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乾淨
「我以前這樣做過。」
白籬踩在被血絲纏繞懸浮的一枚帝鐘上,看著手中握著的長刀。
「那時候是拆掉沈青放在我身上的你。」
長刀晃動恢復了人形,她低頭看白籬,因為適才三刀切割,白籬身上血跡斑斑,肩頭的衣衫碎裂。
「那現在在你自己身上還能拆什麼?」她問。
白籬看著前方宮樓,宮樓在晃動,不,是凝結成宮樓的重重人影在晃動,似乎悲憤似乎暴怒似乎譏嘲,隨著晃動,懸挂在最高處的三清鈴再次墜下一枚帝鍾。
帶著嗡鳴向白籬飛來。
「拆我自己的念——」白籬說。
隨著說話,她收回長刀對準自己,對準的也不是自己,是個小小的女童,小女童蹲在地上,抬起頭,神情恨恨憤憤。
「我不是怪物。」
「為什麼不跟我玩。」
「你們才是怪物,你們活該倒霉。」
長刀毫無遲疑斜劈,女童瞬間化作血絲飛舞,隨著長刀一甩,血絲撞上墜來的帝鍾纏繞懸空,白籬躍步跳上去。
帝鐘不斷跌墜,血絲漫天。
周景雲只覺得眩暈。
他看到纏住的帝鐘不是血絲,而是一個個人影,有被高大的男人舉起來歡笑的孩童,有被追逐謾罵奔逃的孩童,有坐在年輕人肩頭舉著風車笑鬧的孩童,有抓著少女衣裙放聲大哭的孩童,有騎在馬上行走在高山峻岭的少女——
高高的宮樓,不斷下墜的帝鍾,無數飛揚的人影,天地混沌一片,又宛如琉璃世界,詭異華麗。
她會不會死啊。
她這樣會不會死啊!
周景雲看著在漫天懸浮的帝鍾中跳躍的女子,似乎變得透明。
那些帝鍾無窮無盡,白籬只有一個白籬,她從有記憶到現在也不過十幾歲,能有多少念可割來用?
她踩著懸空的帝鐘不斷地向上,但宮樓也越來越高,高入天際,遙不可及。
「再割下去,你就沒了。」
長刀懸浮,恢復人形,搖身迴轉,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白籬,你只有一個你。」
手中的小臉如玉晶瑩剔透,身體也如同冰雪冷凝,她剔除了過往前塵,貪瞋痴念,眼神平靜悠遠。
她嘴角微微彎了彎。
「我是我,我也不是我自己。」
她看向四周。
「人人看我是自己,那人人也都是我。」
她再次一握蔣眠兒的腳踝,蔣眠兒化作長刀,再次割向白籬,但這一次,白籬不再是白籬,她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
這是誰?
周景雲看著站在懸空帝鐘上的白籬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雖然陌生,但立刻就認出來了。
是白循,白籬的父親。
白循伴著刀光化作血絲,裹住了墜來的帝鍾,白籬再次出現飛躍其上,身形繼續不斷變幻,年輕的男子們,穿著簡樸的少婦,年長的婦人,孩童.
從年紀衣著打扮,周景雲猜測這是她的家人親友,那些見過她的,記得她的人們,都化作了她可以抽去的念,不管是死去的還是活著的。
隨著帝鍾如雨飛落,變幻出來的人也更加複雜,男男女老少,貧富不等,似乎白籬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被呈現了出來。
周景雲開始看到自己的家人親友,看到母親,姨母,父親,跑動的周九娘,家中的婢女小廝,江雲,接下來又到了章大夫,看到了醫館的學徒,看到了被救治過的林夫人,花樓船上的歌舞女,東市上叫賣的店家小販
他們一一浮現,一一被割成血絲纏住帝鍾。
白籬越來越接近宮樓的高處,但她的動作也越來越慢,變幻的人形也越來越凝滯,有幾次依舊是她自己.
當長刀割向她自己的時候,隨著血絲飛出,她的身體也似乎真的缺了一塊,不能再復原如初。
她整個人也變得透明,昏黃的天地中似乎隨時要消失不見。
她已經割盡了所有嗎?
不,還有。
「阿籬——」周景雲大聲喊,「還有我——」
白籬回頭看過來。
長刀恢復人形,遙遙看著他,笑說:「周景雲,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她這是割取記憶,被割走後,你可就不記得她了。」
原來是這樣嗎?
周景雲看著白籬。
「記憶有什麼要緊的。」他喊道,「重要的是活著。」
他說著一笑。
「況且,先前也不是沒有失去過。」
白籬知道他說的那一次,那一次庄籬死了,她恢復成白籬,但周景雲從未見過她真實的樣子,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和周景雲的確成了不認識的陌生人。
「白籬。」周景雲看著她,再次喊,「我只要你活著。」
白籬笑了:「好啊。」
她搖身一晃,飄飄而來,倒懸在他前方,伸出手。
周景雲握住了她的手,仔細地看著她,雖然是幻境,但覺得是從未有過的清晰,她彎彎的眉,明亮的眼,白皙的臉,嘴角略有些俏皮的笑。
「周景雲,那這次是真的要讓你不認得我了。」白籬看著他的眼說,「連名字都不認得。」
那一次他只是不知道白籬的相貌,但有關白籬的一切都知道,沒有失去。
這一次,失去的是有關白籬的一切。
周景雲點頭,握著這雙手,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珠:「別怕,我會再來認識白籬。」
白籬笑了,看著她的笑,周景雲只覺得眼神恍惚,眼前的一切變得混沌,很多影像從眼前滑過,同床共枕,提筆寫字,相伴而行,有說有笑,這些畫面隨著纖細的手指滑動飛旋,手指划來划去,最終停在一處.
他站在一座書院外,正緩步上山,山林間有笛聲傳來。
他停下腳,真好聽啊。
他抬起頭想要看是什麼人,下一刻視線模糊,有星星點點從山林間浮起,緊接著無數星星點點向上空浮起,消失在視線里。
白籬身子向上空浮去,雙手離開了周景雲的手,指尖有一串星星點點浮動,變成一條長長的絲線,隨著她的牽引著向上方墜來的帝鍾而去。
「還有我——」
又有一聲喊從另一邊傳來。
白籬一怔,看過去,見昏黃的天地盡頭有人搖搖晃晃站起來。
李余。
他怎麼醒過來了?
不對,應該說,他怎麼入了幻境了?
按理說他應該遊離這片幻境外,不受所惑,也看不到。
「阿籬——」李余衣袍被血染透,他一步一步走過來,隨著走動越來越近,「阿籬,我也可以,把我的念也拿去——」
白籬看著他,要說什麼,蔣眠兒再一次先開口:「小子,你多情也沒用,她抽不走你的記憶。」
李余不看她,只看向白籬。
白籬對他點點頭:「李余,你有無夢之境,我抽不走你的念。」
李余看著她大聲喊:「阿籬,我要怎麼幫你,我願意幫你的——」
他的聲音嘶啞,眼中滿是哀痛。
「我知道你願意幫我。」白籬對他一笑,「我知道你對我很好,非常好,謝謝你。」
李余要說什麼,蔣眠兒落在他面前,華麗的禮服在身後飛舞。
「但我可以。」她說,看著李余的眼,伸手點了點,「在你眼裡,我能看到你怕我。」
她說著一笑。
「小子,你有很多恐懼。」
恐懼。
他有很多恐懼嗎?
是啊,他一直很恐懼,恐懼父母死去,恐懼失去,然後在恐懼中,繼續失去。
李余認真地看著她的臉。
上一次敢直視她,還是在懵懂的什麼都不怕的孩童時候吧。
他抬起手,在身前,對著蔣眠兒做了一個手勢。
他說:「我知道,這是,小狗。」
他的雙手手指動了動,手影投在地上,宛如小狗在叫。
蔣眠兒微微一怔,旋即哈哈笑:「竟然還記得,小皇孫,你怕不怕?」
李余越過她看向宮樓,宮樓里人影交錯,他看到了父親的臉,父親的臉上有憤怒有恐懼。
都過去了。
都結束了。
都無關緊要。
李余收回視線看著蔣眠兒,微微一笑:「我不怕小狗。」
那時候他被她逗笑了。
他原來也有不害怕的時候。
蔣眠兒一笑,手在他眼前一捏,亦是有一串星星點點浮現在她的指尖,她轉身向上而去。
白籬抬手一甩,手中的星星點點纏住了墜來的帝鍾。
蔣眠兒手一甩,手指的星星點點飛進了宮樓。
宮樓震動,人影亂晃,發出嗚嗚的轟鳴。
這一次沒有帝鍾再下墜,白籬躍上最後一枚帝鍾,手中浮現長矛,用力向宮樓最高處一擲。
「拆了它——」
伴著喊聲,長茅向宮樓最高處的三清鈴撞去,嗡一聲響,三清鈴跌落。
天地間陡然安靜。
但其時宮樓倒塌,無數人影擁擠碰撞,只是毫無聲息。
宮樓和人影如同泥沙一般跌落消散,懸浮在四周裹著血絲的帝鍾也在消散。
白籬站在天地間,身邊是無數過往的人和畫面,哭或者笑或者憤怒,或者溫柔的注視,所有的一切都在消散。
白籬看著上方的蔣眠兒,三清鈴落在她手中,她捧著三清鈴暢懷大笑,然後看過來微微一笑。
「白籬,再見。」
人影和三清鈴消散。
站著的周景雲,坐著的兩個玄陽子,渾身血的李余亦是瞬間消散。
白籬慢慢躺下來,看著白茫茫一片的天地,臉上浮現笑容。
乾乾淨淨了。
……
……
碎裂聲在耳邊響起,坐著睡著的王同猛地睜開眼,眼前燈火跳動,視線昏花。
怎麼了?
怎麼了?
他急急忙忙爬起來,一眼看到殿內的一尊神像裂開了,華麗的彩繪衣袍正在跌落。
「地動了?」他發出一聲喊,再看神像前還坐著玄陽子,「老祖——」
他撲過去要扯著玄陽子往外跑,卻看到玄陽子慘白的臉上也在裂開——
王同嚇得一聲大叫,人向後跌去,連滾帶爬跑出去,秋夜的冷風一吹,清醒過來,腳下也沒有晃動啊,道觀里安安靜靜。
他轉過頭回看,見高大的神像沒有碎裂,衣袍依舊華麗,地上也沒有碎石,而玄陽子正在伸懶腰,然後轉過身來,殿內明亮的燈火下,臉更蒼老,溝壑遍布。
丑是很醜,但並沒有裂開。
怎麼回事?他做噩夢了?
「老祖。」王同邁進去,遲疑說,「我剛才看到」
玄陽子哈哈一笑,撫掌:「碎了,碎了。」
王同愕然:「什麼?」
玄陽子不待他再問,笑著向外去。
「碎了,碎了。」他大笑著,「解脫了,解脫了。」
說罷向夜色中奔去。
王同忙撲過去抓住他:「老祖,你幹什麼去?」
玄陽子看他一笑:「雲遊天下去。」說罷大笑甩開王同向外奔去。
矮矮小小日常總是昏睡的老道,竟然眨眼就看不到了,王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來人啊——」他只能大聲喊,「老祖跑了——」
但轉念一想,老祖跑了,也不是壞事,聖祖觀豈不是可以換新觀主了?
王同一拍手,也不說去追玄陽子了,轉身向殿內跑去,翻找筆墨紙硯。
「趕快給祖父寫信讓他送錢來了,買下聖祖觀觀主的位置。」他嘀嘀咕咕,眉眼歡喜,「真是時來運轉,玄陽子跑了,而新皇帝又是我的至交好友,這觀主我不當,誰還能當!」
「來人來人——」
京城內監事院的牢房裡安靜被打破,在喊聲持續不停后,雜亂的腳步響起,有兩個獄卒衝進來。
「張擇!大半夜的你鬧什麼!」他們對著一間牢房裡的人喝道。
張擇抓著欄杆,眼神閃爍:「周景雲死了,周景雲死了。」
周景雲死了?兩個獄卒一驚,看向另一邊的牢房,見周景雲躺在木板床上一動不動。
張擇大喊大叫的,竟然沒吵醒他?
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能關進監事院大牢,都是新帝特別交代過的,比如張擇是不需要審訊,而周景雲則是不用審訊。
所以也不能苛待,更不能出事。
獄卒們忙湧進去。
「周世子。」
他們急聲喊,一人搖晃,一人伸手去探鼻息,手指剛伸過去,周景雲睜開眼。
兩個獄卒嚇了一跳。
周景雲神情略有些不解:「怎麼了?」
兩個獄卒鬆口氣:「世子你在睡覺啊。」
周景雲坐起來:「晚上自然要睡覺。」看著他們,「是要提審嗎?」
兩個獄卒忙擺手:「不是不是。」一邊往外退去,「世子你接著睡吧。」
兩個獄卒退了出去,看著隔壁的張擇恨恨瞪了一眼:「再胡鬧就送你去水牢!」
張擇抓著欄杆看看他們:「我沒胡鬧,你們沒看到——」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神情浮現疑惑,似乎要說什麼,但自己忘記了,他有些著急,「你們沒看到,看到,看到誰?我要說誰?我怎麼想不起了?」
一邊說一邊用力搖晃欄杆。
兩個獄卒沒好氣啐了口:「瘋了。」說罷再不理會走開了。
張擇猶自抓著欄杆搖晃,忽地又停下,看向一旁。
「爹?你怎麼來了?爹,你腿疼就躺著,別拽我,拽我幹什麼。」
「爹,你鬆開,你勒到我了。」
隨著說話人栽倒在地上,似乎窒息不動了。
坐在床邊的周景雲一動不動看著,果然沒多久,張擇在地上抽搐幾下,蜷縮起來,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什麼。
他輕輕說:「瘋了。」
然後就該躺下來繼續睡。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忍不住也冒出一個念頭,好像有什麼事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周景雲不由笑了笑,難道他也瘋了?
下一刻他抬起手莫名地在眼下擦了一下,觸手濕意,他收回手在眼前。
搖曳的火把下,手指上有一滴眼淚,晶瑩剔透。
他,流眼淚了?
周景雲怔怔看著這滴眼淚。
他為什麼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