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1.第450章 驚鴻照影,萬象作一面
下弦月細如勾玉,藏於雲間,漂泊無光。
露台不高。
他卻覺得群山萬壑之間全部的風雪全部涌到了他眼前。
張良的衣擺拂過一陣風,連霜花也不捨得讓他沾染分毫嚴寒。
這一片霜隨著風打著旋兒,從木窗縫隙里溜進去,飄到許梔手背上。
她驀地一激靈,轉頭時,陳平已經不在地上跪著。
「公主殿下的人很知進退。」李賢道。
許梔輕笑,「論說猜中人心思這一點,陳平不如他兄長。從頭到尾,他哥哥就沒出現過。」
她這是在指桑罵槐。
說完,她繞過李賢想去關窗,指尖剛剛觸上檀木。
他人走來,握住她手腕,雖輕輕一拉,她就跌到了他身前。
許梔盯著他攥她的手腕,她笑笑,「如你這般一驚一乍的才會露餡。」
只要涉及偽裝,許梔還真能和和氣氣、公事公辦。她根本沒理他,甚至還指揮上了他,那神態就像小時候。她希望他裝得像個少年,李賢只會死氣沉沉的盯著她,最後不得不服從命令,起身把波斯貓逮回來。
他鬆了她,勾起一抹不察覺的笑意,「那該如何?」
許梔扯了他的袖子,比劃了兩下,「這樣,這樣,都行。總之,」「不得突然拽我。」
她說話時,眼睫撲閃,在燈火中一明一暗,像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說來臣上輩子不曾娶妻。公主若想教多一些,臣自聽命。」
他這話一個露骨的字也沒有,卻道盡了兩輩子的事,又恰好讓她想起在楚國的時候。在那個時候,他就將她里裡外外看透了!
他恰時俯身。
許梔這才認真看了他,神色晦暗之中,蒙著模糊不清的霧,寒氣化成白霧,在他上挑的眉眼間繚繞。
她一時凝噎,側過臉,支開話。
「你最好悠著點。蒙毅也在雍城。」
言外之意,再像是在大梁那樣,就不是她來動手這樣簡單。
「臣以為,相比於臣。蒙毅或許才是公主應當提醒注意之人。」李賢悠然道:「不過無妨,臣在雍城尚有時日。」
「若非蒙毅讓我不準妨礙你的公務。我早去在鄭國府上問了。」
「鄭國。」他念了一遍他名字,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你若要去他府上,倒也不用避著我。」
他說話留三分是骨子裡的習慣。
其實後來厚雪消融的某個時刻,李賢仔細想一想,上天對他並不吝嗇,老天給了他很多機會,不過沒有一次他抓住了。
她將話攤開說,「鄭國在關中十多年,一輩子也就是想當個工程師。」
「公主願放他去楚地灕江?」
在嬴政沒有表態之前,許梔的回答不乏可以看做是李斯的試探。她不好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許梔擺擺手,「……說來你也知道鄭國沒什麼政治頭腦。他偏又是韓人出身,若讓他待在雍城,他遲早會被田儋之類的舊貴族給利用整死。」
李賢發現許梔連修築靈渠這種工程瑣碎,都知道得很清楚。
「家父亦是如此作想。」他說。
只是在她身在局中的時候,這些鏈條是怎樣連成一線,就不那麼清晰了。
窗柩被風一吹,吱呀作響,也帶起了她耳邊的長發。
「正好他想修靈渠,有任囂將軍和他一起去,不會有事。」
李賢緩慢抬手,將她的頭髮別在耳後,語焉不詳,「此夜還長,公主若不快些讓窗外的人離開,是想要與臣耗上一晚嗎?」
「那你就趕緊辦正事。」她乾脆回答。
李賢笑道,「你不妨催我快點。」
「你快點。」
許梔聽到笑聲的震動,只能看到他襟前的紋飾。他頭只要稍微一低。這個動作在外人看來,就已經格外曖昧。
誰料,他並未停在她想要的位置。
他這人就是失去太多,失敗得太慘烈,以至於他把溫柔相待也算作是別人的特長。
他想她清醒的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誰。
不過許梔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他指腹擦過,只讓一抹丹色留了下來。
「你若再突然這樣,我真要動手了。」她說。
他指節微曲,順勢停在她頸側,眼神留戀在指節上那抹朱紅,似乎還留在她的馨香。
「那我可不可以?」他竟然詢問了起來。
許梔僵硬的扯了個笑容。「我該說你挺有禮貌?還是該給你這種登徒子一個耳光?」
他表情沒變,微微垂首,眼裡好像溯回了一整個日月光年。
他的眼神又混淆了很多昏暗的顏色。
她的髮絲在他指縫穿過,如練,如流逝的時間。
他垂眸,撩過她落在鎖骨的頭髮,「臣臉上若挂彩,實在有辱公主的顏面。」
李賢說著,單手解了系在下顎的紅色綢條,將官帽放在案上。
這下好了,除了腰帶,上下全黑,像塊陡峭的灰色岩石。
「阿梔,你何時能予我一親芳澤的機會呢?」
得虧他直接了當,且還又還能這麼鍥而不捨、不要臉的開口問她!!
「我看你是律文刻傻了。」
「…」
「你想知道?」
「願聞其詳。」
「大概要在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相合的時候。」
他不知這是漢代的《上邪》。
相誓之說,說成篤定拒絕,竟顯得契合。
他沉默,眼前忽而閃過一些幼年的、往昔的回憶。
「上蔡多雨,冬日雷聲不斷。上郡極寒,夏季有雪。至於山河與天地。我現在答不上,不一定以後沒有答案。我想終有一天,山川能改,海天也會相接。我想你終究對我……還是比陛下所言的馬生角,烏白頭要仁慈許多。」
他說得格外平靜,幾分剖心剖肝的忠誠。
李賢摟了她的腰,她沒推他。殊不知許梔全把方才的話當成了笑話。
他深深看著她,「如果可能,我希望公主可以偶爾順應過往。」
「什麼過往?」
「互為姻親。」
她聽到外面鳥雀細微之聲,風一吹,似乎夾雜霜雪。她在城父吟誦的《白頭吟》仿如還在耳畔。
許梔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如果這輩子她和張良沒有結果,那她和任何人都不會有結果。
她管不了她的心。
她唯一能控制的是將自己的一切押在大秦。
許梔面上沒有任何錶態,不動聲色笑道,「這要看李上卿的本事了。」
她瞥了一眼外面。「雪落這麼大,夜已深,不會有什麼人看著我們了。你告辭吧。」
李賢回身抱了一下她,然後滿意的看著許梔朝他虛情假意的揮揮手。
許梔回到驛館。
幾近頭暈目眩。
她從隨身箱篋中翻出來那半環玉。
她抬首看了眼朦在夜空的月亮,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知道張良此時在做什麼?
他習慣早起,該是睡下了。
她又想,他都忘了過去,哪裡還有什麼習慣呢?
許梔發笑,只覺周身寒涼。
檀香已燒盡,那間房的燈都熄了。
又過了很久,久到雪已經將他的發染白,張良也沒挪一步。
如雪之潔,如月之明,昔日信誓歷歷在目。
她的血。
他的血。
鮮紅如赤,同樣歷歷在目。
他手腳發涼,連同心臟也傳來了寒意。顫抖的
這時候,一傘懸在了他頭上。
有人在為他撣雪。
「先生。天冷,我們回去吧。」說話的是田儋的妹妹。
「先生過幾日要親送請期之禮至鄭大人府上,該要當心身體。」
霜雪天的月光幾乎透出一種藍色。
滿身風雪怎求兩全?
九個月前,張良看著游醫打扮的墨柒,一時愣住。
「你也飲下了他的葯。」
墨柒罷手,不欲多解釋。他和韓非是最早發現張良活著,並且沒有失憶的人。所以他們才在嬴荷華來之後說『和棋難下』。
「我早該相信,趙嘉所言不假。」張良說。
她真的不會殺他。
他也做不了自己滿腔算計之外那一分真心的假。
可為什麼,他們還是走到了如此絕望的這一步?
墨柒走了幾步,回身注視張良,默默詠嘆,「宿命的終點,如果只是生與死,也很仁慈了。」
「張良,」
墨柒剛剛開口。他就明白了和張良這樣的人從來不需要多說。
張良近乎奇詭的掌握所有人的動向。他對他始終有種摻雜了畏懼的敬意。
太聰明,近乎是一種痛苦。
「當年用來救老師的東西,竟然在良自己身上發揮了作用——屏息。」只聽他又笑著說,「大概沒人希望我記得過去。」
他算到嬴政不會在這個關頭要他死,他算到李斯會妥協,知道姚賈會趕著放他全家的安全。
他也大致明白李賢為何三番四次派人在櫟陽。
墨柒口中的葯,他又究竟是什麼時候喝下的?
張良腳下鬆軟的雪聲給了他答案
——六年前,臨近雍城之處,古霞口的那處山洞。少女啜泣著,手忙腳亂的將珍貴藥物都送入了他口中,李賢在手術時也給他在傷口上用了很多葯。
現代把這種情況叫做抗體。
可他們步入喧囂,最後留下的只有寂靜。
傾樽陌路,故人闌珊。
張良算來算去,也沒想到他會以這個身份再次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