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鬼霧
時間如飄蕩的氣流一般掠過新月號,它像是一個溫柔但不可阻擋的魔法,在所有人身上顯現著魔力。
這個魔法讓水手的鬍子變長,讓他們的身上生出酸臭的氣味,把他們的身上的衣服變得髒亂,蓬頭垢面。
但這個魔法似乎繞開了船上唯一的女性,她待在大副騰給她的房間里,正無所事事。
這不是她的本意,如果她能,那她肯定願意陪在王的身邊忙前忙后,展示著自己的能幹與魅力。
但船上的人們都對她照顧有加,特別是大副希爾彼得,甚至暴雨天氣都不給她指派工作。
與她的待遇截然相反的是沃爾特。
謝里曼的命令希爾彼得倒是很好的遵守了,他沒有與沃爾特發生任何程度的正面衝突,但他濫用職權的行為就連剛上船的吉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比如在狂風大作的天氣里,讓沃爾特爬上瞭望台,執行在這種天氣下毫無必要的守望任務;再比如,在暴雨中讓沃爾特去甲板一遍又一遍的檢查排水口;再再比如,讓沃爾特在儲存糧食的艙室里悶著,只為看著食物不被老鼠啃食。
諸如此類的情況幾乎每天都會上演。
雖然老船員欺負新船員這種事在哪條飛行船上都會發生,但希爾彼得這些作為,明顯是在嘗試激怒沃爾特。
謝里曼曾警告過希爾彼得別太過分,但希爾彼得卻聳了聳肩膀,一副你怎麼也不理解我的樣子。
「這些工作都要有人去做,我這麼干是為了讓他早點適應飛行船上的生活。」
實際上,謝里曼完全可以以船長的身份命令希爾彼得停止胡鬧,但他也是有私心的。
他想親眼看看王的護衛在被激怒后,到底會有怎樣的戰力。
至於希爾彼得,謝里曼倒不擔心他的安全,他可是在失落之島長大的羅特人。
然而,二十天沒事找事的騷擾並沒有讓沃爾特暴起反抗,他仍然保持著那張撲克臉,有條不紊的執行著大副希爾彼得的命令。
船長室里,謝里曼看著面前已經完全淪為船員的落魄王族嘆了口氣。
安普頓完全失去了紳士的底線,他那體面的襯衣開著兩個扣子,露出了帶著粘稠汗水的胸肌。
那頭金髮不再飄逸,它們向後抿著,油光鋥亮的打著縷。
「這件事它沒這麼簡單,我標記的這個範圍實際上是很大的,我們必須先找到一個空島作為補給跳板向四周延伸。」
安普頓呼出一口氣,表情有些頹然。
「太慢了……謝里曼,這樣太慢了。」
「慢也沒辦法,如果三天之內沒有發現可以給我們提供補給的空島,那我們就得回去,換一條航線前往標定區域。」
正當安普頓捂著腦袋苦思冥想之時,急切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船長!鬼屋來了!」
謝里曼豁然起身衝出房門,安普頓也在短時間內反應了過來,跟著跑了出去。
然而原本火急火燎前來報信的吉米卻停在了門口,他看著船長房門敞著的那條小縫,在呆立了幾秒鐘之後,一咬牙,伸出了手。
艦橋上,謝里曼看著面前那有著龐大體積的霧氣,眉頭緊皺。
根據目前的航速和高度,想要避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全員戰備!康尼!快下降!」
還不等希爾彼得朝著傳聲筒傳遞命令,一旁的安普頓拉住了他。
「等等!這鬼霧太大了!你看下面。」
順著安普頓手指的方向,艦橋上的船員們看到了那幾乎連在碧海上的白色霧氣。
所有人都知道進入碧海會是什麼下場,那長久以來的傳說和多年航行的所見提醒著他們,那裡有著比死亡還要令人恐懼的東西。
「希爾彼得!執行命令!」
命令被一條條的傳達下去,新月號開始下降,船員們開始全副武裝,就連一直沒被指派過什麼任務的薇薇安也被派發了武器。
而向來服從命令的沃爾特卻一反常態的拒絕了希爾彼得的命令,他跑到艦橋,站在安普頓的一旁,面沉似水。
「康尼!你的那個新玩意最好管用!」
謝里曼嘟囔著,抓著扶手,凝視著逐漸靠近的鬼霧。
新月號的氣囊正在排出羽氣,但效率仍然不足以避開鬼霧,那白茫茫的一片很快掠過新月號,將它團團圍住。
謝里曼盯著高度表,讓康尼降低速度,船員在甲板上忙碌著,輔帆很快被收了起來。
他全身貫注,握著舵盤,盡量保持著下降的穩定。
朦朧的霧氣中,光線突然變得暗淡,謝里曼抬頭,大驚失色。
他猛地轉動舵盤,儘可能的想去躲避這個身影,但飛行船的響應速度卻跟不上他的反應。
「鬼船!接舷戰!」
幾聲砰砰聲傳來,隨後新月號猛的一震,船首開始向下傾斜。
所有人臉色凝重,靜靜的聽著通話筒里傳出船員報告的喊聲。
「船尾甲板遇襲,兩根鋼矛!」
謝里曼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又是幾聲砰砰聲,晃動中的他穩住身形看向前甲板,三根鋼矛插在前甲板上,綁著安全繩的船員正撲向鋼矛,揮動著手裡的武器試圖砍斷連接鋼矛的繩索。
謝里曼控制著新月號,讓它甲板的那一面對著鬼霧中巨大的黑影,這樣即便再次被鋼矛射中,甲板上的船員也能及時切斷繩索,避免被鬼兵登船。
然而,那有著巨大黑影的鬼船其靈活程度遠超所有人的想象。
它側向移動了一下,就在新月號艱難的跟著它翻轉的時候,他突然消失,出現在了新月號的另一舷側。
隨著又是幾聲砰砰的響聲,幾根鋼矛帶著冰渣,插在了新月號右舷的前段。
綁著安全繩的船員們沖向右舷,他們一躍而下,準備去砍斷繩索。
但由於新月號剛才的動作,他們此時被甩在了左舷邊上,橫穿甲板的時間讓他們失去了作戰的先機。
雖然謝里曼看不到,但刀劍碰撞和嘶吼咆哮的聲音已經進入了他的耳朵,他眉頭緊鎖,猛打方向舵,試圖在跟上鬼船行動的同時,甩掉登船的鬼兵。
儘管謝里曼和船員們的一系列的反應措施十分果斷,但還是陸續有鬼兵翻上了甲板。
它們衣衫襤褸,露著骨頭,身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
它們揮舞的彎刀銹跡斑斑,卻閃著寒光;
它們大張著嘴撲向船員,嘴裡發出一陣陣嗬嗬的嘶吼,像是臨死之人絕望的喘息。
謝里曼臉色陰沉,他再次轉動舵盤,讓新月號朝著另一側傾斜而去。
「希爾彼得!上!」
希爾彼得抽出彎刀衝出艦橋,幾名船員也跟著沖了出去,與那些已經死掉的鬼兵們戰在了一起。
彎刀在希爾彼得手裡幾乎揮出了殘影,簡單直接的劈砍配合他那蠻橫猛衝的打法讓他在甲板上所向披靡。
更多的鋼矛射來,也帶來了更多的鬼兵。
好在這些鬼兵並非身披鎧甲的騎士,冰冷枯槁的他們更容易被擊殺。
但他們手裡那些帶著霜的彎刀卻是鋒利的,與船員們手中的武器並無二致。
漸漸地,有人受傷,挂彩,流血,甚至痛呼。
甲板上的戰鬥逐漸焦灼,鬼船與新月號的戰鬥也在繼續。
面對幾次想要接舷的鬼船,新月號在謝里曼的控制下,頑強的扭動著龐大的身軀。
一次次在安普頓看來必然要被咬住的慘烈情況被謝里曼一一化解。
隨著高度的降低,在一聲凄厲的悲鳴過後,這艘鬼船再次遁入濃霧,只留下一個淡漠的黑影,像是在自己領地邊緣凝視獵物的野獸。
然而謝里曼卻沒有任何死裡逃生的喜悅,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所有人!捂住耳朵!閉上眼睛!縮起身體!不要去看!不要去聽!不要去想!
重複我的話!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停下來!」
那些懸在船外的船員將身體縮成一團,甲板上的船員將手臂穿過欄杆捂住耳朵,就連艦橋上的安普頓也捂著耳朵,蹲在了角落,拚命的撐住身體。
所有船員都大聲的重複著謝里曼的命令,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是一首悲戚的壯行曲。
「還沒好嗎!?康尼!」
謝里曼嘶吼著。
他目視著迅速變淡的霧氣,知道新月號正在不可阻擋的墜向碧海。
突然一陣巨大的推力傳來,謝里曼的手險些鬆開舵盤,他穩住身形,騰出另一隻手,反覆的拉動著一旁的拉杆。
「打開加註閥門了嗎?」
「打開了!」
「好了你也捂住耳朵!」
霧氣突然消失,出現在謝里曼面前的是近在咫尺的碧海。
如此近的距離讓謝里曼不禁大罵一聲,他拚命的反覆拉動拉杆,將全部的希望賭在了康尼鼓搗的那個新玩意上。
衝出濃霧的新月號已經張開了輔帆,它不再是直線下墜,而是劃出一道曲率不大的弧線。
謝里曼做出了一連串的操作,新月號的船首被拉平,緊貼著碧海那參天的樹冠飛掠而過。
在它的身後那新裝的噴射口裡,時而噴射出橘色的火焰,時而噴射出股股濃煙。
甲板上,掛在那裡的鬼兵屍骸在見到微弱的陽光之後,像是被風吹散的沙子一樣迅速崩壞,飄散。
船員們還在重複著謝里曼的命令,但他們原本匯聚在一起的聲音現在聽起來雜亂無章,像是一群恐懼中的人在小聲的啜泣著。
謝里曼緊抓著舵盤,雙眼渙散,劇烈的喘息。
碧海的低語再次傳進了他的腦海,這令他精神恍惚。
「臭小子,先洗手。」
「哥,你看!」
「要記得先踩下離合……」
「謝里曼!我幫你約了珍妮,晚上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
母親,妹妹,父親,甚至是那總是嘗試幫自己脫單的同事們出現在了謝里曼的腦海中,與之一同出現的,還有當時的場景。
謝里曼甚至能聞得到蘋果派的甜香,能感受到妹妹滾燙的臉頰和父親有力的手掌,甚至能看的到同事那興奮的雙眼裡,自己的倒影。
同樣的,他也能看得到那場車禍,也能看得到被車禍奪走生命的雙親,也能看到悲痛欲絕的妹妹,以及那葬禮上沉默不語的親朋。
「不!我決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謝里曼一掙,整個人歪向一旁,恢復意識后,謝里曼趕緊抓住舵盤,避免新月號偏離航向。
他穿著粗氣,看著盪在外面的船員,穩了穩心神,開始唱歌。
這是他那個世界的歌,是描寫水手在與風暴搏鬥時的歌。
但他沒唱多久就停了下來。
倒不是因為他不需要給自己壯膽,而是因為出現在他面前的,是比風暴可怕上萬倍的東西。
那是一隻伸出碧海的漆黑手臂。
它如同孩童畫中的手臂一般,巨大,枯瘦,手指不成比例的長,且詭異的彎折著。
隨著這手臂的張開,大團大團的黑色粘稠物質掉落下來,它們落在碧海寬大的樹冠上,發出陣陣青煙。
它擋在新月號的航向上,五指張開,像是在等待新月號飛入自己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