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二百零一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第三部一戰銷魂

第一章公孫太夫人

01

「你要我回去,我就跟你回去。你至少也應該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要喝酒,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頓。」

「好,我請你喝酒。」鐵銀衣說,「我一定讓你痛痛快快地喝一頓。」

02

高地,高地上一片平闊。秋風吹過,不見落葉,因為這一塊原野上連一棵樹木都沒有。

可是一夜之間,這地方忽然變了。忽然有二十餘頂戴著金色流蘇的帳篷搭起,圍繞著一頂用一千一百二十八張小牛皮縫成的巨大帳篷。

這是早上的事。

前一天才來過的牧人,早上到了這裡都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到了中午,人們更吃驚了,更沒法子相信自己的眼睛。

草地上忽然鋪起了紅氈,精緻的木器、桌椅、床帳,一車一車地運來,分配到不同的帳篷里。

主篷里的餐桌上已經陳設好純金和純銀的酒具。

然後來的是七八輛寬闊的大車,從車上走下來的是一些肚子已經微微突起的中年人,氣派好像都很大,可是臉上卻彷彿戴著一層永遠都洗不掉的油膩。

很少有人認得他們,只聽見遠處有人在吆喝。

「天香樓的陳大師傅,鹿鳴春的王大師傅,心園春的杜大師傅,玉樓春的胡大師傅,狀元樓的李大師傅,奎元館的林大師傅,都到了。」

黃昏前後,又來了一批人。來的是一輛輛軟馬香車,從車上走下來的是一些被侍兒、丫環、艷女、俊童圍繞著的絕色美人,每一個都有她們特殊的風采和風格,和她們獨特的吸引力。

她們被分配到不同的帳篷里去。

最後到達的當然是鐵銀衣和李壞。

03

李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帳篷里已經亮起了輝煌燦爛如白晝的燈火。

李壞眯起了眼,眯著眼笑了。

「別人都說鐵大總管向來手筆之大,天下無雙。那倒是真的一點都不假。」

「我答應你要痛痛快快地請你喝一頓,要請就要請得像個樣子。」

「看這個樣子,今天晚上我好像非醉不可。」

「那麼你就醉吧!」鐵銀衣說,「我們不是朋友,可是今天晚上我可以陪你醉一場。」

「我們為什麼不是朋友?」李壞問。

鐵銀衣看著他,眼中的表情又變得非常沉重嚴肅。

「一定要記住,你是李家的二少爺,以你現在的身份和地位,天下已經沒有一個人配做你的朋友。」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接著說:「你更要記住,喝完了今天晚上這頓酒之後,你大概也沒有什麼機會再像這樣子喝酒了。」

「為什麼?」

「因為現在你已是天下無雙的飛刀傳人。」鐵銀衣的神色更沉重。「要做這種人就一定要付出非常痛苦的代價。」

「那麼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人?」

「因為你天生就是這種人,你根本就別無選擇的餘地。」

「難道我就不能活得比較快樂點?」

「你不能。」

李壞又笑了:「我不信,我就偏要想法子試一試。」

04

不管最後酒醒會多麼消沉頹廢情緒低落,在喝酒的時候總是快樂的,尤其是在琥珀樽前美人肩上。

所以李壞喝酒。

鐵銀衣也喝,喝得居然不比李壞少。

這個在二十年前就已經縱橫天下,殺人如麻,臉上從來沒有露出過絲毫情感的老人,心裡難道也有什麼解不開的結?一定要用酒才能解得開?

酒已將醉,夜已深。

在夜色最黑最深最暗處,忽然傳出一陣奇異而詭秘的聲音,就好像蚊蟲飛鳴時那種聲音一樣,又輕又尖又細,可是從那麼遠那麼遠的地方傳來,聽起來還是非常清楚,就像是近在身邊一樣。

鐵銀衣那兩道宛如用銀絲編織起來的濃眉,忽然皺了皺。

李壞立刻問他。

「什麼事?」

「沒事,喝酒。」

這一大觴酒剛從咽喉里喝下去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從帳篷外走了進來。

一個非常奇怪的人,用一種非常奇怪的姿態和步伐走了進來。

這個人就好像一面跳舞一面走進來的一樣。

05

這個人的腰就像是蛇一樣,甚至比蛇更靈動柔軟,更善於轉折扭曲。隨隨便便地就可以從一個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角度扭轉過來,忽然間又從一個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向扭轉出去。扭轉的姿勢又怪異又詭秘又優美,而且帶著種極原始的誘惑。

這個人的皮膚就像是緞子一樣,卻沒有緞子那種刺眼的光澤。

它的光澤柔美而溫和,可是也同樣帶著種原始的誘惑力。

這個人的腿筆直而修長,在肌肉的躍動中,又帶著種野性的彈力和韻律。

一種可以讓每個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韻律。

就隨著這種韻律,這個人用那種不可思議的姿態走進了這個帳篷。

大家的心跳都加快了,呼吸卻似已將停止,就連李壞都不例外。

後來每當他在酒後碰到一個好友的時候,他都會對這個人讚美不已。

「那個人真是個絕世無雙的美人,我保證你看見他也會心動的。」李壞說,「我保證只要還是個男人的男人看見他都會心動的。」

「你呢?你的心有沒有動?」

「我沒有。」

「難道你不是男人?」

「我當然是個男人,而且是個標準的男人。」

「那麼你的心為什麼沒有動?」

「因為那個人也是個男人。」

於是聽的人大家都絕倒。

06

這個遠比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都有魅力的男人,扭舞著走到鐵銀衣和李壞面前,先給了李壞一個簡直可以把人都迷死的媚眼,然後就用一雙十指尖尖,如春筍的玉手把一個織錦緞的盒子放在他們的桌子上。

然後他又給了李壞一個媚眼,當然也沒有忘記給鐵銀衣一個。

他的腰肢一直不停地在扭舞。

他的腰真軟。

李壞居然覺得自己的嘴有點發乾。

鐵銀衣卻只是冷冷地看著,神色連動都沒有動。

這個人用最嫵媚的態度對他嫣然一笑,旋風般的一輪轉舞,人已在帳篷外。

他的笑,他的舞,已足以使在座的名妓、美人失去顏色,只有鐵銀衣仍然聲色不變。

「你真行。」李壞說,「看見了這樣的女人,居然能無動於衷。」

「他如果是女人,我一定會把他留下來的,只可惜他不是。」

「他不是女人?」

「他根本就不是人,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他是什麼?」

「他只不過是個人妖。」鐵銀衣說,「昆州六妖中的一妖。」

李壞不笨。

「我明白了,只不過還是有點不懂,這個人妖來找你幹什麼?」

「你為什麼不先看看這個盒子里有什麼?」

打開盒子,李壞愣住。無論誰打開這個盒子都會愣住。

在這個鋪滿了紅緞的盒子里裝著的,赫然只不過是一顆豆子,一顆小小的豆子。

一顆豆子有什麼稀奇?

一顆豆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為什麼要一個那麼怪異的人用那麼怪異的方法送到這裡來?

李壞想不到,所以才愣住。

「你鄭重其事要我看的就是這樣東西?」李壞問鐵銀衣。

「是的。」

「這樣東西看起來好像只不過是一顆豆子而已。」

「是的。」鐵銀衣的表情仍然很凝重,「這樣東西看起來本來就只不過是一顆豆子而已。」

「一顆豆子有什麼了不起?」

「一顆豆子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鐵銀衣說,「如果它真的是一顆豆子,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

「難道這顆豆子並不是一顆真正的豆子?」

「它不是。」

「那麼它是什麼?它不是豆子是什麼?它是個什麼玩意兒?」

鐵銀衣的神色更凝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它絕不是什麼玩意兒。」

「它不好玩?」

「絕不好玩,如果有人要把它當作一個好玩的玩意兒,必將在俄頃間死於一步間。」

李壞又愣住了。

李壞絕不是一個常常會被別人一句話說得愣住的人,可是現在鐵銀衣說的話他卻完全不懂。

「它是一種符咒,一種可以在頃刻之間致人於死的符咒。」

「我想起來了。」李壞叫了起來,「這一定就是紫藤花下的豆子。」

「是的。」

「聽說紫藤花如果把這種豆子送到一個人那裡去,不管那個人是誰,只要看見這顆豆子,就等於已經是個死人了。」

「是的,」鐵銀衣道,「所以我才說這顆豆子是一種致命的符咒。」

「接到這種豆子的人真的全都死了?真的沒有一個人能例外?」

「沒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聽說她是個女人,什麼樣的女人有這麼厲害?」

鐵銀衣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還年輕,有些事你還不懂,可是你一定要記住,這個世界上厲害的女人遠比你想象中的多得多。」

李壞忽然也不說話了。

因為他忽然想起了月神,又想起了可可。

——她們算不算是厲害的女人?

李壞不願意再想這件事,也不願意再想這個問題,他只問鐵銀衣。

「你見過紫藤花沒有?」

「沒有。」

李壞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臉上又露出了那種他特有,也不知道是可惡還是可愛的笑容。

「那麼這顆豆子就一定不是送給你的。」李壞說,「所以它就算真的是一種致命的符咒,也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鐵銀衣盯著他看了很久,冷酷的眼睛里彷彿露出了一點溫暖之意,可是聲音卻更冷酷了。

「難道你認為這顆豆子是給你的?難道你要把這件事承擔下來?」

李壞默認。

鐵銀衣冷笑:「喜歡逞英雄的年輕人,我看多了。不怕死的年輕人,我也看得不少。只可惜這顆豆子你是搶不走的。」

「我真的搶不走?」李壞問。

鐵銀衣還沒有開口,李壞已經閃電般出手,從那個織錦緞的盒子里,把那個致命的豆子搶了過來。豆子從他掌心裏面一下子彈起,彈入他的嘴,一下子就被他吞進了肚子。就好像一個半醉的酒鬼在吃花生米一樣。然後又笑嘻嘻地問鐵銀衣:

「現在是我搶不走你的豆子,還是你搶不走我的豆子?」

鐵銀衣變色。

因為這句話剛說完,李壞臉上那種頑童般的笑容就已凍結,忽然間就變得說不出的詭異可怖,就好像是一個被凍死的人一樣。

如果你沒有看見過被凍死的人,你絕對想象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子。

鐵銀衣的瞳孔在收縮,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

如果你沒有看到鐵銀衣現在的表情,你也絕對想象不到這樣一個如此冷靜冷酷冷漠的人,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時候那種蚊鳴般奇異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聽起來雖然還是很清楚,可是仍然彷彿在很遠的地方。

其實呢?其實已經不遠。

07

這種聲音居然是從一把胡琴的琴弦上發出來的。

蚊子當然不會拉胡琴,只有人才會拉胡琴。

一個豐滿高大艷麗、服飾華貴,雖然已經徐娘半老可是她的風韻仍然可以讓大多數男人心跳的女人,扶著一個憔悴枯瘦矮小、衣衫襤褸滿頭白髮蒼蒼的老人,忽然出現在帳篷里。

他們明明是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攙扶著走進來的。

可是別人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帳篷里了。

老人的手裡在拉著胡琴。

一把破舊的胡琴,弓弦上的馬尾已發黑,琴弦有的也已經斷了,發出來的聲音就好像蚊鳴般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煩厭躁悶。

老人的臉已經完全乾癟,一雙老眼深深地陷入眼眶裡,連一點光采都沒有,原來竟是個瞎子。

他們進來之後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門邊的一個角落裡。既不像要來乞討,也不像是個賣唱的歌者。

可是每個人都沒法子不注意到他們,因為這兩個人太不相配了。

更令人驚奇的是,胡琴雖然就近在面前,可是如蚊鳴的琴聲仍然像是從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只有一個人不注意他們,連看都沒有看過他們一眼,就好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

這個人就是鐵銀衣。

這時候李壞不但臉上的笑容凍結僵硬,全身都好像已凍結僵硬。

事實上,任何人都應該能夠看得出,就算他現在還沒死,距離死也已不遠了。

奇怪的是,鐵銀衣現在反而變得一點都不擔心,好像李壞的死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又好像他自己也有某種神秘的符咒,可以確保李壞絕不會死的。

08

蚊鳴的胡琴聲已經聽不見了。

帳篷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節奏強烈明快而奇妙的樂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樂器吹奏出來的。

剛才那個腰肢像蛇一般柔軟扭動的人,又跳著那種同樣怪異的舞步走了進來。

不同的是,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這次來的有七個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和他同樣怪異妖媚,隨著樂聲,跳著各式各樣怪異妖媚的舞步,穿著各式各樣怪異妖媚的舞裝,把自己大部分胴體都暴露在舞衫外,看起來甚至比那些由波斯奴隸販子從中東那一帶買去的舞娘更大膽。

這些人當然也全都是男的。

樂聲中帶著種極狂野性的挑逗,他們舞得更野。

這種樂聲和這種舞使人雖然明明知道他們是男的,也不會覺得噁心。

就在這群狂野舞者的腰和腿扭動間,大家忽然發現他們之中另外還有一個人。

他們是極動的,這個人卻極靜。

他們的胴體大部分都是裸露著的,這個人卻穿著一件一直拖長到腳背的紫色金花斗篷,把全身上下都完全遮蓋,只露出了一張臉。

一張無論誰只要看過一眼,就永生再也不會忘記的臉。

因為這張臉實在丑得太可怕,可是臉上卻又偏偏帶著種無法形容的媚態,就好像隨時隨地都可以讓每一個男人都完全滿足的樣子。

有人說,丑的女人也有魅力的,有時候甚至比漂亮的女人更能令男人心動,因為她的風姿態度,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能挑逗起男人的慾望。

看到了這個女人,這句話就可以得到證實。聽到了她的聲音,更沒有人會對這句話懷疑。

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她對鐵銀衣笑了笑,就慢慢走到李壞面前,凝視著李壞,看了很久。

「這個人就是李壞?」她問鐵銀衣。

「他就是。」

「可是我倒覺得他一點都不壞。」

「哦?」

「他非但一點都不壞,而且還真是條好漢。像他這種男人連我都沒見過。」

「哦?」

「敢把我的豆子一口吞到肚子里的人,普天之下,他還是第一個。」

鐵銀衣故意用一種很冷淡的眼色看著這個女人,故意用一種很冷淡的聲音說:

「豆子好像本來就是給人吃的,普天之下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個豆子被人吃下肚子。」

「可是我的豆子不能吃。」

「為什麼?」

「因為無論誰吃下我的豆子都非死不可,在一個對時內就會化為膿血。」

鐵銀衣冷笑。

「你不信?」這個女人問他。

鐵銀衣還是在冷笑。

這種冷笑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說他把她說的話完全當作放屁。

這個女人也笑了,笑得更柔媚。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鐵銀衣冷冷地說,「你就是紫藤花。」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什麼還不相信我的話?」

「因為我也知道李壞絕不會死。」

「你錯了。」紫藤花柔聲道,「我可以保證無論誰吃下我的豆子都會死的,這位李壞先生也不能例外。」

「這位李壞先生就是能例外。」

他的聲音中充滿自信,無論誰都知道鐵銀衣絕不是一個愚蠢無知的人,他能說出這種話絕不是沒有理由的,所以紫藤花已經開始覺得有些奇怪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能例外?」

「因為公孫太夫人。」

公孫太夫人,聽起來最多也只不過是個老太婆的名字而已,最多也只不過是一個比別的老太婆有名一點,有錢一點,活得比較長一點的老太婆而已。

可是像紫藤花這樣殺人如斬草的角色,聽見這個名字,臉上的魅力好像也減少了幾分。

鐵銀衣還是用那種非常冷淡的聲音說:

「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公孫太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應該知道她做的是什麼事。」

紫藤花也故意用一種同樣冷淡的聲音說: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聽說她也只不過是個只要有人出錢就肯替人殺人的兇手而已,只不過價錢比較高一點而已。」

「只不過如此而已?」

「除此以外,難道這個人還有什麼不得了的地方?」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鐵銀衣說,「一百七十年來,江湖中最可怕的殺手,就是這位公孫太夫人。當今江湖中資格最老,身價最高的殺手,也就是這位公孫太夫人。」

「我好像聽說過還有一位月光如刀、刀如月光的月神。」紫藤花故意問,「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這麼樣一個人?」

「是的。」

「你見過她?」

「沒有。」鐵銀衣說,「她也像閣下和公孫太夫人一樣,都是很難見得到的人。」

紫藤花的媚笑如水:「可是你今天已經見到了我。」

鐵銀衣道:「那隻不過是因為你認為李壞已死,只要你和你的昆州六妖一到,我們這些看到過你的人,也都必死無救。」

紫藤花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真是個周到的人,替別人都能想得這麼周到。」

「幸好你不是我這種人。」鐵銀衣說,「有很多事你都沒有想到。」

「哦?」

「至少你沒有想到公孫太夫人今天也會來。」

「哦?」

「公孫太夫人也像月神和你一樣,都不是輕易肯出手的人,可是只要有人真能出得起你們的價錢,你們也答應出手,你們就必定會現身。」

鐵銀衣說:「只要你們一現身,就絕不會讓別人搶走你們的生意,你們兩位都同樣絕不會讓你們要殺的人死在別人手裡。」

紫藤花承認。

「這一點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本來根本用不著我多說的。」鐵銀衣說。

「那麼你現在為什麼要說?」

「因為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什麼問題?」

「一個人只能死一次,如果你們兩位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同時要殺一個人,那麼這個人應該死在誰的手裡?」

紫藤花無疑也覺得這個問題很有趣,所以想了很久之後才問鐵銀衣。

「你看呢?」

「我也沒有什麼很特別的看法,我只不過知道一件事實而已。」

「什麼事實?」

「公孫太夫人,自從第一次出手殺嶗山掌門一雁道長於渤海之濱后,至今已二十二年,根據武林中最有經驗、最有資格的幾位前輩的推測和判斷,她又曾出手過二十一次,平均每年一次,殺的都是當代武林中的頂尖人物。」

「這些老傢伙又是根據什麼來判斷的?」

「根據公孫太夫人出手殺人的方式和習慣。」

「他們判斷出什麼?」

「二十一年來,公孫太夫人出手殺人從未被人抓到過一點把柄,也從未發生過一點錯誤,當然更從未失手過一次。」

紫藤花又笑了。

「這個記錄其實我也聽人說過。」她問鐵銀衣,「我呢?」

「你殺的人當然比她多。」鐵銀衣說,「你從十三年前第一次刺殺楊飛環於馬嵬坡前,至今已經殺了六十九人,殺的也都是一流高手,也從未有一次失手。」

「那麼算起來我是不是比公孫太夫人要強一點?」紫藤花媚笑著問。

「這種演算法不對。」鐵銀衣說,「你比她要差一點,並且好像還不止差一點而已。」

「為什麼?」

「因為你在這七十次殺人的行動中,最少曾經出現過十三次錯誤,有的是時間上算得不準,有的是未能一擊致命,還有兩次是你自己也負了傷。」鐵銀衣冷冷地說,「這十三次的錯誤,每一次都可能會要你的命。」

他冷冷淡淡地看著紫藤花,冷冷淡淡地下了個結論:「所以你是絕對比不上公孫太夫人。」

紫藤花的笑好像已經笑得沒有那麼冶艷嫵媚了,她又問鐵銀衣。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今天公孫太夫人也到了這裡,也要殺我們這位李先生,那麼李先生就一定會死在她手裡?」

「我的意思大概就是這樣子。」鐵銀衣說。

「如果公孫太夫人不讓她要殺的人死在你手裡,那麼閣下大概就殺不死這個人。」

紫藤花又盯著李壞看了半天,臉上又漸漸露出那種令人無法抗拒的笑容。

「這一次你大概錯了,我們這位李先生現在好像已經是個死人了。」紫藤花說,「你自己也說過,一個人最多只能死一次。」

他說的不錯。

一個人絕對只能死一次,一個人如果已經死在你手裡,就絕對不可能再死在第二個人手裡。

這個不爭的事實,沒有人能否認。

第二章夜迷濛

01

蛇腰仍在不停扭動,樂聲仍在繼續。

狂暴喧鬧野性的樂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鼙鼓、馬蹄、殺伐、金鐵交鳴聲一樣,是天地間沒有任何聲音可以壓倒中止的。

可是現在樂聲忽然被壓倒了。

被一種像蚊鳴一樣的琴聲壓倒了。

如果你不曾在戰場上,你永遠無法了解這種感覺。

如果你曾經在戰場上,兩軍交陣,血流成渠,屍橫遍野。督帥後方的戰鼓雷鳴,你的戰友和你的仇敵就在你身前、身側刀劍互擊,頭斷骨折,血濺當地,慘叫之聲如裂帛。

可是這個時候如果有一隻蚊子在你的耳畔飛鳴,你聽到的最清楚的聲音是什麼?

一定是蚊子的聲音。

如果你曾經到過戰場,曾經經歷過那種情況,你才能了解這種感覺。

因為在這個帳篷里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都覺得耳畔只能聽得見那一絲絲一縷縷蚊鳴般的琴聲,別的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那個豐滿高大艷麗服飾華麗,雖然已經徐娘半老,可是風韻仍然可以讓大多數男人心跳的女人,就在這種不可思議的琴聲中,離開了她身邊那個拉胡琴的瞽目老者,用一種異常溫柔嫻靜的姿態,慢慢地從角落走了出來,走到鐵銀衣面前。

「謝謝你。」

她說:「謝謝,你對我們的誇讚,我們一定會永遠牢記在心。」

鐵銀衣站起來,態度嚴肅誠懇:「在下說的只不過是實情而已。」

「那麼我也可以向閣下保證,閣下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位可親又可敬的婦人也襝衽為禮,「我可以保證李壞先生在今晨日出之前絕不會死。」

現在夜已深,距離日出的時候已不遠,但是濃濃的夜色仍然籠罩著大地,要看見陽光穿破東方的黑暗,還要等一段時候。

這位文雅的婦人在帳篷里輝煌的燈火下,看來不但可親可敬,而且雍容華貴,沒有人會懷疑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我相信。」鐵銀衣說,「太夫人說的話,在下絕對相信。」

紫藤花好像忍不住要笑,卻又故意忍住笑,問鐵銀衣:

「這位女士真的就是公孫太夫人?」

「大概是真的。」

「可是她看起來實在不像,太夫人的年紀怎麼會這麼輕?」紫藤花說,「太夫人說出來的話,怎麼會這麼樣不負責任?」

文雅的夫人也媚笑著向她襝衽為禮。

「你說我年輕,我實在不敢當。你說我不負責任,我也承擔不起。」

「我的契約是要在日出時取他的性命,日出前他當然絕不會死。」公孫道,「就算他已經死了,我也會讓他再活回來一次,然後再死在我手裡。」

紫藤花輕輕地嘆了口氣,那六個蛇腰舞者,忽然間已圍繞在公孫四側。六個人的腰肢分別向六個不同的方向彎轉下去,六個人的手也在同時從十二個不同的方向,向公孫擊殺過來。

十二個方向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除了他們六個人之外,江湖中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從這種部位發出致命的殺手。

這位可敬的夫人,眼看就要在瞬息間變成一個可敬的死人了。

拉胡琴的老人還是在奏著他單調的琴聲,臉上依然無顏無色,彷彿真的什麼都看不見。

鐵銀衣也沒有插手,對這件事,他好像已置身事外。

六個奇麗詭異妖艷的人妖,十二隻銷魂奪命的妙手,十二招變幻無方的殺著。

慘呼聲卻只有一聲。

這一聲慘呼並不是一個人發出來的,而是六個人在同一剎那間同時發出來的。

昆州六妖慘呼著倒下去時,全身上下好像連一點傷痕都沒有,就好像是平白無故就倒了下去。

可是,忽然間,這六個人雙眉間的眉心之下,鼻樑之上,忽然間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見的鋼刀斬斷,裂開,裂成一條兩三分的血眼。

這隻血眼就好像是第三隻眼,把他們這些人的兩隻眼連結到一起。

忽然之間這六個人的臉上都變得沒有眼睛了,都變得只剩下了一條血溝。

他們的一雙眼和雙眼之間的鼻樑,已經被忽然湧出的鮮血匯成了一條血溝。

02

鐵銀衣臉上的顏色沒有變,紫藤花居然也沒有變。這個帳篷里根本沒有變色的人,因為半個時辰之前還沒有昏倒,還能夠逃跑的人都已經逃跑了。

就連一向以文靜、賢淑、優雅、明禮、明智聞名的九州名妓——宋優兒,逃走的時候都變得一點都不優雅、文靜。

她跑出去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就好像被屠夫在屁股上砍了一刀的野狗。

可親而可敬的公孫氏,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公孫太夫人,現在我真的佩服你。你這一招六殺,出於無形無影,我相信大概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我這六個小怪物是怎麼死在你手裡的。」

「不敢當。」

「讓人看不懂的招式,總是讓人不能不佩服的。」紫藤花說,「所以等太夫人魂歸九天之後,每年今天我一定以香花祭酒,來紀念太夫人的忌辰。」

「不敢當。」

公孫太夫人還是文文雅雅地說:「只可惜明年今日好像我還沒有死,就好像李壞先生還沒有死一樣。」

「你真的相信你還能救活他?」

「用不著我來救活他,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沒有人能救得活他。」

「那麼你難道認為他還沒有死?」

公孫太夫人又嘆了口氣。

「如果你認為李壞先生現在已經真的死了,那麼你就實在太不了解李先生這個人了。」

「哦?」

「如果李壞先生真的會死在你那麼樣一顆小小的豆子下,那麼李壞先生就不是李壞先生了。」

這時候,還留在帳篷里的人,忽然聽見有一個人笑出了聲音來。

紫藤花聽到這個人的笑聲,卻笑不出來了。

她永遠想不到這個人還會笑。

這個忽然笑出來的人,居然就是明明已經死了的李壞。

03

一個在一個時辰前忽然冰凍了死冷了的李壞,如今居然會笑了。居然還能站起來,居然還能走路。

這位李壞先生居然走到了紫藤花面前,居然對這個一心想要他在日出之前就死的女人,客客氣氣地微笑,恭恭敬敬地用兩隻手送上一樣東西,一樣小小的東西。

「這是你的豆子。」李壞說,「我還給你。」

「謝謝你。」紫藤花也露出她最嫵媚的笑容,「其實我也應該想得到,像李先生這麼聰明的人,當然不會把這種不容易消化的東西真的吃下去。只不過我還是沒想到李先生裝死的本事居然這麼高明。」

李壞笑。

「那是我從小就練出來的,我偷了別人的東西吃,別人要打死我,我就先裝死。」他說,「一個從小就沒飯吃的野孩子,總得要先學會一點這一類的本事。以後每當遇到這一類的情況,我也改不了這種毛病。」

「等到這個野孩子長大后又練成某一些神奇的內功時,裝死的本事當然也就更高了。」

「這一點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裝死如果裝得不像,怎麼能騙得過紫夫人?」

「李先生。」紫藤花媚笑著用兩根青蔥般的玉指拈起了李壞手掌上的豆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喜歡你,我相信你心裡大概也很喜歡我。」

李壞嘆了口氣。

「老實告訴你,像你這樣的女人,我想不喜歡你都不行。」

「那麼我能不能求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你能不能為我真的死一次?」

任何人都應該想象得出,說到這種話的時候,必然更該到了出手的時候。在這句話開始說的時候,紫藤花已經應該出手。

這出手一擊必然是生死的關鍵。

奇怪的是,這句話說完了很久,紫藤花還是連一點出手的意思都沒有。這一瞬間本來是她出手的良機,良機一失,永不再來,只有笨蛋才會錯過這種機會。

紫藤花當然絕不是個笨蛋,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卻真的顯得有點笨笨的樣子。

她一直想要李壞的命,李壞這種人本來也絕不會放過她的。在她顯出這種笨笨的樣子的時候,當然也是李壞最好的機會。

可是李壞居然也沒有出手。

這兩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麼會忽然一下子全都變成了笨蛋。

更怪的是旁邊居然還有人為笨蛋拍手鼓掌。

公孫太夫人鼓掌。

「李先生,你真是了不起,連我都不能不佩服你。」

「不敢當。」

「你究竟是用什麼法子把她制住?」

「我只不過在她來拿我手裡這顆豆子的時候,偷偷地用我的小指尖,在她掌緣上的一些小穴道旁邊,輕輕地掃了一下而已。」

「所以說過了兩句話之後,她的這隻手就忽然變得麻木了,當然就不能再出手。」

「現在她的右半邊身子,是不是已經完全麻木了?」公孫太夫人問李壞。

「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所以你也不必再出手了。」

李壞笑,公孫嘆息:「李先生,不是我恭維你,你手上功夫之妙,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三個人能比得上你的。」

李壞眨眼,微笑,故意問:

「找不出三個人,兩個人總是找得出來的,太夫人是不是這兩個人其中之一?」

「如果我說是,你一定不信,如果我說不是,你也一定不信。」

「我明白。」李壞的回答極誠懇。

04

根據江湖中所有能夠收集到的資料來評斷,如果說公孫太夫人的成績能夠達到第一級的水準,甚至可以說是超級的水準,那麼我們的李壞先生最多只能說是第三級。

在公孫太夫人的記錄中,從來沒有過「失敗」這兩個字。

可是在李壞的記錄中,卻好像從來都未曾沒有過「失敗」這兩個字。

在這種比較之下,李壞還有什麼路可走?

05

經過了剛才取人性命於剎那間的兇殺和暴亂后,帳篷里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了,在這些還沒有被嚇走的人之中,居然有大多數是女人,一些非常美麗,氣質也非常特別的女人。

她們的形貌裝束年齡也許有很大的差異,可是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好像無論遇到了什麼事,都能夠保持鎮靜不亂。

這也許是因為她們都見得多了。

名妓如名俠,都是江湖人,都有一種相同的性格,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用常情和常理來揣度的。

在某些時候,名妓甚至也好像名俠一樣,能夠把生死榮辱置之度外。

滿頭銀髮,一身華服的鐵銀衣,攤開雙手,端坐在一張波斯商賈從海外王室那裡買來的淺色桃花心木金緞交椅上。直到這時候,他才慢慢地站起來。

「二少爺,這一齣戲,你好像已經演完了,好像已經應該輪到我了。」

「輪到你?」李壞問,「輪到你幹什麼?」

「輪到我殺人,或者輪到我死。」

「殺人和死,本來就好像一枚銀幣的正反兩面一樣,無論是正是反,都還是同樣的一枚銀幣。」

鐵銀衣昂然而立,銀髮閃亮:「所以現在是生是死都已經跟你全無關係。」

李壞苦笑。

「這不關我的事關誰的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你這一次能不能不要來管我的閑事?」

「不能。」

鐵銀衣說:「老莊主要我帶你回去,我就得帶你回去。要你死的人,就得先讓我死。」

「如果你死了,豈非還是一樣沒法子帶我回去?」

「那麼我先死,你再死。」

這句話絕不是一齣戲裡面的台詞,也沒有一點矯情做作的意思。

這句話的真實,也許比一位三甲進士出身的大臣,在朝廷上所做的誓言更真實。

李壞不笑了,彷彿已笑不出。

鐵銀衣看著他,慢慢地揮了揮手:「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你暫時最好還是退下去。」

有掌聲響起。

鼓掌的是一個娥眉淡掃、不著脂粉、年輕的女人,穿一身用極青、極柔的純絲織成的淡青色衣裳。

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純那麼溫柔那麼脆弱,沒有人能看得出她居然就是此間的第一名妓,也沒有人能想得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好極了,我從來也沒有看過你們這樣的男人,如果你們真的全都死了,我也陪你們死。」

青姑娘說出來的話,有時候甚至比某一些大俠的信用更好。

李壞又笑了。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都想死呢?其實我們誰都不必要死。」李壞對鐵銀衣說,「只要你能看住那位拉胡琴的老先生的手,我保證我們都不會死。」李壞說,「如果這位老先生不出手,那麼我相信這位公孫太夫人到現在為止最少已經死了十七八次了。」

琴聲斷了,瞎眼的老頭子從角落裡蹣跚著走出來,他說話的聲音幾乎比他的琴聲更低暗沙啞。

「我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他問李壞,「你願不願意陪我出去走一走?」

06

夜忽然迷濛,因霧迷濛。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如此迷濛的霧,實在是令人很難想象得到的,就正好像此時此地此刻居然還會有李壞和公孫老頭這麼樣兩個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楊樹的枝丫上喝酒。

酒不是從鐵銀衣那裡摸來的,是老頭自己從袋子里摸出來的。

這種酒聞起來連一點酒味都沒有,可是喝下去之後,肚子里卻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沒有發現這種酒有點怪?」老頭問李壞。

「我不但覺得酒有點怪,你這個人好像更怪。」

「你是不是想不到我會忽然把你請來,請到這麼樣一個破地方來喝這種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來了。」李壞說,「雖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殺我,我還是來了。」

老頭大笑,笑得連酒葫蘆里的酒都差點濺了出來。一個扁扁的酒葫蘆,一張扁扁的嘴,笑的時候也看不見牙齒。

幸好殺人是不用牙齒的,所以李壞的眼睛只盯著他的手,就好像一根釘子已經釘進去了一樣。

公孫先生那雙一直好像因為他的笑聲而震動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釘死了。

李壞眼裡那種釘子一樣銳利的彩光,也立刻好像變得圓柔很多。

這種變化,除了他們兩個人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也許很少再有人能夠觀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間,生死勝負的決戰,往往就決定在如此微妙的情況中。

可是他們的生死勝負還沒有決定。

因為他們這一戰只不過剛剛開始了第一個回合而已。

07

公孫先生就用他那扁扁的嘴,在那扁扁的酒葫蘆里喝了一大口那種怪怪的酒。

「我是個怪人,可是你更絕,不但人絕,聰明也絕頂。」公孫說,「所以你當然也明白,我叫你出來,是因為我早就已經看出了我那個老太婆絕不是你的對手。」

李壞承認。

「可是我相信有一點你是絕對不知道的。」公孫說,「我找你出來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理由。」

「什麼理由?」

公孫先生反問李壞:「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

「我姓公孫,名敗,號無勝。」

「公孫敗?公孫無勝?」李壞顯得很驚訝,「這真的是你的名字?」

「真的,因為我這一生中與人交手從未勝過一次。」

李壞真的驚訝了。

因為他已經從公孫先生剛才那一陣笑聲和震動間,看出了公孫先生那一雙手最少已經有了三種變化。

三種變化絕不算多,變化太多的變化也並不可怕,有時候沒有變化也可以致人於死命。

可怕的是,公孫先生剛才手上的那三種變化,每一種變化都可以致人死命於剎那間。

「公孫先生,公孫無勝先生。」李壞問,「你這一生中真的從來沒有勝過一次?」

「沒有。」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就算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我也不信。」

「為什麼?」

「我是個壞蛋,是個王八蛋,我是豬。所以我沒有吃過豬肉,可是我看過豬走路。」李壞說,「所以我最少總看得出你。」

「你看得出我什麼?」

「如果在江湖中還有六十年前制兵器譜的那位百曉生,如今再制兵器譜,那麼公孫先生你的這一雙手絕對不會排名在五名之外。」李壞說,「那麼你怎麼會從未勝過?」

公孫先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用那雙好像完全瞎了的眼睛,好像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睛,看著李壞,過了很久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看對了,可是你又看錯了。」

「哦?」

「你看對了我的武功,卻看錯了我這個人。」公孫先生說。

「哦?」

「我的武功確實不錯,確實可以排名當今武林中很有限的幾個高手之間。」公孫先生補充道,「如果我要找當今江湖中那二十八位號稱連勝三十次以上的高手去決一勝負,也許我連一次都不會敗。」

「那麼你為什麼一直都敗?」

「因為我的武功雖然不錯,可是我的人錯了。」

「錯在什麼地方?」

公孫先生又沉默了很久,然後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反問李壞:

「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中和別人交手過幾次?」

「幾次?」

「四次。」

「四次?」李壞又覺得奇怪了,「公孫先生,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性格,以你的脾氣,你這一生中只出手過四次?」

「是的。」公孫先生說,「我戰四次敗四次。」他又問李壞,「如果我要你舉出當今天下的五大高手,你會說是哪五個人?」

李壞考慮了很久,才說出來。

「武當名宿鍾二先生,少林長老無虛上人,雖然退隱已多年,武功之深淺無人可測,但是我想江湖中也沒有人能夠否定他們的武功。」

「是的。」

「昔年天下第一名俠小李探花的嫡系子孫李曼青先生,雖然已有二十年未曾出手,甚至沒有人能夠見得到他一面,可是李家嫡傳的飛刀,江湖中大概也沒有人敢去輕易嘗試。」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小李探花的俠義之名,至今猶在人心。」公孫說,「對曼青先生我一直是極為敬仰佩服的。」

「瀟湘神劍,崑崙雪劍,第三代的飛劍客還玉公子。這三個人的劍法就沒有人能分得出高下。」李壞說,「他們三位又都是生死與共的朋友,絕不會去爭勝負,所以誰也沒法子從他們三個人之中舉出是哪一個最為高強。」

「你說得對。」公孫說,「他們三位之中,只要能戰勝其中一位,就已不虛此生。」

「這幾位你都見過?」李壞問。

公孫先生苦笑:「我不但見過,而且還曾經和其中四位交過手。」

「是哪四位?」

「瀟湘、鍾二、崑崙、還玉。」

李壞嘆了口氣:「你選的這四位對手真好,你為什麼不去選別的人?」

公孫先生也嘆了口氣:「因為我這個人錯了。」

第三章第一名俠

01

一個人喝酒無趣。

一個會喝酒的人和一個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樣無趣。

一個人自說自話多麼無聊,可是和一個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人說話更無聊。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

這道理,李壞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對公孫先生說,「你出手,並不是為了求勝,只不過為了要找一個值得你出手的對象而已。成敗勝負根本就沒有放在你的心上。」

李壞說:「如果不配讓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會對他們伸出一根手指。」

公孫先生看著他,眼睛里彷彿已有光,熱淚的光。

「我就知道你會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還有誰能明白?」公孫先生又長長嘆息,「如果我不敗,這世上還有誰敗?」

他說的兩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卻完全一樣的。

李壞忽然站了起來,用一種他從未表現過的尊敬態度,向公孫先生行禮。

「我從來不拍別人馬屁,可是今天我們就算是生死之敵,就算我在頃刻之間就會死在你手裡,或者我在頃刻之間就會殺了你,我也要先說一句話。」

「你說。」

「公孫先生,你雖然永敗無勝,可是你雖敗猶榮,我佩服你。」

公孫先生忽然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凌空躍起,用一種沒有人能想象得到的奇特姿勢,奇特地翻了七八個跟斗,翻起了七八丈,然後才落在他原來坐的那一處枝丫上。

他沒有瘋。

他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他眼中的熱淚好像已經快要忍不住奪眶而出了。

要想不讓別人看見自己眼中的熱淚,翻跟斗當然絕不是一種很好的方法,卻無疑是一種很有效的方法。

李壞無疑也明白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蘆里的酒喝光。

「我非常感謝,你願意把我當作你第五個對手,我實在覺得非常榮幸。」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公孫故意裝出很冷淡的樣子說,「我已經收了別人三萬兩黃金來換你一條命。」

李壞又笑了。

「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這麼值錢。」

公孫先生沒有笑:「我們夫妻一直都很守信約的,只要約一訂,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們都會守約的。」

李壞也不再笑。

「我也是個很有原則的人,而且我現在還不想死,所以我雖然很佩服你,我還是決心要讓你再敗一次。」

朋友之間的感情永遠是那麼真實,那麼可貴。

不幸的是,朋友並不一定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敵卻永遠是絕對真實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敵對你表示出他對你的某種情感,那種情感的真實性,也許比朋友間情感的真實性還要更真實得多。

朋友之間是親密的,愈好的朋友愈親密。

不幸的是,親密往往會帶給人輕蔑。

仇敵卻不會。

如果你對你的仇人有輕蔑的感覺,那麼你就會因為這種感覺而死。

所以,朋友之間,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間,很可能只有親密而沒有尊敬。而最壞的仇敵之間,卻很可能只有尊敬而沒有輕蔑。這種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間的尊敬更真實。

這實在是種很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這個世界上卻有很多事情都是這個樣子的。

02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個角落裡都有人在相愛一樣。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殺,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從人類有文字的記載以來,像這一瞬的生死決戰也不知道有幾千萬次,幾百萬次。可是能夠永遠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又有幾次呢?

其中至少有兩次是讓人很難忘記的。

藍大先生與蕭王孫決戰於絕嶺雲天之間,藍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鐵鎚,蕭王孫用的卻是一根剛從他絲袍上解下的衣帶。

這一戰的武器相差之懸殊,已經是空前絕後的了。

藍大先生的武功剛猛凌厲,震古鑠今,天下無雙,一錘之下碎石成粉。蕭王孫飄忽遊走,變幻無方。剛柔之間的區別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

這一戰雖然無人有機緣能恭逢其盛,親眼目睹,可是這一戰的戰況,至今尤在被無數人渲染傳說,幾乎已經成了武林中的神話。

陸小鳳與西門吹雪決戰於凌晨白霧中。

西門吹雪號稱劍神,劍下從無活口。他這一生就是為劍而生,也願意為此而死。

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和陸小鳳比一比勝負高下,因為陸小鳳這一生從未敗過。

這個人看起來好像總是嬉皮笑臉,隨隨便便,連一點精明厲害的樣子都沒有,甚至好像連一點用處都沒有,更不像肯苦心練武功的樣子。

他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危險至於極點的事。

可是他這一生居然真的從未敗過一次。

那麼,他和西門吹雪這一戰呢?

這一戰也和蕭王孫與藍大先生的那一戰同樣有一點奇怪的地方。

他們的決戰雖然都是驚心動魄,系生死於呼吸之間,可是他們的決戰卻沒有分出生死勝負。

因為在當時他們雖然在一瞬間就可以把對方刺殺於當地,但都沒有使出絕招,因為他們惺惺相惜,內心深處畢竟視對方為朋友。

一種在心胸里永遠互相尊敬的朋友。

李壞和公孫不是朋友。

公孫先生雖然每戰必敗,卻只不過因為他的心太高氣太傲,他雖敗猶榮。

李壞在江湖中至今雖然沒有什麼太大的名氣,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淺,可是畢竟已經有幾個人知道了。

有幾個從來也沒有想到會敗在他手下的人,都已經敗在他的手下了。

他和公孫先生這一戰的生死勝負又有誰能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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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文集?小李飛刀4部曲(全9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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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古龍文集·小李飛刀: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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