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都
連綿的陰雨已持續三日,今日勉強放晴。
天際還是灰濛濛一片,滿是布雨之象。
夏雲鶴立在廊下,不禁打個寒顫,手中的葯碗輕微顫動,她緊抿雙唇,一仰頭將酸澀的藥液飲盡。身後,腳步聲忽然停頓,伴隨著輕微的跺腳聲,在濕漉漉的地面上迴響。
腳步聲帶著雨後的黏滯,她笑了笑,並未回頭,吩咐道,「臻娘,準備出發吧。」
「公子,我是三娘。」
夏雲鶴旋即轉身,眉頭蹙起,目光如炬,落在三娘臉上。
她昨日告訴三娘,自己被貶去鄞郡,邊城苦寒,路途遙遠,放三娘與許行重聚,又封了二十兩銀子給三娘,算作給他二人的賀禮。明明看著這姑娘離開了,怎麼今日又回來了?
夏雲鶴並不理解。
她問道:「怎麼了?」
三娘從懷中摸出那包銀子,雙手捧還給夏雲鶴,夏雲鶴不收,三娘面上染上幾分委屈。
「公子此去前途未卜,我怎麼能在此時,拋棄公子而去?外人皆知我是夏大人的妾,此時離開,不是惹人非議?」
夏雲鶴的聲音沉穩輕柔,「三娘,正因前路未卜,我才不應該帶你。你是自由身,並非我夏家奴僕,無辜扯進這些事中,幾經生死,又替我千里送信,仗義執言,我都記得。我希望你與許行能過上安寧日子,琴瑟和鳴,不必再跟我北上犯險。」
人人都偏愛安逸生活,這話說在三娘心坎上,她自小隨戲班流轉各地,做夢都想有一個知冷知熱的郎君,眼下良緣在前,叫人怎地不動心?
三娘垂著眸,咬唇思索一陣,說道,「琴瑟和鳴固然很好,可許郎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願隨大人一起去邊城,若能幫到大人什麼,我也是開心的。等從邊城回來,再和許郎團聚,到那時,大人再給我們封個大禮。」
夏雲鶴站在那裡,不動,堅定且緩慢地搖頭。
三娘往前邁了一步,眼中閃著光彩,「公子,您身為女子,卻有超過男兒的抱負和勇氣。我沒讀過書,也不識字,但心中也有嚮往,我想親眼看看塞外,我也想像公子一樣,我也想,也想做,你這樣的姑娘。若我從沒見過你,我不會相信,也不會奢望,可我見過你,這些念頭就瘋長,我想跟著你去看看外面,說不定……」
「說不定,我也能在戰場上立不世之功,讓那些小瞧我的人,好好看看,我三娘也是響噹噹的大英雄。」
女子眉間神采飛揚,倒有夏雲鶴第一次遇見她時的模樣,那份活氣,夏雲鶴恍覺自己是不是太過謹慎,有時候不該這麼神經緊繃。
想是這樣想,可她出口的話,依舊無情至極。
「戰場之上,九死一生,非同兒戲。上都雖有風浪,但於你而言,總歸是更為穩妥之地。」
三娘的眸子瞬間失去光彩,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明白了。」
言罷,她轉身疾步離去,背影在細雨中漸行漸遠。
檐上一滴水珠滾落,恰好落在夏雲鶴左手虎口,她嘆口氣。
上都城,居然,又落雨了。
悶雷滾動,長街被雨幕渲染,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唯獨夏雲鶴與臻娘,各自撐把青傘,逆著風雨,向城外緩步徐行,地上匯聚的水潭拉長二人倒影,風吹皺水面,泛起漣漪。
雨珠咕嚕嚕順著傘骨滑落,沾濕夏雲鶴寬大的袍袖,她撐傘往遠處凝望,長風驛籠在風雨中,一派安然。
她整理好精神,喚臻娘一起徑投驛站。
收了傘具,步入大堂,見役吏兩人,擠在櫃檯處核對賬本。
而在左側臨近樓梯的桌上,夏雲鶴看到了四個熟悉的面孔,墨柏先生、許行、三娘、錢盒兒。
夏雲鶴愣住,皺緊眉頭,視線定在三娘臉上。
「這……」
墨柏先生笑呵呵同她打招呼,「小友,我們已等候多時。」
三娘默默躲到了一旁。
夏雲鶴收回視線,笑著向墨柏先生長揖一禮。
墨柏先生道:「多謝小友,對子懷施以援手。」
夏雲鶴露出茫然的表情,呆看墨柏先生一瞬,而後反應過來,「您都知道了?」
哪知墨柏先生笑了笑,捋著花白鬍須說道,「一直知道。」
老人笑呵呵的,一雙眼睛明亮有神,沒有半分渾濁,透著看慣世事的通透。
話已至此,也無需多言,墨柏先生從身後條凳上,取來厚厚一卷油紙紮緊的、柔軟的宣紙,說道,「小友即將遠行,老夫也沒什麼好送的,這些宣紙,請小友一定收下。」
紙並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卻正是夏雲鶴所需要的,她向墨柏先生長鞠一躬,收下宣紙。
這邊結束,許行請她到外間說話。
涼風乍起,吹斷檐下雨珠玉串,遙望遠山,蒼莽如墨,霧氣繚繞。
許行揣著袖,猶豫半晌說道,「夏大人,許某蹉跎半生,功名無望,摯友無多……」
多麼熟悉的話術,夏雲鶴頭皮一緊,笑著打斷他,「許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我想跟你們一起去鄞郡。」許行話音落下,如釋重負般吐了口氣。
夏雲鶴回頭瞥了眼室內,沒尋見三娘身影,她回過頭,看向許行,心中只道,這夫婦二人怎麼商量的,如此一致!
「三娘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想離開上都,跟著夏大人您一起出去闖闖。」
許行所考慮的問題,與夏雲鶴此行的目的並不一致,她不是去遊山玩水,不是去增長見聞,也不是去遠離是非,北上鄞郡,危機重重……
夏雲鶴舒了一口氣,解釋道,自己不會帶三娘一起,讓許行安心和三娘過日子。
反觀許行,沉默不語,顯然不滿意她的回答,氣氛一時僵住。
「這……」,夏雲鶴眉間一動,笑著與許行講道,「許先生,我在西市有間雜貨鋪子,平日是傅三爺經營,如今我們離京,鋪面無人照料,許先生如有空閑,麻煩幫我照顧則個。」
見許行還在猶豫,夏雲鶴又說道,「許先生,我雖離京,可夏家在上都城的信息網不能斷。」
聞言,許行抬頭看她,眼中帶了一絲不解。
夏雲鶴道:「京中北戎暗探作祟,最近昭獄出的十幾起人命案,再之前的狼毒案,與這些暗探脫不了干係。你也知道,北戎之禍,由來日久,夏家已得陛下授意,重新組建夜不收,對付北戎。北戎狼子野心,上都城不知潛藏多少諜人,我想許先生做上都的眼睛,京中有何異動,及時來信。」
許行一驚,隨即揖道,「於公於私,此事我自當捨命相報。」
夏雲鶴莞爾,「鑰匙在門下往右數第三片青磚下,賬上還有些錢,可以支使,許先生,拜託了。」
……
悶雷滾動,雨勢越發大了。
錢盒兒一身粗布短褐,撐著傘從後院過來,看到夏雲鶴,行了個禮,說車馬已經備好,等雨停就能走。
出去墨柏先生,眾人見怪不怪,都知道錢盒兒是秦王的人,誰又敢真正指使他,夏雲鶴含糊幾句,任由他去。
夏雲鶴眼眸掃了大堂一圈,沒看到三娘,心中兀自嘆口氣,又笑著與眾人寒暄。
正說著,一陣高亢的馬嘶劃破雨聲,在眾人交談中顯得格外突兀。
夏雲鶴隨眾人往屋外去看,但見二人策馬前來,皆雨笠蓑衣,勒馬停在驛站外,一人坐在馬上並不動,另一身形高大的,躍下馬背,幾步奔到她面前,抱拳道,「夏大人,殿下命我沿途護送您。」
來人取下雨笠,居然是衛斯昭。
衛斯昭口中的殿下,具體是蘭嘉公主,還是秦王,夏雲鶴並不確定,她凝目望去,那人一抖緩繩,雙腿狠狠夾了下馬腹,撥轉馬頭,催馬衝進雨幕不見,只留下一串漸行漸遠的馬蹄聲。
若說之前不確定,現在,夏雲鶴是清楚了,那馬上之人,除了蘭嘉公主,不會再有其他人,
她往公主消失的方向微微作揖,轉頭笑著對衛斯昭說道,「應該不會再有人了吧。」
眾人笑起來,正說著,樓上探出一個腦袋,大聲與夏雲鶴打招呼。
「夏大人?你怎麼在這?」
眾人抬頭往樓上看去,這人拍了拍額頭,恍然大悟,「你要往那個鄞郡去。」
墨柏先生笑著說,「小友,看來這位小兄弟也認識你。」
來客臉生,並不熟悉。
饒是她記性好,也是愣了許久,才問道,「穆把總?」
穆修年哈哈一笑,從樓梯上滑下來,說道,「現在我白身一個,哪是什麼把總,雖得夏大人端午指點方向,可惜,那個賊著實狡猾,我現在無官一身輕。」
夏雲鶴看了眼衛斯昭一眼,後者摸了摸鼻子,不聲不響遁出門去。
她笑著道:「穆公子如今要去做什麼?」
穆修年眼睛一亮,說了句稍等,便火急火燎上了樓,不多時,背了個棕麻色的包袱下來,去櫃前付了房錢,來尋幾人。
「夏大人,我祖上就是從邊境投兵起家,我一身武藝,正要往北邊碰碰運氣。」
「你要去投軍?」
穆修年笑嘻嘻地,說道,「正是這話,夏大人,沿途無聊,正好作伴前行。我一身武藝,保您路上無虞。」
墨柏先生說道,「多個人,多個幫手,多個人保護,小友也多一份安全。」
穆修年問:「還有誰?」
許行指了指外面,「夏昭,他出去了。」
「夏大人,那這麼說定了。一起走,安全。」穆修年一拍雙手,起身往外尋,「我去找找這位夏兄弟。」
夏雲鶴在一旁不敢多言,看著穆修年邁開大步,往屋外走去。
……
雨勢減弱。
眾人告別,錢盒兒準備了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踩著泥濘的雨坑轆轆駛向遠方。
微風陣陣,涼意怡人,樹木枝條隨風搖曳,上都城漸漸被馬車甩在身後,淹沒在群山之間。
……
細碎的雨珠滾入池塘,五色錦鯉一個個探頭浮上水面,岸邊立了個明黃服飾的人,正一把接一把往池中撒魚食。
「舅舅,你說他怎麼那麼命大?莫非是屬貓的,有九條命?」
下首豹眼粗眉的人躬身,回答道,「太子放心,臣已經派出死衛路上截殺夏雲鶴。」
太子勾唇淺笑,「舅舅,悠著點,別把柳家玩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