡早已經死去,說她不配為一個母親,還說,還說……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她的手緊緊攢住了哥哥胸前的衣襟,淚珠滾滾落下,濕了冷意瀟大片衣襟,顫聲道:「是我,都是我……把她逼到那種絕望的境地,如果我肯好好跟她說,也許一切都會有所不同。我不是一個好女兒,我連她承受了那麼多的痛苦都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她的不是?哥哥,哥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她的泣血傾訴,令在場的幾人無不揪心。所有人都沉默,不知道該如何出聲去安慰。齊澈和易語相互對視,心底只感到很是無力。南宮傲幾欲張口,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如陌的眼淚,莫殘歌迄今為止只見過一次,就是在他受傷之時,那個時候他既歡欣又心疼,滿心都是甜蜜的慌亂。他從來都是一個不善於言辭表達的人,做事只憑自身喜好及實際行動來透露心底的情誼,而此情此景,他卻是什麼都做不到,唯有暗自為之心疼。然而,在這間屋子裡,心底最為苦悶難言的人還不是他,而是另一男子。
見她伏在冷意瀟的懷裡哭得那般毫無顧忌,南宮曄無法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是失落?是苦澀?是心痛?又或者還有其它?這麼多天了,他們日日相見,她卻從來都不曾與他傾訴過心底的苦,在他面前,她總是堅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這一刻,他就坐在她的身邊,為何卻感覺她離他那麼遙遠,很想一把摟過她的身子,告訴她,在她的身後永遠都有一個肩膀在隨時等著她來依靠。但他卻又清楚的知道,在親人這件事上,他亦永遠代替不了意瀟,他的撫慰,遠遠不及意瀟更能帶給她心靈的慰藉,為此,他不由得有些許黯然。她的心能有多大?又被分割成多少份?那在她心底,留給他的位置又有多少,他無從知曉。他只知道在她的心裡,他們這些人各自盤踞一方天地,任誰也無法去替代了誰,這裡不是天下,縱使你英明神武謀略過人,也別妄想攻城略地,開疆擴土,取他人而代之。
冷意瀟輕輕撫著她的背,萬分疼惜的柔聲安慰道:「嫣兒,你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只能怪命運的作弄。等我們找到了爹娘,再好好孝敬他們,彌補我們一家人十年來的分離之苦,好不好?」
「嗯。」如陌抬起頭,清麗的臉龐淚痕滿布,這樣的她,就像是一個迷了路找不到家而茫然脆弱的孩子。
冷意瀟小心翼翼的幫她擦拭著眼淚,心中軟得一塌糊塗。如陌在他溫柔的安撫下終於慢慢的平靜下來,止了淚,道:「哥哥,等找到了爹娘,我們一起隱居避世,再也不分開。」
「好,不分開。」冷意瀟應者,清雅的笑容染上幾分幸福的味道。兄妹兩雙手緊握,相視而笑,濃濃的情意在彼此目光中流轉,有種將別人都排拒在他們幸福世界之外的感覺。
一旁突然出木椅細微的聲響,其它幾人均用眼有意無意的瞟向南宮曄,只見他身子坐得筆直,一雙手死死扣住椅子的扶手,骨節泛白,將臉轉向一邊,神色有些鬱郁。
南宮傲邪邪的勾了嘴角,故作嘆氣,半真半假道:「我說凝兒,你不是把我們都給忘了吧?唉!忘了我倒也沒什麼,只不過……你們兄妹二人再這麼無盡暢想幸福下去,只怕有人的椅子就快要塌了。」他話音未落,便有一道如冬日寒冰般的冷冽眸光直射進來,面上不由微微一僵,心中暗道不好,表情卻裝作好無所覺,慵懶的斜靠在椅子上,交迭著雙腿,偶爾還晃上一晃。
如陌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是習慣了像小時候那樣與哥哥的相處方式,一直以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現經南宮傲一提醒,也感覺到不妥,雖是兄妹,但畢竟都是大人了,在這麼多人面前這般親厚,視其它人如無物,終歸是有些不合禮儀。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連忙離開冷意瀟的懷抱,回頭看向南宮曄。
南宮曄鳳眼冷冷的瞥了南宮傲,涼涼道:「看來王兄此行趕得很是輕鬆,精神不錯,正好御書房還有許多政務需要批閱,不如王兄現在就去處理吧,莫要耽擱。晚膳我會派人給你送到御書房,你就不用過來與大家一同用膳了。」
南宮傲頓時笑容僵住,嘴角抽了抽,委屈道:「曄,你也太狠心了吧?我才到,**都沒坐熱。你便將讓我去處理這些煩人的瑣事?」
南宮曄置若罔聞,眼角掃也不掃他一眼。他這王兄,他再了解不過,南宮曄若是表現出丁點準備幫他處理政務的意味,南宮傲絕對會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易語壞笑道:「大哥,你就去吧,我一定讓御書房的人,照著你的口味,做你喜歡吃的飯菜送過去。」
南宮傲瞪圓了他那雙桃花眼,對於易語幫著南宮曄的行為十分不滿,大聲控訴道:「語兒,你什麼時候站到他那邊去了?他是你哥哥,我就不是了?」
易語一本正經道:「大哥,你不知道,這些天三哥白天要處理政務,晚上照顧如陌,都沒好好休息過,你人都來了,還忍心讓三哥這麼辛苦啊?」
讓她這麼一說,南宮傲倒是不好再說什麼了,只得鬱悶起身,蹭出門去。出門之前且不忘回頭對如陌展露出一個足以魅惑世人的邪美笑容,諂媚道:「凝兒,我先走了,等晚上處理完政事再來陪你。」眾人皆身上一麻。
「不必了!」不等如陌開口,南宮曄已無比陰冷的回他道:「以王兄目前需要接手的事物來看,除去用膳時間,若是每晚休息兩個時辰,所需時間大約是……十日,所以,我看王兄還是把精力集中放在處理政務上比較好。
南宮傲立時欲哭無淚,這樣子曄是準備徹底撒手不管了?這可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以後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絕對是不能招惹的。他頓了頓腳,大聲的嘆口氣,可憐兮兮的看了眼如陌,低著頭不情不願的出了門。
如陌看著南宮傲那個無比委屈的表情,忍俊不禁的笑出聲。屋裡的氣氛頓時變得輕鬆了許多。
南宮曄輕輕扶了她的肩,柔聲道:「陌兒,意瀟他們長途跋涉,一定很累了,先讓他們去休息。來日方長,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恩,好。」她點頭應了,來日方長!
南宮曄讓人帶他們二人去已為他們準備好的住處,易語和齊澈也紛紛識相的退了出去。
「陌兒,既然齊澈說會儘力,就代表還是有希望的。你身子初愈,不要太過憂慮了。」南宮曄溫柔的說道,拉著她的手走進裡間,在軟椅上坐了,將她抱起來放到腿上安置好。
如陌點頭,將身子偎進他懷裡。今日見到哥哥,一時間情緒大起大落,這些日子憋得很是辛苦,眼淚流的太多,現在平靜下來,感覺有些疲憊。但心中是萬分慶幸著,慶幸他們都活著。在經歷了金翔的死亡后,她好像變得很脆弱,愈加珍視身邊的每一個人,午後的陽光明媚照人,映出一室橙黃光影,撒在二人身上,暖意融融,彷彿將心底鬱結可以一一紓解,讓人舒服的想要閉上眼睛。微風輕輕拂過院內,柳枝輕擺,帶著春日獨有的清新氣息透窗而入,將室內的空氣沾染,縈繞著他們的鼻尖。
南宮曄靜靜的抱著她,俊臉在她間輕輕磨蹭著,充滿柔情的磁性低沉嗓音,輕輕喚道:「陌兒。」
「嗯?」她身子軟軟的靠著他,輕合雙眼,密如羽扇般濃密纖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
南宮曄收緊雙臂,將她身子密密圈住,沒再開口。眉峰輕攏,目光幽遠深邃,低頭的時候,一邊鬢角的絲滑下,正落在她的眼前。
如陌見他不做聲,便隨意的問了聲:「怎麼了,曄?」
南宮曄輕聲道:「沒事。」
一室靜默,兩人閉目溫馨相擁,本應是甜蜜暖流在心底浮動,可南宮曄周身卻彷彿縈繞了淡淡的彷徨與傷感,她微蹙了眉,睜開雙眼,看到的便是他鬢角點點銀絲,似乎白得更刺眼了。她明明就在他身邊,為什麼他還是不時會憂傷,還會彷徨?
推開他的懷抱,如陌坐直了身子,二人拉開了一點距離。她抬起頭,指尖輕撫上他的俊臉,有些心疼的目光看進他略帶憂傷的眼底,清淺聲音帶著十分的感性,「曄,我就在這裡,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南宮曄垂了眼看她,淡淡傷感於眉心浮動,幽幽眸光在她白暫臉龐上不住的細細流連。他早已習慣了掌控一切,可偏偏他最在乎的,她的心卻不在他掌控之中。她愛他,這他很清楚;可她在乎的東西很多,她在意的人也很多,突然之間他有些不確定她所規劃的未來中,是否有他的位置,不由輕聲猶疑道:「陌兒,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在你心裡,究竟是什麼樣的位置?」
她一時怔住,像他這般驕傲又自負的人,竟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嗎?她柔聲問道:「曄,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自信了?」
南宮曄不由苦笑,她不知道嗎?在她面前,他的自信早就被打擊的體無完膚。就算是神,一旦愛上一個人,只會變得與普通人毫無分別。同樣會擔心自己在愛人心中的分量不夠重,會害怕愛人未來的生命中沒有他。南宮曄悠悠嘆道:「陌兒,我只想聽你親口說,我對於你,究竟有……多重要?」是不是已重要到不可缺少?
如陌的指尖輕撫著他的臉部輪廓,雙目中濃情深重,那眸光明明是對著他的眼睛,卻又彷彿是透過他的雙眼看去了很遠的地方。
他的心忽然間變得慌亂,她的眼神,縹緲,令人難以捉摸,一時猜不出她心中所想。而他,只因曾經對她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始終對自己缺失了那樣一份信心。
她就那樣靜靜的凝望著他,似乎能清晰地體會到他自心底的惶恐不安,看著他因為她的不答,憂慮漸變失落,繼而轉化為悲傷,逐漸加深加重,感覺著他方才緊緊圈住她的臂膀,逐步鬆開,直到手臂緩緩垂落。她依然沒有給他響應,她的指尖還在他臉上輕緩的摩挲,而他的眸光卻悄悄升起了一絲絕望的味道。
他的心慢慢空落,她驀然間抬頭,主動送上紅唇,在他唇邊輕輕的印下了一個吻,如蜻蜓點水般,在他心湖中盪起了陣陣漣漪,一圈一圈,久久不能平息。
她定定的看著他,揚唇淺笑道:「曄,還記得隱香淵的那些日子嗎?那時,我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代表現在的我。那時的願望,也是我此刻全部的夢想。」這就是她給他的答案。
當希望一點一點的變成絕望,再峰迴路轉,一片漆黑轉而變成了柳暗花明,這一刻的驚喜所帶來的衝擊無以言喻。眸光遽亮,心緒千迴百轉,他有些激動的捧起她的臉,一個吻便深深覆了下去。
一如記憶中的甜美,想念了無數日夜。這個吻並不激烈,甚至比不上她曾經的主動,但就是這樣一個吻,卻帶給她說不出的感動。只因這個吻,傾注了他如海般的深情,帶著他內心的全部喜悅,以及他對於他們之間未來的生活,生出的無限期盼和暢想。
他用舌細細描繪那嬌美誘人的紅唇,極盡溫柔的姿態,像是品嘗著難得一遇的絕世佳釀,那悠遠綿長的細吻,挑起了那段最甜蜜的記憶,以及那竹屋的一夜因生死蠱而未完的隱忍的辛酸苦楚。他的呼吸漸已粗重,聲音暗啞,輕輕低喚:「陌兒,陌兒,陌兒……」
她用心響應著他,傾盡了她所有的愛戀,雙手已不自覺攀上他的頸項,極其貪戀在他纏綿誘惑的淺嘗深吻中,腦海中自動浮現出納曲竹園和杏花林竹屋裡的一次又一次主動的誘惑,不禁面頰緋紅,心跳如鼓,可心底自知此刻不是傾瀉柔情的好時機。
南宮曄敏感覺察到她瞬間的猶豫,極力剋制著內心燃起的**,一個用力將她擁進了懷裡。
她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胸前,臉埋在他的頸窩,感受著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狂亂的心跳,以及那壓抑且粗重的喘息聲。她內心一陣激動,萬分感激他能才彼此動情的時候,顧全她的感受,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其實如果他堅持下去,她也不會拒絕,只是現在她的心裡牽挂父母的安危,沒有辦法全身心的投入。
他低頭望她,目光柔情似水,貼在她耳邊柔聲說道:「陌兒,以後不要把任何事都放在心裡。我希望你能夠記住,在你身邊,永遠都會有一個人,陪著你。不論歡喜與悲傷,都有我與你共同面對!」
她心頭一陣綿軟,窩在他懷裡輕輕應道;「嗯,我會記住,不管將來生什麼事,我還有你。」
南宮曄展眉而笑,心中被此刻溫情密密包圍,擁緊了她,輕吻了她鬢。
「啟稟王爺,屬下有要事稟告!」門外長風朗聲求見。
屋內二人互望了一眼,站起身齊道:「進來。」長風被南宮曄派去查冷遲和岑心言的下落,他所說的要事,定是他們有關。
長風進屋,屈膝回道:「屬下拜見王爺、王妃!」
如陌急切道:「免禮。長風,是不是有我爹娘的消息了?」
長站起來,低頭恭敬道:「回稟王妃,屬下在皇城外碰到一個人,他說知道冷將軍的下落,但他堅持見到王妃才肯說。所以屬下將他帶進了宮,就在門外等候傳召。」
南宮曄不禁皺眉,如陌立刻道:「讓她進來。」
第一百四十六章大結局
一名玄衣男子沉穩步入,黑帶束,他進了屋,也不對南宮曄行禮,只看著如陌不做聲。
南宮曄見到來人頓時面色一變,眼神犀利,自然而然的將如陌護在身後,防備的望著面前的男子。
「巫邪!!」如陌蹙眉,自南宮曄身後站了出來。
「是!」巫邪應著,對著她直直的跪了下去,規規矩矩的磕了一個頭。如陌一怔,「你這是做什麼?」
「以前是我做了很多對不起宮主的事,我願意用我的性命來償還,只希望宮主能原諒主子。」他低下的眼眸是深沉的悲痛,濃濃的哀傷流瀉而出,滿身邪氣盡除不復往昔。
如陌實在難以想象如巫邪這般不擇手段的陰毒男子竟也會有這樣真誠的一面,她曾經恨過巫邪,很想殺了他,但是此刻,她面對著這個為她製造了許多不幸的男子,卻是異常的平靜,畢竟所做的一切他也是聽命於人,極之忠於她的母親。如今,為了替母親求得她的原諒,寧願將自己的性命雙手奉上,無論是出自忠心還是愛戀,做到這一步,都已經是難能可貴。她平靜道:「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我不想再追究,我也已經原諒了她,你起來吧。她……還好嗎?」
巫邪站起身,對於她的諒解,並未展露出過多欣喜的表情,面色沉重到:「你隨我去看看吧。」說著便欲轉身出門。
如陌正待跟上,卻被南宮曄一把拉住,沉聲道:「等等。巫邪,他們究竟被囚禁在何處?為什麼你直到今日才出現?」
巫邪頓住步子,回身直視南宮曄銳利的雙眼,平聲道:「他們在皇城二十裡外白轉林里的莊院之中,那裡地處偏僻,幾乎是與世隔絕,兩個月才有人出門一次採購生活所需物品。莊子四周有高手日夜監守,我無法出得莊院。」
南宮曄冷笑道:「哦?我倒真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高手,竟然能攔得住你巫邪?」
巫邪眸光黯淡,平靜道:「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當初奉主子的命令去封國尋找宮主,卻沒想到宮主竟然來了金國。後來我聽說主子出事,立刻遣返回國,秘密尋找主子的下落,卻不想,誤入金翎的圈套,手下的人盡被他所滅。而我,單憑武功,除了金翎,那些人我根本不放在眼裡,但當時金翎似乎身上有傷,並未與我動手,他說只要我自廢武功,便會同意讓我留在主子身邊伺候
c。所以……莫說是那些高手,就算是普通會武之人,我也無力對抗。」
南宮曄雙眼一眯,對長風使了個眼色,長風會意,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巫邪的脈搏,迅抬手后,對著南宮曄點頭表示巫邪確實武功盡廢。
如陌心中無限感慨,為了守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身邊而廢去一身高深武功,要有多深的情,才能做到?
南宮曄又道:「既是這樣,那你今日又是如何出來的?」
巫邪到「今天一早,莊裡的人來城中採買物品,聽聞帝君金翎已逝,回去之後,那些侍衛便都撤退了。」
南宮曄這才牽了如陌的手,幾人一起出了永言宮。如陌突然覺得身後似乎有一道凌厲目光直盯著她的脊背,似乎要穿透她的身軀一般,令她的心不自覺一凜,她猛然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不由皺眉。
南宮曄問道:「陌兒,怎麼了?」
她微微有些不安,道:「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好像有人在暗中跟著我們。」
南宮曄擰眉,其實最近他也有所察覺,也是沒有現任何可疑跡象。他環視一周,對她寬慰道:「別擔心,有我在你身邊,不會有事。」
如陌點頭,手心傳來的溫暖令她漸漸心安。
白轉林,綠蔭蔽日,林內浮光點點,處處透著凄寒森詭之氣,而離魂庄,卻是亭欄曲橋,楊柳成蔭,與林中氣氛大相徑庭,別有一番風景。莊院內綠柳之下,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色已呈斑白,面容滄桑,眉眼間仍可見年輕時的俊美不凡。他坐在一方軟榻邊,痴痴凝望這躺在榻上的絕色女子,神色哀傷。女子與榻間安靜半躺,一身白衣勝雪,銀絲散落下來垂在軟榻一旁,在微風中輕輕飛舞,仿若女子凄美的舞姿。她目光遙望,似是望進無邊蒼穹,往日靈動的雙眸如今已是獃滯無神,面上的表情一片木然,但這絲毫不影響男子對她的柔情相與。只見他手執眉筆,在女子柳眉上輕輕描繪,動作極為細緻,就如同那十二年間的孜孜不倦,畫眉之樂,唯有畫眉之人方可解其中之樂。
春日微風和煦,帶著細微的絲絲涼意,拂過耳畔,彷彿大自然的呢喃細語。暖陽的光線,透過柳樹的枝葉灑照在二人的身上,點點的溫暖。
男子收了手,拿起一旁的銅鏡像往常一樣帶著滿心的期待溫柔的笑著說:「心言,畫好了,你看看喜不喜歡?」他多麼希望她也能如從前那般,笑靨如花,連眉梢眼角都蕩漾著幸福的味道,萬般欣喜的說著「只要是你畫的,我都喜歡「。那樣的情景,這一生,可還會有?
當女子無神的雙眼落在銅鏡之上,忽然面上恐懼之色驚現,「啊--!!!鬼、鬼啊!」看著鏡中的一頭白,她驚恐而慌亂,大聲的叫著,將銅鏡甩到地上,身上的錦被踢往一旁,整個身子報成一團,瑟瑟的抖。
男子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在顫,一種幾欲泣血的顫抖,說不出的刺痛,他連忙抱過她,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撫道:「心言,別怕,那不是鬼,你看,我的頭也是白色的,是不是?別怕,別怕……」
自從她醒轉之後,完全失了心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多半的時候獃滯無聲,一點生氣都沒有,但每次一照鏡子,看到自己的模樣之時,就會嚇得大喊大叫,全身抖。她最害怕的兩種顏色,白與紅,代表著白骨與鮮血。她不敢面對自己,潛意識裡的排拒害怕,他每每看著,心疼得無以復加,但他又不得不這麼做,只要她一日不敢正視自己,便永遠也沒有恢復的可能。
如陌進得庄內,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情景,鼻子一酸,心痛如絞。」爹爹、娘……」
冷遲聽到聲音,一回頭看到一名年輕女子朝著他們奔了過來,那熟悉的面孔令他身子一震,雖然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得知嫣兒還活著,但畢竟不曾親眼見到,哪及得上此刻心頭狂涌的激動。看著她飛奔而來的身影,他有瞬間的恍惚,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以前,他每次出征在外,無數次憧憬著勝利歸來時,他的小嫣兒會大聲喚著「爹爹「,什麼都不顧,直朝著他的懷抱飛奔而來,他會蹲下身子,用雙手接住她嬌小的身子,以免冷硬的戰甲會撞疼了她,他會在身後無數將士們驚詫的目光下,抱起他最疼愛的女兒,寵溺的親吻著她才巴掌大的柔嫩臉蛋,看她甜甜的笑,摟著他的脖子,歪著小腦袋,說著「爹爹,我好想你「……忽然間老淚縱橫,他以為這一生,他再也不會聽到那一生「爹爹「,他以為即使嫣兒還活著也絕對不會原諒他。這一刻,無論是狂喜或是激動,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直覺的張開雙臂想擁女兒入懷,然而,如陌卻只是直奔軟榻,扶著母親的身子,看著母親毫無生氣的面容,心痛不已的說道:「娘,對不起,我來晚了!」
岑心言縮了縮身子,看著她就像是看著一個從來都不認識的陌生人,目無焦距。
如陌心中酸澀難言,眼眶一紅,聲已哽咽。」娘,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嫣兒啊,我是你的小嫣兒,你忘了嗎?娘……」
岑心言獃滯的目光有什麼一閃而逝,繼而神光漸斂,空蕩的腦海陡然浮現出一幕令她的心無比絞痛的畫面,她捂著胸口,望著眼前的女子,喃喃低語:「嫣兒?嫣兒!嫣兒……不!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嫣兒已經被我殺了,我一劍,就刺進了她的身體,再一掌……她就掉下去了……血,好多的血,啊--!」
她突然狂大笑,就如同大殿里的那一日,雙手亂舞,「哈哈……哈哈哈……你怎麼會是她?你怎麼可能是她?我對她做了那麼多的壞事,她再也不會叫我一聲娘,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我看到她哭了,她還用仇恨的眼光望著我……她渾身都是血,都是血……怎麼辦,怎麼辦?我不想要她死啊,我真的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嫣兒……為什麼你們都不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她放聲大哭,讓人聽之不禁撕心裂肺,偶爾還參雜著瘋癲的笑,反反覆復的喃喃自語,毫無次序。
如陌聽著,心想是被生生撕裂了一樣,痛徹心扉,連聲道:「對不起,娘……是我不好,我知道錯了,我不怪你了!」
「你走開,我不認識你,你走開啊!」岑心言大力地拍打著扶住她身子的手,冷遲慌忙制止她,低叫到:「心言,她是嫣兒,是我們的嫣兒啊,你好好看看啊。」
「不是,她不是,我的嫣兒還那麼小,怎麼會是她這樣子的?」她神志不清,思緒混亂,整個人陷入癲狂中。
南宮曄大步上前,迅摟過如陌的身子,見她白皙的手背大片的泛紅,頓時,鳳眸之中有厲色閃過,若那不是她的母親,他真想把那人狠狠地丟出去。他皺著眉,執起她的手,緊緊握住。
如陌望著這樣失去心智的母親,心不斷抽痛著,一回身,便哭倒在南宮曄的懷裡。南宮曄順著她的背溫柔的安撫著,眉心就成了死結狀。
冷遲耐心的哄著岑心言道:「她長大了啊,心言,嫣兒她已經不怪你了,你聽見了嗎?她原諒你了!」
岑心言縮在冷遲的懷裡,雙目如死水般毫無光澤,止不住的搖頭。
「娘,你還認識我嗎?」後面坐著輪椅的冷意瀟看著這一幕,心亦是被刺了一下,痛意漫生,上前想握住母親的手,卻被她驚慌的躲了去。他輕輕嘆道:「娘,你不用害怕,我是瀟兒,是你的兒子。」
冷遲看到他,驚叫道:「瀟兒,你怎麼坐在輪椅上?你的腿?」
冷意瀟望著父親那花白的頭,心中不由一酸,勉強笑道:「沒事,只是受了傷暫時走不了路。」至於以後能不能走,端看造化吧。
冷遲目中驚痛,但因他說是暫時,便略有心安。岑心言聽到「瀟兒「二字,淚水流的更加洶湧,心底一陣陣的刺痛,空白腦中一遍一遍的迴響著曾經讓她傷心至極的話語,她的手緊緊抓住冷遲的衣襟,指尖透力,衣衫被她尖利的指甲劃破,神情哀絕,輕輕呢喃著,聲音幾不可聞道:「瀟兒?我的瀟兒……他說,以後,他再也不是我的兒子,他說我們是仇人……他們都怪我,都恨我……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
她語調之中無不透漏著心底的絕望,哀傷浮面,冷意瀟心痛難當,「娘,那只是一時的氣話,不能當真的。無論生什麼事,我和嫣兒,永遠都還是你的孩子。」
他真誠的語調,竟令岑心言不再抗拒,她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冷意瀟,再看看如陌,漸漸地平靜下來。冷遲心中卻是充滿了希望,雖然她還不能接受,但至少她的眼中不再只是空茫,而是有了別的情緒,相信總有一日,她的心智能恢復如初。望著南宮曄懷裡傷心欲絕的女子,他輕輕開口喚道:「嫣兒。」
如陌緩緩抬頭,看著記憶中無限崇敬的英俊的父親如今已是鶴滄顏,心頭說不出的酸澀,走到今時今日,她心中早已沒了當初的滿心怨懟,以爹爹對她的疼愛,當年會那樣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顫聲笑道:「爹爹,以後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
她的這一句不分開,對於冷遲而言,比任何一句話都更讓他感動,這代表著女兒的諒解,也代表著他夢寐以求的一家人的團圓和幸福。他充滿滄桑和喜悅的聲音幽遠而傷感,連連道:「不分開,再也不分開……」
春盡明光灑照,萬里霞空,若水平起千層浪。鳳定塵埃落,一日倒盡十年傷。
終於一家團聚,因岑心言現下的身體狀況,情緒不穩並表示不願離開這座莊院,他們便就此住了下來。如陌每日都陪著岑心言,與她說些過往之事,偶爾彈琴給她聽,選擇從前岑心言最愛的曲子,過了些日子,岑心言漸漸地願意與她親近,甚至偶爾還會與她說兩句話,笑一笑。
記得她露出的第一個笑容,令他們激動得相互擁抱,高興地想哭。
齊澈與易語也留在了這裡,冷意瀟的雙腿在齊澈盡心竭力的醫治下,漸漸地有了一些知覺,但暫時還是不能站起,不過,有知覺總歸是好事,代表著有康復的希望。
已是初夏時節,近日來過度頻繁的雨水屢屢灌溉大地,令空氣中充滿了稍帶粘膩的潮濕感。
如陌佇立在九曲迴廊盡頭,犀利眼光仔細環視四周,眼底不由掠過一絲疑惑,心底有一點不安的浮躁。方才她再涼亭中為母親撫琴時,分明感覺有一道目光死死盯住她們的方向,那目光狠戾如刀,像是要將她們斬碎一般。待她疾飛身到此,卻又什麼都未現。那隱藏在暗處的目光總是在她有所覺察的第一時間遽然消失,讓一切變得飄渺如同一種幻覺,但她卻清楚地知道,那恨意的確是真實存在的。她與生俱來的敏銳,在這些日子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也許,她最害怕生的,也是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就要來臨……她轉過身遠遠望著亭中已斑白的父母,心中的不安強壓了下去,原本該是幸福無比的笑容中卻不自主的平添了一份苦澀味道。身後碧綠的藤蔓在夏雨的滋潤中早已爬滿迴廊的竹架,一夜大雨後遺留的水珠掛在青翠的葉片上閃爍著幽幽寒芒,滲出絲絲涼意。
「陌兒,你站在這兒做什麼?」南宮曄帶著笑意快步向她走來,站到身側牽起了她的手。
如陌抬頭笑望著他,將唇角勾起,努力淡化了那些許哀愁,輕聲道:「沒事,就是隨便走走。」
南宮曄皺眉,沉了臉道:「陌兒,你答應了我,有什麼事情要說出來,不要一個人放在心裡。」
她將目光移開,背過身子,望著頭頂被雨水洗的透亮的碧藍天空,說出口德聲音像是從遙遠天際被風吹走的浮雲,飄渺不定,她有些艱難的說道:「曄,你還記不記得金翎臨去錢最後說過的一句話嗎?他說,他這一生,最對不起的是他的母妃,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幽幽的說著,不等南宮曄回答,又接道:「因為他的母妃是為他而死,而令他母妃慘死的毒藥,是出自我娘的手。他忍辱負重了八年,對我娘恨之入骨,在我娘倒下之後,他明明可以放手不管,但他卻為我放棄了仇恨,一個人承擔對他母妃的虧欠,終日活在愧疚之中,這或許就是他登基之後,兩個月中對我避而不見的原因。既不願就此放手,也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他自己。」
南宮曄不禁心底一震,金翎竟是愛她至此,這樣深沉的愛意,世上究竟有幾人能比?
如陌迴轉身子,直直望進他的眼中,輕聲道:「曄,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南宮曄心底刺痛,眸光一暗,金翎在她心底終究是與別不同了,只是這樣的問題教他如何回答?他猶疑到:「陌兒,我……」
瞬間的遲疑,她心底已然明了。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沒有誰能夠那般輕易地放棄,再理所當然的和仇人的女兒幸福的生活。金翎他,究竟歷經了怎樣痛苦的掙扎?但他和金翎畢竟不同,那個女子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母親,也不是他一個人所在乎的人,就算他會猶豫,會為她選擇放棄。只怕,會有人不同意,逼得他不得不選擇。
她清晰地記得,那王宮齊雲殿之中上百幅不同姿勢卻是同樣表情的哀傷女子,寄託著南宮曄對於母親的全部情感,他從來不會在她和他的親人之間作選擇,就如那大殿之上,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為她放棄生命,卻無法做到為了救她而殺了自己的哥哥。她亦沒有忘記南宮傲曾經流露出的脆弱,那是她唯一一次感受到那個年輕帝王的眼淚,即使是大敵當前,封國陷入絕境之時,南宮傲都不曾有過那樣的悲傷,他說過,若知道殺母兇手是誰,定會將其碎屍萬段,讓其比重七日噬骨之毒更痛苦百倍的死去。還有易語對於她的母親的摯愛,多年的期盼,終於等到一次見面的機會,卻在數年後等來了天人永隔。若真是到了那一日,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們……命運是如此殘酷,總是在人充滿希望的時候給予致命的當頭痛擊,想是在嘲笑著人類的蠢笨。而它也彷彿樂將終生**於股掌之間,只為告知世人,不要妄想與天相鬥,因為永遠也爭不過,即使頭破血流,心死魂傷,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她笑著回握他的手,纖細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白,撫慰他道:「曄,我問你這個問題,並沒有要在心裡去對比你們誰會更愛我,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之間同樣出現這種情形,我寧願我們代表雙方的長輩來一場對決,也絕不願意你為了我背負一身虧欠,終生掙扎在愧疚和痛苦之中。」
南宮曄雙眸緊緊盯住眼前的她,心底有酸楚的暖意漸漸浮了上來,眸光閃亮,呼吸有些急促。他大力地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薄唇貼在她的額頭反覆摩挲,低聲道:「陌兒,南宮曄在此誓,無論將來生什麼事,我手中的劍,永遠不會對準你的心臟!若真的……真的又你說的那樣一日,我會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絕不負你!」
她雙手環著他的腰,眼淚靜靜地落了下來,最近似乎越來越容易流淚,不論是悲傷或是欣喜,她總是控制不住的想哭,在愛她的人面前,她多年來練就而成的堅強已是愈脆弱的不堪一擊。
「曄,凝兒。」南宮傲從長廊中大步朝他們走來,對於兩人正在擁抱的溫情動作視而不見,半點也沒覺得自己的出現很不合時宜。
如陌連忙離開南宮曄的懷抱,將臉轉向一邊,伸手悄悄拭了淚。南宮曄懷中一空,望著張揚著一臉壞笑的男子,臉色頓時冷到極點,陰陰的道:「你怎麼來了?看來需要處理的政務還是不夠多!」
南宮傲面對他的敵意毫不在意,仍然笑道:「我可是百忙之中抽空來看你們,怎麼,不歡迎啊?」
南宮曄斜睨他一眼,嘲諷道:「我歡不歡迎有用么?你想來不是就來了?」
這是什麼兄弟?只是不小心打擾了他一個擁抱,至於擺著這麼一張臭臉么?唉!南宮傲重重長嘆一聲,誇張的面帶悲戚,轉眼看到如陌,立刻笑開了一張臉,避開南宮曄直接繞道如陌跟前,見她眼眶紅著,驚詫道:「凝兒,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曄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有我替你做主。」他用力拍著胸脯,一副無所不能的豪氣狀。
如陌忍不住笑了出聲,正待答話,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喧鬧驚叫之聲,她迅抬眼望向遠處的涼亭,不知何時,爹娘都已經離開,不禁心中一慌,與南宮曄對視一眼,兩人毫不猶豫的同時朝著內院飛掠去,南宮傲緊緊尾隨其後。
初升的日頭躍上了地平線,紅透半邊天,異常妖冶的顏色如同女子上妝的胭脂,看在人眼中濃得化也化不開。
離魂庄內院,傳來激烈的打鬥聲交雜著女子的驚叫,冷遲正被四個黑衣殺手圍攻,險象環生,本就已是自顧不暇,還分心憂慮一旁女子的安危,女子不時傳來聲聲尖叫,更是讓他心頭大亂。腳下一慢,躲閃不及,敵人長刀已重重的劃過了他的後背,立時一道長長的血口驚現,鮮肉翻出,泄流如注,順著他淺色的衣袍蜿蜒而下,冷遲逐漸慢下來的步伐在潔白的地磚之上印下一個又一個些色殘痕。
癱倒在地的白衣女子驚恐的瞪大了雙眼,望著趴伏在她身上口吐鮮血的玄衣男子,已深深扎入他心臟的劍還未曾被灰袍男子拔出,鮮血流了一地,黏稠濕漉,浸濕了她的一身白衣,悄悄蔓延上她的肌膚,溫熱退去,只餘下沾染了雨後仍舊潮濕的地磚的冰涼。
巫邪艱難抬頭,身體里血液的急流失令他的面容慘白如紙,背上劇痛使得臉上痛苦扭曲,那道傷疤變得愈猙獰刺目。眼中已逐漸渙散的目光透著濃濃深情,曾經邪魅的唇角微微揚起,帶著歉疚的滿足。原來失去了武功,他也不是毫無用處,至少,還能用自己的生命為她做最後一件事。巫邪對上她驚慌失措的臉龐,柔聲道:「主子……對不起!我保護……不了你……只能先……先走一……步……」
灰袍男子的劍用力拔出,巫邪身子頓時一僵,殷紅鮮血噴射而出,在空中劃過妖冶的弧,濺落在地開滿血花,有幾滴血飛落在她絕美的面容上,身上的男子用盡全身力氣想為她拭去臉上的血跡,終是沒能達成所願,那隻手舉在半空,便無力的垂下,永遠閉上了盛滿濃情的雙目。
「啊--!血,血……」岑心言身軀狂亂的顫抖著,雙臂縮在胸前,纖細的十指微微彎曲著張開,望著眼前已經斷氣的巫邪身上不斷湧出的猩紅,凄厲的大聲尖叫。
灰袍男子拎著長劍,劍身已是滿布血痕,他目光透著陰冷和狠佞,一步一步緩緩地靠近她,猛然飛起一腳將眼前趴在地上的男子屍體踢開,手中長劍慢慢舉起,映在她極度驚駭的瞳孔之中閃爍著森冷的寒芒。
「啊--」
當那奪命一劍即將刺進她的身體之時,璫一聲卻被一把刀斜斜挑飛,兩刃相接,迸射出無數火花,只差那麼一點點,地上的女子便會香消玉殞。
如陌趕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心疼狂地就快跳出胸腔。飛身掠了過來,蹲下身子緊緊抱住母親劇烈顫抖的身子,無比感激的望了一眼比他們早一步趕到的莫殘歌。
其它人也已聞聲而來,瞬間解決了圍攻冷遲的四個黑衣人,之後將冷遲扶到一點檢查傷勢。
易語有些不敢相信的望著被圍在中央的灰袍男子,驚叫道:「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有,你,你為什麼要殺如陌的母親?」
眾人圍住的灰袍男子正是消失許久的沙仲,他望著岑心言的目光帶著強烈無比的恨意,咬牙恨聲道:「我為什麼要殺她?因為她該死!」
南宮曄沉聲道:「沙仲,本王找了你很久了。」
南宮傲突然問道:「沙仲,孤的母后,究竟是遭何人毒手?」
沙仲忽的笑了起來,眼帶鄙夷,輕輕嘲諷道:「原來你們還記得有一個母親,我以為你們的心裡只有一個女人,早就把你們的母親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如陌只緊抱著岑心言,一動不動,她甚至看都沒看沙仲一眼,從始至終,也沒說過一句話。
南宮曄皺了眉,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沙仲冷哼了一聲,用手指著岑心言,大聲恨恨道:「如果你們的心裡還有你們的母親,就馬上殺了那個女人!」
南宮傲兄妹三人皆是一怔,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南宮曄濃眉緊皺,鳳眸犀利,沉聲道:「沙仲你把話說清楚。」
沙仲看了他一眼,抬手對空中一揮,對著院牆外大聲道:「把人帶過來!」他話音剛落,便有一個黑衣人拎著一名女子,朝著他們掠了過來,將手中的女子往他們面前隨手一扔,像是在扔一件無用的廢品一般。那女子重重的摔在地上,出一聲悶哼。
南宮傲上前撥開她擋住面容的一頭亂,只見女子面上青紫瘀痕遍布,嘴角血絲垂掛,已是奄奄一息。他微微一愣,驚道:「柳眉!!」
那女子正是在封國尋找如陌時與巫邪分散,被沙仲抓走的柳眉。她一抬眼便看到了躺在一旁的玄衣男子,虛弱的身子一震,連忙手腳並用的爬了過去,哭喊出聲道:「邪,邪……你怎麼了?你醒醒啊,你這是怎麼了?」她哭著搖晃那早已冰冷的身軀,眼中的絕望化作怨毒的神色,轉頭死死盯住沙仲手中沾滿鮮血的劍,「是你殺了他?你這個卑鄙小人,竟然出爾反爾!你答應過不會殺他的……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殺死他?我都說了,當年我們對秦語衣下毒,害她死於非命也只是奉命行事啊!」
沙仲冷冷的瞟了她一眼,無情道:「那你們也有份,只要是害死語衣的人,全都要死!」
「你,你--!」柳眉恨怒攻心,只是指著沙仲,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忽然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撿起一把劍,便朝著沙仲直撲著刺了過去。
只聽「噗「的一聲,長劍穿身而過,又迅的抽離。女子口中噴出鮮血,圓瞪著一雙大眼,眼中滿是憤恨和不甘,緩緩倒在地上,身上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南宮曄只覺得自己從裡到外全身冰冷,彷彿身置千年寒潭之中,連心也被凍結。他看著蹲坐在地上抱著岑心言的如陌,看著她有些躲閃的雙眼,他的心痛得無以復加,方才兩人的對話言猶在耳,原來她並不而已,原來,竟是如此!
「陌兒,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眸中痛意深濃,慢慢的朝著她走了過去,每一個字出口那麼艱難。
這一天,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的會這樣快。她轉眸望他,南宮曄眼中濃烈的痛楚刺痛了她的雙眸,她只覺一顆心掉進了無邊無底的黑暗中,止不住的往下沉。淚眼凝望,她終是咬著唇慢慢點頭,輕輕吐出一個字:「是!」
南宮曄瞳孔一縮,那一個字彷彿一柄利劍刺進了心窩,不是因為她的隱瞞,而是因為這樣一個殘酷的事實,意味著他的幸福再次將成為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南宮傲與易語更是滿面的難以置信,易語一下撲在如陌的身旁,搖晃著她的手臂,惶恐道:「這怎麼可能呢?如陌,會不會是誤會?」
「不是誤會。」
這一句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皆看向如陌抱在懷中的女子。
岑心言望著滿地的猩紅,刺鼻的血腥之氣,喚醒了她迷失的心智,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一幕又一幕令她心痛得場景,獃滯的目光逐漸的清明,轉頭望向如陌的眼中湧起激烈的情感,顫聲道:「嫣兒,對不起!都是娘造的孽,要讓你兩面為難。」
「娘……」如陌梗咽,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岑心言握了她的手,又去握一旁冷意瀟的手,面含愧色,滿眼悲傷,「嫣兒,瀟兒,謝謝你們能原諒我,有了這段日子,我死而無憾了。」
「不!娘,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絕不!」如陌緊緊抓住她的手,目光堅定,即使對方是她深愛的人,也絕對不行。她轉過頭,綻放出哀傷的笑容,道:「南宮曄,還記得我剛才說過的話嗎?」
南宮曄緊抿著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咬牙道:「我不會與你對決。我說過,我的劍,永遠不會對準你的心臟。」
如陌含淚搖頭,笑容裡帶著凄涼,輕聲道:「不會嗎?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你是想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們殺了我娘?還是要讓我看著你們兄妹死在我娘的手上?有或者你能徹底的忘記殺母之仇?即使你能,他們能嗎?」
沙仲走上前,冷眼看她,大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先領教下魔宮宮主的絕世神功。」
「不行!」南宮曄長臂一擋,攔在沙仲面前,氣息冷冽,硬聲道:「不能傷害她。」沙仲微微一愣,怒氣遽生,怒視他道:「如果你還是語衣的兒子,就給我讓開!」
南宮曄身子微微一震,俊容驀然變白,但橫在他面前的手臂卻是一動不動,語氣堅決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
沙仲怒極,雙眼緊緊地盯住他,彷彿想從他眼中看到一絲絲的愧疚,忽然張開雙臂仰天長哭笑道:「哈哈哈……語衣,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這就是你到了臨死的那一刻都放不下的好兒女!你說,若是他們知道了仇人是誰,定會拼了性命也會為你報仇!所以你要我隱瞞,因為害你之人是金國的皇后,她權勢滔天,你說你不想他們因你而冒險,哈哈……可是,今天,仇人就在他們眼前,他們明明有為你復仇的能力,卻不但不想著報仇,還要來阻止我為你報仇……語衣啊!看到這一幕,你還會不會安息,你能不能瞑目?你處處為他們著想,到頭來,還抵不上一個女人在他們心中的分量。」
沙仲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彷彿含著他們母親的血淚一般,那每一聲指責,都令南宮傲兄妹三人不自覺的低下了頭,無言以對。南宮曄感覺自己的手臂沉重的像是壓上了千金秤砣,在這糾纏難分的仇怨之間,他永遠無法平衡,亦無從選擇,只是那隻手臂,仍然固執的橫在那裡,隨著那些刺入心肺的話會不自覺的沉下去一些,又會漸漸掙扎著再次抬起來。
沙仲握劍的手,用上的力道彷彿要將劍柄捏碎,萬分痛心,顫著聲音說著:「你們可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七日噬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陰狠的毒。當她的身體因為毒性的作,散出一種奇異的香味,不到兩個時辰,便引來了無數的蟲蟻……四周的地面密密麻麻的一層,我怎麼趕也趕不走,用火燒也不行……你們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恐怖的畫面嗎?我親眼看著那些蟲子順著她的口鼻、耳朵,還有她清澈的雙眼,慢慢的,慢慢的鑽了進去,在她的身體里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我聽著她極度痛苦的嘶喊,一次次的昏死過去,又痛得醒過來……」
南宮曄只是覺自己全身無力,他痛苦的閉上眼睛,腦海中滿滿的都是無數蟲蟻鑽進母後身體的畫面,感覺到好像那些東西此刻正在啃噬著他的心。
「啊--!別說了,師父……求你,別再說了……」易語不可自制的捂著嘴哭了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蔓延在她的心頭。南宮傲額頭青筋暴起,目中盈滿不敢置信的滔天憤怒。
沙仲對易語的請求仿若未聞,他只是對南宮曄步步緊逼,比冰?更冷更利的目光直直的盯住南宮曄的雙眼,看著他眼中強裝的鎮定逐漸的碎裂開來,看著巨大的痛楚一點點的漫上他赤紅的眼底、糾成死結的眉心,以及那抑制不住在不斷顫抖的雙唇,再蔓延至全身。他依然不肯放過,繼續殘忍的說著:「你看到了嗎?黑色的血液,從她眼睛里慢慢的流出來,還有鼻孔、耳朵、嘴角,她一張口,原本潔白的牙齒上滿滿的都是黑色的蟲子……」
這大概是南宮曄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別人一步一步緊逼之下,踉蹌著不住的後退。他的手臂還一直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身子已然僵硬如鐵。
如陌早已控制不住的淚流滿面,眼前的他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楚和激烈痛苦的掙扎,她亦感同身受,心痛到窒息。
沙仲的聲音那樣清晰,無法阻止的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盤旋,「整整七日七夜,我無數次的舉起手中的劍,想要替她結束那樣的痛苦,可是……她求我,她說她能忍,她說也許她不用死,她說她不甘心,她說她不捨得離開她的兒子,還沒能見女兒一面……這就是你們的母親!她現在正在天上睜大了眼睛看著你們,你們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還會有什麼比這種痛更讓人難以接受,難道他們之間註定了只能走上那樣宿命的悲劇?當已是退無可退之時,他頹然放下手臂,錐心刺骨的痛瞬間席捲了全身,真的……要抉擇了?
「夠了!沙仲,你別再逼他了。為母報仇,我身為母后的長子,理應當仁不讓,不需要曄動手。」南宮傲腳尖輕佻,地上的劍便躍入手中。他平日里邪美戲謔的面容已褪去了一切表情,出口的聲音也是冰冰冷冷。」凝兒,對不起了!」南宮傲沉聲道,手中劍已舉起。
如陌也在身邊撿起一把劍,緩緩地站了起來,終是逃不掉這一天。她輕輕地笑著,笑的極盡哀傷,輕聲道:「南宮傲,你們沒有對不起我,你我都沒有錯,為了結束上一代的恩怨,這一天總是會來的。」
「如陌,我替你。」莫殘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卻見她堅定地搖頭。」殘歌,這場恩怨,誰也替不了我。」
因為無論誰輸誰贏,結果對她和南宮曄而言,都是一樣的。
走到這一步,南宮曄已經沒有選擇了,先逝的母親和愛人的母親,如今卻是哥哥和愛人,他可以袖手旁觀嗎?笑容,如此慘然悲絕,現實,這般殘酷無情。縱然經歷了無數生死劫難,依舊逃不開命運的枷鎖。他繞過沙仲,沉緩的腳步艱難的往前邁進,走到南宮傲的身邊,伸出手,將南宮傲往身後一推。
南宮傲心底一震,他竟然要親自面對嗎?忙道:「曄……」
南宮曄舉起手,眼中一片平靜蒼涼,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緩聲道:「如果一定要做出抉擇,我寧願是我自己!」他看著心愛的女子露出慘絕的笑容,亦是悲極反笑,嘴角的哀傷無止盡蔓延,充滿柔情的聲音帶著對命運的無奈何悲哀,「陌兒……」
如陌淺淺的笑著,乾澀的眼角,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紅唇彎起,形成一個無言的凄美的弧。她凝望著心愛的男子,清寂蒼茫的眼神,彷彿望盡了過往一切的滄桑與悲涼,心裡,空空蕩蕩,似被無情的歲月淘盡了所有的情感,唯剩下一聲無奈悲嘆。她張了張唇,緩緩地開口,聲音飄渺而幽遠,很輕,很輕的一句:「曄,你什麼都別說了,我都懂!」
你什麼都別說,我都懂!就是這樣輕輕地一句話,迷濛了誰人的眼睛?
理解和尊重對方的選擇,是他們愛人的方式。
南宮曄回頭對南宮傲道:「王兄,無論我和陌兒誰勝誰負,誰生誰死,上一輩的恩怨,都到此為止,今後,誰也不準再提起。若是有誰繼續糾纏,你就替我殺了他!」他的聲音如此平淡,沒有任何的起伏。
南宮傲聽著心裡一酸,看了眼沙仲,不自覺的點頭。因為太了解,所以連反對都做不到。
沙仲轉過頭去,不說話,也許對於岑心言來說,最痛苦的不是她自己的死,血債血償,用她最愛之人的血,也無不可。
易語是無話可說,她的立場,註定了她只能沉默。
冷意瀟滿目凄涼,無法言說,只輕輕喚了一聲:「嫣兒……」
如陌淡淡的笑著,「哥哥,你應該了解我的,是不是?你知道這場恩怨,無論如何,最終都還是要輪到我和他來了結。」
這一場還未開始便已註定了兩人都會失敗的決定,要如何才能製造雙贏的局面?沒有人知道。
岑心言望著自己的女兒一身赴死的決然,心中悔痛難當。她深知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然而,道了今時今日,無論她再做什麼,都已經於事無補,就算她心甘情願為南宮曄的母親償命,嫣兒又豈會同意?而她,又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嫣兒因為她去和心愛之人對決?她目光望向一旁血泊中的常見,沒有半分猶豫的撿起,迅刺向自己的心窩。
「娘--!」如陌一驚,沒有多想,就一把握上劍身,鮮紅的血順著纖細的手指間的縫隙流出,在劍身蜿蜒成線。
「啊?!嫣兒!」岑心言大駭,慌忙扔了劍,掰開她的手來看,只見左手嬌嫩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心中劇痛,連忙撕了衣裙,為她包紮。」嫣兒,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阻止我?我這一生作孽太多,活著也沒什麼意義,還不如……」
「娘,我不許!若你真為成全我而做了這樣的選擇,那我又怎麼可能會得到幸福?你忘了嗎?如果你不在了,我的願望還要怎麼實現?殘歌,我娘就交給你來保護了!」
莫殘歌走到岑心言的身邊,瞟了眼沙仲,是無言的警告。繼而對如陌點頭,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好。」
雨後的潮濕沾染了濃烈的血腥之氣,蔓延在他們的心中。身後的綠柳枝頭,殘存的冰冷的水珠,滴答落下,墜在女子如扇的睫毛,垂掛在眼尾處,映著一地的猩紅,折射出點點的妖冶。潔白的地磚,雨水與鮮血的融合中,一黑一白兩個消瘦的倒影,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他們兩個人就那麼相互望著,手中各執一劍,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劍,卻那般的沉重。這個世上,可還會有人比他們愛得更加的艱難?
心在泣血,可謂悲之極致,然而,他的心卻已然麻木,連泣血都不能。」陌兒,既然我們都放不下,那就讓所有的恩怨,在我們身上終結吧。」南宮曄低沉的聲音失去了一切情緒,先前洶湧的悲痛此刻已化作了一汪死水的沉寂,緊縮的眉心漸漸地舒展,是看破一切生死的淡然。
「好。」她笑著答應,跨越了一切悲喜的笑容,是早已預料到結局的平靜。」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若有下一世,曄,你還有勇氣愛嗎?」
他笑望著她,有風拂過鬢角,銀絲飄飛而起,在眼前劃過,擋不住眼中認真的神色。他說:「如果對方是你,即使愛會讓我痛不欲生,我依舊,甘之如飴!」
即使痛不欲生,也甘之如飴!這便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她望著心愛的男子,就算下一刻就要死去,但這一刻,她卻真實的體驗了幸福所帶來的甜蜜滋味。」既然這場恩怨需要鮮血來清洗,那麼,從此刻起,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我們只是兩個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陌生人,你我皆傾力而為,不必手下留情!」
「好。但是陌兒,我們先約定,活著的那個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連同另一個人的幸福,一起。」
「嗯。如果活著的那個人是你,你要記得,一定遵守約定,否則下一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再相信你。」
他們二人就那樣笑著約定下一世。今生無望,只求來生還會再相見!
她抬起頭,笑著問:「南宮曄,你準備好了嗎?」
他點頭,縱身一躍,便立在了院牆之上。一雙黑瞳,如化不開的濃黑,深不見底。手中劍身斜指,光芒幽寒刺心。
她飛身而起,穩穩立在他的對面,中間隔著的不過是十步遠,卻彷彿是天與地之間的距離,彼此的生命,永遠都無法再有交集。
長袖翻飛,宛如暗夜魅蝶,手中利劍直指他要害之處,毫不留情。
他手腕一抖,橫掃一劍氣貫長虹,所到之處,如狂風席捲狼籍一片。
兩人都是當世少有的高手,南宮曄招式凌厲,氣勢逼人,每一招看上去都足以致命。
如陌劍招變幻多端,身姿輕盈如雪似幻影翩然,每到關鍵時刻總能輕易閃躲開。她的劍看似無害,卻是在不經意間置人於死地。
院中的眾人看得心驚膽戰,沒有人會想到他們竟然真的會以殺招相對。
這本就是一場死戰,而不是武功的較量。
黑白身影飛踏與楊柳細枝,在接近午時的陽光照耀下,投在地上的長長地影子,因那不斷地舞動之姿,就好像正在上演一出帶著肅殺之氣的皮影戲。戲中的男子和女子是被命運推上了人生的戲台,在經歷了無數的曲折之後,需要用鮮血和生命作為終結,方能落幕退場。
兩劍交鳴,狠狠地一撞,尖銳的刺耳之音,震得人心弦欲斷。天地間驟然變色,狂風大作,烏雲攏聚。
劍氣狂掃之下,地面潔白的石磚,蔓延開裂,四散橫飛。
屋檐,被猛地掀起,斷梁碎瓦向四面八方急射飛出,莊院的下人抱頭逃竄,驚恐之聲不絕於耳。湖中水花飛濺,宛如驚濤駭浪,每一滴濺起的水珠都彷彿是殺人的利器。
當兩劍交錯而過,直指對方心臟之時,追出來觀戰的幾人驚呼出聲,心幾乎跳出了喉嚨。他們都在全神貫注的望著打鬥中的二人,沒有人注意到沙仲早已離開了他們的身邊。
劍勢凌厲破空,帶著死亡的決絕之氣,眨眼之間,已然是生死輪換。
「嫣兒--」
「不要啊--!!!」
「三哥--」
「曄--」
「……」
高手對決,生死本就難料!有些招式一旦使出,想收回都不那麼容易,而某種局勢,一旦呈現,結局似乎就是無可更改。
時間,彷彿停駐在那一刻。驚呼過後,是死一般的寂然。
那兩柄劍看上去似乎沒什麼不同,但他們只消一眼,便能明白,女子手中的劍雖同樣在疾的前進,卻明顯比不上男子劍上的凌厲之勢。即使她能刺進對方的身體,但是卻會在對方手中的劍穿透她心臟的那一刻停止,再不能往前。
初夏的日光,卡白卡白的顏色,打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反射在閃爍著寒芒的劍尖,散著冰冷的死亡氣息。映在湖中的黑白倒影,都是暗沉的顏色,在波光中扭曲,無法成形。
女子的目光柔軟的彷彿那一江春水浸染的棉花,絕美的面容露出即將獲得解脫的笑容。終於,要結束了!這是有生以來經歷的最無望的一次打鬥,比那十年前第一次被扔進百名死士之中時,更痛苦絕望了千萬倍不止。她笑著凝望著此生唯一的愛人,等待著愛人手中的那把劍,結束她充滿了悲哀的一生。
男子望進女子絕世的雙眸,那裡承載著他放不下的深深愛戀。他本是薄涼無情的嘴角此刻漾出一抹訣別的笑花,深邃的鳳眸木滿灰濛的一片,空洞而麻木的心,竟然,還是會湧出絲絲的痛感。劍尖直刺,劃破了白色的衣裳,他瞳孔一縮,忽然間傾盡了全力手腕猛地一抖……」啊?!不--!!!」是誰的聲音,撕裂了長空的寂靜,久久回蕩在蒼茫的天地之間?
「……」又是誰張口無語,血花噴濺,在空中飛灑出凄美哀絕的弧,宛若林間的落花,妖嬈刺目。
院門口的眾人,面上的表情是意料之外的震驚,半響都回不了神,所有人都失去了反應。
男子溫柔的笑著,濃濃情意自那鳳眸之中傾溢而出,細微的風,輕輕撩起他耳鬢的銀絲,話出滿腔歉疚的聲音,輕輕地說著:「對不起……要我親手殺了你,我做不到!請原諒……我的怯懦和自私,我無法承受的,卻要讓你來承受,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了,陌兒,這是結束一切的最好方式。既然無法再一起,那還不如把我的心,用這種方式交給你。
誰也沒有想到,在那樣關鍵的時刻,那個男子竟然會棄劍就死!!
她瞪大了眼睛,眼中空空茫茫的哀絕,望著自己劇烈顫抖的纖細手執,就是這樣一隻手,葬送了愛人的性命。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怎麼可能會是這樣的結局?」南宮曄,南宮曄,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南宮曄笑望著她,聲音虛緩,氣若遊絲,「陌兒,你一定……一定要記得……我們的約定,好好……活著……下一世,我……等你……」
她拚命地搖頭,嘶啞之聲威脅到:「不!我不!南宮曄,你敢棄我?!下一世,縱使我會愛上天下間所有的男人,也不會再愛你!」
她竟然這樣威脅他,說愛上天下人都不會愛他!心痛如絞,真想狠狠地吻上她的唇,霸道的跟她說「他不準「,但這原本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之事,如今卻無力辦到。飄搖欲墜的身軀已漸漸地失去支撐的力道,直直的倒下,砰地一聲,濺起一片煙塵。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忽然驚恐的睜大了雙目,只為看到她的身後,沙仲手持利劍直刺而來,而她分明感覺到了,卻不閃不避。
「謝謝!」
她望著他哀哀的笑著,卻是對身後預置她於死的人輕輕地道謝。
這樣,便不算是不遵守約定!
一月之後。
今年的天氣似乎熱的格外的早,才七月,空氣中的炎悶之氣,已然令人焦躁難耐。
「南宮傲!有膽量,你再給我下藥試試看!」華美的宮殿之中,一道無比陰冷森寒的聲音沉沉響起,讓聽者幾乎是一下子便從這炎炎夏日進入了臘月寒冬,身子不禁抖了一抖。
南宮傲不自覺的退後,倚門而立,才又笑道:「我這不是為你著想嗎?怎麼也得等你身子復原了,才能出門啊。這次是你運氣好,若不是你心臟的位置比旁人偏上半分,早就沒命了。」
南宮曄面色陰沉,自醒來至今,已接近一個月的時間,一直都處於渾身無力的狀態,直到今日才恢復了些,也可以動用內功了。他怒瞪著南宮傲,微帶希冀的聲音沉著問道:「你還沒告訴我,陌兒她……究竟怎樣了?」
這才是他最為關心的,陌兒會不會也像他一樣幸運的活了下來?這一個月,南宮傲不讓別人接近他,就連送葯這種事情不是易語和齊澈,就是他親歷而為,更讓他惱怒的是,齊澈和易語也只說了沙仲在那日刺中如陌之後,被莫殘歌所殺,之後關於如陌的一切,他們三人很有默契的緘口不語。而他卻毫無辦法,只能這樣日復一日的躺在床上,等待著身體的復原。
一聽到他又問起如陌,南宮傲笑意頓斂,立刻垂了眸,掩蔽著微微閃爍的目光,繼而如同這一月來的每一次的動作,轉身便走。
南宮曄快掠道他身前,攔住他的去路。」告訴我,她的下落!」
南宮傲側過頭去,彷彿沒有聽見一般。
南宮曄幾乎要去抓他的衣襟,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來,「算了,你不說,我自己去找。」他說著便轉身往外走,心卻是沉落谷底,傷已痊癒,他們還是不肯告訴他如陌的下落,那麼,可能性只有一個。
「魔宮宮主的墳,在雲崎山眾山之中最高的那座山頂。」南宮傲用輕緩沉重的語氣,在他身後說了這樣一句話。
一個墳字,令南宮曄身子瞬時僵硬如鐵,腳下再也邁不出一步。他獃獃的站在那裡,瞳孔之中黑幽幽的一片,空濛死寂。
南宮傲眸光中閃過一絲不忍的神色,繼而釋然一笑,也許絕望過後的驚喜才更讓人記憶深刻,希望他這個帝王以後的日子不會太慘才好!
夏日的天氣變幻無常,方才還是艷陽高照,此刻已是烏雲滿天,沉沉的壓抑之感。
寬敞的官道上,黑衣白馬,一如數月前的那般情景,飛奔疾馳,風雨無阻。只是那一次,他悲傷欲斷腸,而今,卻連悲痛的能力都已經失去,唯剩過盡千帆之後的平靜。
雲崎山,凌雲峰頂。一座嶄新的孤墳,獨立於巍巍蒼穹之中,墳上的新土泛著褐黃色的顏色,在飄渺如雲的霧靄映襯下,顯得蕭瑟而凄涼。
墳前兩名男子並肩並立,其容貌、氣質、身姿,皆是人中龍鳳,世間罕有。
其中一名男子,一身白衣隨風飄舞,如仙之姿清雅出塵,宛如神仙降臨凡世。另一名男子,身姿挺拔,如刀刻般的面部線條,是常年不化的剛毅冷峻。
「殘歌,你今後有何打算?」
「履行約定,還有……七年時間。」
「嫣兒已經說過,你們之間的約定就此作罷,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算你毀約。」
「大丈夫一諾千金,豈可隨意更改!」
世間情之一字,最是難解,而執著之人,又何止是他!冷意瀟會意一笑,心明如鏡。
莫殘歌斜睨了他一眼,對於他那彷彿明了一切的笑容很是不滿。不由劍眉輕攏,涼涼出聲:「你呢?如果她不是你妹妹……」
「這個世上,沒有如果。而我,慶幸她是我妹妹,這樣,我便可以永遠守護在她的身邊,不需要任何理由。」冷意瀟清雅的笑容帶著淡淡的滿足之感,可是那淡雅的聲音,為何卻有著隱約的失落和傷感?
欣長的身軀,立於巍峨聳立的高山之巔,透過朦朧的輕霧往下望去,那層迭的峰巒,隱隱綽綽,似是天際之中烏雲籠罩下的飄渺幻境,有些微的不真實之感。
忽然,一個黑色的身影自山下急掠而上,度然,就好像是一個想念妻子卻因有事耽誤不得歸家的丈夫,急著去見那早已等得心焦的愛人。
「他來了。」
「是啊,他來了。」
兩人相互望了一眼,極有默契的往一旁的密林中隱去。
「殘歌,你認為,他是否會遵守和嫣兒之間的約定?」
「不會。」
「那你猜,他會舉劍自殺?還是刨墳自葬?」
「刨墳。」
在這炎熱夏日,馬不停蹄狂奔而至的黑衣男子,一身衣衫被汗水浸透,整個人如同剛剛從水中撈起,長濕漉,結成一縷一縷,貼在消瘦的面頰。當那一座孤墳入目,他的腳尖忽然間變得異常的沉緩,一步,一步,仿若一個赤腳之人踩上了鋒利的針尖,每一步都痛徹心扉。
他以為他的心,已經死了。他以為他的心,不會再痛。原來,還有知覺。
堅毅的身軀緊貼在墓碑的邊緣,緩緩地滑下,跌坐在地。
他修長的手指撫摸著碑面凹凸的字體,一個,一個,重重的描繪著。
魔宮第二十六代宮主,如陌之墓。
停頓在如陌二字之上,描繪的那樣重,那樣中,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生生的留下了五根鮮紅的指印,拉出五道優美凄傷的血弧。
天際蒼茫,有烏雲逐漸的隴聚,形成大片大片的陰影,層層遮擋了天空,在大地之上投下了漫無邊際的烏暗。
男子的雙眼空茫無物,就那麼靠著冰冷堅硬的墓碑,獃獃的坐著,一動也不動。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瓢潑如注。雨中夾雜著大顆大顆的冰雹,打在他的眼瞼之上,他卻毫無所覺,雙眼連眨都不曾眨上一下,就好像一個沒有感知的雕像。
他的身子在大雨的澆灌下,不到片刻已是濕了個透徹,渾身冰冷麻木,但是那顆心,還在痛。
長貼面,雨水清洗著他俊美卻滄桑的臉孔。他高高的昂著頭,使勁的睜大了眼睛望著天邊濃郁的彷彿永遠也散不開的烏雲,胸腔之中似是被塞入了無數的大石,沉重的壓抑感,令他覺得窒息。
「啊--啊「一聲充滿絕望的悲鳴的長嘯,直入了蒼穹,震動了心魂。落音之時,嗓音已然嘶啞,再不成聲。
陌兒,你怎忍心扔下我一個人,而你卻孤獨離世?
你讓我怎麼辦?我一個人,要怎麼幸福?
他突然急急的轉過身子,直撲墳頭,雙手用力的去扒那被雨水澆濕的黃土,身下的黑色錦衣之上儘是泥濘。
陌兒,我不信你忍心丟下我?
我不信!
不信……雙手不停地往下挖,泥土之中的水窪泛起一絲絲的鮮紅,在渾濁的黃色泥水中漸漸地散開,他濕漉的長垂落下來,與泥土混合在一起。
他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認定的事情,沒有親眼看見,他不會相信。
他手下的動作,那樣的急切,絲毫不顧及那連心的十指早已經血肉模糊,卻仍舊片刻不停。
漆黑的棺木終於現了出來,他用衣袖將棺蓋上的土豆抹擦乾淨。只要揭開棺蓋,他便能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他知道魔宮有一種葯,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也可令死去的人在三月之內容顏不毀。
顫抖的手輕輕地掀開棺蓋的一角,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揪起撕擰,身子止不住的顫了起來。
白色的紗裙,烏黑的長,緊閉的雙眼,慘白卻絕美的臉龐……那張臉,魂牽夢縈,那個人,是他的生命。
「哈哈……」
「啊哈哈哈……」
他的頭抵在棺木的角上,一下下撞擊出鮮紅的血花。喉嚨出的嘶啞之聲,彷彿要將心肺都一併帶了出來,那聲音,悲哀到了極致,卻不知,究竟是哭?還是笑?
夏日的天氣就是這樣,雨說下便下,說停便停,方才還是瓢潑傾盆,此刻已烏雲散盡,還天空一片清明。
南宮曄漸漸地平靜,緩緩移開棺蓋,神情的目光望住棺中的女子,「陌兒,對不起,不是我不想遵守約定,是我實在做不到。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就讓我早一點去見你吧,也好在下一世,早一些相遇。」
他將女子往旁邊移了移,然後正欲躺進去,卻聽見遠遠的一聲嘆息傳了過來。他立刻回頭,望著密林走出的兩個身影,眸光頓時一利,站了起身,「你們一直都在?」
莫殘歌看了眼被扒開的墳,低著眸,掩蓋了眼中複雜的神色。
冷意瀟點了點頭:「我受嫣兒的囑託,守在這裡,看你到底會不會遵守約定?」
南宮曄眸光一閃,卻是面無表情道:「你已經看到了!你們在這裡也好,省的無人幫我們蓋棺埋土。」他說罷就要跨進棺中,卻被莫殘歌伸手攔住。
冷意瀟嘆了口氣,道:「嫣兒說,如果你還活著,就替她去看一眼杏花林里的竹屋。」
杏花林里的竹屋?南宮曄凄涼的笑了起來,陌兒這是要他帶著那些記憶活下去!她可知道,沒有了她,那些記憶只會是傷人的利器?而他,又是否能違背她最後的意願?
至少,再去替她看一眼。
隱香淵。
一眼望不盡的杏花林,依舊落花如雨,妖嬈如昔。
南宮曄獨自一人行走在漫天飄揚的輕紅之中,微微的風,卷帶殘紅,拂過他的臉,就好像記憶中那柔若無骨的手,愛戀的撫摸著他的面容。過往的一切美好,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她曾在這裡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他心頭的溫暖,她的每一面,都是他愛的源泉。
「在我心裡,你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夫君。不管以前生了什麼事,只要我們現在過得幸福就好。」
「曄,我不喜歡你對別的女子笑。我是你一個人的,你也是我一個人的。」
「我希望你永遠都對我這麼好。等我的傷痊癒,我想為你撫琴,起舞,和你並肩執手,漫步在這片美麗的杏花林,直到我們的頭都白了,也不放手……」
「我想要有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竹屋,哪怕是很簡陋,也沒有關係,只要屋裡……有你,有我,就足夠……」
「我想要一架你親手做的鞦韆,就在這杏花林里,我坐在上面,由你來推盪。讓杏花雨,灑滿我身,我要成為,花中的快樂精靈,讓我的美麗在你心中,永存,直到來生……」
她撒嬌的樣子,她軟糯的聲音,她偶爾的霸道和任性,她簡單而美好卻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一切的一切,就好像生在昨天一樣。
林中的古藤鞦韆,在風中淺淺的盪著,他彷彿看到了一襲白色的身影,坐在鞦韆之上,那清靈如仙的絕美人兒嘴角含著一抹調皮的笑,沖他眨著眼睛。紅唇淺勾,笑靨醉人,一雙美眸顧盼生姿,似是等待著他的歸來。
「陌兒……」他鳳眸之中驚喜呈現,大步走了過去,伸手觸碰,卻是空空如也,原來再美的景象,也不過是一場幻覺。
他伸手輕輕撫摸著那架他親手為她綁的鞦韆,青色的竹板很乾凈,就像從前他們在這裡生活時的樣子,沒有半點浮塵。
那些記憶,如此清晰,彷彿融入了骨血,抹之不去,然而,景物依舊在,人卻已昨非。
「陌兒,陌兒,為什麼你不在?沒有了你,這人間仙境,對我而言,也不過是地獄無邊。」
俊美的男子,濃眉緊鎖,眸光碎裂,微微抬起頭,張著唇大口的呼吸,卻仍然覺得透不過氣。徹骨的哀傷悄悄地爬滿了他的眉梢眼角,他深深地閉上了眼睛,任過往的美好記憶化作一把把鋒利的冰刃將他的心片片凌遲。
忽然,一陣若有若無的清幽氣息縈繞著鼻尖,是那般的熟悉,他感覺自己的心在那一?那,停止了跳動。
驀然睜開了雙眼,看到竹屋的門口,一名女子白衣勝雪,烏絲如墨,對著他嫣然淺笑,明眸粲然。
又是一場幻覺嗎?這一次,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只睜大了眼睛,痴痴地凝望著,生怕一個眨眼,那幻想便會消失無蹤。
女子笑著朝他飛奔了過來,他感覺撲到他懷裡的那個身軀,一如記憶中的柔軟和溫暖,竟然是那樣的真實!
「曄,我等你很久了!」就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是這一抹溢滿柔情的輕輕淺淺的嗓音,在這一瞬間,融解了這名男子的世界中的一切冰冷和哀傷。
「陌兒?陌兒!陌兒……」
金翎:我的愛,不由自主
彎月如鉤,懸在暗黑的天空,散著清冷光華若水光浮動,灑地銀白。
金國皇帝寢殿院牆內外,不見半個奴才的身影。院落之中,身著龍袍的男子哪還有半點白日里的無上威儀。只見他斜躺在地上,手肘反撐在白玉階,雙腿修長,一隻微微曲起,另一隻平放在地面,明明是頹廢之姿,在他做來,卻別有一番風景,慵懶而優雅迷人。
他張著口昂頭向天,手執玉壺,壺中美酒高高倒下,落進口中,香醇濃厚,卻又辛辣灼喉,入了五臟六腑如同火燒一般,很難受,然而,手上的動作卻因唇齒間的香氣而無法停止,偶有幾滴濺在微微上揚的殷紅雙唇之上,在月光下,沾染了月白的光澤,十分誘人。
他並不是一個嗜酒之人,但此刻,卻只想喝酒,想擺脫一切煩惱,忘掉永言宮裡那個深愛卻不得的女子,也忘掉他為了那個女子竟然救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活該受此折磨!
母妃,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微醺的雙眼醉意朦朧,清俊的面容笑比哭還要苦澀難言。呵呵,他這樣不孝的人,有什麼資格請求母妃的原諒?
玉壺已空,任他如何搖晃,再無一滴酒水落下。他雙眉微皺,袖袍一揮,只聽一聲脆響,玉壺砸在青石磚上,摔了個粉碎,這已經是第九個玉壺了!
他垂下手臂,放鬆了手肘的力道,整個身子便靠在了潔凈的沒有一絲浮土的白玉階,仰望著天空,黑暗中的星子格外的明亮,一如第一次見面時她的眼睛。
如陌,如陌……
忽然有一道低緩的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兒,院門口,便出現一名蒙著輕紗的白衣女子,只見她腰若扶柳,走起路來婀娜多姿,在看到地上的男子時,目光詫異,微微停頓后低下頭,朝著男子行去。
「什麼人這麼大膽子?不得朕的詔令,便擅闖聖心殿!是不是活膩了?」他聽到聲響看也不看一眼,帶著幾分醉意的聲音有著不可忽視的冰冷,靠近他的女子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不再往前。
他望著天際的明月,已然雙影朦朦,看不真切,辨不清哪個是月哪個是影?
見來人不開口,便微微斜目,這一眼望去,他便怔住了。
「如陌?如陌……是你嗎?」他支起身子,不確定的聲音隱含著一絲欣喜和期翼。
女子不說話,只是向他緩緩地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停住。望著那張遽現深情的清俊面容,高而挺直的鼻樑,微張著的殷紅雙唇,半躺著傾斜的慵懶姿勢,組成一幅頹廢的絕美風景。她彷彿看痴了,連眼珠子都不會轉動,一顆心怦怦的直跳,跳得飛快。
他伸出手一把拉過她,女子怔愣之下沒有防備,驚呼一聲便朝著他撲了過來,重重的跌趴在他的身上。
他雙手捧起女子的臉龐,她鼻翼往下的面容被輕紗覆住,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雙晶亮的眼眸。原本以為她一定會如從前那般惱怒的瞪著他,但是她好像沒有,他似乎從那雙眼中看到了痴迷的神色?怎麼會呢?一定是他喝多了,才會看錯!
他修長如玉的手指在朝思暮想的人兒面上輕輕的撫摸,隔著面紗依然能感覺到那肌膚的光滑細膩。這一個月來,他苦苦掙扎在對父皇和母妃的愧疚之中,食不下咽誰不安寢,內心不得安寧,而這一切痛苦,就在這一刻,因她的到來全部煙消雲散。
「如陌,是不是一個月不見。你終於覺其實在你心裡也有我的……對嗎?」
女子目光微變,一閃之際,眼帘已然垂下,微微低了頭,默不作聲。
見她沒否認,他心中狂喜,心激動的似要跳出胸腔,原來她心裡還是有他的,她心裡真的有他!
男子雙眸之中柔情傾瀉而出,比那月之光華更容易令人沉醉其中。他揭開她的面紗,醉意朦朧的眼中倒映出一張美麗的面容,他抬起她的臉,便照著她的唇吻了上去,與此同時,一手攬了她的柔軟的腰肢,身子一個翻轉,迅的將她壓在了身下。冷硬的階梯邊緣大力的撞擊著女子的脊背,生硬的疼痛傳來,女子斜眸望了眼身下的台階,皺眉輕喚:「皇上……臣妾的背,好痛……」
那嬌柔的嗓音綿軟勾魂,足以令任何男人心頭酥軟,然而,他卻在那一道聲音出的瞬間,身子一僵,停下了即將吻上那紅唇的動作。
這聲音,不是她!她從來都不會在他面前自稱臣妾。
霍然起身,閉上眼睛,重重的甩了甩昏漲沉重的頭,再睜眼時,眸光清明冷冽,醉意全無。
地上的女子見他突然起身,不明所以,便也站起身來,纖纖玉指撫上她的胸口,嬌軟的身子也靠了過去……
「啊--!!」
寂靜的黑夜,一聲慘叫陡然響起,在聖心殿的上空盤旋。女子額上涔涔冷汗冒出,淚水浮出眼眶,滾滾落下,浸濕了面上的白紗。」皇、皇上……您快放開我,我的指骨……碎、碎了……」
男子嘴角的笑容加深,揚起的笑意看上去卻是冰冷而殘忍,他望著那張雖然美麗卻與想念的人兒完全不同的面孔,眸光頓利,力,捏緊了女子纖細的手指,只聽喀嚓喀嚓的細碎之聲傳來,女子痛的幾乎暈過去。
「說!你是什麼人?是誰派你來的?」他冷冷的問道。
「我……沒有誰,是我自己……啊……」她話還沒說完,五指骨節齊齊斷裂,又是一聲聲慘叫,語不成聲。
男子放開她的手,不等她鬆一口氣便一把掐上了她的脖子,另一隻手輕輕劃了她吹彈可破的面部肌膚,笑著說:「這麼漂亮的臉蛋,若是劃上個幾十道,不知效果如何?」說罷指尖用力,女子的下顎一道血印瞬間呈現,絲絲鮮血溢出,他手指重重的擦過傷口,將猩紅的血液放到女子的唇上塗抹。
女子瞳孔一縮,驚恐的望著方才還是如頹廢的仙人一般的男子,此刻已是索命的閻羅。她錯了,她不該沒記住那些叮囑,不該開口說話。她纖弱的身子瑟瑟的顫抖著,如同冷風中破敗的枯竹,一張臉因胸腔中被抽乾的空氣而漲成了紫色,只張著嘴,出一點一點支離破碎的音符,「不要啊,皇上……我,我說……」
他笑意依然,手微微鬆動少許,女子大口吸氣,稍緩之後,方道:「是、是皇後為了查她父母的下落……派我來此……」
「你、說、什、么?」他雙眉一擰,唇角笑意瞬時僵了一僵,繼而怒氣狂熾,一把拎著她,用力的甩了出去,那動作就好象之前被他甩出去的九個玉壺一般。女子出「啊「的一聲驚叫,面朝下,正好砸在了一堆碎玉殘片之上,霎時間慘叫不止,拚命的昂起頭,不讓那碎片割傷她的臉。
金翎笑著大步跨了過去,一腳狠狠地踩上女子的頭,頓時,無數的利片毫不留情的深深扎入女子的臉,黏濕的血液汩汩流出,鼻子、雙唇、眼睛……劇烈的痛,漫身席捲。
「啊--!!我的……眼睛……」女子絕望的嘶喊,慘痛之下,兩眼一閉,便昏了過去。
被男子遣走的侍衛及宮人們聽到慘叫聲,以為有刺客闖入,連通報也來不及,便沖了進來,見到院內的情景,慌忙跪下請罪,大氣也不敢出。」卑職救駕來遲,請皇上降罪!」
金翎淡淡的瞥了眼跪了一地的眾人,「帶她下去!嚴刑拷問,看看究竟是何人指使?」這女人竟然敢化作她的模樣,妄想一朝承寵,得享一世富貴榮華,簡直是愚不可及!失敗之後,還要離間他們之間的關係,真真是可恨!
「遵旨!」侍衛連忙將那女子拖了下去。
金翎又冷笑道:「袁笙,去查,朕要知道最近百官們的動向,究竟是何人不安分,嫌日子太長?」
「是!」
屏退了眾人,獨自走入聖心殿,殿內很空曠,並不是物什的缺少,而是他感覺不到活人的氣息,心口彷彿被壓上了重物,很堵,堵得他有些心慌。
他啊的一聲,壓抑的泄著內心的沉悶之氣,長臂猛地一揮,掃落了面前桌案上的物品,張揚著四處紛飛,滾落在地,他仍覺不夠,抬腿,一腳踢翻了桌案,上等楠木的雕花書桌砸翻了案前的座椅,出了一連串的砰砰聲響,在殿內不斷的回蕩,就好象一個孤獨而寂寞的人埋葬在內心無法言道的心情。
他不相信這個女人是她派來的,他所了解的如陌,斷然不會用這種低級而卑劣的手段,來獲取她父母的消息,她只會如這一個月以來的那般,靠著自己的力量不斷地尋找蛛絲馬跡,翻遍皇宮裡所有有可能囚禁他們的地方,也不願來求他。她就是那樣一個驕傲而倔強的女子。
踏出聖心殿,披著清冷的月光,一路疾走。
他想見她,現在,馬上,他迫切的想要見到她,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就走。
當來到永言宮,站在她寢宮之外,他的雙腳就好似被粗硬的鋼釘生生釘在了地面,再也挪不動半分。
就這樣進去,他該如何面對她?若她問他她父母的下落,她母親的生死,他又該作何應答?為了留她在身邊,現在還沒到告訴她的時候。
經歷了一個月前的那雪中一夜,他對她使出的強留手段令她心寒,而她對待他與那個男人的天差地別,讓他的心破碎,苦痛難言。
走到了今日這一步,他們之間,再見面該如何相處?是否還有可談的話題?
初春的風,吹散他一身的酒氣,彷彿了解他深沉的想念一般,將那微合的窗戶撩開了一絲細微的縫隙。他透過那條細縫,看到屋內的女子靜靜的坐在椅蹋之上,雙臂抱膝,背抵著牆,下巴擱在膝蓋上,蜷縮的瘦弱身軀單薄的令人心疼。滿頭烏絲垂落,在燈光的映照下散著柔美的光芒,一雙美眸暗垂,溢滿濃濃的思念與哀愁。
她在思念誰?她的父母?還是那個男人?總之不會是他!
苦澀一笑,為了一顆永遠也等不到的心,他害死了父皇,放棄了母妃的仇恨,孤身與滿朝文武對抗,不在乎江山是否後繼有人,更不管世人的評價,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也許值不值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無法做到不愛她!
冷月銀光,傾灑在誰的窗外那一道凄冷孤寂的身影,濃烈的深情在寧靜的夜裡彷彿一朵永遠也開不敗的璀璨卻傷感的稀世之花。
窗子漸合,將窗內的昏黃光影與窗外的月白冷華隔成了兩個世界,阻斷了溫暖,只餘下滿院的冰涼。
立在院子角落裡的男子,他就這樣,就那樣定定的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就如一旁的參天大樹那般,與夜色融為了一體,沾染了夜的蕭寂凄哀,那兩道溢滿濃情的目光不曾收回,似是穿透了薄薄的窗紙,依舊痴痴凝視著屋內的女子。
他不知道像這般只要想念她便可在她窗外感受她的日子,還能延續多久?若有朝一日,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了,他不知道他的生命,是否還有意義?帶著對父母的愧疚。沒有了此生唯一的摯愛,失去了這僅有的安慰,他可還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天空微微白的時候,他還立在那裡,清俊的面容滿是疲倦的神色,眉梢眼角染上夜間的霜華,冰冷的身軀早已僵硬麻木,亦無知覺。
這個時候,該上早朝了!
他機械的轉身,一貫的笑意漸漸的漫上嘴角,黑夜已逝,這才是他該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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