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蒲公英(1)
第76章蒲公英(1)
『他推開門,仰頭看著漫天的大雨,豎起衣領把腦袋遮住,拎著旅行箱一路狂奔出去。Panamera的車門彈開,他直衝到副駕駛座上,這才回頭。隔著雨幕,落地窗的另一面,空調的風把最後一批小傘吹散,陳雯雯站在飛散的蒲公英里,好像會隨著那些白色柔軟的小東西飛走。她望著這邊,在玻璃上呵氣,熏出一片小小的白霧,三筆畫了一張微笑的臉。』
「明非,你一個人在國外辛苦不辛苦?」陳雯雯輕聲問,並不看路明非,低頭看著自己的餐盤。
「還好還好,我有個同宿舍的師兄叫芬格爾,還有個老大愷撒,都很夠意思。」路明非的聲音在Aspasia餐館的每個角落裡迴響。
這棟建築在解放前是一個法國商人的洋房,Aspasia買下來之後重新裝修,保留了老舊的榆木地板,四面牆壁全部砸掉換成落地窗,屋子和屋子之間打通,樓板也都砸掉,抬頭就是挑高八米的穹頂,近一百年歷史的舊木樑上懸著一盞巨大的枝型吊燈。此刻吊燈是熄滅的,巨大的空間里亮著的只有路明非和陳雯雯桌上的燭台,也只有他們一桌客人。
愷撒老大,或者說Mint俱樂部,騷包地……包場了!
陳雯雯穿著那身路明非很熟悉的白裙,白色的蕾絲邊襪子,平底黑色皮鞋,燭光在她身上抹上淡淡的一層暖色。
路明非一身黑色正裝,佛羅倫薩風格的襯衣,還是珍珠貝的紐扣。這套行頭擱在寶馬車後座上,Mint俱樂部很人性化,按照愷撒·加圖索先生一貫的著裝風格安排了。
左手不遠處,豎插著一艘巨大的古船,船首直頂到屋頂。那是一艘明朝沉船,Aspasia打撈上來,別出心裁地用作酒櫃。
右邊是一扇巨大的窗,窗外是林陰路,林蔭路外是小河。雨嘩嘩地打在玻璃上。
路明非這輩子沒有這麼正兒八經地吃過飯,腰挺得筆直,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腰裡插了一根擀麵杖,雙肘懸空左叉右刀,切羊排的動作一板一眼。他這是擔心弄皺了衣服要他賠。沒有點菜的過程,忌口和愛吃的東西早有備案,侍者說接單之後,行政主廚親自出馬選定最好的幾樣食材,乳酪是在義大利某山洞裡發酵了五年的,羊排保證來自6個月大的義大利本地山羊,魚鮮取自日本橫濱,總之每道菜都很牛,路明非雖然聽不懂那些古怪的名字,但意思還是懂的。
每一道菜還搭配不同的酒,其實路明非對於這種酸澀的飲料興趣不大,但這不是丟臉的時候啊,不是跟芬格爾吃飯啊!每一口吃的喝的……那是菜么?那都是品位啊!路明非端著架子吃,充滿牛逼感。
「我開始以為你跟我開玩笑的。」陳雯雯抿了一口酒,「我在網上搜了這家餐館,他們在申報米其林三星,價格高得嚇人。」
路明非得瑟地點頭:「正宗的義大利菜,比較小眾,價格高點也正常。」
其實他對於義大利菜的了解僅限於披薩,但此刻男女對坐,燭光搖曳,竊竊私語,提什麼披薩?那東西本質上跟肉燒餅有什麼區別?當然得拿出點鵝肝、白松露、龍蝦、黑海魚子醬一類上得檯面的玩意兒來說。
「酒真好,」陳雯雯說,「明非你在美國學會喝紅酒了么?」
「哦……有的口感醇厚一些,有的果香味濃一些,多喝就喝出來了。」路明非舔了舔嘴唇,他們正在喝一瓶1997年產的瑪高。
他對酒的了解來自芬格爾,宵夜時芬格爾偶爾點一瓶紅酒開胃。但芬格爾每次點的都是酸得和老陳醋一拼的餐酒,在法國產地的地位好比中國鄉下供銷社論斤零打的散酒,至於什麼拉菲拉圖,什麼瑪高,波爾多五大名庄的酒,芬格爾看都不看,喝不起。
「沒見過你穿西裝,還挺合身的。」陳雯雯看了路明非一眼。
路明非不由自主地腰桿又硬起幾分。其實他在文學社畢業聚會上穿過那身韓版小西裝,幫趙孟華扮演那個小寫「i」,陳雯雯忘了。當然那身和這身沒法比,這身是愷撒的標準,諾諾說愷撒對衣服挑剔到爆,不穿任何品牌的成衣,總在一家小裁縫店定做,那家店保留著凱撒從五歲到十八歲各個年齡段的身材紙模,想定衣服只要打個電話,堪稱加圖索家御用織造府。
「早知道是這種場合我該穿正式一點的。」陳雯雯又說。
「這樣很好啊。」路明非大著膽子,自上而下、從發梢到腳尖打量陳雯雯,心裡愜意。
怎能不好呢?他記憶里,陳雯雯永遠都穿著這件白得近乎透明的裙子,坐在陽光里的長椅上看書。似乎沒了這條裙子,陳雯雯就不是陳雯雯了。
高中三年裡,他即使湊得離陳雯雯很近很近,也覺得自己是在遠眺她。她身邊總有各種各樣的男生在轉,把她圍了起來,那些男生都比他路明非出色,讓他自慚形穢,擠不進去。如今還是這身白裙,陳雯雯肌膚上流淌著一層溫暖的光,距離他只有五十……也許四十厘米,他抬頭就能觸到那雙溫婉的眼睛,聞見她頭髮上溫和的香味,可以隨便觀察肆無忌憚,好像以前生物課上做解剖,老師要求他們一毫米一毫米地觀察小青蛙……而以前圍繞著陳雯雯的那些人在哪兒呢?哈!沒有一個能擋在他倆中間,今晚這Aspasia……爺包場了!
音樂聲若有若無,路明非蠢蠢欲動。
「這首歌不錯。」路明非開始在藝術上裝大尾巴狼。
「是Dalida的《IfoundmyloveinPortofino》,你也喜歡啊!」陳雯雯驚喜得眼睛發亮。「路明非……你變啦。」
路明非一愣,不由得低頭,從純銀勺子里看自己的臉。變了么?拽起來了?不再是那個灰頭土臉的小屁孩了?也會吃著義大利菜欣賞Dalida的歌了?
終於等到這偉大的一日,王八翻身了!
以前路明非最煩班裡那些有錢的主兒,炫耀暑假全家出國度假,家裡新買了什麼房子,不經意地把身上的名牌Logo亮出來,下雨天里鑽進自家的好車,揮手跟屋檐下苦逼地等雨停的同學說再見……多庸俗啊!可偏偏女生們不矜持,總被這樣的少爺范兒唬得一愣一愣的,個個星星眼。不過有朝一日輪到自己得瑟,忽然發現原來這麼愜意,簡直飄飄欲仙吶!
路明非趴在桌上,這樣距離陳雯雯的臉更近一點,蠢蠢欲動得即將飛起。
楚子航伸出顫抖的手,關閉了Panamera的引擎。車燈隨之熄滅,車庫裡一片黑暗。
他無聲地大口呼吸,積攢體力,直到覺得重新能動了,才打開車頂閱讀燈,摘下墨鏡,重新換上黑色的隱形眼鏡。他下車,剝下聯邦快遞的制服,換上網球衣,在胸口抹了點灰塵,滿頭冷汗,頭髮濕透,這點不必偽裝。對著鏡子看,他確實像是從網球場回來,很累。
他穿越草坪時,隱藏式噴水管從地下升起,旋轉著把水噴在他身上。水灑在身上的冷意讓他覺得虛弱,眼前一陣陣模糊,剩下的體力不多了,大概還能支撐著走上幾百米,要慎用。最好爸爸媽媽都別在家,這樣就不會在客廳里被攔下來說話。
楚子航小心地推開門,愣了一下。媽媽蜷縮在沙發里,睡著了。通常這個時候她都在外面泡吧,跟那幫阿姨喝著威士忌或者白蘭地大聲說笑。今天不知怎麼例外了。
睡相真是難看。這女人一睡著就很不講究,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滾,豪邁地露著整條大腿不說,絲綢睡裙上還滿是皺褶,倒像是張抹布。她懷裡抱著薄毯,像是小孩睡覺喜歡抱個娃娃。空調吹著冷風,溫度還是楚子航臨走前設的,可那是陽光熾烈的上午,現在是暴雨忽降的晚上。面對這樣的老媽,楚子航不知道該給以什麼表情。從沙發邊走過時他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隨手扯了扯毯子,把老媽蓋好,轉身上樓,直接進了衛生間。
把門插上,檢查了一遍鎖,確認不會有人忽然闖進來,楚子航無聲地低喘著靠在門上,一手捂緊腰間,一手把球衣扒了下來。球衣浸透了冷汗,就在從車庫走到家裡這區區幾十米間,右下腹上壓著一層層的紙巾,下面的傷口已經有點結痂了,可一動又裂開,小股鮮血沿著身體流淌。他從吊櫃里拿出醫藥箱,在裡面找到了破傷風的疫苗、碘酒和繃帶。
把被血浸透的紙巾層層揭開后,露出了簡單包紮的傷口,包紮方式粗放得會讓人覺得驚悚。楚子航用的是透明膠帶,就是用來封紙板箱的透明膠帶,上面居然印著企業商標。一時間他只能找到透明膠帶,於是就像封個破紙箱那樣把自己封起來,只要血不流出來,不讓校工部的人看到就好。
楚子航咬著牙撕掉膠帶,血汩汩地涌了出來,他用衛生紙把血吸掉,同時捏到了傷口裡的東西。
一塊尖銳的碎玻璃,大約有一寸長,全部沒進去了。懸橋下墜的瞬間,他的腹部撞在了碎裂的玻璃幕牆上。因為及時爆血,龍族血統控制下的身體變得格外強悍,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令他感覺不到疼痛。但爆血的效果結束后,疼痛報復似的加倍強烈。畢竟他還只是人類的身體。
即使隔著衛生紙觸碰那塊玻璃也痛得他抽搐。碎玻璃像是長在他的身體里了,是他的一塊骨骼,拔掉它就像是拔掉自己的一根骨頭。他把毛巾卷咬在嘴裡,深呼吸幾次,猛地發力……細小的血滴濺了半面鏡子。
瞬間的劇痛讓他近乎脫力,眼前一片漆黑,半分鐘后,視覺才慢慢恢復。他看了一眼沾著血污的碎玻璃,把它輕輕放在洗手池的檯子上。
用衛生紙吸血之後,他把一次性注射器插進上臂三角肌,注入破傷風疫苗,然後用酒精棉球直接擦拭傷口,雖然這無異於在傷口上再割一刀,但家用醫藥箱里沒什麼比酒精更好的消毒液了。染紅了所有的酒精棉球后,傷口不再出血。他把雲南白藥軟膏抹在一塊紗布上,按在傷口上,以繃帶在腰間一圈圈纏好。他換上一件白襯衫,把下擺扎進牛仔褲里,這樣繃帶完全被遮住了。
他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看起來沒什麼異樣,只是臉上少了點血色。
他把染色的棉球紙巾、注射器、碎玻璃全部收入網球包里,把地下的血跡擦乾淨,最後檢查了洗手間的每個角落,確認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不會留下任何痕迹,在這個屋子裡生活的楚子航是另外一個人,跟卡塞爾學院沒有關係,是個好學生,聽話、喜歡打籃球、喜歡看書、無不良嗜好、更無暴力傾向、連喜歡的偶像都是「優質偶像」王力宏。有時候楚子航自己都覺得那樣一個人蒼白得就像紙人,可爹媽為擁有這樣紙人似的「優質後代」而感到自豪。
如果他們看見這些沾血的東西,大概就不會自豪了,會覺得自己養了一個怪物。
沒人喜歡怪物,楚子航並不怪他們,因此他扮出蒼白好看的一面來。楚子航希望爹娘開心點兒,至於他們眼裡的自己是真是假,並不重要。
卧室里始終有一隻收拾好的行李箱和一個裝手提電腦的提包,任何時候都可以出發。楚子航檢查護照的有效期,提起行李下樓。
媽媽還睡在沙發里,緊緊地抱著毯子。
楚子航拿過一個抱枕,使點勁抽出毯子,同時把抱枕遞到她懷裡。媽媽抱著抱枕繼續睡,微微打著鼻息。楚子航把毯子蓋在她身上,四角掖好,坐在旁邊默默地看她的臉。今天媽媽大概一天沒出去玩,也就沒化妝,這樣看起來顯得有些老,眼角有細微的皺紋。一個年輕時候太美的女人配上醉酒後的老態,會讓人覺得有點蒼涼。
要接受這樣一個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媽還真有點不容易,記憶中她對自己做過最靠譜的事就是把自己生下來。據「那個男人」說,那次她也想放棄,說生兒子會很痛吧,不如打掉算了。可惜她後悔時已經懷胎八月,醫生告誡她說此時打胎純屬自殺,楚子航才得了小命。從楚子航開始聽得懂人說話,女人就把他抱在懷裡念叨,媽媽生你下來可痛了,要趕快長大了照顧媽媽哦;媽媽上班可辛苦了,要趕快長大賺錢養媽媽哦;世界上壞人可多了,要趕快長大保護媽媽哦……媽媽可脆弱了媽媽可累了媽媽吃的苦可多了……因為媽媽那麼不容易,所以家長會媽媽沒來,春遊沒人給他準備午餐,下雨天沒人來接,發高燒的時候……媽媽倒是陪著他,只不過她對如何照顧發燒的小孩毫無經驗,所以既沒有喂葯也沒有喂水,而是摸著楚子航小小的額頭說,頭昏不?媽媽給子航唱首好聽的歌吧!
從來沒有人對楚子航許諾以保護,而他從小就覺得自己要照顧很多人。
雨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響,媽媽翻了個身,無意識地踹了踹楚子航,楚子航幫她把毯子重新蓋好。他估計自己走前沒機會告別了,老媽就是這樣沒心沒肝的,一睡就睡死,吵醒她她就會發脾氣。
家裡的僱工佟姨進來了,拿圍裙擦著手:「子航,你要出門啊?」她看見了楚子航的箱子。
「嗯,學校小學期提前開課,通知回去報到。」楚子航點點頭,「夜班飛機。」
「哎喲,怎麼不跟你爸媽說一聲呢?全家一起吃個飯,叫司機送你嘛。」
「昨天跟他們說了,『爸爸』今晚有應酬。」楚子航說。
「你『爸』今晚跟土地局的人吃飯。」佟姨說。她的意思是『爸爸』要見重要的客戶,迫不得已,所以才沒有回來送他。
「嗯,沒事。」楚子航說。
他並不懷疑,如果「爸爸」能騰出時間,一定會安排請他吃個飯的。爸爸在業務上那麼成功,就是方方面面都應酬得好。他應酬楚子航也應酬得很好,禮物禮數都不缺,叫人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但楚子航覺得自己不需要被應酬,所以故意在出發的前一天才說,那時「爸爸」和土地局的晚餐已經改不了時間了。
「以後別讓我媽在客廳里睡,會著涼。」楚子航說。
「不是不是,她剛睡,」佟姨趕緊說,「她剛才在廚房裡搗鼓著煮東西,讓我去超市買醋,我回來就看她睡下了。」
「煮東西?」楚子航愣了一下,真奇了怪了,「油瓶倒了都不扶」像是為老媽量身制定的俗語。
「糟!她不會用火,廚房裡別出事!」楚子航一驚。
兩個人匆匆忙忙地跑進廚房,劈面而來的是一股焦糊味。滿廚房都是煙,抽油煙機也沒開,再濃一些煙霧報警器都要響了。楚子航一把關了煤氣閥門,把全部窗戶打開,煙霧略微散去,佟姨從煤氣爐上端下一口燒得漆黑的鍋,這口鍋是德國進口的,不鏽鋼質,每天都被佟姨擦得可以當鏡子用。
「這什麼啊?」楚子航掩著鼻子。鍋里一片焦煳,全部炭化了,看不清煮的是什麼。
楚子航猜是安妮阿姨又帶老媽去上什麼「時尚廚房培訓班」了,引得她對廚藝躍躍欲試。那種班很好玩的,一群挎著LV、Chanel、Gucci的阿姨由大師範兒的廚子手把手教做菜,要麼是「椰子蛋白帝王蟹配婷巴克家族阿爾薩斯灰皮諾干白」,要麼是「虎掌菌青梅燒肉配吉歌濃酒庄皇家干紅」。老媽學完就回來給楚子航演練,楚子航每次面對骨瓷碟里的一堆面目模煳的物體,都會嘗一點然後建議說,媽你要不要也嘗嘗看?老媽嘗完就哭喪著臉說,上課時候我做的分明跟這不是一個東西!楚子航理解為什麼完全不是一個東西,上課時有人把原材料備好,有廚師站在背後實時指導,這麼做菜,就算是賣肉夾饃的陝北大爺也能做出地道的法國菜。
「洗不出來了,連鍋扔了吧。」楚子航說。
「我明白了,你媽在煮餃子!」佟姨一拍大腿。
楚子航一愣。餃子?是指義大利pasta么?「上湯松茸義大利pasta配雷司令白葡萄酒」?這道上次失敗了,之後老媽發誓再也不做了啊。
「上馬餃子下馬面,你媽是煮餃子給你吃。」佟姨說,「她是陝西人。」
楚子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裡面極深的地方有一小塊微微抽動了一下。廚房的中央島,不鏽鋼面板上散落著麵粉,橫著一根粗大的擀麵杖……難怪老媽指揮佟姨去買醋,原來是吃餃子啊,上馬餃子下馬面,出門總要吃碗餃子再走。這道菜時尚廚房的廚子不會教她,只能是姥姥傳的手藝,「芹菜豬肉餡手造餃子配2010年精選鎮江香醋」。
難怪她沒出去玩,還以為是因為下雨了,楚子航想。
他從鍋里撈了一片麵皮兒塞進嘴裡,味道真夠給力的,他鼻孔里一股焦味,好像給人當煙囪使過。
「吃不了了,還是倒掉吧。」楚子航說著,還是咽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