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滿座皆故友
第270章滿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長少年。
邋遢漢子,姚仙之。佩刀婦人,姚嶺之。
初次相逢,一個還是笑容燦爛的朝氣少年,一個還是渾身鋒芒的英氣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靦腆,嘴唇微動,說不出合適的話。客套話不願意說,心裡話想說的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就那麼沉默著。
姚嶺之,狐兒鎮客棧九娘的女兒。她還是那麼豪爽,好像這麼多年的磨礪也沒能磨掉她的稜角。她大大方方望向陳平安,點頭笑道:「陳公子,確實好久不見。」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姚老將軍?」
姚仙之點點頭。
姚嶺之察覺到姚府四周的異樣,好像陳平安的到來惹出了不小的動靜。不過這也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當年的尚書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
陳平安歉意道:「來得比較著急,估計還要你們幫忙解釋一番,就說有人來做客,讓蜃景城不用緊張。至於我是誰,就不用說了。」
姚嶺之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去辦此事,讓弟弟領著陳平安去探望他們爺爺。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的,還有一截空蕩蕩的袖管。他想要遮掩幾分,無奈只是徒勞而已。
陳平安笑問道:「剛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吵架?吵什麼?」
姚仙之輕聲道:「我姐年紀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讓我找個媳婦,成天當媒婆,東拉西扯的,都上癮了。我如今是怎麼個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到底圖個什麼,我又不傻。總不能是圖我年少有為、相貌堂堂吧?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都是人之常情,勸也正常,煩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姑娘,再娶進門。在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煩著吧,無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陳先生,我如今瞧著可比你老多了。」
陳平安輕輕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腦袋上:「除了顯老,名氣也大,脾氣還不小,都能跟白龍洞譜牒仙師在鬧市干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來。不喝酒就笑,對於如今的「姚郡王」來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靜院落的院門上張貼了等人高的兩張彩繪門神,當下已經現出金身,守護在門口。這不是一般的山水「顯聖」,眼前兩尊金身門神身負大泉一國文武氣運,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濟私了。然而此舉合情也合理,因為門神「描金」採用的是一國欽天監手持皇帝親賜御筆的制式手筆,一筆一畫都在規矩內。而「點睛」的部分,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書院山長的親筆,屬於儒家聖人的指點江山。
顯而易見,儒家對大泉姚氏,從文廟到一洲書院,很是刮目相看。此後這兩尊在此院門大道顯化的門神就會與大泉國運牽連,享受人間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屬於神道路途最為常見的一種描金貼金。
先前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此地的不同尋常,可以斷定老將軍姚鎮就是在此修養,之所以沒有直接落在此處,一來太過莽撞,擔心自身劍氣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斂餘韻,太過「氣盛」,會山水犯忌,不小心衝撞了老將軍的命理氣數,再者陳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邊先緩一緩自身心境。
兩尊門神凝神望向那一襲青衫,然後幾乎同時抱拳行禮,神色恭敬,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
姚仙之愣了愣。他本來以為自己還要多解釋幾句,才能讓陳先生通過此處門禁。
陳平安抱拳還禮,跟隨姚仙之走入一間屋子,屋內桌上擱放了一隻仙家香爐,紫氣升騰,清香怡人。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極其細微。
姚仙之動作極其輕柔,幫陳平安搬了一把椅子在床邊,他自己則坐在遠處。
陳平安落座前,從袖中拈出數張金色符籙,一一張貼在屋門和窗戶上,是那本《丹書真跡》上記載的幾種上品符籙,其中一種名為光陰渡口符,能夠安穩心神魂魄,減少光陰長河流逝帶來的影響。這種符籙不僅極其消耗符紙,而且煉製此符所消耗的修士心神程度,要遠遠多於那些攻伐類符籙。
除了渡口符,門上還貼了一張幾乎已經失傳的牛馬暫歇符。攔不住牛馬登門,卻可以讓陰冥鬼差遙遙見到神符,暫歇片刻。作為一種玄之又玄的古老禮敬,這類山水規矩註定在一般「宗」字頭秘藏的仙家書籍上都是不見記載的。
陰陽異路,各走各道,與那鳥有鳥道鼠有鼠路是一樣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沒有開天眼,或是不曾躋身上五境,遇見城隍爺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問土地,甚至是一條山水官場的不成文規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與日夜遊神之屬截然不同的陰冥胥吏卻極其不易,就跟凡夫俗子撞見陰物差不多難得,而且一旦遇見了,練氣士都不會視為什麼好事。
按照避暑行宮的晦澀記錄,人,不管是否修道,與那酆都鬼差屬於各自在一條光陰長河的兩岸行走,雙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不犯河水,所以陳平安遠遊極多,除了托鍾魁的福,在埋河祠廟外增長了見識,此外就再未見過任何一個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禮制的相遇,還是陳平安習慣了光陰長河停滯的關係,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見真容,不然哪怕雙方近在咫尺,還是會擦肩而過。
多年遊歷,或畫符或贈送,陳平安已經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紙,這幾張用以畫符的珍稀符紙還是先前在雲舟渡船上與崔東山臨時借來的。
繪製光陰渡口符會消磨修士心神,畫牛馬暫歇符則會折損陰德。這些忌諱,《丹書真跡》上邊其實都明確無誤地寫了,李希聖還專門在牛馬符旁批註了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看著陳先生一一張貼那些金色符籙,雖然滿心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好奇之餘,他又沒來由有些心安,好像這個陳先生終於來了,那麼他這個已經淪為廢物的大泉郡王不說手邊做什麼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個懶了,反正什麼都讓陳先生勞心勞力去。
昔年大泉邊關的「年輕三姚」本就數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師風範的少年劍仙,當年的少年其實一門心思想要與拳法無雙的陳先生拜師學藝,只可惜沒成。當時他覺得以後機會多多,不著急一時,哪怕山上歲月與人間寒暑關係不大,那麼三五年見不著,十年總能再次見面。不承想一眨眼就是兩個十年過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沒了什麼練拳習武的心思。
姚仙之不是練氣士,卻看得出那幾張金色符籙價值連城。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師,每次為國效力使用這類材質的符紙,臉上神色都跟割肉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們的傾囊付出。
陳平安在張貼完符籙之後,悄無聲息地走到桌邊,對著那隻香爐伸出手掌,輕輕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點點頭。不愧是高人手筆,分量恰到好處。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坐在那張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馬符之外的幾張符籙相對比較平常,都是用來幫助姚老將軍安心凝氣的,可以稍稍減緩心神疲憊和皮囊腐朽的進程。比如一張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絲一縷的水土氣運悄然潤澤老人體魄,治標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對如今的姚老將軍來說,哪怕是崔東山這種仙人,任何玄妙的術法神通都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大動干戈。
姚仙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懷疑,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這裡,也一樣如此。
姚家極少如此信任一個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陳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姚仙之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這個「來得有些晚」的陳先生,因為爺爺之所以如今還拗著熬著,就是希望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那個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此外爺爺其實沒什麼難以釋懷的事情了。
大泉國祚得以保存,甚至連一座蜃景城都完好無損,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舊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桐葉洲,如此幸運事,大泉獨一份。
陳平安落座后,雙手掌心輕輕揉搓,這才伸出一手,輕輕握住老人的一隻乾枯手掌。
一位止境武夫,其實無須搓手如此多餘的動作,就能夠掌控雙手的溫度,只不過這是陳平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片刻之後,老人動了動眼皮子,卻沒有睜開,沙啞道:「來了啊,真的嗎?不會是近之那丫頭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誰?」
「是我,陳平安。」陳平安身體前傾,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想著當年與姚爺爺一起走在埋河邊,碰到偶爾做那撈屍營生的老莊稼漢,老人說他兒子撈了不該撈的人,所以沒過幾天,他兒子很快就沒了。老人最後說了一句『該攔著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了,與我們這些外人說起這件事才不那麼傷心,還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說服了老人,讓老人不用那麼傷心。還是說老百姓過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窪里,人跌倒了,還得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傷心事掉下去就起不來了,甚至人熬過去,就是事過去了。」
按照陳平安家鄉小鎮的習俗,與上了歲數又無病無災的老人言語,其實反而不用忌諱生死之說了。
姚鎮喃喃:「果然是小平安來了啊。不是你,說不出這些舊事;不是你,不會想這些。」
陳平安輕聲道:「讓姚爺爺好等,不過我能走到這裡,說句心裡話,其實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來了,不會等我做好準備,好像不打個商量就劈頭蓋臉衝到了眼前,讓人只能受著。同時有些事情要走,又怎麼攔也攔不住,一樣只能讓人熬著,都沒法跟人說什麼好,不說心裡憋屈,說多了矯情,所以就想找個長輩訴幾句苦。這不,我就從金璜府那邊趕來見姚爺爺了,您一定要多聽我說幾句啊。當年一門心思想著趕路,走得急,這次可以不著急回家。」
姚鎮竭力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依稀可見一個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舊頭別玉簪。咳嗽幾聲后,老人臉上竟然多出幾分神采:「對啰,真佛只說平常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陳平安,只不過又長大了不少。年紀小的時候,吃了苦,要麼使勁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聽見,要麼喜歡什麼都憋在肚子里,總覺得再過幾天、再過幾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實哪裡有這樣的好事,現在曉得人生在世不稱意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姚鎮抬起一手,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難處,不是世道好壞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較讓人為難。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結。你來不來,如今是不是很能解決麻煩,都沒關係。比如換條路,讓姚鎮這個老不死的傢伙變得更老不死,當個山水神祇什麼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能理解。」
金璜府君鄭素的神位僅次於大泉五嶽,其妻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僅次於碧游宮埋河水神,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這個人,當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麼功勛足夠服眾、人心所歸的姚老將軍,別說是什麼京城城隍,就算讓他成為一位大泉姚氏的五嶽山君都不難。只是在這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是沒有,但是屈指可數,而且往往國祚不長久。
亂世當中,誰坐龍椅穿龍袍是擔當,能夠坐穩龍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來,一個女子稱帝登基,豈會順遂?
大泉劉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實大泉立國兩百多年,其餘歷代皇帝都算明君,幾乎沒有一個昏君,這就意味著劉氏無論是在廟堂、山上,還是在江湖、民間,依舊還是大泉的國姓。所以對於姚老將軍而言,要不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其實就是要不要將大泉國姓改「劉」為「姚」的一個選擇。顯然老人內心是希望將大泉歸還劉氏的,而在這件事上,極有可能,老將軍與孫女會產生某種分歧,甚至可以說老將軍的想法會與整個姚氏,尤其是最年輕一輩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馳。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傷心。爺爺今天精氣神很好,出奇地好,以至於有力氣有心氣,說了許多話,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說的都要多。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姚仙之說道:「去喊你姐姐過來,兩個姐姐都來。」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邊關的姚家舊府。」
陳平安愣在當場。
姚鎮在陳平安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見狀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沒跟你打個商量啊?對啰,這就是人生。」他手指微動,示意陳平安不要多想,「後事早就交代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見慣了生死的,誰也不用太過矯情。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的茫茫多,沒道理一個活到我這歲數的要走了,反而烏泱泱擠了一大屋子,亂糟糟的,到時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順,像什麼話。」
陳平安問道:「我能做些什麼?」
姚鎮笑道:「不用做什麼,只要別再一走杳無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還是可以飛劍傳信往來的。姚家事務,大泉國事,你少摻和,真當自己是我姚家的女婿了?當年早幹嗎去了?你小子當年要是不故意裝傻,願意多走一兩步,說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能讓朝野上下打雞血似的去盤根問底,那些屢禁不止的民間私刻書籍、層出不窮的稗官野史和宮闈艷本估計就更加掙錢了。而這些極傷朝堂根本和姚氏聲譽的書的出現,那些隱逸在野的失意讀書人沒少推波助瀾。
姚近之在稱帝之前,這些內容不堪入目的書就早已風靡朝野,稱帝之後,只能說是略微有所收斂,但是依舊如野草一般,官府每禁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連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會私藏幾本。姚近之好像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以鐵腕治理那些野史,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興文字獄的罵名。
只不過她暫時還顧不上這些,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都需要重新整頓,光是改革軍制,在一國境內諸路總計設置八十六將一事,就已經是風波四起,非議重重。至於評選二十四位「開國」功勛一事,更是阻力重重:功勞足夠當選的文武官員,要爭名次高低;可選可不選的,務必要爭個一席之地;不夠格的,難免心懷怨懟,又想著皇帝陛下能夠將二十四將換成三十六將;連那擴充到三十六個名額都無法入選的,文官就想著朝廷能夠多設幾位國公,武將心思一轉,轉去對八十六支各路駐軍挑肥揀瘦,一個個都想要在與北晉、南齊兩國接壤的邊境線上為將,掌握更大兵權,手握更多兵馬——極有可能再起邊關戰事的南境狐兒路六將,註定能夠兼管漕運水運的埋河路五將,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餑餑。
陳平安果然擅長裝傻,只是說道:「我有打算在桐葉洲開闢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後與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會經常打交道的。」
姚鎮疑惑道:「你都開山立派了?為何不選在家鄉寶瓶洲,是在那邊混不開?不對啊,既然都是宗門了,沒理由需要搬遷到別洲才能紮根。難不成是你們山頭戰功足夠,可惜與大驪宋氏朝廷關係不太好?」
在老將軍看來,年紀輕輕的陳平安能夠創建一座「宗」字頭仙府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不比自己孫女成功稱帝遜色半點。至於下宗這個說法,老將軍就當是自己聽岔了。
陳平安無奈道:「姚爺爺,是下宗選址桐葉洲,家鄉的山頭會是上宗山頭,不用搬。」
姚鎮神采奕奕,一掃頹態,心中欣慰萬分,嘴上卻故意氣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紀大了,口氣跟著更大。怎的,拿混賬話糊弄我,見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當年瞧不起一個尚書府的姚家女子,今兒總算瞧得上一位女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讓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極少數能入她法眼的同齡人。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近之那丫頭如今心氣比以前高多了,又見多了奇人異士和陸地神仙,估計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當年要難不少。只說那個牛皮糖似的年輕供奉就不會讓你輕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誰來著?」
「金頂觀邵淵然,咱們桐葉洲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姚仙之笑著大聲答道,「不過在我看來,算不得陳先生的什麼勁敵。」
陳平安一陣頭大,乾脆閉口不言。
姚鎮今天確實說了不少話,不得不閉目養神,沉默許久,才繼續睜眼,緩緩開口道:「我們姚家其實一直不擅長跟讀書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場上的讀書人,彎彎腸子太多。一個人明明將一句話的正反都給說了,竟然還能都占著道理,所以近之會比較辛苦。如果不是有許輕舟這撥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那位老申國公還能幫著說上幾句話,說不定今兒姚府外邊就不是門神、朝廷供奉護衛著,而是軟禁了。」
所有在那場戰事中丟了口碑和清譽,卻僥倖活了下來的官員和讀書人,如今未能躋身廟堂中樞和官場要津,自然而然都會極力反對姚氏掌國,都會想要佔據道德大義將國姓重歸劉氏。婦人掌國,成何體統。
陳平安說道:「許輕舟?」
姚仙之點頭道:「知道他與陳先生恩怨極深,不過我還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此人這些年在廟堂上還算有些擔當。」
許輕舟如今是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戰功彪炳。當年他率領所有嫡系親軍主動趕赴邊境,始終與姚家鐵騎共進退,一路且戰且退,最終守住了蜃景城。賭大贏大,許輕舟因此成為繼姚鎮之後的大泉軍伍砥柱之一。
當年許輕舟還只是一個全盤押注大皇子劉琮的年輕將種,與書院君子王頎、草木庵徐桐、申國公高適真都參與過早先那場圍殺陳平安的兇險狩獵。只不過當時許輕舟的選擇極其果斷,不惜與劉琮翻臉,也要當機立斷,毅然決然主動退出了那場賭局,結果果真連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場冷板凳。
陳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過我對許輕舟和申國公的印象還行。」
當年陳平安是與大泉兩位皇子都結了死仇的,先是三皇子劉茂,再是大皇子劉琮。劉琮是大泉劉氏老皇帝劉臻的庶長子,長幼嫡庶有別,最終劉臻還是選擇了在文官中極有口碑的嫡子繼位。至於三皇子劉茂,早早就轉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場戰事中都沒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觀裡邊潛心鑽研青詞綠章。
但是在亂局中得以臨時監國的藩王劉琮最終卻沒能保住劉氏江山,等到桐葉洲大戰落幕後,劉琮在雨夜發動了一場兵變,試圖從皇后姚近之手上爭奪傳國玉璽,卻被一個綽號磨刀人的秘密供奉和一個當時正蹲在廊柱後頭吃夜宵的矮小女子聯手阻攔下來,功虧一簣。據說披頭散髮的劉琮被甲士拖出大殿後極其失魂落魄,再大笑著對著雨幕罵了一句怪話:「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動手,不長記性啊。你們就等著吧,小心大泉以後姓陳。」
陳平安一直在小心觀察姚鎮的氣脈流轉:比想象中要好,先前雖然是迴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國祚出現了微妙變化。陳平安大致推斷出,要麼是皇宮裡邊有一盞類似本命燈的存在,要麼是欽天監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廟規矩的手段,有人在剔燈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師和山水神祇都求不來,因為正是虛無縹緲的大泉國運。難道是姚近之在邊關的姚家舊地又有了什麼足可延續國祚的舉措?比如說再次為大泉成功拓展邊境,與北晉最終談妥了松針湖的歸屬,將整個松針湖納入大泉山河。
姚嶺之輕輕推開門,姚鎮說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覺,不過好像還能醒來,不像以往每次閉眼就沒睜眼的信心了。」
姚嶺之將爺爺小心攙扶,讓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屋子,姚仙之反而拉著姐姐先行離開。
姐弟二人站在外邊廊道低聲言語,姚嶺之說道:「師父很奇怪,直接問我一句來者是不是姓陳……莫不是與陳公子是舊相識?」
姚嶺之的武道師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來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劉宗。只不過這位磨刀人並未泄露身份根腳,在嫡傳弟子姚嶺之面前都沒有提及他的家鄉。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個問題:「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之人,為何這麼多年姿容變化那麼小?陳先生是劍仙,變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嶺之壓著火氣:「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別處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別這麼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見你這麼故意恪守君臣之禮,她有多傷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當了皇帝,有些小小的傷心算什麼。」
姚嶺之壓低嗓音,臉上怒容卻更多,氣呼呼道:「不就是當年那場宮門外的早朝鬥毆嗎,你到底還要埋怨近之姐姐多久才能釋懷?!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顧慮一下廟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謂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難?近之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落在別人眼裡,也只會認為是她在偏心姚家。牽一髮而動全身,你以為皇帝是那麼好當的?你信不信,近之姐姐如果只是皇後娘娘,別說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澤,一個個都會被朝廷極為偏袒。何況近之姐姐私底下跟你暗示多少次了,讓你耐心等著,先受些委屈,因為許多眼前的虧欠都會從長遠處找補回來。你好好想一想,近之姐姐為了小心平衡官場山頭,多少功勞顯赫的姚家嫡系和廟堂盟友會在那二十四功勛當中落選?難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雙臂環胸:「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咱們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顧慮大局,我早撂挑子滾出京城了,誰的眼睛都不礙,不然你以為我稀罕這個郡王身份,稀罕什麼京城府尹的官職?」
按大泉律,郡王與國公並為從一品。如今除了曾經在大泉一枝獨秀的申國公府,已經多出了八位國公爺,文武重臣皆有,大將軍許輕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嶺之惱得一拳砸在弟弟肩頭:「你就是個只顧自己心情,半點不講道理的憨貨!」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著輕輕飄蕩起來,看得姚嶺之眼眶一紅,想要與弟弟說幾句軟話,只是又怕說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時間百感交集。曾經不惜與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婦人,竟是只能轉過頭去,自顧自擦拭眼淚。
一襲青衫,輕輕開門,輕輕關門,來到廊道中。
姚嶺之趕緊收拾情緒,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京城這邊不會有人胡亂探究你的身份,今天會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是會有人秘密飛劍傳信去往南邊,這個我實在沒辦法攔住。」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後對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該滾去邊關喝西北風,確實不適合當什麼八面玲瓏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陳先生,你與爺爺提一嘴?你說話最管用了。都不用當什麼獨掌一軍的武將,我確實也沒那本事,隨便一個斥候都尉,從六品武官,就足夠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當然可以幫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與你說的道理你真懂了,不然以後京城隨便遇到點事情,稍有風吹草動,你都只會意氣用事。你以為自己只是個斥候都尉,可在別人眼中呢?估計耳邊幾句煽風點火,又有哪個袍澤兄弟在官場受了委屈,你就敢率領幾百精騎一路殺到蜃景城吧?換成我是皇帝陛下,讓你當個關起門來的太平郡王是最輕鬆的,管你還能不能再為那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袍澤兄弟打抱不平。宮門外的朝會鬥毆?踹翻了幾個文官老爺啊?說來聽聽。嘖嘖,好傢夥,當自己是一洲山下無敵手的止境武夫,還是術法通天的山巔上五境仙師啊?」
「年少無知,衝動,衝動了不是?這不都是跟陳先生學的,遇見不平事,管他有的沒的,先出拳再說。」姚仙之一開始聽著挺失落,可是越聽到後邊越開心,嘿嘿笑道,「陳先生你是沒見到那一幕,那一大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許輕舟當時攔著,我一個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沒這樣的機會了,別說是什麼侍郎了,一個戶部員外郎都罵不得打不得,金貴得很,早知道當時我就趁著天黑多踹幾個。」
姚嶺之聽得無奈,不過鬆了口氣。好歹在陳公子面前,這個弟弟不會再說那些陰陽怪氣,只會教親近之人傷心不已的言語了。
陳平安伸出手,抖了抖姚仙之那截空蕩蕩的袖管,非但沒有言語安慰,反而打趣道:「虧得是當府尹大人,沒有單槍匹馬闖蕩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學大宗師,一個獨臂神拳的綽號是跑不了的。怎麼回事,是給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話,就別跟我扯了,沒什麼好說道的。」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不承想姚仙之非但沒覺得難受,反而一臉得意地道:「戰場上,險之又險,是一個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劍修!東躲西藏,朝我下陰招,一道劍光掠過,好傢夥!他娘的,起先我都沒覺得疼。」
陳平安看了眼姚嶺之,姚嶺之笑道:「聽他胡吹。亂軍中,不知道怎麼就給人砍掉了一條胳膊。不過當時仙之附近確實有個妖族劍仙,出劍凌厲,劍光往來極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當是被劍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沒牛皮可吹。」
姚仙之滿臉期待,小聲問道:「陳先生,在你家鄉那邊,打仗更狠,都打慘了,聽說從老龍城一路打到了大驪中部陪都,你在戰場上有沒有碰到過貨真價實的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過一些,有些交過手,有些不近不遠的,只能算是雙方勉強打過照面。」
姚仙之繼續道:「陳先生,我可是說大妖,上五境的那種!有幾隻?一手之數有沒有?沒有的話,我對陳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以後別再這麼跟人聊天了。」
滿臉絡腮鬍的漢子哈哈大笑。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瘸腿走路,再無遮掩,一隻袖子也飄飄蕩蕩隨它去。
姚嶺之跟著笑了起來。從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沒見弟弟這麼笑容燦爛了。
有些道理,其實姚仙之是懂的,只是不太願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還能做點什麼,懂事了,就什麼都做不成了。所以無論是已經成為皇帝陛下的姚近之與他說什麼,還是一直視為姐姐的姚嶺之與他說幾句,他都聽不進去,不然心裡邊只會更難受。
三人離開這處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處。
姚嶺之猶豫了一下,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我拜了個師父,在大泉京城當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學宗師。先前他好像瞧見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趕到,問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陳,我沒回答,不過可能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看出了什麼,所以讓我捎句話,說他認識種夫子,當年他還與種夫子一起對付過俞姓劍仙。」
陳平安點頭道:「我與姚姑娘的師父確實是舊識,如果府上沒什麼忌諱,我就架子大一些,讓他多跑一趟,來這邊敘舊。」
姚嶺之說道:「那我這就去喊師父過來。」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是在碧游宮?」
姚仙之笑道:「沒呢。她的金身碎了大半,說自己沒臉當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宮,每天就在欽天監的劍房眼巴巴等著文廟的一封回信,說她認得文聖老爺,連那左大劍仙還有文聖老爺的一個小弟子都見過,都認得。所以她要試試看寄封信給那個德高望重、學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文聖老爺,看能不能幫她個忙,向山上神仙為我爺爺討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為她知道自家碧游宮水府的丹藥不濟事,幫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爺爺。」
他說完又趕緊補充:「對文聖的那些個溢美之詞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與她喝酒後,她掰著手指,一口酒嗝一個說法,說得神色無比認真。只不過我是不太信的,文聖一脈那三位,我估計她一個都沒見過,喝高了與我吹牛呢。雖說左大劍仙曾經的確身在桐葉洲,但是如何會主動去碧游宮做客,與她見面?沒這樣的道理嘛。」
陳平安起身與沒走多遠的姚嶺之說道:「勞煩姚姑娘再與水神娘娘也打聲招呼,就直接說我是陳平安好了。」
姚嶺之離去幫忙捎信,陳平安問了姚仙之一些昔年大泉戰事的細節。
劉宗很快就登門來到,老人應該是根本就沒離開姚府太遠。
陳平安起身抱拳:「劉前輩。」
姚仙之則起身握拳輕輕敲擊心口:「見過劉供奉。」
磨刀人劉宗朝姚仙之點點頭,然後揉了揉下巴,直愣愣地看著陳平安,感嘆道:「陳公子越發英俊如謫仙了,很容易讓我遙想自己當年啊。」
姚仙之一頭霧水。聽這意思,陳先生與劉供奉當年關係極好?
三人落座沒聊幾句,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就急匆匆御風而至,瞪大眼睛,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后,她一跺腳:「水花酒和鱔魚面都沒了,咋個辦?!」
大泉和北晉接壤的邊境線上,數十騎正護送著大泉女帝姚近之前行。
最為靠近姚近之的兩騎,一個是來自中土神洲的姿色平常的上五境中年女修,另一個是臨時被姚近之召來的松針湖水神柳幼蓉。
她們身後三騎,除了兩名邊關實權武將外,還有一個氣態雍容的年輕男子。他身穿道袍,頭頂金冠,正是大泉一等供奉邵淵然。邵淵然以及他師父尹妙峰與邊關姚氏可謂相識已久,如果不是有劉宗的存在,邵淵然都有可能成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數十騎繞過了重建如初的狐兒鎮,反正也就是黃泥牆幾堵,衙門也跟草窩似的,一如當年,重修不難。只是狐兒鎮外邊的那間客棧如今只留下一處斷壁殘垣,姚近之在此駐馬不前,這位年已四十卻依舊姿容絕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的這裡,有當掌柜的姑姑姚九娘,當廚子的三爺,當店夥計的小瘸子,還有個當了挺長一段時日賬房先生的書院君子鍾魁。
姚近之幽幽嘆息一聲: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離開了邊關和沙場就一下子變成了喜歡意氣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這個位置,她能放心交給別人嗎?嶺之的孩子們如今也都開始喊自己「皇帝陛下」,而不再稚聲稚氣地喊「姨」了。他們長大懂事了,但自己還是更喜歡拿龍袍袖子擦口水的他們。
最終騎隊去往一處渡口,姚近之停馬在一處山坡頂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陰長河倒流,被她親眼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當年就是在這裡,有過一場針對姚家的陰險襲殺,刺客就兩人,一個劍修,一個身披甘露甲的武夫。兩人分別倚仗著一把飛劍和宗師境界殺人如麻,手段極其殘忍。早年誰都覺得那兩名刺客是被北晉國重金聘請的山上殺手,為的是讓姚家鐵騎失去主心骨,後來事實證明,那兩人如今確實在北晉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當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晉官道上。可姚近之就是覺得不合常理,因為北晉國那邊從先帝到邊軍大將都沒必要多此一舉。爺爺當時即將趕赴蜃景城擔任兵部尚書,算是卸甲養老了,以北晉國諜子的手段,肯定早已獲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處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殺了爺爺和那支姚家邊騎,那麼劉茂和高樹毅那伙人關押包括金璜府君在內的一大撥北晉山水神祇就會師出有名,而她後來的夫君劉璜當時就在邊境接應。
這位已經淪為「大泉先帝」的劉璜,相較於軍功卓著的兄長劉琮,一直缺少軍中力量的支持,雙方那些年的平衡,源於一國文武被兩位皇子各占「半壁」,誰都無法越界。大皇子劉琮在讀書人心目中太過蠻橫,二皇子劉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禮賢下士著稱於世。
劉璜與姚近之的姑父李錫齡一直關係莫逆,李錫齡是翰林出身,擔任過侍講學士,所以與劉璜可謂亦師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儲君儲相兩相宜的說法。事實上,老皇帝劉臻早就下定決心,希望嫡子劉璜能夠繼承大統,讓長子劉琮成為一國藩屏。只是劉臻病得太過突然,打亂了他原本循序漸進的安排,他必須要讓嫡子劉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馬,用來掣肘南北兩邊桀驁不馴的鐵騎……當年劉臻臨終望向劉璜的時候竟然笑了,而劉璜卻沒來由慌了神色。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頭,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馬,動作無比嫻熟。姚家子弟歷來弓馬熟諳,姚近之雖然不算習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會些技擊之術,比起一般市井討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來,不會遜色。
姚家人當了皇帝,到頭來姚家親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廟堂和軍伍關鍵位置,其餘好像要處處矮人一頭。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很是滑稽可笑,但事實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時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設:是不是讓那鬼鬼祟祟修什麼仙家術法、自稱什麼龍洲道人的劉茂當了皇帝,那麼無論是姚家在史書上的千秋聲譽,還是姚家子弟撈到手的實惠,反而會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於數代人之後,國公府姓氏裡邊還有沒有姓姚的,她姚近之一個柔弱女子還管什麼,又能管什麼?劉氏立國兩百多年,最後不就只剩下個申國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雙動人至極的桃花眼眸:至於藩王劉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裡邊裝瘋賣傻,撐不了幾年。當年劉琮這個王八蛋可謂狂妄至極,如果不是嶺之始終陪著自己,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到最後是怎麼個凄慘境地,那就不是幾本污穢不堪的宮闈秘本流傳市井那麼幸運了。
姚近之一手持韁牽馬,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柳湖君,聽說北晉那個擔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曾經與金璜府有舊?」
柳幼蓉戰戰兢兢地道:「回稟陛下,當初我夫君並不清楚此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為是一位劍術不錯的江湖豪傑,才會送他幾壺蘭花釀。」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晉北地郡城一戶書香門第出身,都不算什麼真正的大家閨秀,她這輩子做的最大膽的一件事就是與微服遠遊的鄭素一見鍾情,然後狠下心來,舍了陽壽不要,嫁給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無私心天地寬。幼蓉,你別多想,我如果信不過你們夫婦,就不會讓你們倆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麼帝王心術,更不理解那些官場上的規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個「柳湖君」的稱呼更親切,所以她就鬆了口氣。而且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飾,趕緊小心措辭,與皇帝陛下說了幾句不缺禮數的言語,無非是謝恩、感激之類的。
其實早年在蜃景城形勢最為危險的那些歲月里,姚近之給她的感覺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姚近之會經常眉頭微皺,獨自斜靠欄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還是那會兒的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樣是女子,都會對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後娘娘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來。大概只有柳幼蓉這樣的單純女子,再多幾分運氣,才能真正有情人終成眷屬吧。
姚近之想著想著,便收起了笑意,最終面無表情——煩心事太多。
比如如今的大泉禮部尚書李錫齡也太過書生意氣了,沒少敲打既是家族晚輩又是官場後生的姚府尹,而且十分刻意。怎麼,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書了,還想當多大的官,贏得多大的聲望?是求個大泉立國以來才三人獲封的文正謚號?
邵淵然心有所動,只是依舊沒有轉頭去看姚近之:她如今的心思是越來越難測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來自松針湖的飛劍傳信。柳幼蓉當然沒資格翻閱密信,姚近之轉頭望向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問道:「你們金璜府來貴客了,鄭府君有沒有跟你提過,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說金璜府來了個登門做客的青衫男子,應該是個純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淺,可能是金身境。他身邊跟著一個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女子,還帶著五個孩子。
給皇帝陛下查閱的密信需要盡量言簡意賅,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寫在信上,不過松針湖那邊的存檔肯定會更加詳盡。
柳幼蓉點頭道:「是有這麼一個人,少年模樣,白袍背劍,腰間還系著一隻硃紅色酒葫蘆……」
姚近之冷著臉說道:「知道了。」而後重新翻身上馬,神色淡然,「去松針湖看看。」
柳幼蓉大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過了狐兒鎮一帶,就該重返蜃景城了。只不過她一個小小湖君,哪敢質疑。
姚近之抬頭看了眼天色。是誰說過日月天地兩輪眼,萬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誰說那人間路窄酒杯寬?太多年沒去照屏峰,她都有些記不清了。
姚近之動作輕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鬢角,都不敢去觸碰眼角。她有些傷感,但是她又眉眼飛揚。她告訴自己,去了松針湖水府駐蹕,就在那邊停步。她偏不去金璜府見誰,要見面也是他來見自己。
她突然與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針湖,你再親自回信一封,免得讓鄭府君擔心。」
看著那團濃郁龍氣的移動方向,坐在渡船欄杆上的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抵住下巴,做沉思狀。他沒來由地瞥了眼蜃景城,只覺得藏龍卧虎。原因很簡單:那裡是觀道觀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過是離開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騎鶴城才有那句好似讖語的童謠流傳開來:「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不出意外,是那鄒子的手筆了。也就是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算計,也誰都能算計的傢伙敢這麼調侃觀道觀的老觀主。當年還比較年輕的老王八蛋跟著先生的先生一起遊歷觀道觀那會兒,都還沒這份膽識,見著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得乖乖喊一聲「前輩」,然後下了一局棋。當然他贏了,所以老道長交出了那根玉簪。至於鄒子,此人最喜歡奇思異想,最擅長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髮,好像遍地開花,最終結果卻總是他所求。鄒子比起他的師妹,道行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那個還在走樁練拳的小胖子:「無敵小神拳,咱們打個賭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樁完畢,問道:「賭啥?」
崔東山怒道:「你又不會跟我賭,問個屁的賭啥!」
小胖子撓撓頭:「咋個跟肚子里的蛔蟲似的。」
崔東山笑罵道:「拳法可以啊,是個好廚子。不是好廚子的習武之人,不是好劍修。」
程朝露給他繞得頭疼,繼續轉身走樁,心想:還是曹師傅好,從不說怪話。
崔東山自顧自拍打膝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巔路。」
他突然抬手,雙指一掐,夾住一把從神篆峰返回的傳信飛劍。先前詢問姜尚真,荀老兒當年走入蜃景城,除了辦正經事,是否悄悄找了誰。飛劍回信,說確實找過誰,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裡,約莫是荀老兒臉皮薄不好意思說,找那姘頭老相好去了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收起飛劍。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術高超,出神入化,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難讓先生十二子了。
這可不是他溜須拍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說下一盤棋,然後拉著他擺了棋盤。先生風采絕倫,拈子落子行雲流水,最終在棋盤上擺下了十二子,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他當場就認輸了。
一旁觀戰的大師姐來了一句:「師父都讓你十二子了,你也認輸?」
納蘭玉牒更是驚嘆不已:「原來曹師傅棋術也很厲害啊,是個文武全才嘞。」
先生聞言微笑點頭,開始收拾棋局,動作極快。
他當時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個微微斜眼、笑臉很金字招牌的大師姐,就沒敢說什麼。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離開雲窟福地,繼續南下去往驅山渡。
至於有那「黃衣芸」美譽的葉芸芸,則是單獨離開的福地,重返蒲山雲草堂。
最近一屆花神山胭脂圖有沒有那位大泉女帝,葉芸芸不在意,反正沒有她就行。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間,神色複雜。之前在黃鶴磯仙家府邸內,門檻上坐著個年輕女子,而他蘆鷹則與一年輕男子對坐。那男子除了問一大堆問題之外,竟然還與他拉起了家常,說:「咱們這些沒靠山的山澤野修,誰的日子都不輕鬆。登山之路,羊腸小道,天底下哪個修道之人不是咱們這樣的野修?都是在辛辛苦苦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過的時候,好歹給別人留條活路,畢竟都是譜牒仙師了,該講一講細水長流了。我也不是要供奉真人你如何忍辱負重,如何背叛金頂觀,跟那杜含靈撕破臉,完全沒必要嘛……如今咱哥倆坐在這兒,聊得投緣,說句難聽的,對你來說,其實差不多已經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麼走出門后,多活一天就是賺。我又沒讓你發毒誓什麼的,你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這個理兒?」
反正當時蘆鷹就是一個勁兒小雞啄米,與那學塾蒙童聆聽夫子教誨差不多。
蘆鷹是真的都聽進去了。如果不惜命,他早拚命了。
當然,那個神色和藹、笑意淺淡的年輕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閃一閃的,也是比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一處秘密水牢內,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渾身污穢,臭氣熏天,昔年的大泉監國藩王竟然淪落到這般凄慘境地。
背靠牆壁,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的劉琮抬起頭,望向牢獄外邊的一個佝僂老人,老人身邊還跟著個一襲黑色長褂的老管家。
劉琮掙扎著站起身,嘿嘿笑道:「喲,這不是子孫滿堂的老申國公嗎?怎麼,剛從姚近之那個娘兒們的龍床上下來,走路軟綿綿的沒個動靜啊,這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老當益壯的高適真嗎?莫不是那個狐媚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長進?可惜國公爺有心殺賊,卻委實是無力殺賊了。既然無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打個商量,讓我替你?」
滿頭白髮的老申國公高適真只是彎著腰,默不作聲,望向這個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確實不如劉茂聰明,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這麼個下乘法子。所以歸根結底,你還是不想死。」
劉琮大笑道:「高適真啊高適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圖個什麼?!」
劉琮視線偏移,望向那個與申國公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嘖嘖道:「難不成國公爺好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白頭偕老了。」
高適真說道:「今天來這裡,是告訴你一個消息。」
劉琮突然癱軟在地,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哀號不已。高適真就安安靜靜地等著劉琮恢復正常。
片刻之後,劉琮躺在地上,顫聲說道:「算了,不想聽。」
高適真點點頭,轉過身去,剛要抬腳挪步,突然停下動作,問道:「為了一個女子,至於嗎?你當年要是不著急,什麼都是你的了。」
劉琮喃喃道:「你們都配不上她。」
這個淪為階下囚的藩王顫顫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鉤,微微彎曲,然後又鬆開些,驀然笑道:「最少這麼大!」
高適真搖搖頭,緩緩離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國公爺的身後。
高適真走出水牢后,下意識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陽光,說道:「陪我去趟道觀,見一見那位龍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宮寺抄經。」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記起一事,面對文聖一脈,自己好像每次都會犯迷糊。事不過三,絕對不能再失禮了。她立即學那讀書人作揖行禮,低著頭一板一眼道:「碧游宮柳柔,拜見陳小夫子。」
陳平安沒想到她禮數這麼大,只得作揖還禮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個落魄?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劉宗有些疑惑:哪家山頭會取這麼個不喜慶的名字?
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因緣際會,劉宗成了大泉供奉,職責類似昔年的守宮槐。他沒少打聽陳平安的根腳,可惜偌大一個桐葉洲,翻閱朝廷秘檔,或是打探「年輕三姚」的口風,山上宗門、山下豪閥,就沒有一個符合的。當下看柳柔的架勢,小夫子?難道陳平安是正兒八經的儒家書院子弟?可是一場大戰下來,桐葉洲三間書院都打沒了,陳平安這種人若是身在其中,沒理由不出名。要說陳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劉宗是絕對不信的。劉宗信得過一位敢殺並且能殺丁嬰的謫仙人,更信得過自己和種秋的眼光。
劉宗這兩輩子有兩個最大瘙癢處:第一處是臂聖程元山曾經在家鄉說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鍊師,不願更換那把用順手的剔骨刀。第二處,便是選擇與陳平安、種秋二人化敵為友,並肩作戰,武夫輕生死,重江湖道義。
柳柔好奇問道:「陳小夫子是從中土文廟那邊來的桐葉洲?莫不是文聖老爺收到了我的飛劍傳信?」
不等陳平安答覆,也沒瞧見那小夫子使勁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腳,自顧自說道:「我當時就是腦子進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裡經歷過那般陣仗,下雪跟下雪花錢似的。文聖老爺學問高、本事大、擔子重,日理萬機,我就不該打攪文聖老爺的潛心治學。關鍵是信上措辭哪裡像是求人辦事的,太硬氣,不講規矩,跟個老娘兒們撒潑似的。這不,當時飛劍一走我就知道錯了,悔青了腸子,跟著飛劍跑了幾百里,可哪裡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劍術佔一半的左先生。所以從去年到現在,我始終良心不安,每天都在欽天監面壁思過喝罰酒呢。」
碧游宮的水花酒原來就是這麼給水神娘娘喝沒的。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無論是姓氏還是名字,好像都與她的脾氣性情不太沾邊。
先前聽姚仙之說,早年柳柔與柳幼蓉一見投緣,柳柔一聽對方也姓柳,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的肩膀上,說:「巧啊!」最後雙方還認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階下囚的鄭素早年能夠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點白眼,就有點夫憑妻貴的意思。在大泉權貴、仙師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宮。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適不合適的都說了,陳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隱瞞文脈身份,與她笑著解釋道:「我從造化窟那邊趕來的桐葉洲,沒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飛劍傳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實並不清楚。」
柳柔再一跺腳:「煩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聖老爺訓斥,是我自找的。可這刀子架腦殼上邊總不落下不是個事兒啊,我又得掰手指頭數日子慢慢等著了,還不如給文聖老爺早早回信罵個狗血淋頭,我就好滾回碧游宮了。」
陳平安無奈道:「我先生罵水神娘娘做什麼?至於先生能否找到合適的水丹,成與不成,在信上肯定都會給水神娘娘一個答覆。」
柳柔一臉愧疚,以及些許懷疑。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先生真要罵你,我幫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欽天監能夠在近期收到功德林的回信,可以讓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幫忙添上幾句話。按照姜尚真和崔東山先後兩個說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已經不問世事多年。
柳柔先是如釋重負,然後大為懊惱道:「我琢磨著是小夫子你最早來做客,然後是左先生不辭辛苦,最後才是文聖老爺親臨。咋個你們做客碧游宮都不吃夜宵呢,如今倒好,油爆鱔面沒了,我想請客都沒法子。水花酒當時都給我搜刮一空了,也沒剩下一壺半壺的,釀造起來還麻煩。三五年釀的那也算酒?沒個百年窖藏,好意思稱為陳釀美酒?如何有臉款待小夫子和文聖老爺嘛。」
見陳平安怔怔出神的模樣,柳柔越發心虛:得嘞,碧游宮算是再難拐騙文聖一脈夫子們去賞臉做客了。
陳平安很快回過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幾年還是幾十年的,不講究那個。至於鱔魚面,更不強求。水神娘娘,我們坐下聊。」
一盆鱔魚面,半盆朝天椒,擱誰也不敢下筷子啊。這跟練氣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紅通通的鱔魚面能忍,一盆怎麼吃得下?吃還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麼回事?所以客氣到底,乾脆就不動筷子,是明智之選。
師兄左右不愛喝酒,陳平安是知道的,至於師兄吃不了半點辣,先生當年在酒鋪也是說過的。阿良曾經使壞,飯桌上給了左右一碗「清湯」,說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湯代酒,這要是都不豪氣,說不過去。結果左右沒多想,抬起碗就一飲而盡,據說辣得滿臉漲紅,站起身直跺腳,差點沒滿地打滾,所以三師兄劉十六當年追著阿良打了幾條街。也就是她柳柔,換成其他仙家修士敢這麼端著一大盆鱔魚面問左右要不要吃夜宵,那就是實打實要與左右問劍一場了。
劉宗一臉恍然:好傢夥,原來是那儒家文聖的嫡傳,豈不是大劍仙左右的師弟?桐葉洲對這位左大劍仙那是佩服得可謂五體投地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文聖的遭遇,以及文聖一脈在儒家內部的失勢劉宗還是曉得的,陳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聖的關門弟子,少年劍仙謫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劍仙的劍術親傳,到了福地依舊愛絮叨道理,不過做人卻也圓滑變通,能夠從亂局當中抽絲剝繭,找到一條退路,與那大驪綉虎的作風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宮對文聖一脈學問的推崇,水神娘娘對陳平安如此親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嶺之面面相覷。文聖弟子,還是關門弟子?那是不是意味著陳平安就是那綉虎崔瀺和劍仙左右的師弟?
姚嶺之忍不住看了眼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好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對姐弟二人說道:「除了姚爺爺之外,哪怕是陛下那邊,關於我的身份一事,記得暫時幫忙保密。」
姚仙之剛要說句玩笑話,姚嶺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沉聲道:「陳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邊,我們都會守口如瓶。」
劉宗點點頭,比較滿意:自己收取的這個開山弟子,武學資質在浩然天下其實不算太過驚艷,不過人情世故磨礪得更好。
熱鬧處守口,僻靜時守心,就是修行。無論是練氣士的證道長生,還是武夫的練拳登高,腳下路不同,理其實都一樣。
陳平安望向姚嶺之,佩刀婦人笑道:「陳公子,你還信不過我?」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當然信得過,只是很難將眼前的姚姑娘與當年在客棧見到的那個姚姑娘形象重疊。」
姚仙之打趣道:「什麼姚姑娘,聽著多彆扭。我姐相夫教子好多年,陳先生你喊她一聲姚大姐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在雲窟福地聽了些山上的風言風語,是關於你們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聽。」
姚嶺之有些沉默,姚仙之嗤笑道:「什麼不太中聽,肯定難聽。眼紅我們大泉的桃葉之盟,更嫌棄我們當年僥倖沒破國,如今又是女子稱帝的形勢。陳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邊那處仙家渡口多待幾天,亂七八糟的風涼話隨隨便便就能聽到幾大籮筐。有說我們皇帝陛下的,有說我們姚家篡位的,還有說整個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結妖族軍帳的,反正就是一個個見不了別人過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斃,被妖族畜生們摧枯拉朽,輕鬆打爛山河國境,倒是沒本事承認我們大泉邊軍死傷大半,最終成功守住了京城。那些個躺著等死沒死成的英雄好漢、山上神仙,真是一個個讓我佩服得很,所以這些年每次見著一個,我就要忍不住請他們喝敬酒一杯。」
姚嶺之苦笑一聲,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弟:怪話你自己也沒少說,那場萬眾矚目的桃葉之盟,你是怎麼被姐姐趕走的,後來又是如何與白龍洞修士起的衝突,自己心裡沒點數?
陳平安輕聲說了一句話:「化雪后最難熬。」
劉宗點頭道:「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柳柔深以為然,輕輕點頭,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實她啥深意也沒聽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親近水運的埋河水神當然感觸最深,當真都是神仙錢。
除了等信一事,她聽從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天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運,其實也沒閑著,姚仙之調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從不否認。
先前陳平安神遊萬里,是見到了這位最仰慕先生學問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後,再次浮現心頭的一樁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雲笈峰的一些說法,以及在太平山門口與那書院儒生的隨口閑聊,陳平安得知如今文聖一脈在浩然天下的形勢再不比當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陳平安看來,都有了從一種極端走向另外一種極端的苗頭。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絕文聖一脈的學問,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書院,最少包括寶瓶洲在內的四洲書院都要獨尊文聖一脈學問,理由是文聖一脈的事功學問顯然要比亞聖一脈更加契合讀書人的三不朽和修齊治平。小小寶瓶洲的力挽狂瀾於既倒,桐葉洲均屬亞聖一脈的三家書院卻一觸即潰,世風更是在亂局當中糜爛不堪。正反兩例都足可證明這個觀點,如今天下大定,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不但如此,不少書院儒生以及各洲各國文豪碩儒一個個都義憤填膺,不但建議必須將文聖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廟,甚至位置還要超過亞聖,理當僅次於至聖先師與禮聖……
陳平安聽到這些消息后,其實沒有太多的欣喜,反而憂心忡忡,有一種又被崔瀺算準、說中的感覺。
在城頭,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說浩然天下對文聖一脈的觀感轉變,是好事嗎?當然是。就只是好事嗎?則未必。
陳平安很清楚一個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語高高舉起的聲譽,懸空之時,就如飛鳥在那白雲間,一塵不染。但是這份高懸於眾人頭頂的美好又往往會重重跌落人間,淪為眾人腳下的一攤爛泥,甚至許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過,加上一兩句隨口無心的言語。
如果文聖一脈,先生的弟子桃李滿天下,這份潛在的遺患就會無形中被均攤。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文聖一脈,先生的嫡傳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經說過,以文章立言一事,陳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從今往後,陳平安能立什麼功?立德?陳平安自己都沒想過,從無此念,從開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陳平安就不覺得自己會當什麼道學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著陳平安的身份,無論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一旦兩者水落石出,都是雙刃劍,會消磨無數人心。
其實一樣是化雪的光景。
陳平安與劉宗繼續先前的話題,聊南苑國京城科甲橋那間臨水的綢緞鋪子。其中有些話,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
陳平安是打算做些鋪墊,讓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舊,將來他好有臉皮慫恿這位前輩擔任未來落魄山下宗的不記名供奉。每一個能夠走出福地的純粹武夫,無論是拳腳、心性,還是江湖經驗,都不是省油燈。
當年劉宗讓種秋幫忙賣了鋪子,讓那幾個不記名弟子好分了銀子,不至於沒了師父照拂,囊中羞澀地混跡江湖。而那些南苑國的年輕人並不知道有點江湖武把式的劉老兒其實是當時的天下十人之一。師父不在身邊,好歹還有幾百兩銀子落袋為安,如今混得都還不錯,至於魂魄皆白描一事,對於一分為四的每塊福地當局者而言,其實影響暫時都還未顯現出來。等到他們能夠察覺到此事,武夫已至金身境,練氣士也已躋身金丹境,那就不至於束手無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蓮藕福地,無論是武運氣數還是山水靈氣,已經足夠雙方繼續登山,將自身一副白描的體魄重新描金繪彩。
劉宗得知其中一名資質並不出彩的弟子如今已經率先成為一位五境武夫時感慨不已:「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於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陳平安竟然能夠佔據其中之一,劉宗不會去刨根問底。老觀主為何會如此作為,陳平安又是如何得手的,都沒什麼好計較的,他只是難免有幾分思鄉之情。
當雙方談及那位老觀主,都不約而同有些沉默,誰都沒有輕易評價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
劉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觸到浩然天下的廣闊天地,對那位老觀主的忌憚就越深。加上他最終落腳大泉,尤其當劉宗看到太廟裡邊的某幅掛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確實讓陳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餘悸,不單單是因為老觀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麼簡單。「敬畏」這個詞語實在太過巧妙了,關鍵是敬在前、畏在後,更妙,簡直是道盡人心。
陳平安突然笑道:「劉老哥只差半步就是遠遊境武夫,咱倆有機會切磋一下刀法?」
姚嶺之疑惑不解:自己師父還是一名刀客?師父出手,無論是皇宮內退敵,還是京城外戰場廝殺,一直是內外兼修的拳路,從不使兵器。去年曾經有一個北晉黑衣人潛入皇宮意圖行刺,武道境界極高,能夠御風遠遊,讓近之姐姐起先誤以為對方是練氣士,結果一個近身,刀才出鞘,被對方一拳傷及臟腑,倒地不起。還是師父攔下了對方,迫使對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對方身披甘露甲,雖然與師父相差一境,還是打了個平手。對方又有人接應,這才撤出了皇宮。
劉宗神采奕奕:「陳老弟什麼時候轉來耍刀了?」
這位磨刀人的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當年與好似劍仙的俞真意一戰,剔骨刀磨損得厲害,被一把仙家遺物琉璃劍磕出了不少缺口。所以這些年來,劉宗始終雙手對敵,捨不得將那相依為命的剔骨刀拿出來。畢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靈器法寶太多,仙家術法更古怪,一個不小心,老夥計就算徹底沒了。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城頭聞天鼓得以飛升,劉宗的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他來到桐葉洲便更換了一副皮囊,如今依舊是老者模樣,但其實與大泉劉氏某位先祖皇帝的相貌有幾分相似,而大泉劉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從老皇帝劉臻到包括劉琮在內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認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頸難破,不是劉宗的武道資質不好,只能止步於金身境,無法覆地遠遊,而是觀道觀贈予的新體魄太過強悍。
劉宗在南苑國京城隱姓埋名當那河邊鋪子掌柜的面容,頭髮稀疏,歪瓜裂棗,不笑還好,一笑就像個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輕時候的相貌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先前劉宗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跟陳劍仙是差不多的氣度風采,哪怕陳平安再不計較自己的容貌,也實在懶得附和。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還是要講一個以誠待人。
陳平安說道:「前些年閑來無事,剛好得了兩把品秩不錯的匕首,想起當年在劉老哥家鄉的那場廝殺,演練較多,還算有幾分手熟。除了劉老哥的短刀近身術,其實連同俞真意的袖罡、種夫子的崩拳、童青青的指劍、程元山的掄槍都被我胡亂一鍋燉了,全部融入刀法當中,所以今天才敢當著劉老哥這個用刀宗師的面說一句切磋。」
劉宗搓手道:「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沒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讓陳老弟見笑。」
劉宗怕只怕自己在嫡傳弟子那邊失了面子,畢竟拳怕少壯嘛。若是你來我往,雙方切磋個數十招,誰輸誰贏,面子上都過得去。萬一陳劍仙練刀沒幾天,動手又沒個分寸,一場原本點到即止的問拳耍刀,結果陳平安年輕氣盛,將自己當成那丁嬰對待,劉宗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與劉老哥請教幾手刀法,其實說什麼切磋,都是我託大了。」
劉宗瞥了眼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對於切磋一事,確實有些心動。他本就是個武痴,而且當年與陳平安交手過招沒過癮——平手,算是打了個平手。之後更是被上山修了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從頭到尾欺負,更讓他憋屈。
親傳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來頭極大,木質刀柄,外裹明黃絲絛,護手為銅鍍金花葉紋,分量極沉,刀柄嵌滿紅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質,蒙一層綠鯊魚皮,橫束銅鍍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辦處后配。
這把大泉密庫珍藏兩百年的名泉,雖說名字有些銅臭氣,可卻是貨真價實的法寶品秩,曾被劉氏開國皇帝用以親手斬殺前朝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蘊含一部分大泉武運,以及極重的龍氣。無論是對付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仙師,都不會在兵器上吃虧,尤其是拿來壓勝山精水怪和鬼魅陰物,威勢更大。
姚嶺之勸道:「師父,陳先生畢竟剛到蜃景城,一路御風遠遊十分辛苦,你們倆就先別著急切磋刀法了。」
劉宗點頭稱是,說確實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位磨刀人總算想起了一事:陳平安先前一拳開門的動靜可不小。劉宗掂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既是劍仙又是武夫的陳平安是不是真劍仙且不去說,估計最少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最多當然是山巔境,不然總不能是傳說中的止境吧?十境武夫,整個桐葉洲如今才吳殳、葉芸芸兩個而已。如果陳平安的容貌與歲數相差不大,那麼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山巔境武夫就足夠驚世駭俗了。
劉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當年年少便有幾分劍仙風采了,如今還是最少遠遊境的純粹武夫,更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瞅著模樣還挺俊俏,言談舉止氣定神閑,極有宗師氣度,一身的書卷氣。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氣人……不對,是越看越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後再說。」劉宗笑呵呵道,「只是陳老弟陪著我聊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會不會跌份兒?要是不耐煩,可別藏著掖著,記得直說。」
陳平安笑道:「人往高處走,講的是境界、修為、拳腳功夫。水往低處流,說的是人心、念舊、香火情。」
劉宗拍手叫好:「老話新解,別開生面,有意思,有嚼頭,值得喝一壺水花酒。」
柳柔埋怨道:「不是說了水花酒已經沒啦,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劉你煩不煩?真有酒水讓你喝到管飽的時候,又是兩壺都沒喝完就開始手抖,一碗能給你甩出半碗去,還耍刀?耍個啥子,直接跟陳小夫子認輸拉倒,反正認輸輸一半。」
她習慣稱呼劉宗為「小劉」,因為他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還喜歡學自家廚子結巴說話,每次見面都結結巴巴地「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劉宗悻悻然告辭離去。如今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著最少半邊,本來就魚龍混雜,一洲各路下山歷練的仙師又都喜歡在這落腳,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點關係。就像那次姚仙之這個小王八蛋與白龍洞結仇,一樣是劉宗出面擺平的,虧得薛懷和郭白籙好說話,不然就蘆鷹那個蔫兒壞的老元嬰,加上尤期這幾個譜牒仙師,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就不是讓姚府尹罰俸一年這麼輕鬆能糊弄過去的了。
這裡是姚仙之的住處,而且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話要跟陳先生好好聊。
柳柔也起身告辭。其實她除了在欽天監等待文聖老爺的回信,還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煉化一條護城河,用來穩固蜃景城的山水陣法。柳柔畢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統水神第一位,在一國禮部山水譜牒上已經完全不輸五嶽大山君。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轉:曉得了,有些事情確實人多的場合不太合適聊。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以心聲言語道:「小夫子,別的不談,什麼祈雨啥的,分內事,我辦得其實馬虎,反正以前朝廷說啥做啥,以後還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廟求子真真靈驗,我自個兒都不曉得有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靈得很!小夫子,嗯?」
陳平安無言以對。
柳柔哈哈大笑:果然自己還是機智得很!她踮起腳尖:咦,陳小夫子的個兒躥得賊快啊……她只得趕緊以腳尖撐地,這才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親——繼續說道:「放心,下次去祠廟燒香,小夫子事先與我打聲招呼,我肯定重視起來。別說顯靈啥的,就是陪著小夫子一起磕頭都不打緊。小夫子你是不曉得,如今祠廟裡邊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個字,美……」
陳平安只得打斷她,解釋道:「不是求這個,我是想說一說那枚玉簡記載的道訣。」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問題啦?他娘的,那個大瀆老龍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枚玉簡,害人不淺,後來又該來不來的,給人立起了那塊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來是我好心辦壞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種喜歡推卸責任的,有任何一星半點的後遺症,我都會負起責,要是我砸鍋賣鐵都賠不起,我就先給你打個欠條哈……哈哈,欠條隨便寫,小夫子千萬別跟文聖老爺說這個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無奈道:「也不是這個事。水神娘娘,不如先聽我慢慢說完?」
柳柔「哦」了一聲,委屈道:「我這不是心裡慌嘛。你說奇不奇怪,以前沒見著文聖老爺吧,求爺爺告奶奶的,說這輩子見著了一次就心滿意足。等到真見著一次了吧,又哪裡夠嘛,還想要瞻仰文聖老爺第二次,當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聖老爺真是聖人風采,那氣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陽做燈籠似的,蓬蓽生輝得一塌糊塗,我一見面就給瞅出來了。第一眼,絕對是一眼就知道是文聖老爺親臨府邸啊。果然文聖老爺這種浩然天下獨一份的聖賢氣象,藏是絕對藏不住半點的。第一次見著左劍仙,我就稍稍差了點眼力見兒,第二眼才認出來……」
陳平安已經認命:還是等水神娘娘先說完吧。
埋河曾是桐葉洲一條入海大瀆的主幹河道,只是歲月變遷,大瀆規模縮減得厲害,最終只剩下埋河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瀆龍王的龍宮舊址,那枚將水運凝為實質的玉簡就是大瀆之主的明證,被柳柔應運得到,她再將「萬物可煉」的那篇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註解詳細,批註縝密。
一場大戰過後,如今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數場大雪,估計沒有個三百年的縫補,都未必能夠重歸圓滿。而大泉劉氏立國才兩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夠幫助埋河拓寬河道,同時吸納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澗、江河。但是陳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於公於私,都不可能將山河國力如此傾向於一條埋河,對姚氏對埋河,都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亦是一個大官場。
柳柔終於回過神:小夫子又開始神遊萬里,以至於竟然忘記說話啦?
陳平安在她停下話頭的時候終於以心聲說道:「水神娘娘當年連玉簡帶道訣一併贈予我,裨益之大超乎想象,以前是,現在是,說不定以後更是。說實話,靠著它,我熬過了一段不那麼順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為是啥事呢,小夫子這麼鄭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弔膽到現在。道謝就別了啊,見外,生分,咱倆誰跟誰。」
陳平安越發無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說,可水神娘娘這脾氣,是真沒把那玉簡道訣當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訣的水運玉簡,正反兩面的道訣內容和旁註文字總計有五千多個,加上火龍真人在龍宮洞天內傳授的那門煉物道訣,兩兩相加,相輔相成,讓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煉物,實則闡述五行之道的運轉至理,極為適宜陳平安。加上道訣對人體經脈的定義極為玄妙且精準,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從碎金丹躋身元嬰,再成為山巔武夫,簡直就是為陳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極大裨益。最關鍵,最玄之又玄的,還是道訣涉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第四城,得到玉簡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發現其中蘊藏著四條道路,每一條都是讓人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於誤入歧途,不被心魔輕易亂了道心。心魔當然猶在,不可能就此憑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勢驟減,就像被道法壓勝一般。
這就是道訣上所謂的「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彷彿置身於一處平地高樓起的清涼境地,心魔被排擠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開一處聖人坐鎮的小天地。如果說一位元嬰瓶頸的練氣士面對心魔,是以元嬰修為對峙一位玉璞境,那麼有此道法庇護,有那道門天官當門神,就等於將一個原本不可匹敵的心魔重新拉回元嬰境。
陳平安大致說明情況,柳柔聽得一頭霧水,然後有些難為情,實誠道:「玉簡文字藏著四條登天道路?這麼多?我怎麼不知道?還以為只有『一步登仙』呢。」就像一位儒家聖賢寫了本被後世道學家訓詁無數的著作,結果那位提筆時原本沒想太多的聖賢自己給那些訓詁書籍整蒙了。
陳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這份禮太重,大到了讓我無以為報的地步。」
柳柔擺擺手:「客氣,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別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幾分豪氣。」
話是這麼說,但她走路之時高高仰起頭,顯得十分豪邁。
陳平安說道:「我有個建議,水神娘娘可以憑藉這門道訣與某個看得順眼的『宗』字頭仙家做筆買賣,比如玉圭宗神篆峰,或是雲窟福地,抑或扶乩宗,以及將來重續祖師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覺得一個姑娘不嫁兩戶人家,我個人建議可以賣給雲窟福地的姜尚真。」至於太平山那邊,還要等個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會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勞好了,不過肯定還是碧游宮的人情,自己只是代她捎話給太平山那位未來山主。
這門道訣心法適宜每一位地仙,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道心再堅韌,再不為外物所移,一樣都會欣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機會,好似有道門天官護衛,幫忙減少心魔作祟的影響,誰不欣喜?
它更是被任何一個底蘊深厚的「宗」字頭所夢寐以求,道理很簡單,一個宗門,地仙夠多。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類似陳平安,或者是俱蘆洲崇玄署那位黑衣書生,修行此訣,事半功倍。哪怕暫時沒有,宗門也可以專門為一些資質最佳的祖師堂嫡傳早早開闢此路。修士自己小心問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門精心栽培,小心護道,那麼未來百年千年,躋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數量就會遠遠勝過以往。
如果說走這趟大泉京城是必須要見姚老將軍一面,那麼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訪碧游宮,就是陳平安必須要與柳柔道一聲謝。
陳平安能夠早早決定要為落魄山開闢出一座下宗,最終選址桐葉洲,這枚玉簡,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著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長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較犯愁。
至於下宗的首任宗主,會是曹晴朗。崔東山和裴錢可能會有一個需要來桐葉洲幫助曹晴朗,曹晴朗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嬰境的劍修崔嵬,當然還有仍是金丹劍修的隋右邊,不出意外,都會從落魄山趕來這邊落腳。如果米大劍仙願意的話,一樣可以來桐葉洲,畢竟下宗離雲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較近。
不過除了曹晴朗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離開落魄山,還需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陳平安對姜尚真說自家落魄山不是什麼一言堂,其實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柳柔使勁搖頭:「賣個鎚子,不賣。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雖說那個姜老宗主確實能算個老英雄,換成其他事,能夠結交一番,我偷著樂還來不及,可是做買賣嘛,就算了,我不喜歡,靠生意招來的朋友,不長久嘛。要做買賣,玉簡道訣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個兒忙去,該掙錢就掙錢,別耽誤了,也別怕我多想,我信不過誰,都信得過你嘛。事先說好,甭管是一樁還是幾樁買賣,與我,與碧游宮都無關啊,不然以後小夫子就真吃不著水花酒和鱔魚面了。」
「那我聽水神娘娘的。」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籠袖,緩緩而行,不再言語。
自己當年遊歷碧游宮,喝高了,斗膽坐而論道,說那先後順序,更多還是因為這位水神娘娘本就對先生的學問研習多年,最終得以證道金身。
一飲一啄,早年在碧游宮的半吊子傳道,最終卻還了陳平安一個「數次躋身上五境」。因為陳平安曾經通過這枚「一步登仙」的玉簡道訣在幾乎無法維持一顆道心平常的時候,就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摒棄對白玉京的成見,硬著頭皮修行此法,在劍氣長城的城頭先後三次悄悄躋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頭的偽玉璞,然後卻又自行打斷那座本就虛幻的白玉京長生橋,選擇重返元嬰,以至於連那龍君都吃不準陳平安到底是偽玉璞真元嬰,還是真玉璞偽仙人。
在龍君沒開口的時候,甲申帳劍仙坯子的離真、流白都認為年輕隱官最多是元嬰劍修,等到龍君那次在城頭開口道破天機后,陳平安當即打斷一座虛無縹緲的白玉京通天長生橋,從貨真價實的玉璞境重返元嬰,再次變為偽玉璞。
陳平安當時所求,除了必須藉此穩住道心之外,也想讓龍君最後一次出劍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顛倒,龍君都始終未曾出劍。就算在崔瀺趕到劍氣長城之前,龍君依舊選擇出劍,也會吃不準自己的真實境界;就算吃得准,陳平安終究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了,不敢談什麼勝算,最少與龍君換命的機會更大。
只不過這些彎來繞去的算計,與龍君不斷的鉤心鬥角,終究敵不過老大劍仙的最後一劍,但是這並不能說明陳平安的思慮就毫無意義。到了桐葉洲后,包括萬瑤宗仙人韓玉樹在內的那撮幕後高人其實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憚的陳平安是一個如何而來的陳平安,而不是當下境界的高低,以及他的身份是什麼。
當然陳平安如此喪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嬰境間起起落落,也等於有過三次與心魔交手的機會了,而且對於那座註定會拜訪的白玉京了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來,伸出兩根大拇指,小聲問道:「陳平安,你跟我們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陳平安搖搖頭:「別開這種玩笑啊。」
柳柔嘆了口氣:「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陳平安笑道:「以後我帶媳婦一起拜訪碧游宮。」
柳柔一臉震驚,使勁一跺腳:「啥?!真的有媳婦啦,那我豈不是沒戲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算了算了,還是獨自拜訪埋河好了。
柳柔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還是跟以前一樣,臉皮薄不經逗,瞧把你嚇得。」
陳平安一本正經提醒道:「這種玩笑開不得,真的啊。」
柳柔嘿嘿一笑,雙手抱後腦勺,大搖大擺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說道:「陳平安,還能見著面,就這麼閑聊,不擔心明兒說沒就沒了,真好,真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