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黃金瞳(1)
第10章黃金瞳(1)
路明非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了一眼手裡的火車票,抬頭望著芝加哥火車站教堂般的穹頂。
他左右兩隻巨大的旅行箱,加起來和他自己的重量差不多,背後的背包鼓出一大塊,因為裡面嬸嬸塞進了一隻壓力鍋,編織袋裡塞著一床十二孔棉被,枕頭和一隻箱子捆在一起,護照叼在嘴裡。
天之驕子、留學新人路明非攜帶全部出國裝備,獨自搭乘美聯航班機,跨越大洋,降落在芝加哥國際機場,按照諾瑪給的行程安排,他將在芝加哥火車站乘坐CC1000次快車前往卡塞爾學院。
「真想自己送你去啊,不過還得飛俄羅斯。」古德里安教授在電話里惋惜地說,「不過別擔心,諾瑪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諾瑪委實是個出色的秘書,三周之後一個極大的信封袋送到路明非手上,從護照到行程單,一應俱全,附送一份《卡塞爾學院入學傻瓜指南》,下面還標註了「路明非版」。
這份指南名字可笑卻相當好用,是說在路明非到達芝加哥火車站之前。
「CC1000次快車?沒有聽說過……也許是什麼支線列車?不過你說的編號不太對……新版的列車時刻表裡包含車次的一切信息,再去查查吧……車票好像是真的,可是真的不知道有這班列車。」這是不同的值班人員給出的答覆。
列車時刻表中,沒有這趟快車。
「這下子烏龍大了!」路明非在人群中抓狂。
上帝應許摩西說,你去迦南,那裡是流著蜜與奶的樂土,並給他一份地圖。摩西以神力越過浩浩蕩蕩的紅海,擺脫埃及人的追捕,九死換生,看見前面的路標上寫著「去印度」、「去中國」、「去日本」,就是沒有「去迦南」,路標下的警察叔叔說,「迦南?不曉得,沒聽過!」
大概這就是路明非此刻的感受。
他的口袋裡只剩下20美元了。嬸嬸給了他500美元作為路上的花銷,但是經過芝加哥海關時,那個胖墩墩的警察一面清點路明非夾帶的幾十張盜版PS2光碟,一面在收據上寫下令人心驚膽戰的數字,一面讚美路明非的品位,「誒?《生化危機IV》么!哈!你也喜歡《三國無雙》系列?嚯!我也愛《勇者斗惡龍》!……」
可能是出於對他品位的欣賞,胖子給路明非留了二十塊。
如今這位不遠萬里的「摩西」站在賽百味的門口,死死攥著僅有的一張二十美元鈔票,思考他究竟該咬牙餓著還是買一份三明治和可樂的套餐。無論那36000美元的獎學金有多好,他現在只有二十塊,花掉六塊還剩十四塊。還能熬幾天?也許他應該把口糧剩下來買張電話卡打電話給學院?他沒有手機,那隻N96被叔叔珍藏作為臨別禮物了。
「Onedollar,justonedollar…」有人在他背後說。
在美國這是句典型的討飯話,要一個美元,和中國古代乞丐唱的蓮花落一樣。
「No,I'mpoor!Nomoney!」路明非以樸實簡潔的英語回復。
他扭過頭,看了一眼背後那個高且魁梧的年輕人,埋在絡腮鬍里的面孔倒也算得上是英挺,燭火般閃亮的眼睛寫滿渴求,墨綠色的花格襯衣和拖沓的灑腳褲不知多久沒洗換了。在美國這地兒遇見這樣的乞丐不容易,其他乞丐都穿得比他像樣兒點。
「中國人?」對方察覺了路明非的國籍,立刻換用一口流利中文,「大爺賞點錢買杯可樂吧,我真不是乞丐,只是出門在外丟了錢包。」
中英乞丐的切口你都那麼熟,還敢說不是專業乞丐?路明非想。
「芬格爾·馮·弗林斯,真不是乞丐,大學生。」年輕人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從背後的挎包里掏出了字典般的課本。
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課本上,用英文混合拉丁文寫著書名,路明非似乎曾在什麼地方看過這種文字。
這傢伙居然說那麼一口流利的中文……路明非心裡有個念頭跳閃,他在卡塞爾學院的入學文件上看過這種寫法。
「你是等……CC1000次快車?」路明非問。
雙方各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磁卡票來,一模一樣的票,漆黑的票面上用銀色繪著枝葉繁茂的巨樹花紋。
「我是新生,路明非。」路明非伸出手去,想表示友好。
「親人吶!可算能找著一個美元買可樂了。」芬格爾一把抓住路明非的手。
你那雞窩一樣的腦袋瓜子里除了可樂就沒別的了么?路明非想。
「兄弟我很欣賞你,你看起來很有義氣!」芬格爾四仰八叉地坐在長椅上,大口啃著三明治,喝著路明非的可樂。
兩人加起來只有二十五美元,路明非建議說既然可樂免費續杯,他們根本無需買兩杯,只需要兩根吸管和把續杯次數翻倍即可。芬格爾來自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德國,但在衛生這一節上毫無德國人的矜持,熱烈地讚賞中國同學太有想法了。
「師兄,你幾年級?」路明非問。
「八年級。」
「八年級?」路明非被可樂嗆著了。
「哦,其實是四年級,只不過我留級了。」芬格爾說。
「那怎麼是八年級?」
「連著留了四年啊……」
路明非對於自己的未來很揪心,決定暫時不討論留級這種驚悚的事,「你以前坐過那趟車?」
「每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都坐,否則就只有直升飛機過去。校園在山裡,只有這趟火車去那裡,沒人知道時刻表,反正芝加哥火車站是沒人知道,最後一個知道那趟列車運行時刻表的列車員前年死了,他說那趟車從二戰前就開始運營了。」芬格爾說,「不過別擔心,總會來車的,階級低的人就得等車。」
「階級?」路明非問,「什麼東西?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
「一種類似貴族身份的東西,階級高的學生會有一些特權,學院的資源會優先向他提供,比如優先派車。」
「你讀了八年階級還也不夠高?」
「實不相瞞,我正掙扎在退學和補學分的困境中!」芬格爾攤攤手。
「這個卡塞爾學院畢業很好找工作么?你把四年級讀了四年都不捨得退學?」
「不,他們分配工作!」芬格爾響亮地打了個嗝兒。
路明非從火車站的落地窗往外望去,漆黑的摩天大樓像是巨人並肩站立,夜幕降臨了芝加哥城,高架鐵路在列車經過的時候灑下明亮的火花,行人匆匆,霓虹燈閃亮。
他和芬格爾在芝加哥火車站度過兩個晚上了,沒有錢去住旅店,只能裹著毯子睡在候車大廳的長椅上。如果不是他們的磁卡票確實能夠通過檢票機,他們早就被保安人員趕了出去,可芝加哥火車站沒人知道這趟神秘的CC1000次支線快車。
芬格爾滿不在乎,他說對他而言每次返校都是這樣的,怪只怪他們階級低,階級高的學生到達車站就會有車來接,從VIP通道上車,不會引起任何騷動。路明非不得不問他倆的優先順序有多低。芬格爾說大概和中世紀的農奴階層差不多。路明非心情低落,芬格爾安慰他說其實比農奴低的也有,有人的階級好像騾子。
候車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倆了,芬格爾抱著課本四處溜達,念書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里回蕩,路明非把毯子裹在身上,蜷縮在木質的長椅上。他的意識漸漸地有點昏沉,隱約聽見遠處的鐘聲。
鐘聲回蕩,似乎來自很遠處的教堂,路明非閉著眼睛胡思亂想,想到月下荒原和遙遠處漆黑的教堂影子,想到打著火把的人群在荒原上奔跑,火光不能照亮他們的面孔,他們的臉隱藏在陰影里,他們奔向圓月,那輪月亮大得不可思議,半輪沉在地平線以下。他們從山巔向著月亮跳躍。
他猛地一驚,不知自己怎麼會想到這些,瘋狂、瑰麗而又真實,似乎他曾親眼目睹那壯麗的一幕。
為什麼會有那麼單調的鐘聲?路明非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他是在芝加哥,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公路,聲音嘈雜,人聲鼎沸。為什麼他能聽到的只有那個單調孤獨的鐘聲?附近本該沒有教堂。
他從長椅上坐起來,一輪巨大的月亮在落地窗外緩緩升起。月光潑灑進來,彷彿撲近海岸的潮水。整個候車大廳被籠罩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窗格的影子投射在長椅靠背上,一個男孩沉默地坐著,抬頭迎著月光。
路明非四下張望,找不到芬格爾,門口的警衛也不見了,遠處賽百味的三明治店熄了燈,這裡只剩下他和那個男孩。他覺得很奇怪,卻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此刻候車大廳里有一種讓人不敢打破的沉寂。
男孩看起來是個中國人,大約十三四歲,穿著一身純黑的小夜禮服,稚嫩的臉上流淌著輝光。路明非不知道這麼點大一個孩子為什麼臉上流露出那種「我已經活了幾千年」的沉默和悲傷,而且空著那麼多排長椅,男孩偏偏坐在他身邊,像是在等他醒來。
路明非把毯子掀開,坐在男孩的身邊。兩個人就這麼默默地看著月光,時間慢慢地流逝,彷彿兩個看海的人。
「交換么?」男孩輕聲問。
「什麼什麼?」路明非不懂他在說什麼。
「交換么?」男孩再次問。
「換什麼?我沒錢……Iampoor,nomoney……」
「那你還是拒絕了?」男孩慢慢地扭過頭來。他黃金般的瞳孔里流淌著火焰般的光,彷彿一面映著火的鏡子。
路明非的所有意志在一瞬間被那火光吞噬了,他全身猛地一顫,彷彿瀕臨絕境般,身體里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猛地往後閃去。
「啊!」芬格爾的慘叫把路明非驚醒了。
芬格爾正抱著腦袋蹲在旁邊。嘈雜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行人腳步聲、汽車鳴笛聲、車輪和鐵軌的摩擦聲,大都會的一切聲音都有,兩名警衛靠在門邊打瞌睡,遠處的賽百味仍舊亮著燈。
「還是做夢?」路明非心裡說。
他從沒做過兩個疊起來的夢,第一個夢裡他看見荒原上人群奔跑,第二個夢裡他和男孩說話,他從第一個夢裡醒來直接進入了第二個夢,其實那時他睡在長椅上,身上的毛毯都沒有掀開。
「你不要在夢裡跳高,你剛才像只受驚的跳蚤!」芬格爾抱怨。
路明非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為什麼會受驚呢?因為男孩的金色瞳孔?金色瞳孔有什麼奇怪?動漫社的女生什麼顏色的美瞳沒戴過?
「把行李帶上,車來了。」芬格爾說。
路明非聽見了鈴聲和火車汽笛的聲音。芬格爾說的沒錯,一列火車剛剛進站,車燈的光芒在月台上閃過,凌晨兩點,在一個沒有加班車的夜晚,CC1000次快車進站。
一個黑影出現在空無一人的檢票口邊,那是個穿墨綠色列車員制服的人,手中搖著金色的小鈴,帽子上別著金色的列車員徽章,一手打著手電筒,一手拿刷卡機。
「CC1000次快車,乘客請準備登車了,乘客請準備登車了。」列車員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
兩名警衛接著酣睡,看起來只有芬格爾察覺到這個列車員的到來,遠處亮著燈的賽百味店裡也沒有人伸頭看一眼。深更半夜,這樣一個衣著古雅的列車員出現在現代化的芝加哥火車站裡,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可完全沒有人注意他。
路明非打了個寒噤,那列車員像是一個……鬼魂!
「怎麼好像……地獄列車一樣?」他抓住芬格爾的袖子。
「是他的言靈效果而已,那傢伙是個正常不過的活人,還是後街男孩的粉哦。」芬格爾說。
「言靈?」路明非一愣。
「人在吶人在吶,芬格爾和路明非。」芬格爾揮手。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摸出車票來,拖著大包小包,跟在芬格爾後面走向檢票口。當他看清列車員的臉,才相信芬格爾說的,那傢伙看起來確實不像個鬼魂,正嚼著口香糖吹泡泡。
列車員接過芬格爾的車票劃過驗票機,綠燈亮起,「嘟」的一聲。
「芬格爾你還不退學呢?」列車員說,「我還以為今年見不到你了。」
「我可是有始有終的人,」芬格爾說,「車來得那麼晚,我的階級又降了么?」
「降到『F』了,你可是從『A』級降下來的,已經從天堂降到了地獄。」列車員說。
「真從農奴降成畜生了……」芬格爾嘟噥。
路明非的票劃過驗票機,綠燈亮起,聲音卻是歡快的音樂聲。
「路明非?」列車員漂亮的綠眼睛亮了,「真抱歉,調度上出錯了,你的階級是『S』,可是很少有那麼高階級的人,所以系統出錯了吧,就跟千年蟲一個道理。」
「『S』?」芬格爾瞪大了眼睛,「不是只有校長是『S』么?」
「不只,不過不超過十個人。」列車員說,「快上車吧,靠站時間不長。」
「我想問個問題……這真的是一趟正式列車么?為什麼列車表上沒有它?為什麼不準時到站?」路明非實在忍不住,這趟車裡裡外外都透著詭異,要真是什麼地獄特快,他踏上去前至少還能禱告一下什麼的。
「是啊,芝加哥政府特批的,直通卡塞爾學院。列車表上沒有是因為它是支線車,不定期發車,你知道那種從公共鐵路走但是通往一些礦山和工廠的特別列車么?我們跟那些是一樣的。」列車員的回答非常坦然,一點不賣關子。
他們跟著列車員走上月台,高速列車停在鐵軌上,亮著刺眼的頭燈。車是黑色的,流線型的車身,耀眼的銀白色藤蔓花紋在黑色的漆面上展開,華麗如一件藝術品。唯一一扇滑開的車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古德里安教授。
列車在漆黑的夜色里疾馳,隔著一張橡木條桌,路明非、芬格爾和古德里安教授對坐。車廂是典雅的歐式風格,四壁用維多利亞風格的花紋牆紙裝飾,舷窗包裹著實木,墨綠色真皮沙發上刺繡金線,沒有一處細節不精緻。路明非和芬格爾都換上了卡塞爾學院的校服,白色的襯衣,墨綠色的西裝滾著銀色細邊,深玫瑰紅色的領巾,胸口的口袋上綉著卡塞爾學院的世界樹校徽,學院的裁縫雖然從沒量過他的身材,卻把衣服做的貼合無比,路明非翻開袖口,看見了裡面用墨綠色線刺繡的名字,RicardoM.Lu。
從踏上這列火車換上這身衣服,路明非忽然覺得自己上等了,非常上等的一個上等人。
可他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什麼糟糕的事情就要發生。
「咖啡還是熱巧克力?」古德里安教授問。他背靠著牆,後面是一幅被帆布遮擋起來的巨畫。
「熱巧克力。」芬格爾舉手。
「沒問你,要嚴肅,我是你的臨時導師,學校指派的,這是新生入學輔導時間,」古德里安教授看著路明非,「你也可以要一杯烈性酒什麼的。」
「見導師……還能喝酒?」
「他們只是會給你一杯東西幫你鎮靜一下,免得入學輔導中途你驚聲尖叫。」芬格爾湊在他耳邊說。
「有……有那麼誇張么?」路明非縮頭。
「比你想的……還要誇張。」古德里安教授低聲說,「首先,很抱歉我來晚了,我在俄羅斯那邊耽誤得比較久;返回學院時才發現調度錯誤;還沒接到你;所以決定跟車來一趟;其次,學院要求每個學生參加入學資格考試,我們稱之為『3E』考試,不通過考試就不能錄取,你的獎學金也就暫時不能生效。」
「資格考試?」路明非鬆了一口氣,「雖然也很讓人驚恐了……不過好歹我的心臟經受住了考驗。」
「這裡有份保密協議你簽署一下吧。」古德里安教授遞過一份文件來。
面對那份拉丁文混合著英文寫的古怪文件,路明非手有點哆嗦,不過還是簽了。現在他乘坐的這趟快車正以每小時200公里以上的高速駛往神秘的卡塞爾學院,這是他父母給他指出的道路,他還能拒絕什麼呢?
古德里安教授小心地收起文件,「作為一家在美國教育部註冊的正規大學,卡塞爾學院一直致力於向有特殊才華的學生提供高質量的教育,並且推薦工作。我們的正常學制是四年,芬格爾這樣學了八年還沒畢業的是極少數。我校是古典的封閉式教育,所有學生必須住校,結業的時候,我們會頒發給你正式的學位證書,但是很遺憾,本校的學位證書可能不能幫你在其他大學找到對應的專業,所以如果你想讀碩士或者博士,還是只能選擇本校就讀。」
「你是說……不是正經學位?」路明非警覺起來。
「不,很正經,我校的學位絕對符合教育部的要求,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專業特殊,」古德里安教授斟酌著詞句,「非常特殊。」
「能有……多特殊?」路明非眨巴著眼睛。
「你知道神學院么?」
路明非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