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龍墓(3)
第46章龍墓(3)
「你已經幫我怪叫過了,謝謝!」
諾諾蹲在水底,在那些白骨里扒拉,拾起根大腿骨看看,又拾起一具胸骨看看。路明非完全不理解這女孩在想些什麼。
「看起來龍王是吃人的,來一個朝覲的就吃一個?這樣得吃多少年才能吃出那麼多骨頭?難得他還都吃得那麼乾淨。」路明非四下里看看。
「這些人都是軍人。」諾諾把從白骨堆里摸出來的東西遞到路明非面前。
一塊鏽蝕的金屬片,長方形,隱隱約約可見金屬片四角都有小孔。
「是甲片,漢朝制式的鎧甲,這東西也叫做『甲札』,用麻繩拴起來就是甲胄。甲札的工藝精良,應該是制式鎧甲。」諾諾說,「骨頭下面沉著的都是這種甲片,一抓一大把,還有你注意那邊那具屍骨旁邊,」諾諾轉動射燈的方向,「那是把東漢軍人常用的環首刀,這些人應該都是軍人,政府軍。」
「該叫官軍!什麼政府軍?」路明非說,「那龍王專吃官軍?聽起來龍王倒是站在勞動人民一邊!」
「不得隨時吐槽!你以為你是自動吐槽機啊?」諾諾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上千東漢軍人死在這裡,而且應該是同時死的,是獻祭?真奇怪。」
她抓起一具胸骨端詳,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扔掉了,又抓起下一具胸骨,連著查看了幾具之後,放棄了。
「沒有一具骨頭上有傷痕,完全看不出怎麼死的。」
「暫時放棄考古吧,找到下方入口了么?」曼施坦因問。
「我現在就站在它上面!」諾諾說。
路明非低頭看著腳下,熒光黃的染料線果然是在距他們不遠的地方鑽入了白骨堆里。
「把骨頭收拾一下,看看門在哪裡。」諾諾一邊說,一邊把腳下的白骨挪開。
層層疊疊的白骨,這些人剛死的時候肯定是一個疊一個,路明非幫著諾諾一起忙活,想象當年那一幕到底該有多慘。
「這些人死的時候……這裡有水么?」他心裡忽然一動。
諾諾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應該有的,根據《冰海殘卷》,青銅城裡就該有水,所以人類才泛舟覲見龍王。」
「可這些人死的時候,這裡是沒水的。」路明非說,「你想想,如果那時這裡有水,這些人死了之後都該浮在水面上,直到都爛成骷髏了才沉下來,爛光之前屍體就會四處漂散。但是你看看四周,屍體都集中在我們這一塊,也就是說,這些人死的時候是聚在這裡,不知怎麼,一下子都死了。他們總不可能是潛水到這裡的,那時候可沒有潛水服,憋也憋死他們了。」
「是一場,」諾諾微微顫抖了一下,「進攻!」
她顫抖是因為這個想法太驚悚了,當龍王諾頓把宮殿建在北歐時,人們都以他為神。而上千軍人進攻神的領地,就像上古傳說中殺死黑王的戰爭。無法想象那是一幕怎樣的畫面,兩千年前的某一日,這裡的水乾涸了,軍人在這個特殊的日子攻入青銅城,這是一場人對神的進攻,朝聖的那個地方響徹著喊殺聲,這些軍人沖向寢宮,在這裡他們遭遇了噩運,瞬間全部死去。
「有人侵入過寢宮么?」路明非問。
「好問題,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諾諾說,「伸出手來!」
「幹什麼?」路明非嘴裡問,還是聽話地把手伸了出去。
他的手套上有被「活靈」咬過的裂口,倉促中沒辦法修補,只能攥著拳,以免潛水服里的高壓氣體泄漏。諾諾抓住他的手,一用力,逼得他把拳頭鬆開。大量氣泡溢出的同時,諾諾把路明非的手按在水底。傷口直接觸地,一股徹寒的觸感,痛得路明非打了個哆嗦。
「幹什麼?」路明非急了。
「抱住我!」諾諾拽住路明非的手腕。
「誒?怎麼忽然有如此勁爆的台詞?」路明非眼睛閃亮。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諾諾已經一把抱住了他,「別亂動!」
震動從腳下傳來,彷彿地震前兆,整個水底緩慢位移。一根細而長的水龍捲出現在路明非的頭頂,尖銳的尾部錐子一樣直刺下來,路明非還沒來得及發出驚叫,腳下忽然失去了支撐。
他眼前漆黑,急速地下降、旋轉、翻滾。
他明白諾諾為什麼抱住他了,清理完白骨之後,下方是又一個「活靈」扼守的入口。水底是一個整體的金屬結構,活靈吸血之後,渦扇形狀的金屬板產生了位移,入口短暫地出現,引發了水龍捲,把他們一起吸了進去,如果他們不抱著,沒準後腦勺就會撞在入口邊緣上。
下方是一條光滑的滑道,螺旋而下,這種誇張的水滑梯經驗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精彩刺激絕對超過水上樂園裡的「激流勇進」。
唯一的問題是,「激流勇進」下面迎接你的是微笑的服務人員,鬼知道這下面是什麼,也許是一張等待消夜的龍嘴。
「哎喲!」
他屁股著地了,確切地說是落在什麼東西上。這是一次平穩的著陸,甚至帶著幾分洒脫和愜意。著陸之後他們繼續下降,不過剛才是「激流勇進」,而現在換成了「摩天輪」。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齊看著自己的腳下。
他們正並排坐在一架巨大的水車上。青銅水車,表面纏著一層厚實的、不知名的織物,每一塊接水的擋板都是一張舒服的座椅。他們沿著一條黑暗的通道下行,兩邊都是嘩嘩的水聲。
眼前終於出現了光,路明非和諾諾一起躍出。
「這算……誤闖民宅么?」路明非四下張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本以為自己應該看見一座恢宏浩瀚的宮殿,裡面應該有古希臘式的柱子,或者中國古風的盤龍大柱,此外是極高的穹頂,藻井裡肯定是青銅鑄造的龍頭什麼的,高聳的檯子,上面放著張王座,四面八方應該站滿了蛇臉人的雕像,如果再有什麼滿地流淌的水銀,銅鑄的山川,以滿滿幾十缸人魚油膏做燃料的長明燈,就更符合龍王該有的氣派了。
但現在他們站在了一間小屋裡,一棟青銅鑄造的、古老的民居,除了質地以外,跟他在歷史書插圖裡看到的中國古代民居沒有任何差別。
甚至還有窗戶,只不過窗外是漆黑的金屬牆壁。
照亮的是一盞小燈,青銅質地,造型是一個宮女跪坐在桌上,一手捧燈,一手的袖子攏在燈罩上方。
「長信宮燈!」路明非在歷史課上學過,這東西曾經在中山靖王劉勝的墓里出土。
「是一盞漢燈,完美的設計,油從下面進入,煙從袖子里流走,」諾諾圍著那盞燈觀察,「但是遠比長信宮燈的設計更強,它必然有個很大的燈油罐,有個設備從那裡抽油到這裡,上千年了都沒有抽干。」
「這就是龍王寢宮?」路明非嘟噥,「龍王同志生活很簡樸嘛,而且看起來也不是很大個兒。」
他放下心來,這裡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沒有龍,也沒有大隻的蛋,反而挺溫馨。
「下來時,通訊線被切斷了。」諾諾摸了摸還連在腰帶上的半根黑索,「不過不要緊,一會兒再用你的血打開入口,出去之後把線重新接一下就好了。」
「啊!」路明非想了起來,趕快把手指含進嘴裡。
「有那麼疼么?」諾諾瞥了他一眼,「只借了你一點點血。不過多虧帶著你,你這個血樣比『鑰匙』好,還會自己游泳。」
「不是疼,是消毒!」路明非含含糊糊地說,「那水裡爛過那麼多死人,不知道有多少細菌,唾沫可以消毒。」
「都死了幾千年了,這裡又是封閉的,什麼活的東西都沒有,就算以前有細菌,細菌也早死光了。」諾諾說,「而且明知道是泡了死人的水,你還含嘴裡?」
路明非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難受,連打了幾個嗝,急忙把手指又拿了出來,連吐了幾口唾沫,還是覺得滿嘴奇怪的味道。
諾諾不管他,摸著青銅牆壁,緩緩往裡走。這裡處在水的下方,封閉得又好,上千年過去了,一點灰塵都沒有。屋子裡的陳設異常簡潔,三間屋子裡兩間是卧房,床榻是藤製的,依然結實,牆上懸挂著的捲軸卻沒有那麼幸運,路明非手指掃過,絹片粉碎,一根光禿禿的木軸落在地上滾遠了,矮桌上還放著陶制的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支已經枯透的花,漆黑的莖像是鐵絲拉成的,兩襲衣袍掛在牆上,都是白色,乍一看像是一高一矮兩個人貼牆站著,堂屋裡,一疊泛黃的粗紙放在矮桌上,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辨,是端莊的漢隸,路明非掃了一眼,是不完整的一句話,「龍興十二年,卜,不詳……」
這間屋子讓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幾千年的時間在這裡是凝固的,這裡仍舊殘留著當初住在這裡的人的氣味。
諾諾異常地安靜,對每一件東西都格外留心,路明非不敢出聲打攪她,跟著她一路走,最後在小桌邊貼著諾諾坐下。
「你坐對面。」諾諾說。
「哦。」路明非只好挪到諾諾對面坐。
他看著諾諾,發覺諾諾目光迷離,漫無目標。
「沒事,別說話,我在想。」諾諾對他搖了搖手,目光依舊迷離。
小桌上除了那疊粗紙,還擺放著細瓷的杯盞壺碗。諾諾慢慢地伸出手,一手拎起了壺,一手拾起小盞,比了一個倒水的姿勢,壺裡是空的,沒有水流出來,但是諾諾做得非常逼真,目光落在盞口,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她真的看見盞中的水漸漸地滿了。然後她把小盞放在路明非面前,用一副姐姐的溫柔口吻說,「渴不渴?喝點水。」
「師姐你不要嚇我……你要發神經病也等我們回去先!」路明非很驚慌。
「你才發神經病,你們全家都發神經病!」諾諾瞪了他一眼,「叫你別說話!」
「哦。」路明非鬆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知道諾諾在幹什麼,不過那副兇巴巴的口氣讓他找回了幾分諾諾的感覺。
「你怎麼不說話?」諾諾的目光再次迷離。
路明非很想說師姐如果你想演話劇得等我們回去,那時候你想演什麼我陪你演什麼,你要演穆桂英我可以演楊宗保,你要演唐僧我可以演孫悟空,你要演豬八戒偷西瓜我可以扮小地保,不過這時候我們應該把炸彈一扔就撤!
「我有點累。」可是諾諾卻詭異,這句話脫口而出,像是一個剛回家的人。
他想到牆上的兩襲白袍,忽然明白諾諾在幹什麼了。這個屋子裡原來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諾諾正在模仿那兩個人坐在這裡說話的場面。
龍王諾頓,是兩個人!難怪他在學院解決掉那個龍類以後,又接了這個秘密任務,因為還有一個諾頓!
難道在很多年以前,在這個簡陋的「寢宮」里,兩個龍王諾頓就是這麼對坐著說話?
兩間卧室,兩襲白色的袍子,兩個人。一個人面前放著一疊紙在寫字,另一個人為他倒水,看著他。
諾諾輕輕地撫摸著小桌的邊緣,牆壁里發出咯咯的聲音,牆壁打開了,一個青銅人偶沿著滑軌移動出來在桌邊跪下,他手中托盤裡是乾癟得快要辨認不出的葡萄。
「這麼高科技?這龍王還是個技術宅!」路明非目瞪口呆。
諾諾伸手在銅盤裡輕輕一拈,把一串想象中青翠欲滴的葡萄遞到他的面前。
這幕戲到了這一步也不由得他不演下去了,路明非接過那串「葡萄」,低聲說,「謝謝。」
「哥哥。」似乎有聲音在背後響起。
路明非全身一凜,猛地扭頭。什麼也沒有,只是燈火微微顫抖了一下。
「兩個人,都是男孩……住在這裡,」諾諾輕聲說,「一個比另一個高……所以他穿的袍子更長。可能是兄弟,弟弟很安靜,行動不方便……哥哥就製作了東西來方便他,」諾諾閉上眼睛,想了很久,「他們每天有很多時間都在這間屋裡,弟弟寫字,哥哥坐在桌對面看著他……春天陽光會很好,因為窗戶向陽……冬天他們會點燃火盆,圍坐著取暖……哥哥很喜歡弟弟,但是也很嚴厲……很孤獨……日落的時候,很久不說話。」
諾諾慢慢地睜開眼睛,「這裡就是龍王諾頓的寢宮,我覺得是了。」
「你瞎猜的吧?」
「不,是側寫。一種犯罪心理學上常用的方法,通過收集證據,思考罪犯的心理,複製出罪犯的信息。這屋子裡殘留了很多信息,兩件掛在牆上一樣質地一樣剪裁的袍子、可操縱的機括、大疊的紙、矮桌……把自己代入這裡的主人去思考,慢慢地你就會覺得自己能明白他在想什麼。這就是『側寫』。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擅長側寫,沒有人教過我,但我很小的時候走進一間屋子,在屋子裡坐幾個小時,就能猜出這裡住著什麼樣的人。」諾諾說,「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么?」
路明非一愣,點點頭。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為什麼幫你?我其實很少管閑事的,愷撒都說我是個很冷的人。」
「嗯,好奇啊。」路明非承認。
「因為我看見你的第一眼,覺得你很熟悉。在我走出去前,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你哭鼻子,看了很久。我能想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那天你面試,但是你沒有好好穿衣服,頭也沒怎麼梳,說明你不特別在意那場面試;你屁股上有灰塵,說明你有坐在地下的習慣,要麼是街邊……要麼是……天台?」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確實是天台,面試的前一晚他在天台上坐了好幾個小時。
「你總低著頭,應該總是看屏幕,」諾諾微微閉上眼,「你用的是一台筆記本……你喜歡什麼人,但她不是你女朋友,這些能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我就知道你是個什麼人了。就像我現在能想到那兩個人住在這間屋子裡的情形,很溫馨的,很淡的,但是也很孤獨。」
「可你說什麼向陽,哪裡看得出向陽?」路明非覺得不可思議。
「這裡有陽光的味道。」諾諾輕聲說。
「反正把炸彈丟在這裡就沒錯了吧?」路明非說,「我們的氧氣不多了,瞎摸下去不是辦法。」
「嗯!」諾諾點頭,「就這麼辦!這裡是龍王以前的住處,他很看重這裡,沒準還回來過……」
「喂!不要嚇人!什麼回來過?一會兒上面下來一龍,我們怎麼辦?說哈嘍你好吃了么?」路明非趕快喝止這個糟糕的想法,「我們是來搞破壞的,那就快點動手!」
「說得對,我們是來搞破壞的。」
諾諾把隨身的黑色盒子放在矮桌上,打開盒蓋,裡面的東西看起來是一台19世紀的無線電設備,一個吹制的玻璃筒里是緩緩冒泡的紅色液體,各色導線接得亂七八糟。路明非覺得接出這個線路的傢伙《電氣原理》這門課鐵定掛科。
「別看不起眼,裝備部給的東西一般都很靠得住,只是有時候威力有點離譜。暫時沒發請示施耐德教授,不如設45分鐘?」諾諾擰動設備上的黃銅圓盤,一個紅色的小燈泡開始一下下閃爍。
「喂!要給人一點準備時間的好吧?你怎麼說按就按啊?」路明非蹦起來就往外跑。
「時間夠。通訊線被切斷了,但是還在外面,我們只要沿著線走就能出去。進來只花了15分鐘,加上上浮的10分鐘時間,我們回到船上還有20分鐘,足夠打一盤星際。」她經過那張放置小燈的桌子時,從后腰中抽出潛水刀,「切下來帶走,留個紀念吧。」
「你這是什麼惡趣味?無良遊客么?」路明非說。
「這裡就要消失了。這些生活過的痕迹,這間屋子,都會消失,殘留在這裡的味道都不存在了。這麼想就覺得應該留個紀念啊。」諾諾一手握住銅鑄宮女的身體,忽然愣住。
宮燈被她輕鬆地拿了起來,並非如設想的那樣和下面的桌子連為一體。
「怎麼了?」路明非問。
諾諾看著路明非,臉色古怪,「你動動腦子……」
「大腦還是小腦?」路明非說,「小腦我一直在動,這樣我能跑快點兒。」
「這東西只是盞普通的燈……」諾諾說。
「普通的燈怎麼了?」
「普通的燈能燒上千年么?誰……為它添的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