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六章 以茶測字
裕王的大婚還有三天,整個京城都沉浸在喜氣洋洋之中。
大明的百姓最近對慶祝活動已經上癮了,因為自從蕭風出現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些值得慶祝的事兒發生。
而裕王大婚意味著大明後繼有人,後繼有人意味著朝局穩定,朝局穩定意味著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老百姓盼的是什麼?老百姓盼的就是天下太平,國泰民安啊。他們希望有一個好皇帝,至於這個好皇帝是誰,其實不重要。
裕王大婚,嘉靖在其中自然也是有戲份的,所以蕭風和嘉靖各忙各的,兩人有些日子沒見面了。
當蕭風跨入西苑精舍之時,嘉靖十分高興,趕緊喊黃錦把剛進貢的新茶泡上一壺。
茶香四溢,如雨後初晴,蕭風讚歎一聲:「這樣的茶葉,在大明的海港,就和金葉子差不多貴了。」
嘉靖微笑點頭道:「不錯,這是雨前龍井,而且是蘇杭之地的千年老樹,僅有三棵,老樹新芽,極其珍貴。
所以這批貢茶押送到京城殊為不易。如今這般天下太平,盜匪雖少,可一路上還有賊人想要偷呢。」
蕭風嘆息道:「所以老子說,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當真是千古真言啊。」
一提到老子和道門,嘉靖頓時就精神了起來,連連點頭,品著口中的新茶,感慨道。
「人人皆知此理,可又有幾人能做到呢?難得之貨,其實想不貴就可以不貴的?
就比如這貢茶,這般清新美味,朕不貴它,自然有別人貴它,可見清靜無為何其難也。」
蕭風拿著茶杯,出神的看著那芽色的清茶:「所以想讓這貢茶變得不貴,只有兩個辦法。
第一是取消進貢,天下美味本就是人定義的。僅僅在宋朝,人們喝的還是茶葉沫子呢。
這芽茶不過是從元朝之後才盛行開來的,到今天反而變成了最昂貴的茶葉,可見皆是風氣所致。
第二是讓此物易得,所謂千年茶樹,老樹新芽,不過噱頭而已,究竟比起新茶樹能好到哪裡去?
柴米油鹽醬醋茶,茶本百姓日常生活之物,卻無端生出許多說法,這好茶喝了,就比普通茶延年益壽嗎?」
嘉靖一愣,覺得蕭風今天的話,應該未必只是針對茶葉而來的,他放下茶杯,看著蕭風。
「師弟感慨頗多,似有心事?此處並無外人,但說無妨。」
蕭風卻拋開了茶葉的問題,喝了一口茶后,靜靜的看著嘉靖道。
「師兄,之前我給你測過兩次字,你的餘生最大的麻煩,都是兄弟相殘,如今,你還想測嗎?」
嘉靖一愣,這段時間大明國力達到鼎盛,疆域達到最大,其實際控制面積不但比太祖和成祖時期都大,甚至比盛唐之時還要大。
雖然沒有跨過烏拉爾山脈,但算上琉球等地,大明如今的實際控制疆域,已經不弱於蒙古人當年的規模。
裕王和景王自從各取所需之後,關係也緩和了很多。這次裕王大婚,景王幫忙跑前跑后,比自己結婚都熱心。
在這種情況下,嘉靖已經漸漸放下了兄弟相殘的心結,但今天蕭風一提,他立刻也想起來了。
嘉靖當然是想更安心一些的,他當即讓黃錦筆墨伺候,想了想,寫下一個「茶」字。(茶字並未簡化過,明朝也是這麼寫。)
「師弟,既然你我兄弟方才論茶,就測這個茶字吧。還是測我的餘生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師弟,你怎麼忽然想起此事來了,莫不是因為裕王要大婚,心裡放心不下,忽有所感嗎?
若是如此,你就直接告訴我,你的直覺一向很靈的,我就多派些人對裕王府加強保護。」
蕭風看著那個字,淡淡一笑:「也沒什麼感覺,只是有些事,我擔心一開始就想錯了。
所以我重新測一下,確定一下。也許,我們之前擔心兩個皇子之間的兄弟相殘,其實並不存在。」
嘉靖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鬆了口氣:「竟然如此嗎?那自然是最好了。我就說嘛,第一次測應該是真的。
可後來第二次測時,剛對倭寇和佛朗機聯軍大獲全勝,國運昌盛,這兩個小子也都下了決心,做了選擇。
景王選擇了巧巧,裕王選擇了皇位,群臣也都認可了裕王將來為太子,完全沒有再兄弟不合之理啊。
所以想來第二次測得可能有些出入。當時師弟你剛打完與倭寇的國運之戰,身心俱疲。
再加上嚴效忠和老道搞的什麼申冤詩案,被我召回京城,老道死了,你心裡也不痛快。
這種情況下我非要測字,你測得不那麼准也是正常之事。就是神仙也不可能永遠不出錯嘛!」
蕭風淡然一笑,謝過了嘉靖的理解萬歲,然後盯著那個「茶」字看了許久。
「『茶』字有人飲水之意,古語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師兄的煩惱,其實自己一直知道啊。」
嘉靖又一愣,他的腦子裡飛快地旋轉著:我的煩惱?我的煩惱除了那兩個小子之外,還有什麼嗎?
「『茶』字本是古代『荼』字演化而來,『荼』為苦菜之意,后減筆而生新字,是為『茶』。
『荼』者,有美女之意。《詩經》有云: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故師兄之煩惱,其根源來自女人。而『荼』字中間有『二』『人』,表示這本是兩個女人的事兒。
可『荼』字後來減筆而生『茶』字,『茶』字中間變成了『一』『人』,說明後來一個女人被放棄了。」
嘉靖的眉頭越皺越緊:「這……之前是兄弟相殘之象,如今又說根源在於兩個女人身上,一個被放棄了。
朕身邊女子雖多……這個雖然不算很多,但最看重的無非是兩個皇子的母妃。難道是朕有所偏私,以致不合嗎?
朕雖然對盧靖妃略有偏愛,但後來師弟帶人後宮傳藝,朕對她倆基本上一視同仁啊,就連雙飛……
不應該,不應該,朕自問後來對她倆和兩個皇子,都能做到一視同仁了,不應該是這個原因啊。」
蕭風的語速很慢,因為不光是嘉靖在分析,他自己也在和最新得到的消息一一印證。
之前嘉靖兩次測字,測自己餘生最大的煩惱是什麼。結果一次不如一次。
第一次是在第五百二十九章《兄弟反目》中,測的是個「鵬」字,測出兄弟不和之象。
第二次是在六百四十九章《兄弟相殘》中,測的是個「親」字,升級成了兄弟相殘之像。
因為是嘉靖的煩惱,而嘉靖並無兄弟,所以是個人聽見這番話,自然都會想到兄弟指的是裕王和景王這兩個兒子。
考慮到裕王和景王一直不和,而且第二次測字還指明兄弟不和來自於皇位之爭,所以蕭風和嘉靖根本就沒往別處想。
可現在,蕭風心裡有七成把握,這個兄弟相殘,很有可能說的是自己和嘉靖了。嘉靖雖然沒有兄弟,但師弟也算兄弟啊。
他今天冒著傷損壽命的風險,主動來找嘉靖測字,就是想要看看,自己和嘉靖究竟能不能避開這一結局。
而這個結局究竟如何,其實不取決於他,而是取決於嘉靖,取決於嘉靖讓他失望的程度……
「『荼』又有毒害之意,『荼毒』一詞便是來源於此。而能用上『荼毒』這個詞的,絕非是普通的傷害。
一來必然害人極深,二來必然害人極多,此事之根源,當是一場荼毒多人的罪惡所致。」
嘉靖的眉頭越皺越深,他的心裡,被深深掩埋,刻意遺忘的一些事兒,正在瘋狂向上鑽。
就像一個被活埋了的人,忽然蘇醒過來,拚命的要從墳墓中拱出來一樣,讓嘉靖的臉色巨變。
蕭風的額頭也有汗水不斷地滴下來,他知道,那天晚上的夢應該是真的,他現在測字真的是越來越吃力了。
「『荼』字上「艹」下『余』,乃是草木餘生之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煩惱之源,像是一場斬草除根的大火?只是那大火,終究沒能燒盡草木啊。」
嘉靖一下站了起來,茶桌距離他的身子太近,被他的身體帶飛了起來,茶壺茶碗都從桌子上飛了起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黃錦從蕭風測字開始,就已經停止了扒灰,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卻一直沒有湊近來聽。
以蕭風此時的功夫,本來伸手就該能接住那些茶壺茶碗。
但他此時全身心都在測字的漩渦之中,別說是茶壺茶碗,就是嘉靖摔倒了,他也沒空去扶。
滾燙的茶水在地上緩緩流動著,就像蜿蜒不止的淚水。熱氣蒸騰,茶香四溢,和金子等價的茶葉,如今躺在地上,和普通茶葉並無區別。
巨大的響聲迅速吸引來了太監和侍衛們,但他們還沒靠近精舍的門口,就被嘉靖暴怒的吼聲嚇退了。
「滾遠點!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準靠近!滾!都給我滾!!!」
嘉靖帶著狂怒和驚恐的眼神,死死地瞪在蕭風的臉上,就像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小男孩,被當眾揭露昨晚尿了炕一樣。
不但被揭露了尿炕,而且還被人把畫了地圖的被褥當眾晾曬了出來,圍觀嘲笑的人群中還有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兒。
可蕭風渾然不覺,他的臉色慘白,汗珠滾滾而下,他忽然發現,測這個字之所以這麼困難,還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陽氣不足。
很可能是天書認為,嘉靖測的這個字,和蕭風關係很大,所以蕭風多少有點作弊的嫌疑,在欺騙天道。
蕭風艱難的辨認著腦子裡出現的念頭:「『荼』字下面是『二人之小』,到『茶』字就變成了『一人之小』。
明明應該是兩個人的孩子,到最後卻變成了一個人的孩子,也不知是大人不認孩子了,還是孩子不認大人了。」
嘉靖一把抓住了蕭風的胳膊:「你……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事兒的?你……你住口,不許再說了!朕不許你再說了!」
蕭風被劇烈的搖晃從測字的漩渦中驚醒,他全身一軟,險些摔倒,嘉靖也嚇了一跳,趕緊抓緊蕭風的胳膊,撐住了他的身體。
蕭風連運兩口氣,才勉強站穩身體,黃錦趕緊過來幫忙,兩人扶著蕭風緩緩坐在了蒲團上,蕭風汗出如漿,猶如大病一場。
嘉靖看著蕭風汗透衣袍,知道剛才那些確實都是從字中測出來的,他的怒氣漸漸消散,只剩下無盡的悲涼和恐懼。
「師弟,朕……我……我失態了。四十多年了,我從沒有這樣過。從我五六歲時開始,我就沒有這樣過了。」
蕭風口乾舌燥得想喝口茶,這才想起茶壺茶碗都已經摔碎了,只得舔舔嘴唇,苦笑著問道。
「師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啊,你……能不能給我說說。或許有解決之道呢。」
嘉靖沉默了許久,在此過程中,黃錦收拾了破碎的茶壺茶碗,又翻騰出一套備用的來,給兩人都斟上了茶。
隨著一聲長嘆,嘉靖終於開口了,聲音艱澀,猶豫遲疑,就像有人在他嘴裡把他要說的話拚命往回拉扯一樣。
「師弟,這件事兒,現在還活著的人里,應該只有黃伴才知道了。就連陸炳,所知也根本不全。
不是我信不過他,而是我覺得,他知道的越少,對他就越好,對所有人都好。
嚴嵩和嚴世藩應該略知皮毛,他們知道的,應該還沒有陸炳的多,此時也已經都去世了。
老道是夏言的弟弟,他多少也應該知道一點。不過夏言所知本就有限,想來他知道的就更少了
師弟啊,你真的想要聽嗎?這件事,你知道了對你沒有半點好處,還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啊。」
蕭風靜靜的看著嘉靖:「師兄,可是你還是很想說給我聽的,對嗎?」
嘉靖一愣,隨即搖頭苦笑:「你說得沒錯,既然你測字測到了這裡,我確實也想說出來了。
這件事,憋在我心裡很久很久了,就像一塊大石頭。除了黃伴偶爾能幫我喘口氣,我只能一個人承受著。」
說到這裡,嘉靖招了招手:「黃伴,過來坐吧。這會兒不論君臣主僕了,能知道這個秘密的,就是朕的親人。」
黃錦答應一聲,走過來,也並沒有坐下,而是站在嘉靖背後,幫他緩緩地捏著肩膀。
嘉靖緩緩閉上眼睛,聲音如同夢幻一般。
「師弟,你知道嗎,師兄我,真的是很孝順,很孝順的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