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 宮鎖心寒
嘉靖和楊廷和為首的群臣較量的過程,就像兩個超級boss之間的戰鬥,勢均力敵。
而此時決定勝敗的,往往是身後隊友的表現。很不幸,楊廷和就攤上了豬隊友。
豬隊友指的不是張太后,張太后雖然天真散漫,但她一直是楊廷和手中最後的底牌,也是嘉靖最大的忌憚和顧慮。
豬隊友是張太后的兩個弟弟。他們不但渾身都是窟窿,而且腦子也配不上這一盤高端局。
在被嘉靖放出的風聲嚇壞后,他們開始積極自救。而他們自救的方式就是想換個皇帝。
而啟發他們生出這個天才念頭的根源,是他們在得到的各種風聲中,除了壞消息外,還有個好消息。
據說大外甥明武宗,曾經在外面有過很多女人,好像其中一個還有孩子,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於是他們倆跑進宮裡,找到姐姐張太后。這兩個豬隊友堅信,大外甥的一切事兒都不會瞞著母親。
張太后開始堅決不肯承認,但耐不住兩個弟弟拚命磕頭痛哭,表示如果不告訴我們,我們立刻就死。
張太后無奈之下,只好拿出了那張帶著生辰八字和兩個小腳印兒的紙,告訴兩個弟弟,武宗確實有后。
但武宗始終不肯說出孩子在哪裡,臨死前還懇求張太后,別去找這兩個孩子。
當皇帝沒意思,而且很危險,他只想讓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快樂日子。
「娘啊,我求你最後一件事,千萬不要去找他們。我安排了人,也留了錢,他們會過得很快樂的……」
這是最愛的兒子最後的要求,張太后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而且之後,哪怕是最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想過要反悔。
兩個弟弟卻如獲至寶,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告訴姐姐,既然大外甥說過這話了,兩個當舅舅的肯定也不會不聽。
何況壓根就沒人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居住在哪裡,要找生下的孩子更是大海撈針,他們不會異想天開的。
張太后鬆了口氣,告訴兩個弟弟,要認識自己的錯誤,好好改正,自己已經和嘉靖談好了條件。
現在不是自己丈夫當權的時候了,也不是自己兒子當權的時候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庇護他們胡鬧了。
兩個國舅連連稱是,退出了後宮,然後回府擺上酒席,齜牙咧嘴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指頭,喝血酒發誓。
一定要找到武宗子嗣,重立皇帝,然後作為新皇帝的舅姥爺,可以再威風享受三十年!
按這兩個豬隊友的理解,這事兒百分之九十能成,那百分之十的變數就在於武宗子嗣是不是還活著。
至於去哪裡找的問題,他們倆卻並不為難。不像久居深宮的張太后,他倆人脈很廣,認識很多武宗身邊的舊人。
武宗在外面雖然有不少女人,但他能留下人照顧,那肯定是心腹之人,就憑這一條,就一定能查出來!
而他們之所以篤定,只要找到孩子,就能廢立成功,也是費了一番腦細胞,仔細分析后的結論。
第一,姐姐肯定會支持他們的。這個不用質疑。姐姐對他們的愛僅次於丈夫和兒子,嘉靖這個乾兒子不在話下。
第二,楊廷和肯定會支持他們的,這個也不用質疑。楊廷和和嘉靖斗得暈頭轉向,有武宗子嗣豈會不支持?
第三,宗室肯定會支持的,這是人性決定的。宗室對嘉靖撿了這個餡餅都不開心。
他們寧可讓武宗的兒子即位,也不願意讓本來和自己一樣的王爺撿便宜。
這就像你家鄰居寧可讓別人當村長也不想讓你當村長是一個道理,都屬於正常人性。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軍方肯定會支持的。明武宗,是大明與軍隊關係最好的皇帝之一,他如果有兒子,軍隊必然支持。
所以這麼看起來,這兩個國舅的智商,其實也在平均水準之上,只是可惜他們捲入的卻是這個時代最聰明的兩伙人之間的棋局,註定要當炮灰。
長話短說,這兩位國舅用了一段時間,查到了那個女子應該就是李鳳姐,兩個孩子應該就居住在大同城外,梅龍鎮,龍鳳店。
然後兩個國舅開始了行動,他們先去找了楊廷和,把這件事和盤托出,要求楊廷和做好準備,等他們找到武宗子嗣,立刻宣布廢立之事。
楊廷和被這兩個豬隊友嚇得魂飛天外。平心而論,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廢了嘉靖。因為作為這個年代最聰明的人,他非常清楚,廢立皇帝意味著什麼。
哪怕只是老朱家自己人之間的皇位爭奪,也意味著全國大亂,烽煙四起,血流成河,死人無數。
因為只要有皇位的廢立,就會有人站隊,當一方勝利之後,就會對失敗一方進行毫不留情的屠殺和清洗。
朱棣搶了侄子的皇位,殺得半個大明江山一片焦土,之後更是留下了誅方孝孺十族,和逼鐵鉉吃自己鼻子耳朵的傳說。
戰神朱祁鎮奪門複位,雖然沒馬上波及到皇宮之外,但皇宮之內也殺得人頭滾滾,朝臣也多有波及,首當其衝的就是青史留名的于謙。
所以楊廷和堅決反對這個建議,但他也絕不會出賣兩個豬隊友。因為他知道,企圖廢立等同於謀反,這個罪名不但兩個豬隊友擔不起,他和張太后也擔不起。
所以楊廷和聲色俱厲地訓斥了兩個豬隊友,然後讓他們把這件野史徹底忘記,好好改正,別再被嘉靖抓住把柄。
兩個國舅挨了當頭一棒,卻並沒有退縮,展現了極強的主觀能動性。他們錯誤地認為,楊廷和之所以反對,是因為他是個讀書人。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優柔寡斷,需要咱們推一把!只要咱們把孩子找到,把事兒先幹起來了,楊廷和一定會改變態度,支持咱們的!
帶著這樣的想法,兩個國舅點起府兵,又把多年來供養的江湖門客們動員起來,倒也陣容不小,以打獵為名,還煞有介事地帶著鷹犬,直奔大同城外而去。
楊廷和被兩個豬隊友攪得心神不寧,忽然聽到自己的親信說兩個國舅趁夜出城,心知大事不妙。
驚慌之下,他意識到自己必須要阻止此事,但又決不能連累了張太后,所以,他決定雙管齊下!
楊廷和絞盡腦汁,以內閣首輔的名義寫了一封信,讓人火速送給宣大總督。
告訴他自己聽到消息,說有賊匪要在大同城外過境,要求大同府派兵出城巡邏,保境安民,不許賊匪滋擾搶掠。
這封信可謂窮盡了楊廷和的政治智慧,他在極其緊急,極其驚慌的情況下,仍然做到了最完美的安排。
按照大明律法,內閣首輔沒有皇帝旨意是不能調兵遣將的。所以楊廷和如果直接讓大同總督派兵出城,那就是重罪。
但楊廷和這封信是私信,並非公函,他只是說自己聽到了消息,好心告訴大同總督一聲,讓他保境安民,這就沒有任何過錯了。
這不是公函,也不是調兵令,宣大總督完全可以不聽。但任何一個有點腦子的總督,都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內閣首輔的。
就算他知道內閣首輔的消息純屬扯淡,沒準這封信就是喝醉了之後寫的,他也一定會派點兵出城去意思意思。
反正兵馬是朝廷的,人情是自己的。就是沒有賊匪過境,派兵繞城巡邏一下,也是常規操作啊!
當然,這樣一封信,說得不輕不重的,宣大總督肯定不會派出太多兵去,撐死了派個兩三百的騎兵意思一下。
但這就足夠了,因為楊廷和知道,兩個豬隊友手裡也沒有多少兵。而且他們很可能壓根就不敢跟大同騎兵動手!
他們是去做賊的,被人發現第一反應應該是逃跑,而不是魚死網破的戰鬥。所以有兩三百騎兵足夠了。
楊廷和要下的第二管,就是動用民間力量,想辦法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兒。
他想,如果能先找到那兩個孩子,把他們轉移走,遠離梅龍鎮,遠離大同府,天下之大,就再也沒人能找到了。
但楊廷和手裡沒人,於是他找到了自己最信任的夏言,讓他來辦這件事。然後他說了一句很致命的話。
「你要安排人同時注意各地的王爺們,看他們是否和軍方有聯繫,若有異動,馬上告訴我!」
夏言雷厲風行,立刻安排了江湖勢力去營救轉移龍鳳店裡的兩個孩子,當然嘉靖當時並不知道,其中的主要人物就是夏言的弟弟。
然後夏言又安排自己最信任的嚴嵩去盯著宗人府里的信息,看各地宗人府官員對王爺的監視報告。
嚴嵩回家告訴了嚴世藩,父子倆神奇地從極其碎片化的信息中,推測出了此事應該與兩個國舅的行動有關。
接下來,嚴嵩求見了嘉靖,把自己的懷疑告訴了嘉靖。才有了之後嘉靖的封鎖後宮,見張太后,然後派陸炳帶著錦衣衛去梅龍鎮的事兒。
之後,就是梅龍鎮的一場大火,燒成了白地。在這場大火中,無數人的命運隨之改變。
陸炳險些被燒死在梅龍鎮,當他被蕭萬年救活,回到京城后,從嘉靖的小夥伴,成長為了嘉靖最信任的人。
老道被一群善堂的孩子救了,然後眼睜睜看著那些孩子被大火燒死,從此走上了積德行善的路,終於在最後肉身成聖。
這兩個是嘉靖知道的,在他的回憶中出現的。嘉靖不知道的,蕭風卻知道,還有很多很多人。
比如老拐,他趕回梅龍鎮時,自己的善堂被燒沒了,自己奉命保護的人被殺死了,他從此成為了心懷仇恨的罪奴……
往事講到這裡,蕭風忽然站起身來,打斷了嘉靖的回憶。嘉靖閉上嘴,抬頭看著蕭風在地上踱步。
許久之後,蕭風忽然笑了,笑容極其苦澀:「師兄,原來嚴嵩一直以為自己立了大功,其實,他也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黃錦猛然抬起頭來,看了蕭風一眼,隨即深深的低下頭去。
嘉靖全身一震,也苦澀地一笑:「我就知道,以你的聰敏,肯定能聽出不對勁的地方來,說吧。」
蕭風悲傷地看著嘉靖:「張太後手里的那張紙,你早就知道了,比兩個國舅知道的更早,對吧?
兩個國舅從外面的風聲中,除了知道自己要被清算罪行,還得知了武宗有后,這時間太巧了。
這麼多年過去,這個風聲都沒有過,卻忽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傳出來,只有一個可能性。
那就是這個風聲,和要清算他們罪行的風聲,都是師兄你放出來的,只是未必是通過同一夥兒人。」
嘉靖苦笑道:「清算國舅罪行的風聲,是我讓陸炳放出去的。武宗有后的風聲,是母后……蔣太后讓東廠放出去的。」
蕭風閉上眼睛,仔細想了想:「以張太後天真散漫的心性,即使她的身邊圍滿了別人的心腹,只怕她也感覺不出來。她身上的秘密,在蔣太后的眼裡,根本就算不得秘密。」
嘉靖閉上眼睛,掩飾住自己紅了的眼圈,卻掩飾不住眼角滑落的一滴淚水。他夢囈般地呻吟道。
「不錯,她根本就毫無心機。她身邊的人,有的被替換了,有的被收買了,她卻毫無察覺。
到後來,她連夜裡醒過幾次,看過什麼書,喝了幾碗湯,蔣太后都一清二楚。」
蕭風點點頭:「這幾年時間裡,兩位太后關係緊張,想來師兄也一定對張太後有所冷落了。
張太後年紀越來越大,在此境遇下,必然會更加思念已經逝去的親生兒子。
由此及彼,她也一定會更想念從未見過面的武宗子嗣,所以定會不時地把那張紙拿出來偷偷地看看。」
蕭風的語氣雖然緩和,但黃錦站在嘉靖的身後,仍然輕輕的向蕭風搖頭,示意他適可而止。
嘉靖沒有發怒,他只是閉著眼睛,就像在腦海中想象那幅畫面一樣。
一個已經白髮摻雜的女子,臉上的天真和快樂已經越來越少,枯坐在宮裡,看著外面的世界。
已經過了時辰,今天嘉靖還沒有來看自己,想來是蔣太后又病了吧,那就不知道什麼時間來了。
她忽然站起來,讓宮女太監們都出去,自己關上了房門,假裝要睡一會兒。
然後,她打開床下的機關,拿出一個小盒子,迫不及待地打開,小心翼翼地從裡面拿出一張微微發黃的紙。
她打開來,痴痴地看著,用手撫摸著那對小腳印,嘴裡不知輕聲念叨著什麼……
卻不知道,她的一切,早已落在了別人的眼裡,別人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