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心起
要論查案,陳海洲必定是比她更擅長。
誰在關虎的籠子上動了手腳,又是何人指使,只要稍加審訊,不難知道。
現在他說出這樣的話,夏雲鶴吃不準陳海洲到底何意,又想到他剛才舉止輕薄,取笑之味甚濃,頓時心生厭惡。
略微思索后,她答道,「陳大人精通刑獄之道,案子如何查,理應比我清楚。若無其他事,告辭。」
沒走幾步,卻被陳海洲攔住去路,夏雲鶴抬頭看他。
只見陳海洲笑得恣意,一雙鷹眼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出口的話半開玩笑,半威脅,「四周都是我的人,夏大人再著急也出不了這院子。我是真心想請教夏大人這事如何解決,也是真心想與夏大人結交。」
「我聽說江南有個地方叫桃溪,桃溪有戶人家姓夏,是先帝淳樂年間遷去的,據說與太祖關係匪淺,太祖曾對其許諾,『無咎,不動其爵』……」,陳海洲收斂了笑意,垂首逼向她,「夏大人以女子之身遊走朝堂,算是有錯還是無錯?聖上知曉,會怎麼對待夏家?」
天色陰晦,寒意聚攏。
冷風嗖嗖往夏雲鶴的脖頸中鑽,藏在袖中的拳頭捏得青紫,她挺起脊背,眼中慍色漸濃,坦蕩蕩迎上陳海洲探尋的目光。
一言不發。
二人對峙良久,院中靜得彷彿無人存在,唯牆外市井吆喝聲,偶爾漏進來一兩句。
正僵持著,夏雲鶴忽而笑著開口,「陳大人為天子辦事,怎會如此畏首畏尾?上都城誰人不聞陳爺的名號,誰人不兩股戰戰,誠惶誠恐,堂堂四品左僉都御史,難道連一個小小的案子也不敢深究嗎?」
她仰頭直視面前之人,袖中的拳頭微微顫抖,夏家早不復昔日繁盛,陳海洲還敢打夏家的主意,他的手未免太長了些。
「深究?」陳海洲細細玩味這兩個字,嘖嘖幾聲,「夏大人認為此事宜深究?你為何認為此事會牽涉很深?而不是意外呢?嗯?」
夏雲鶴一頓,被陳海洲反將一軍,不由暗惱,自責疏漏。
長樂園一事背後主謀是萬貴妃,要查勢必會查到萬貴妃頭上。定王謝宣是陛下第五子,生母是萬貴妃,鹿山秋彌,定王與陳海洲積怨已久,真查下去,大有文章可做,或隔岸觀火,或矛盾加劇,或牽動朝野,不論哪一個,都會讓陳海洲陷入進退維谷之境。
卻未曾想過,自己作為一個局外生病的人,怎會清楚猛虎脫籠案件的始末?
依照陳海洲的手段,估計其早了解清楚案情,這中間的利害,他不會不知道,他也定然不會深究到底。
那他為何要問自己?
夏雲鶴瞥了眼陳海洲,那人蒼鷹似銳利的眼睛鎖在她身上,緊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令人森然,她心內不由咯噔一下,手心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
「猛虎如何脫籠,或是意外,或是有人刻意為之,陳大人自然清楚,何苦在這裡為難我?」她緩了口氣,重新說道,「你問我長樂園一事怎麼解決,我只是想到陳大人曾講『只聽命天子一人』,想必是無畏無懼,不怕任何人。故有此一說。」
陳海洲看著她,勾起嘴角,「你怕不怕我?」說著,往她的方向走了幾步,縮短二人之間距離,「我當真願為你不再結交其他男子,你可願……」
「陳大人認為我怕?」夏雲鶴截住陳海洲的話頭,又後撤幾步,拉開距離,嘴角勾起嘲諷,無聲警告他,「陳大人認為我怕,那就是怕。認為我不怕,那就是不怕。」
「想來是不怕的。」陳海洲笑著說,「夏——逸——之,來日方長。」
再聽不進陳海洲說的一個字,也不願在此處多待一刻。夏雲鶴拱了拱手,面色沉沉往外走。
「站住!」
「陳大人還有何事?」
只見陳海洲越過她,喚來了店家,吩咐給夏雲鶴拿兩包糖。
「夏大人,別忘了你的灶糖。」
……
折回前廳,四周滿是黑衣帶刀侍衛,灶糖鋪的門半闔,店家在櫃檯後面,正用桑皮紙細緻包裹糖瓜。
她舉步往外走,卻被侍衛攔住,她索性坐下等待。
不多時,那店家捧了兩大包灶糖過來,滿臉堆笑,「夏大人,這是陳爺吩咐給您準備的。」
夏雲鶴拎起兩包灶糖,道了謝,笑著出了鋪子。
街上還是那樣熱鬧,她斂去嘴角笑意,毅然逆著人群,順原路返回。
才出窄巷,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頭后發覺是臻娘,暗自鬆了口氣。
臻娘挎著小籃,籃中一個細繩束起來的小紙包,幾把細蔥。觀夏雲鶴神色有異,輕撩其額前碎發,又見其指尖糖兩包,遂問道,「公子買糖去了?」
夏雲鶴揮袖甩了甩酸痛的腕子,擦了幾下凈頸間冷汗,含糊應了一聲。
「早知公子買了糖,我就不買了。」臻娘順手接過那兩包灶糖,放入籃中,「飴糖不宜久放,也就是祭灶君用上一兩回,公子一個人又吃不了太多,今兒個怎麼買這多?」
從田記灶糖鋪出來,到這會兒,夏雲鶴略微還是有些眩暈,低聲說道,「無妨,帶回去慢慢吃。」
臻娘卻皺起鼻子,一把捉了她手腕嗅聞,然後拾起籃中那兩包,綁在一起的灶糖……臻娘蹙緊眉頭,抬眼看向她,壓低聲音問道,「這糖不對勁,公子從哪裡得來的?」
夏雲鶴心頭一顫,默然片刻,如實答道,「田記灶糖鋪。」
「這……」,臻娘扯過夏雲鶴手臂,附在她耳邊說道,「這糖聞起來有一股狼毒的味道,是公子自己買的?還是別人給的?」
夏雲鶴大駭,腦中閃出陳海洲陰鷙的雙眼,她垂眼看向臻娘臂間籃子,那兩包糖靜靜躺著,她張張嘴,咽下所有話語,只輕飄飄說出四個字。
「回去再說。」
……
茫茫暗夜從四方圍攏,似一把黑火沿天際熊熊燃燒過來,一直燒到暮色四合,星辰餘燼,幾點零星。
一戶接一戶的人家亮起燈籠,驅散長街陰霾,烏旅巷卻靜得嚇人,虯枝掩映的房屋陰慘慘的沉默,巷尾點了一盞暖黃色的燈籠,燈籠上寫了個「夏」字。
叩響夏宅木門時,是三娘出來開的門。
一見到她倆,三娘滿臉喜色,笑著說道,「等公子好久了,臻姐姐不知哪兒有賣金方的,我去東大街買了些,灶上已經擺好了鮮果、香茶、各色糕點,飯也做好了……」
夏雲鶴捂住額頭,從籃中取了那兩包灶糖,面色凝重回了屋。
三娘啞了聲,拽著臻娘去到庖屋,悄聲問,「好姐姐,公子怎麼了?莫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對?」
臻娘卸下竹籃,取出籃中灶糖交給三娘,看著灶台上擺放整齊的糕點果茶,笑著對三娘說,「沒事,公子不太舒服,你看好火,別讓飯菜涼了,我去看看。」
年輕的姑娘應了聲,接過糖,找了個秀氣的瓷碟,一顆一顆認真擺起糖瓜。
臻娘出了庖屋,快步走至堂屋,掀開帘子,看見夏雲鶴坐在燈下,旁邊一個打開的木匣,一手拿著那包狼毒,比著兩包灶糖,仔細嗅聞味道。
她急忙走過去攔下夏雲鶴,輕聲說道,「公子別聞,這東西會成癮。」
夏雲鶴抬頭看向臻娘,問道,「成癮?這不是毒藥嗎?」
「像公子手裡這包的劑量,足以毒死一頭壯牛,若是微量服食,時日一久,就會成癮,初期不覺什麼,真發起病,是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這樣厲害?」夏雲鶴摩挲著浸透狼毒的糖紙包,拆開后,一股濃郁且令人迷醉的香氣瞬間盈滿室內。
昏昏沉沉,無處著力,卻又誘著人不自覺去聞這味道,陳海洲在田記灶糖鋪說的話,再次充斥她的腦海,「你願不願意……」,「夏、逸、之——」
她的耳根哄一下紅了,兩頰滾燙燙地難挨。
臻娘連忙重新包好灶糖,又挑起帘子,開了門窗,走近她身邊,輕撫後背,「這是害人的東西,公子還是儘早處理掉為好。」
夜風倏然吹散一室迷醉氣味,夏雲鶴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想到陳海洲的卑劣行徑,咬牙切齒,兀自喃喃道,「卑鄙小人。」
「公子?」臻娘抬手撫上她額頭,只覺微微發燙,驚呼一聲,「怎麼這麼燙!」
夏雲鶴拂開臻娘的手,看向婦人,「無妨,這些東西如何處理穩妥?」
見夏雲鶴無異,臻娘合了門窗,重新放下帘子,略微思考後說道,「倒不難,用鹼水泡一泡就好。」
夏雲鶴將那兩包灶糖推到臻娘面前,「明日將這些東西處理掉。」
婦人應了一聲,拾了兩包糖準備離開。
夏雲鶴突然出聲喊住她,「臻娘,你從何處知道這些的?」
「記不得了。」臻娘有些恍惚,慢慢搖了搖頭,「以前跟在夫人身邊,看了許多醫藥典籍,許是那時候從書上看過。」
「這樣?」,夏雲鶴泄了氣,垂眸呆坐椅中,一時忘了自己該做什麼。
忽然,外間傳來三娘的聲音。
「公子,今兒是臘月二十三,祭灶君老爺的日子,臻姐姐吩咐祭祀的事,我都弄好了,飯也在灶上熱著呢。您什麼時候吃?」
夏雲鶴揉了揉眉心,將那包狼毒放回木匣,招呼三娘擺飯。
食過飯,夏雲鶴盤坐在炕上,面前置了小炕桌。
她攤開一道空白的奏章,提筆蘸了墨,在紙上寫到,「翰林院史館編撰夏雲鶴謹奏,時值年末,新歲在即……狼毒流入,混於飴糖之中,久食,恐毀人根基而不備,傷人性命而不知……茲事體大,不敢妄言,陳臣所知之。謹具奏聞。臣夏雲鶴再拜。」
……
寫完這道奏疏,夏雲鶴便病倒了。等兩天後,她揣著這道奏疏去見和惠帝時,正好碰見陳海洲從御書房出來。
那人額頭破了個口,紅淌淌的血絲順著眉骨蜿蜒至下巴頦。
陳海洲看向她,輕笑一聲,隨手擦凈血漬,邁步離開。
進了御書房,正巧李福順正命人收拾一地狼藉,一個硯台摔在地上,墨灑在猩猩氈上,暈黑一大片。
想來陳海洲是被硯台砸到了,夏雲鶴心情愉悅,不由輕輕抿唇。
和惠帝看完她的奏疏,神色凝重,問道,「這東西流於上都何處?」
「田記灶糖鋪。」
和惠帝又問,「逸之,狼毒是你買糖時發現的?」
夏雲鶴垂眸道:「並非是臣自己主動買糖,而是有人故意攔住臣,送糖。」
「誰給你的糖?」
夏雲鶴倏然抬起眼皮,一字一頓,緩慢且清晰地說道。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陳海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