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7)
有教無類
【長安秋雨浥輕塵】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用這句七百年後唐代大詩人孟郊的詩來形容此刻劉秀等人的心情,最是恰當不過。
長安城內樓台高企,畫棟連綿。往來百姓衣著整齊,神態悠閑。東西兩市店鋪鱗次櫛比,貨物琳琅滿目。更有峨冠博帶的才子,跨馬狂歌而行。花枝招展的西域歌姬,倚樓輕揮紅袖。頓時有一種劫後餘生、從地獄一步踏上了天堂之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城內不能縱馬,結果讓陰固一家又跟了上來。陰盛那烏鴉一般的聒噪,也在大夥耳畔縈繞不散,「聖上在前朝就有聖人之稱,乃是當世第一大儒。應天命接受禪讓之後,更大力弘揚儒學,倡導以經治國,力求野無遺賢。並在太學之外,又興建明堂、辟雍兩處治學之所,廣納天下向學之士。還出巨資為遠道而來的學子,建造了館舍萬間,提供晨昏兩餐,定時發放衣物,讓他們安心學問,以期將來成為國之棟樑。所以才有了我等的造化,遠在新野,卻可到長安來聆聽大賢教誨!」
「陛下聖明!」不想將陰家得罪太狠,劉縯瞪了一眼自家弟弟,笑著朝皇宮方向拱手。劉秀四個敷衍地抱了抱拳,目光又轉向路邊的碧瓦飛檐。
馬三娘更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板著臉,蹙著眉,全身戒備。這一刻,長安城內的所有繁華和熱鬧,都與她好似沒有任何關係。彷彿隨時有人會衝過來將自己索拿下獄,嚴刑拷打之後亂刃分屍。
陰麗華心細,見這位在路上縱馬殺賊都眉頭不眨一下的「劉氏」三姐,忽然變成了一隻受驚的狸貓,就主動策馬湊上前,低聲跟她說話。很快,二人就湊成了一對,不再理劉秀等人,自顧自在一旁小聲嘰嘰喳喳。
大夥談談說說,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北孔廟附近。那陰家頗有財力,宅院就買在距離孔廟不到兩百步的位置。房屋建造得也極為講究,既不逾制,卻又處處透著奢華。讓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裡邊住的不是尋常人物。
早有管家帶著數十名奴僕等在門口,見眾人到來,急忙迎上前,「呼啦啦」跪了小半條街。劉秀等一眾少年,雖然算不得出身貧寒,卻也從沒見過如此陣仗,頓時驚得拉住了坐騎,不敢繼續策馬向前。而那陰固和陰盛父子,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立刻就像吃了半斗五行散般,滿面紅光地發出邀請:「伯升兄,偉卿兄,還有各位兄台,一路上承蒙照顧,陰某感激不盡!請先進來稍事休息,待陰某換過衣衫后,再帶著全家老少當面拜謝!」
「不敢,舉手之勞,子虛兄用不到客氣!」劉縯臉色微變,笑著拱手。
「天色不早了,我等也得去找地方安頓,就不打擾陰庶士了!」鄧晨乾脆搖了搖頭,直接拒絕。
其他同行的旅人,向來以劉縯和鄧晨兩個馬首是瞻。又看到陰家如此不作掩飾地露出了豪門氣派,即便先前打算跟他們父子多相往來的,此刻心中多了幾分隔閡,紛紛跟在劉縯身後,笑著拱手謝絕。
陰固一招得手,立刻又笑了笑,「既然如此,那陰某就不強行相邀了。大夥隨時可來,陰某屆時必奏樂相迎,盛宴以待!」
「一定,一定!」劉縯含笑答應,然後眾人拱手與陰氏一家作別。
陰麗華年紀小,心思單純。見劉秀等人連家門都不進就要走,本能地策馬追了上去。才追了不到十步,就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僕婦,衝上來拉住了馬韁繩,一個牽馬,一個抱腿,連聲責怪道:「小姐,到了自家門口,怎麼不先去給老太爺磕頭,反而要跟著外人一起走?這事情被老太爺知道,豈不會傷透了心。大老爺要你現在就回去。小姐,你別亂動,否則我們兩個不好向大老爺交代!」
陰麗華無奈,只好先進門去拜見自家祖父。臨轉過身前,卻又念念不忘向劉秀和馬三娘招手,「三哥,三姐,有空到我家中坐啊。我自己有個小院子,自己會烹茶,保管不會讓你們覺得掃興!」
「一定,一定!」劉秀聽她說得有趣,趕緊笑著回頭答允。
「等我安頓下來,便去找你!」馬三娘也笑著向陰麗華揮手,待轉過身,卻忽然冷了臉,沖著劉秀低聲奚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應得那麼滿!這陰家的大門,恐怕你今後連台階都邁不上。」
劉秀聽得心裡好生困惑,本能地就將目光轉向了自家哥哥。只見大哥劉縯搖著頭道:「三娘的話,有道理,但是只說對了一半兒。我等將來再去陰家,若是提著禮物,進門倒也不難。若是兩手空空,恐怕即便踏上了台階,也是門口等待通稟的結果,沒有任何機會邁過門檻。」
「怎麼能這樣?」劉秀越聽越糊塗。
「他在路上和城中跟咱們談笑晏晏,那是做給外人看的。」鄧晨苦笑著替劉縯解釋,「讓外人,特別是黃皇室主的人,看到他跟咱們同來同往,有始有終。但跟咱們關係走得太近了,他又怕惹得王家人生氣。所以表面功夫做足,然後偷偷安排人去通知家中早做準備,擺出豪門大戶架勢,讓咱們明白高攀不起。如此,里裡外外,他就都做圓潤了。」
「啊———」劉秀聽罷,忍不住嘆息出聲。這才明白,外邊的世界,比自己已經一再提高了警惕的,還要複雜十倍!
驚愕之餘,忍不住又回過頭,向陰家大宅怒目而視。卻看到陰麗華不知什麼時候擺脫了僕婦的羈絆,策馬追到了自己身後。此刻正仰著頭,看著自己和眾人,白生生的小臉兒凍僵在夜風中,上面滿是淚水。
忽然間,劉秀覺得心口悶悶地疼。「不關你的事情,醜奴兒!」他大聲安慰,「我大哥和姐夫是瞎猜的,不一定對。即便對,也不關你的事情!」
「對,也許是我們幾個多心了!你,你別哭。這不關你的事情!」馬三娘也不願意落井下石。
陰麗華既不替自家伯父辯解,也不掉頭離開,只是抬起手,迅速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強笑著問道:「三哥,三姐,等你們安頓好了之後,我、我還可以去找你們嗎?」朦朧的淚眼裡,充滿了期待。
「可以,當然可以!」劉秀哪有勇氣拒絕,立刻用力點頭。根本不去考慮對方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沒有家人陪伴的話,怎麼可能滿長安亂跑。
「安頓下來之後,歡迎你隨時過來!」馬三娘猶豫一下也笑著答應。
「那我回家去了,你們都多保重!」陰麗華艱難地朝所有人行了個禮,迅速掉轉了坐騎,逃命一般,奔向了陰家的大門口。
劉秀望著她失魂落魄的影子,好生難過。心裡就湧起了一種衝動,追上去,一道浪跡天涯。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又苦笑著連連搖頭。
正恍恍惚惚地走著,前面已經響起了姐夫鄧晨的聲音,「就這兒吧!一會就該宵禁了。大夥在這裡湊合一晚上,其他事情等天亮了再說!」
「好,這就好!」眾旅伴個個人困馬乏,立刻紛紛答應著跳下坐騎。早有一群熱情的店小二衝到,先給每個客人送上一塊熱乎的葛布巾子擦臉,又七手八腳將牲口牽到了後院,將行李幫忙抬進了大堂。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劉縯和鄧晨先將旅伴們分別送走;然後從行李中拿出乾淨衣衫,讓大夥換好,把幾個少年自頭到腳收拾了個乾淨整齊;最後才將馬匹寄存在客棧里,帶領眾人,徒步走向了太學。
他們兩個早年四處遊歷,曾經多次來過長安,所以對城內的街巷和建築,倒也不太陌生。不多時,已經來到了太學的大門口。正準備詢問到哪裡去投遞薦書和名帖,卻看到大門旁邊不遠處,有一道隊伍,沿著牆根,迤邐排出了二十幾丈長。隊伍中,每一名少年都雙手捧著一疊薄絹,踮起腳,不停地向前探頭探腦。
「老三,去看看大夥為何而排隊?」劉縯微微一愣。
「好!」劉秀點點頭,其餘三名少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也主動快步跟上。四人都長得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看就知道是前來入學的少年才俊。所以,正在排隊的同齡少年們,也不故意對他們隱瞞。
「排隊當然是投卷啊!你不知道要先投了自己所寫的文章,給老師們挑選點評,然後才會被老師們決定是否收入門下么?」
「雖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可是,誰不想挑一個好的師尊?」
「投卷好,比往年全靠父輩們的面子強多了!」
「我倒不指望拜在兩國師和四鴻儒門下,能有個秀才肯做授業恩師,就心滿意足!」
……
【明堂辟雍氣象新】
劉秀四人匆匆向指點迷津者道了謝,豁出錢財,買了上好的白絹和筆墨,將各自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謄寫了一份,在陽光下晒乾之後,再度折回太學排隊投卷。
如此來回多耽擱了些功夫,待輪到他們四個時,隊伍已經變得短了許多。那負責收卷的小吏核對完了薦書和路引之後,信手翻開四人的卷子,見上面的字個個寫得端端正正,遒勁有力,心裡就先叫了聲好。再看內容,竟不是少年人常見的傷春悲秋,多少涉及民間疾苦,忍不住又多看了數眼。
鄧晨在旁邊見狀,連忙將身體朝前探了探,借著少年們的胸口遮擋,將兩塊薄薄的銀餅壓在了卷子上,「舍弟四個乃是外鄉末進,初次來到長安,什麼都不懂。卷子上若有缺失之處,還請長者多多指點!」
「好說,好說,這四份卷子,不敢說一定都列在甲等,至少乙等裡頭往前頭數!」那小吏見鄧晨如此「懂事」,眼睛立刻笑成了一條縫。大袖一揮,如會「五鬼搬運」之術般,瞬間就將銀餅變沒了蹤影。「閱卷大概需要五天時間,待所有卷子排出了大致檔次,才會由國師和鴻儒複審,以確定最後的名次。你等如果想遠遠地瞻仰一下我朝國師風采,不妨五天後再來!」
「多謝長者指點,晚輩沒齒難忘!」鄧晨心領神會,又深深地給小吏行了個長揖,才拉著滿頭霧水的劉縯、劉秀等人,施施然離開。
到了僻靜處,大夥再也憋不住心中好奇,圍住鄧晨刨根究底。鄧晨先四下看了看,「這太學雖然是書香之地,其實也跟天底下其他衙門沒啥兩樣。我剛才偷偷觀察,好些人都在卷子下夾帶了禮物。所以乾脆下一記猛葯,別人給銅錢、絹布,咱們直接給銀餅。別讓你們四個,一進太學的門,就落在別人身後!」
「這———多謝姐夫!」劉秀向鄧晨拱手施禮,內心深處,卻覺得自家姐夫此舉未必真的有什麼效果。想那兩國師、四鴻儒和三十六秀才,俱是何等驚才絕艷人物?心中自然應該有一股浩然正氣在,怎麼可能為了些許賄賂,就連最基本的公平和公正都不顧,胡亂評判文章的優劣?更何況,收錢的都是底下的小吏,現在就忙著送束脩,未免太急。
鄧晨知道自家這個小舅子向來想法多,見他道謝時的敷衍模樣,頓時就猜到他心中不服。於是,又笑了笑,非常認真地解釋道:「自古以來,都是官做得越大,看上去越和藹可親。而越到底下的小吏,越是兇狠刁滑。此為何理?不過是官做得越大,你平素越見不到,所以給你個好臉色,對他來說又有何難?而底層小吏,卻是真正做事的,我想,既然世道如此,這太學雖然是清雅之地,未必能夠免俗。」
劉秀等人無言反駁,只能瞪圓了眼睛苦笑。
看到少年們滿臉單純模樣,鄧晨繼續低聲補充道:「這幾天,前後足足有三四千學子來太學投卷,如果一份份看,早把國師和鴻儒們給累死了。肯定是先由小吏篩選一遍,選出比較出色的幾十份,然後再交給國師和鴻儒們評定名次,優中選優!所以小吏這關,尤為重要。否則你文章寫得再好,送不到國師、鴻儒和秀才們面前,他們怎麼可能慧眼識珠?!」
「哦!」劉秀四人終於恍然大悟,齊齊欽佩地點頭。
馬三娘卻氣得連連撇嘴,冷笑道:「連太學裡頭,都需要花錢買路。將來到了官場上,還不是一個比一個撈得狠?!我看,這種書,不讀也罷!免得學問沒做好,一個個全都黑了良心。」
「不讀書,我們將來出路在哪?總不能都去打家劫舍?」鄧奉聽得不順耳,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大聲反問。
「你?」馬三娘被他戳中了心中痛處,頓時眼睛里就見了淚光。朱祐見了,少不得又要幫她去向鄧奉「討還公道」。幾個少年人走一路吵鬧一路,倒也省得寂寞。待回到客棧之時,已經又和好如初。
接下來四天,劉縯和鄧晨,一邊替少年們置辦各種生活所需,一邊帶著大夥遊覽長安城內外的風光名勝,日子幾乎是一晃而過。到了第五天,又起了個大早,將全身上下收拾乾淨,迫不及待地朝著太學趕去。
早有另外一些消息靈通的學子,在當初投卷的房子前等待。大伙兒彼此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地繼續對著屋門發獃。
大約等到上午巳時前後,太學正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緊跟著,有一輛四匹栗色駿馬所拉的高車,沿著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徐徐而入,直奔院子深處一座看上去甚為巍峨的殿堂。護送馬車的隨從自外邊拉開車廂,鋪好腳踏,將一個峨冠博帶、仙風道骨的長者攙扶了下來。
那長者雙腳落地之後,立刻甩了下衣袖,轉身沖著跟隨過來的眾學子微笑點頭,嘴裡發出一聲低低的「唔」,倒背著手,緩緩踏上了殿堂的台階。五縷長髯,被秋風一吹,飄飄蕩蕩,不惹纖塵。
【書山有路狗當道】
「他一定是嘉新公。你們看這輛馬車,絕對是駟駕,非公侯不得乘坐!」
「當然是嘉新公他老人家!」立刻有人不屑地撇嘴,「這還用你說,兩師四儒裡頭,只有他老人家才封了公。」
原來剛才那位仙風道骨的長者,正是兩國師之一,嘉新公劉歆。無論學問還是做人的本事,在當朝都數一數二。早年間,為了避大漢哀帝的名諱,特地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劉秀。如今大新朝取代大漢已有多時,他卻依舊沒有改回原名。當朝皇帝王莽知道后,非但沒怪他心懷前朝,反而親口贊其「忠直」,將他的封爵一路高升,最終位列大新朝四公之一。
「也不知道今年嘉新公他老人家,肯收幾個弟子?要是能聆聽他的教誨,哪怕天天用戒尺打我的手心,我都甘之如飴!」驚嘆之餘,有學子做起了白日夢。
「想得美,沈定,就你那兩筆臭字,嘉新公看一眼就得熏暈過去。」
「嘉興公收徒,看的是學問和人品,又不是看字!」……
「呔!你這白首窮經的腐儒,休要信口雌黃!若《說命》為偽,《尚書》當中,還有幾字為真?總不能我等治學一輩子,用的卻是一部假書!」
眾學子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議論打鬧,卻見殿堂的大門被人用腳奮力踹開,剛剛進去沒多久的嘉新公劉秀,鐵青著臉匆匆而出。五縷長髯卷了兩縷,另外三縷扛在了肩膀上,也顧不得去撣,很顯然被氣得不輕。
而緊跟在他身後,則是一名五十歲上下、頭髮斑白、面帶愁苦的老學究,一邊追,一邊義正詞嚴地補充:「子駿,我輩治學,去偽存真乃為第一要務。豈能因為怕損了《尚書》的完整,就拿偽作來濫竽充數。那非但有愧於先賢,而且終將誤人子弟。到頭來,世人都以偽為真,真正的古聖遺篇,反倒被當成偽書了!」
「那也不能隨便拿幾份舊竹簡來,就號稱真書!」嘉新公大聲駁斥。
「孤證為偽,群證可論。況且我手裡這些,乃是從先秦墓葬中所出,裡邊的禮器,皆有年代可考!」頭髮斑白的老學究,顯然是個認死理的。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讓。將台階下的學子們,聽了個目瞪口呆。原來,國師也有跟人吵架的時候,並且風度全無,就差沒有捋胳膊,挽袖子,互相飽以老拳。
「你休要強詞奪理,劉某今日被你突然襲擊,無力駁斥你的歪理邪說。且回去找足了證據,再讓你知道今日之言,如何大錯特錯!」忽然意識到門外還有一大堆學子看著,嘉新公不想再繼續爭論下去,徑直上了馬車。
「這人是誰啊,居然把嘉新公給氣跑了!」劉秀看得好生有趣,輕輕拉了拉距離最近的學子,低聲請教。
「許夫子唄,四鴻儒之首!除了他,誰敢如此對待嘉新公?!」
「哦!」劉秀一邊輕輕點頭,一邊偷眼打量許夫子。不料想,許夫子的目光剛好朝他這邊掃了過來,與他的目光恰恰對了個正著!劉秀覺得自己的心臟墜了一下,頭皮緊跟著一麻,趕緊將目光側開去。
「哼!」那許夫子在人群里找不到對手,餘興難盡,冷哼了一聲,仰起頭,大步走回了屋子。
大堂前再無名師可供仰視,眾學子又等了一會兒,便三三兩兩回到了太學門口當初大夥投帖的屋子前,繼續等待放榜。
直到臨近傍晚,才有七八個小吏,捧著數塊巨大的紅色絹布姍姍來遲。隨便用了些糨糊,將寫有學子名姓的絹布朝屋子外的牆壁上一貼,就宣告完事。
「走,看看我們拜在了哪位夫子門下!」劉秀和一眾學子們沒有工夫去計較小吏的態度,紛紛叫喊著圍攏到紅色絹布前,尋找自己的名字。
不多時,朱祐第一個跳了起來,「找到了,我的名字在甲榜第十二位,追隨劉龔,啊,是劉夫子,主修《周禮》。」
四周圍頓時響起了一片祝賀之聲。
「我排在甲榜二十三位,恩師竟然是陰方。主修《春秋》!」嚴光也很快找到了自己名字,興奮得大喊大叫。
劉龔和陰方位列於四鴻儒,教出來的弟子日後出路雖然未必及得上兩國師,卻也是前途一片光明。
鄧奉的排名稍稍靠後,列在了甲榜的最末。所以找起來多少花費了一些時間,老師也不再是四鴻儒之一,而是一名姓周的秀才。即便如此,依舊讓周圍許多連乙榜都沒挨上的學子們,羨慕得眼睛發紅。
找完了自己的名字之後,朱祐、嚴光和鄧奉三個,就開始在榜上尋找劉秀兩個字。以他們四個人平日的切磋結果,劉秀的水平即便比不上朱祐,至少跟嚴光能保持齊平,絕不在鄧奉之下。誰料,從甲榜的榜首,一直找到了丁榜最末,卻始終不見任何一個「秀」字!
眼看著天色漸黑,眾學子或興高采烈,或垂頭喪氣,但都已經有了師門,唯獨自己一個人被遺漏在外,劉秀心裡著了急,來到一名前來發榜的小吏身前,先行了個禮,然後低聲請教:「敢問長者,所有學子的名字都在榜上么?怎麼晚輩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有這事兒?」小吏被問得微微一愣,「你叫什麼名字,可在卷子上寫過什麼違禁之詞?」
「沒有!」劉秀猶豫了一下,用力搖頭,「晚輩姓劉,單名一個秀字。晚輩可對天發誓,絕不敢信筆胡寫!」
「那就怪了。照理,既然有了地方上的薦書,就已經被太學錄取。充其量,授業恩師名氣差一些而已!」小吏眉頭緊鎖,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旁邊另外一名小吏忽然回過頭,厲聲問道:「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劉秀,見過長者!」劉秀有求於人,不能計較態度。
「我記得你的名字!」小吏側了側身子,面沉似水,「不用再找了,你被黜落了,回家去吧!明年改了名字之後,再想辦法重頭來過!」
「啊———」彷彿晴天里打了個霹靂,劉秀被驚得身體僵直,目瞪口呆!
【施教無類鼠封門】
「敢問長者,劉秀他犯了什麼錯,為何要單獨將他黜落?」
「你們有什麼資格向我問理由。小小年紀,管那麼多閑事做什麼?莫非你們三個也不想入學了?還不速速退下!」那小吏脾氣甚大。
「你……」鄧奉、嚴光、朱祐畢竟年齡還小,也都知道求學機會來之不易,紅著臉,敢怒不敢言。
馬三娘卻不管那麼多,彎腰從地下抄起一塊秤砣大的石頭,直奔小吏的面門拍了過去,「惡賊,敢壞劉三的前程,找死!」
好在劉縯反應足夠快,衝過來託了一下她的手腕,那小吏才沒有被石頭開了瓢。但其頭頂兩尺高的磚牆,卻被石頭砸出了一個三寸深的大坑,碎磚屑夾雜著火星四下飛濺,轉眼間就將他頭頂的儒冠染成了灰綠色。
「殺人啦,殺人啦!」那小吏嚇得雙手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慘叫連連。周圍的其他小吏見狀,立刻一擁而上,將劉氏兄弟、馬三娘和鄧奉等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又一名士吏30帶著三十餘名當值的巡街兵士拎著刀矛趕到,在不遠處迅速結成一個方陣,朝著圈子內的劉縯等人虎視眈眈。
「小妹一時情急,差點出手傷到長者,死罪,死罪!」劉縯雖然心裡跟馬三娘一樣怒火萬丈,畢竟年齡長了幾歲,知道今日之事絕非武力所能解決,趕緊躬身下去,沖著正在慘叫的小吏行禮謝罪。
「我家小妹性子野,剛才一時情急,想嚇唬長者一下。死罪,死罪!」鄧晨也緊跟著躬身下去,將一個裝滿銅錢的荷包,遞到了小吏手裡,「這點錢,您老拿去買杯水酒壓驚。還請念在舍妹年幼無知的份上,別跟她一般見識。三妹,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過來給長者賠罪?」
馬三娘心裡豈會服氣?然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卻不好讓劉秀的姐夫下不了台。於是乎,委委屈屈地上前一步,沖著小吏斂衽為禮,「長者在上,民女剛才一時情急,還請長者不要跟民女計較!事實上,民女也沒想這就砸死您老,否則,這麼近的距離,絕對不可能失了準頭!」
「你……」那小吏被嚇得又打了個哆嗦,一隻手死死抓住鄧晨所給的荷包,另外一隻手捂著腦袋站起身,掉頭就朝人群外走,「老子不跟你們一般見識!這都是上頭的決定,你們把氣發在老子身上算什麼本事?哼,一群粗痞,還想學別人沐猴而冠,真是不看看自己什麼模樣?!」
「長者慢走!」鄧晨手疾眼快,閃身擋住又要發作的三娘,沖著小吏的背影深深俯首。
「多謝長者寬宏大量!」劉縯也強壓怒火,躬身相送。唯恐小吏繼續拿頭頂上的磚屑做文章,讓劉秀被太學黜落的事情,徹底失去了轉圜餘地。
眾太學小吏,原本就有些心虛。見事主都選擇拿著賠償走人了,自然也不願意再蹚這份渾水。一個個朝著劉縯兄弟幾個撇撇嘴,相繼離開。
聽到動靜趕來彈壓的官兵們,卻不敢怠慢,依舊刀出鞘,箭上弦,嚴陣以待。直到劉縯兄弟幾個拉著劉秀,一道耷拉著腦袋出了太學大門,才悄悄鬆了一口氣,在當值士吏的帶領下收隊離開。
那萬人敵劉縯,先花費了不菲的錢財替自家弟弟弄到了入學薦書,又千辛萬苦將劉秀等人送到長安,豈肯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看著劉秀被太學除名?一邊放慢腳步,一邊偷偷回頭,待看到巡邏的兵士們已經走遠,立刻停住腳步,低聲說道:「老三,你先不要難過。待我和你姐夫去打聽清楚,太學到底為何要把你除名,然後再想辦法。咱們劉家三代沒出過匪類,相信老天爺不會讓好人沒了活路!」
「三弟,聽你哥的。此事從頭到尾透著古怪,應該有解決辦法!」唯恐劉秀想不開,鄧晨也停住腳步,手按劉秀的肩膀安慰。
此刻的劉秀,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驟然挨了當頭大棒,哪裡還有什麼准主意?「行,我聽大哥和姐夫的。也別太為難了,反正,鄧奉他們三個已經入了學,將來有他們三個在,我入不入學其實都一樣!」
「你能夠看得開就好!」鄧晨見劉秀小小年紀如此懂事,心中一酸。
「放心,凡事有哥在!」劉縯又朝著劉秀的肩膀上按了按,轉過身,與鄧晨大步流星再度殺回學校。
這回,兄弟倆多了個心眼兒,沒專門去找人爭執。而是等在張貼紅榜的屋子附近,悄悄地查看動靜。不多時,果然看到一名小吏帶著兩個隨從,信步從裡邊走出。兄弟兩個立刻湊上去,深深地行了個禮,滿臉堆笑地問,「在下新野劉縯(鄧晨),有一事不明,想向長者當面求教!」
「你們?」恰巧這名小吏,就是最初收劉秀等人卷子的那位,心裡對他們的銀餅子印象頗深。見二人突然從陰影里冒了出來,被嚇了一哆嗦,皺著眉頭呵斥,「你們兩個,送完了子弟入學,不馬上回家,還賴在這裡做什麼?小心被巡街的兵士當作無賴子抓去修河堤,死了變成孤魂野鬼!」
「長者有所不知,並非故意逗留不去,而是舍弟入學之事,忽然遇到了一些麻煩。舍弟劉秀,自幼讀書用功……」見對方是熟悉面孔,劉縯趕緊又行了個禮,將劉秀被太學除名的事情,從頭到尾以最簡單的話語說清楚。
「這、這是上頭的決定,我哪敢隨便打聽!」小吏聞聽,頓時臉色大變,擺擺手,轉身就走。
劉縯和鄧晨兩個,哪裡肯放,齊齊追了上去,一人拉住小吏的衣袖躬身苦求,另外一人趕緊又從口袋裡掏出原本預備用於回鄉路上的部分盤纏,偷偷塞進了小吏衣袖當中。
那小吏是個收禮的行家,僅憑著溫度、形狀和重量,就知道今天自己所得不菲。於是乎,迅速朝周圍看了看,壓低了嗓子提醒,「你們兩個當兄長的,也真是糊塗!劉秀這個名字,豈是隨便取的?嘉新公他老人家乃太學祭酒31,名姓裡帶一個秀字。你弟弟居然敢跟他同名同姓!沒等入學,就不把祭酒放在眼裡,對師禮輕視如斯,哪個博士敢收你入門?」
「這……」劉縯和鄧晨兩個,只知道要避皇帝的諱,哪裡想到,連太學祭酒的諱,都冒犯不得。又是驚愕,又是後悔,額頭上冷汗滾滾而下。
「回去改了名字,明年再來就讀吧!」那小吏丟下一句話匆匆轉身。
光是今年給劉秀和朱祐兩個買薦書的花銷,就讓劉縯跟族中長輩們差點吵翻。如果今年的錢財打了水漂,明年族裡豈肯再做第二次投入?況且那南陽令尹衙門,又不是劉家所開,入學的薦書怎麼可能說拿就拿?
想到這兒,劉縯和鄧晨兩個,雙雙擋住小吏的去路,不停地打躬作揖說好話,請對方幫忙看看是否還有轉圜餘地。那小吏見二人實在模樣可憐,壓低聲音迅速點撥,「避諱這事兒,說輕也輕,說重也重。你們哥倆與其跟我在這裡糾纏,不如趕緊想辦法託人向祭酒去討個情面。如果祭酒他老人家自己都不在乎,別人怎麼可能再拿令弟的名字做文章?!」
「啊!多謝長者!」劉縯和鄧晨都是老江湖了,立刻就從小吏的話語里,聽出了雙重含義,趕緊雙雙躬身施禮。
「唉,趕緊去想辦法吧,趁著太學沒正式開學,最後名單還沒報到皇上面前。否則,你們做什麼都晚了!某是看在令弟文章頗佳,讀書不易的份上,才多幾句嘴。爾等切莫再胡攪蠻纏下去,徒耗時間!」
劉縯和鄧晨相視苦笑,終於明白,所謂冒犯了太學祭酒嘉新公的名諱,不過是個借口而已。中間肯定有人故意壞劉秀的前程。
【霾霧豈能遮旭日】
正如常言所說,錢到用時方恨少,官大一級壓死人。此時此刻,終於得知事實真相的劉縯和鄧晨,除了哀嘆命運對自家弟弟不公之外,竟做不了任何事情!雙雙垂頭喪氣走出了太學,正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劉秀,耳畔卻忽然聽到了一聲尖酸刻薄的公鴨嗓兒:「哎吆,有人自不量力想附庸風雅,卻被太學掃地出門嘍!就是不知道此番回鄉下去之後,是繼續扶犁耕田呢,還是殺豬屠狗?」
抬頭看去,不是當日灞橋之上被馬三娘用刀身輕輕拍昏過去的那位王家二十三郎,又是何人?只見此子,邁著四方步,在五六名身強力壯的家丁衛護下,堵在了必經之路上,一雙洗不幹凈的三角眼裡,充滿了身為「上位者」的傲慢。
「你好生卑鄙!」一眾少年何等聰明,立刻就猜到劉秀今天被太學黜落,一定是王二十三郎在背後搗鬼。
「卑鄙?你們幾個敢說預先連太學祭酒的名姓都沒打聽過?既然知道嘉新公的名諱,還覥著臉叫劉秀?!既然他心裡頭連一點兒尊師重道的概念都沒有,豈不是活該被掃地出門?」
這番歪理邪說雖然胡攪蠻纏,卻並非一點譜兒都不佔!竟然把劉秀等人都給問住了,只能氣紅了臉,指責王二十三郎欺人太甚。
「呵呵,欺人太甚?小爺我今天就欺負你們了,你們能怎麼著?」王二十三郎撇著嘴,滿臉洋洋得意,「有本事再去我姑母面前告我的狀啊?知道我姑母住在哪兒嗎?我叔祖父心疼她自小沒了丈夫,一直把她養在皇宮裡頭,地位與其他未出嫁的公主等同!」
眾少年聞聽,愈發怒不可遏。其中脾氣最爆的馬三娘和鄧奉乾脆直接掄起了拳頭,準備讓王二十三郎知道知道什麼叫國士之怒。
誰料那王二十三郎前幾天在灞橋上吃了一次大虧之後,早已學了乖。察覺馬三娘眼神不對,果斷將身體一縮,快速藏在了自己的家丁背後,「動手啊!當街毆打皇族,看誰還能救得了你們!」
「呔!爾等休得對小公爺無禮!」六名家丁拉出了一個偃月狀臨戰陣形。
為了表示對師長的敬意,眾人最近幾天出門時根本沒有佩劍,立刻就處在了下風。
「大哥,姐夫,你倆照顧他們四個就行,不用管我!我今天拼著千刀萬剮,也要拉姓王的蟊賊陪葬!」馬三娘紅著眼睛大喊一句,繞過劉縯和鄧晨,直撲被家丁團團護在核心處的王二十三郎。
她一個妙齡少女,即便武藝再高,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也不可能突破六名持劍家丁的防線去殺掉後面的人。然而,王二十三郎心中卻仍有餘悸未散,聽她喊得兇狠,竟然顧不上想就本能大聲叫道:「攔、攔住她!別、別讓她過來。救命啊,有人刺殺皇族了!」
「三娘住手!」劉縯和鄧晨哪敢真的讓馬三娘去拚命?果斷各自拉住了馬三娘的一隻胳膊,「這裡是長安,誰都得講王法!」
「走吧,算了,好鞋不踩臭狗屎!」劉秀低聲提醒,「此刻就算打死他,也於事無補。犯不著為了替我出氣,把大夥的前程和性命全都搭上。」
「也罷!就放過他這一回!」劉縯愣了愣,忽然想起即便劉秀被掃地出門,鄧奉、朱祐和嚴光三個,卻仍要在太學里苦熬數年時光才能出人頭地,嘆了口氣,斷然轉身。
鄧晨和三個少年,心裡都知道好歹。聽劉秀說得理智,頓時鼻子都隱隱發酸。咬著牙壓下了心頭怒火,準備先回到客棧之後再一起想辦法。
唯獨馬三娘,自小被其哥哥馬武帶在身後於刀叢中快意縱橫,直來直去慣了,心中忍不下隔夜仇。臨被鄧晨強拉著轉身之前,忽然又扭過頭斷喝:「姓王的,你聽好了!我不姓劉,無父無母,跟他們幾個也都不是一家。要是劉秀最後入不了學,我一定要割了你的腦袋!哪怕最後被你們王家千刀萬剮,也是一條命換你一條命,看誰吃虧!」
「哇……」小公爺王二十三郎長這麼大,幾曾受過如此威脅?當即嚇得嘴巴一歪,放聲嚎啕。
「孬種!」馬三娘不屑地吐了一口吐沫,被鄧晨和劉縯硬生生拖走。
當她的身影漸漸去遠,腳步聲徹底微不可聞。先前正在哭號的王二十三郎,猛地一個高跳起來,指著劉縯等人的背影大聲咆哮,「反了,全都反了。逆賊,此仇不報,我就不姓王!去找我堂叔王濟調兵,把那女的給我抓來。我王固今晚要讓她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還沒等他們挪動腳步,一卷竹簡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混賬,一群混賬東西。聖上苦心孤詣,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古制教化萬民,以求三代之治重現。爾等卻在長安城內倒行逆施?!」老學究手持書簡,將眾家丁連同被他們所保護的王固,一道打得抱頭鼠竄,「搬兵,我叫你再去搬兵。等會兒老朽親自去五威中城將軍面前問問,是誰給了他膽子,不去彈壓匪類,反而為虎作倀?!」
「行了,許老怪,再打下去,當心皇上顏面不好看!」老學究身邊,還有一個頭頂青冠、鳳目蠶眉的中年儒士,笑呵呵走上前,低聲勸解。
「皇上要知道有人仗著是他的血脈至親,在長安城內橫行不法,更是饒不了他們!」此人正是上午把嘉新公劉秀氣得拂袖而去的許夫子。單名一個「商」字,表字子威。曾經官拜中大夫,跟王莽同殿稱臣,彼此之間詩賦唱和,相交甚厚。王莽登基之後,知道他學問功底頗深,特地把他請到了太學指點學子。
然而許子威跟王莽雖然私交不錯,對其哄騙無知小兒禪讓帝位之舉,卻不甚贊同。所以在太學里只教幾天書,便告辭回了老家。誰料造化弄人,他的小女兒卻在八歲那年不幸夭折。巨大的打擊之下,許子威性情大變,看哪個都不順眼,跟誰一言不合都敢開罵。地方官員不敢治他的「妄議」之罪,只敢不斷地寫奏摺向皇帝訴苦。王莽也不願意許子威這麼大一個賢才流失於野,損害自己的聖名。乾脆把事情交代給了太學副祭酒,國師揚雄,勒令三個月之內必須將許子威請回。
國師揚雄被逼無奈,靈機一動,借著周易解命的由頭,「算」出許子威與他的小女兒塵緣未了。而重續父女之緣的地域,卻應在京畿四周。結果,那許子威明知道揚雄可能是在撒謊,卻不敢放棄最後的希望,竟日夜兼程趕回了長安。然後就一頭扎進了太學內,一邊教書育人,一邊靜等女兒「重生」。他如此不把朝廷和太學當一回事,太學的祭酒嘉新公劉秀當然看他不會順眼。二人非但在學術上撕扯,在俗務上也每每對著干。害得副祭酒揚雄終日替二人做和事佬,被折騰得苦不堪言。
被這樣一個蠻橫、固執、瘋癲且跟自家叔祖父相交莫逆的「怪老頭」掄著書簡砸,王固哪裡有膽子還擊?哭喊著哀求了幾聲,趁著許老怪不注意,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跑。
「好了,正主兒都跑了,你打底下的家丁有什麼用?」跟許子威同行的青冠儒士,笑著又勸了一句,望著落荒而逃的王固連連搖頭。
這種人,居然也身負皇家血脈。真是龍生百子,子子不同。不過那個名叫劉秀的學子卻非常有趣,分明年紀輕輕,卻已經懂得了制怒。為了保住三個好友的前程,竟然硬生生壓下了心頭仇恨。
這樣的年輕人,如今世間可不多見。若是能收到門下親手教導一番,恐怕將來的成就不亞於范蠡和張良。只可恨那豎儒王修,居然為了小孩子們之間的胡鬧,就豁出去臉皮下令,剝奪了此子的入學資格。還假裝是在替嘉新公劉秀打抱不平,宣稱維護師道尊嚴!
正笑呵呵地想著,許老怪已經打出了一身大汗,悻然停手。一邊彎著腰喘粗氣,一邊大聲數落,「揚子云,你休要在一旁看老夫的笑話。剛才若不是你心血來潮,非要拉著老夫出門透氣,老夫怎麼可能看到這等無聊的事情?還有,王修那豎儒,今天分明是假公濟私。你身為副祭酒,難道就真的不聞不問,由著他胡作非為,把乾淨的讀書之地,弄得烏煙瘴氣?」
「呵呵,天機不可泄漏!」國師揚雄詭異一笑,手捋鬍鬚,搖頭晃腦。
「你!」許子威被他故弄玄虛的模樣,氣得火冒三丈,立刻手舉書簡,作勢欲撲。那國師揚雄身手何等敏捷,一個斜向滑步躲開去,又在五尺之外站定,笑著反問,「既然是無聊之事,你為何要管?並且出手那麼重!頭幾下,都砸在了無賴小兒的臉上!常言道,打人不打臉……」
「老夫就是打了他的侄孫,他又能怎地?」許子威受不得激,立刻大聲怒吼。然而,吼過之後,全身的力氣卻又一泄而盡,雙目含淚,用力搖頭,「子云,我看到了,我今天上午就看到了,他身邊那個女娃兒……三娘已經過世整整七年了,如果三娘還活著,恰恰,恰恰跟她一樣大……」話說到一半,緩緩蹲了下去,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焚盡虛妄始見真】
「誰?你說的可是劉秀身邊的那個女娃?」揚雄被許子威通紅的眼睛嚇了一哆嗦,本能地開口追問。
「不是她還能有誰?你看她跟三娘多像!還有她的名字,恰恰也是三娘。我聽那個大個子喊了她不止一次!」許子威語無倫次。
「我,實不相瞞,我真的沒看出來……」揚雄哭笑不得。
「她就是三娘,你再仔細想想。三娘小時候跟我一起到你府上做客,你抱過她,你抱過她!」許子威大急,一把揪住揚雄的脖領子,連聲提醒。
見許子威一副隨時準備跟自己拚命模樣,揚雄無奈,「好好,我想,我想,小時候我的確抱過令愛,還記得她當時的模樣。可女大十八變……」
「萬變不離其宗!」許子威另外一隻手捏成拳頭,在身邊用力揮舞。
今天跟在劉秀身側那個壞脾氣女娃,眉眼之間,竟和六歲時的許家三娘,隱約有四分相似。四分相似不算太多,卻足以讓一個思念亡女成魔的父親,徹底失去理智!聰明博學的揚雄,心中確定,此三娘並非彼三娘!然而,他卻絲毫鼓不起揭開真相的勇氣。
那最後一份重逢的期盼,正是支撐老朋友許子威不淪為瘋子的唯一寄託。如果自己將這份寄託也狠心抹除,揚雄清楚地知道,接下來等待著老朋友許子威的,將會是什麼結果!
「你想起來了嗎?她是不是三娘?是不是三娘!」許子威追問。
「這……」揚雄同樣不敢冒「指鹿為馬」的風險,「我、我不確定啊。是有幾分相似,但當初你帶著令愛去我家拜年時,她才六歲。而白天掄石頭砸人的女娃,卻已經及笄!」
為了一點點把許子威從誤會中拉出,他故意將「掄石頭砸人」的畫面大聲強調。本以為藉此可讓好朋友察覺到,今日三娘和昔日許家三娘兩人在性格上的天壤之別。
當即,許老怪就跳了起來,瞪圓眼睛大喝:「廢話,都七八年過去了,三娘能不長大么?至於拿石頭砸人,這才是我許某人的女兒,跟我一樣嫉惡如仇!可惜沒有砸中!否則,出了事情,老夫正好可以替她收拾殘局,再找機會父女相認!」許子威忽然又嘆了口氣,滿臉遺憾。
「現在你也可以啊,她身邊那個姓劉的小子今天被王修給除了名,你只要出手幫忙,她定然對你感激不盡!」實在無法跟上一個瘋子的思路,揚雄只能順著對方的想法出主意。
「要去你去,你是副祭酒,許某不敢越俎代庖!」許子威卻豎起眼睛,「況且進了太學又如何?到最後,還不是為了自己升官發財,就變成殘民自肥的混賬王八蛋?!」
這一棒子,攻擊範圍可太廣了,揚雄身為副祭酒,本能地皺了下眉頭,就想開口反駁。誰料,還沒等他組織好自己的說辭,卻又看到許子威那張滿是滄桑的臉上,露出了如假包換的舐犢之情。「子云老兄,你幫我出個主意。我如何才能接近三娘,讓她慢慢認出我來,不至於把我當成一個不知廉恥的老色鬼!你學識淵博,又素通權謀機變。你教教我,我下輩子變成牛馬來報答你!」
「我說子威兄,你再著急,也得先確定她到底是不是你女兒吧?!」揚雄被逼得實在沒了辦法,只好婉轉地將話挑明。
許子威非但絲毫沒有理解他的本意,反而猛地拍了下自家腦袋,「對啊,你說得對,子云,你精通易經,當年就算出我們父女定然能在京畿重逢。快,你趕緊再算一算,她到底是不是三娘轉世還魂!」
揚雄又一次被許老怪的怪誕想法,驚得矯舌不下。「子威兄不要逼我。在下對《周易》的理解,也是皮毛。絕對不能以盲導盲!」
「子云兄是嫌我平素對你多有不敬,故而不肯出手相幫?!」許子威的臉色頓時一黯,「我向你叩頭謝罪。子云兄在上,請念在許某思女成疾的份上,不要跟小弟一般計較!」說罷,雙膝一屈就要跪倒磕頭。
揚雄跟他相交多年,豈敢受他如此大禮?立刻彎下腰去,雙手用力攙扶,「子威兄,切莫如此,我算,我算就是!」
「多謝楊兄!」許子威含著淚俯身。
「也罷,你且隨我來,咱們去鳳巢,藉助地勢勾動天機!」揚雄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那鳳巢山,乃是當年太學擴建之時,挖出來的泥土堆積而成。原本只是個高大的黃土堆,上面生滿了各種雜草,只待施工結束移出長安城外。然而,就在太學即將落成之際,卻有工匠報告說,於半夜裡,看到一雙鳳凰翩翩舞于山上,且歌且鳴。新朝皇帝王莽聞之大喜,認為這是天降祥瑞,非但厚賜了「鳳凰舞於太學」的唯一目睹者,並且將黃土堆以鳳巢為名。
不多時,二人來到鳳巢之頂。藉助傍晚的霞光,以石塊、泥巴以及梧桐樹枝等各類物品,開始推算兩個三娘之間的關係。
那揚雄在最初之時,態度還有些敷衍,權當是在幫老朋友開解心結。然而算著算著,他卻臉色大變,雙眉緊鎖,額頭見汗,雙目深邃如淵。
許子威見狀,知道推算到了關鍵時候,本能地退開數步,雙拳緊握,雙膝微曲,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就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就在他即將因為呼吸不暢而暈倒的時候,揚雄迅速抬頭看了他一眼,「子威,你家三娘當年可曾取名,是就叫三娘,還是有別的稱呼?」
「啊?取了,更正式的名字,叫作小鳳兒。」聽揚雄問得鄭重,許子威不敢怠慢,先做了個揖,然後彎著腰大聲回應。
話音剛落,二人頭頂的晴空當中,就炸響了一聲,「轟隆!」
緊跟著,地動山搖!二人猝不及防,被震得雙雙跌倒於地。猛抬頭,恰看見西方的晚霞,像烈火般翻滾了起來。
有一隻巨大的火焰鳳凰,在落日之側,徐徐張開了翅膀。
「三娘,三娘,果然是你,為父終於把你給等回來了!」許子威身子一歪,癱坐於地,放聲嚎啕。
再看揚雄,比他受到的驚嚇更大。竟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將推測之物划拉得一片大亂。隨即,抬頭拱手,對空而拜,「蒼天在上,無知小子擅自測算天機,死罪,死罪。請念在小子是不忍看老友傷心欲死,饒恕小子這一回。小子發誓,此生再也不敢隨意替人起卦。如有下次必不得善終!」
說來也怪,那火鳳展翅的奇景出現得突然,結束得也極快。就在揚雄話音剛剛落下的剎那,整個西方的天空,也跟著恢復如初。
揚雄見了,心中更是忐忑。雙手從地上拉起哭成淚人的許子威,低聲懇求,「子威兄,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不可再大肆宣揚。否則,你還不如直接一刀砍了楊某的腦袋!」
「我懂,子云兄,救命之恩尚未報答,許某豈能故意害你性命?!」
也不怪二人裝神弄鬼,若是他們兩個再晚出生一千餘年,自然就會知道,晴天響雷是冷空氣與熱空氣急劇對流所產生的正常反應。而晚霞不過是反射了一部分日光的雲氣而已,根本不可能著火,也不可能從裡邊誕生出鳳凰。然而,在他們所生存的年代,鬼神和各類靈異之說卻大行其道。一部《周易》,更是被視為溝通天地的無上寶典。連英明無比的大漢文皇帝,半夜召見大名士賈誼之時,都「不問蒼生問鬼神」,更何況普通人?
於是乎,今日三娘乃為許家三娘轉世涅槃而來,在揚雄和許老怪二人心中,便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實。至於揚雄先前所說的假話卻變成了真實的原因,無他,一語成讖而已!二人一個思女成魔,一個驚魂難定,雙雙站在鳳巢山上發了一會兒呆,便互相攙扶著走下了山,少不得又一起商量,該怎麼在不泄漏今晚推算之秘的情況下,讓「三娘」與許老怪這個父親相認。
「這樣吧,我看令愛與那劉家兄弟關係頗近。咱們不妨送那姓劉的小子一個人情,廢了王修的亂命,讓他順利入學。然後再一點點接近他們,讓三娘想起她自己到底是誰?」揚雄小心翼翼地說道。
許子威心裡頭恨不得現在就將「三娘」接回家,卻也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否則,一旦讓「三娘」心裡生出誤會,恐怕就要弄巧成拙。猶豫再三,輕輕點頭,「也好。只是不能將人情送得太便宜了,讓那姓劉的小子覺得我們就該幫他。」
「那是自然,先讓他急上幾天!反正最後的名單,還得老夫與嘉新公一道用了印,才能報到聖上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