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茉喜的他與她(1)
第3章茉喜的他與她(1)
茉喜明知道自己那小院兒除了鳳瑤之外,是八百年都不會有人主動進的,可如今她做賊心虛,兩隻腳還未跑到藥鋪,就已經是歸心似箭。及至當真敲開鋪門買了藥酒,她攥著那脖細肚圓的小藥酒瓶,氣沉丹田地逼著自己一步一步穩穩噹噹地走——萬一跑快了摔了跤,碎了瓶子可就壞了。
凌晨的天色是說亮就亮,這回茉喜沒再爬牆,而是徑直走了側門回家。側門之外已經有人在扶著大笤帚掃院子,正是看門的老張。老張五十多歲,是個油光滿面的和氣人。忽見茉喜從外面回來,老張驚訝地問道:「嗬!姑娘,您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茉喜理直氣壯地答道:「就剛才呀!您八成是沒留意,我是跑出去的。」
對待老張,茉喜從來都是一口一個您。因為老張和別人不一樣,老張雖然明知道她的身份來歷,但總像是還願意高看她一眼。不方便喊她小姐,但是也不叫她丫頭,老張自己折了個中,稱她是姑娘。在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茉喜素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敬老張,純粹只是為了老張對她的那幾分客氣勁,雖然老張是個老好人,一貫是對誰都客氣。
聽了茉喜的話,老張愣了愣,隨即笑了,「那可能真是我眼拙。大清早的,您出去幹什麼?」
茉喜做了個天真爛漫的表情,笑得又露白牙又眯眼睛,「我那天在院后看見一隻小花貓,可好看了。今早兒起來又瞧見它了,我就想追。這不,一路追到街上,到底是沒攆上它。」
老張不知道茉喜這話有幾分真假,也懶得管,由著茉喜往裡進。而茉喜揣著那一小瓶藥酒直奔了自己的小院,進院之後先給院門上了門閂。然後直奔了房后,隨即剎住腳步,對著草堆上的萬嘉桂長吁了一口氣,直接伸手去攙扶他,同時又小聲說道:「算你有點兒好運氣,藥酒我買回來了,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就這一樣,不好使也沒別的了。」
萬嘉桂一手扶著茉喜,一手扶了牆,巍巍然地起了立,「茉喜姑娘,謝謝你了。」
話音落下,兩人開始齊步走。走了沒有幾步,茉喜發出了微弱的抗議:「萬嘉桂,你走就走,夾我腦袋幹什麼?」
萬嘉桂單腳跳躍前行,且跳且答:「不是我夾你,是你個子太小了。」
茉喜當即做了反擊,「我要是像你這麼高,我成孫二娘了。」
萬嘉桂很艱難地從房后繞到了房前,「你要是孫二娘倒好了,我也算是在北京城裡有了靠山。」
茉喜像牛似的,幾乎要一路頂著他往前走,「我是孫二娘,第一個先把你吃了。」
萬嘉桂一抬自己那隻腳踝紅腫、腳趾青紫的左腳,「好胃口,你就從我這隻腳開始吃吧!」
茉喜掙扎著仰起頭,偏過臉,翻著大眼睛罵人,「姑奶奶吃之前,先拿開水把你燙個七成熟!」
萬嘉桂終於成功地跳進了房內,「你個小丫頭片子,怎麼說話一點姑娘氣也沒有?」
茉喜掙扎著騰出一隻手,在萬嘉桂的後背捶了一下,「你快點兒跳!我要架不住你了!」
萬嘉桂東倒西歪地進了裡屋,屋子裡到底是比外頭暖和,最起碼沒有寒涼的晨風。未等他把屁股坐穩,茉喜彎腰抬起他的左腿,把他的傷腳放到了炕上,又從兜里掏出了那隻小小的藥酒瓶子。把藥酒瓶子往萬嘉桂面前一遞,她開口說道:「你自己搽藥,我再出去一趟。放心,用不了三五分鐘我就回來!」
萬嘉桂沒仔細聽她的話,只怔怔地抬眼看著她的臉,因為她的臉上有笑容,並且是歡天喜地的笑。他先前可不認識這姑娘,認識之後也沒給過這姑娘任何好處——好處沒有,好話幾乎也沒有,麻煩倒是添了一堆,那這姑娘笑的是哪一出?
茉喜不管萬嘉桂想不想得通,自顧自地扭頭就跑。結果不出三五分鐘的工夫,她真回來了,手裡拎著一隻小食盒,食盒打開來,是三個饅頭和一碟子鹹菜。
這是茉喜的早餐,按分量算,已經足夠一個老媽子吃兩頓。但茉喜的腸胃是個無底洞,三個大饅頭塞進去,不到中午就消化空了。在滿屋刺鼻的藥酒氣味中,茉喜把食盒拎到了萬嘉桂面前。揭開盒蓋向內看了看,她隨即說道:「我去拿毛巾給你擦擦手,饅頭你兩個,我一個,夠了吧?」
萬嘉桂對她笑了一下,「我吃一個就夠了,你——」
話未說完,院門忽然有了響動,一同響起來的是一串呼喚:「茉喜,吃早飯了嗎?」
萬嘉桂當即變了臉色,茉喜也嚇得打了個激靈。一言不發地穿過外屋跑出門去,她在出門之後順手關嚴房門,隨即對著前方一笑,「鳳瑤?」
院門口站著個俏生生的姑娘,正是白鳳瑤。
白鳳瑤是名副其實的十七了,和鵬琨有點像,生得明眸皓齒,一笑倆酒窩,一頭長發又黑又厚,亮得可以反射陽光。穿著洋裝皮鞋站在院門前,她空著雙手,茉喜向她笑,她也笑了,然而面色蒼白,笑得勉強。
茉喜咽了口唾沫,將自己那顆活蹦亂跳的慌張心臟咽回了原位。上前幾步堵住了鳳瑤的去路,她開口答道:「我剛吃完。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今天又不是禮拜天,你不上學啦?」
鳳瑤垂了頭,小聲說道:「我不上了。」
茉喜一愣,抬手去摸鳳瑤的額頭,「你病啦?今天休息?」
鳳瑤比茉喜高了半個頭,此刻不躲不閃,乖乖地由著她摸,「不是,我要退學,以後再也不去學校了。」
茉喜記得鳳瑤在讀書上頭是最用心的,所以聽了這話,心裡就迷迷糊糊地不明白,「出什麼事了?你不是說還得念好些年才能畢業嗎?」
鳳瑤緊抿了嘴唇,一聲不吭,只搖了搖頭,然後張開嘴顫顫地吸了一口氣,她帶著哭腔說道:「我想到你這兒待一會兒。」
茉喜回頭看了一眼——玻璃窗子反射陽光,人在院子里,倒是看不清楚屋內的詳情。於是伸手握住鳳瑤的兩條胳膊,她做了個羞愧的笑臉,「不行不行,昨夜我那個來了,弄得滿褥子都是,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咱們到你屋裡行不行?」
鳳瑤的眼圈這時已經微微地泛了紅。對著茉喜輕輕一點頭,然後她就像落進狂風裡一樣,腳不沾地地被茉喜推出去了。
茉喜的手和腿有點哆嗦,但是表面不露破綻。跟著鳳瑤分花拂柳地走了一路,她進了鳳瑤所住的小院兒。鳳瑤院里有兩個老媽子和一個小丫頭,三個人伺候鳳瑤一個人,捎帶手的管些院中雜事。見鳳瑤又把茉喜領回來了,老媽子不以為然地一撇嘴,但是看大小姐氣色不對,也就沒敢出言規勸。
鳳瑤把茉喜領進了自己的小書房,進門之後關了房門,她往書桌前一坐,隨即一眨眼睛,眨出了一滴大淚珠子。
「媽昨晚兒叫我過去說話。」她哽咽著低聲開了口,「說要讓我嫁人。」
茉喜雖然滿心裝著一個萬嘉桂,可是聽了這話,不由得也是一驚,「胡說八道!你哥哥還沒娶少奶奶呢,你是妹妹,怎麼會去嫁人?」
鳳瑤窩窩囊囊地哭道:「誰說不是呢!可媽說爸在外頭欠的債務太大了,那個窟窿家裡賣房賣地也補不上,就得等著結婚之後,讓親家出面幫幫忙。因為這個事情太緊急,所以禮數也就顧不上了,學,也不讓我上了……」
一邊哭,鳳瑤又一邊把桌上的點心盤子推向了茉喜,「小蛋糕,昨天下午舅奶奶送來的,本來想晚上叫你過來吃,偏偏晚上又在媽那兒聽了那麼一番話——」她短促地抽了一口氣,「放到現在,都不好吃了。」
茉喜從盤子里拈起一塊小蛋糕,隨即罕見地沒有吃,重新又放了回去。
「那……」她緊張地問鳳瑤,「你真的要去結婚嗎?」
鳳瑤抽抽搭搭地搖頭,「娃娃親……我都沒見過那人……兩年前在天津見過那人的父親……」說到這裡她抬手比畫了個高度,「他父親就這麼高……長得像個、像個、像個……」
幾次三番地重複過後,鳳瑤終於哭出了聲,「像個倭瓜似的。」
茉喜下意識地做了安慰,「興許那人隨媽呢。」
鳳瑤聽聞此言,當即掏出手帕捂了臉,幾乎是要號啕了,「他媽還不如他爸呢!無論隨誰我都不能同意!」
茉喜望著鳳瑤,這一刻,她徹底地把萬嘉桂忘記了。
她一到白家就賴上了鳳瑤,因為看準鳳瑤是個實心腸好欺負的,她是把鳳瑤當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和靠山。和鳳瑤朝夕相處了四年多,她對鳳瑤時而喜愛時而嫉恨,可鳳瑤對她就只有好。
鳳瑤厚道,厚道得幾乎有些傻頭傻腦。茉喜盯著鳳瑤,心想不能讓鳳瑤嫁到倭瓜家裡去。倭瓜的兒子絕對配不上鳳瑤,如果那是一家子壞倭瓜,鳳瑤也許還得受他們的倭瓜氣。
「你別哭。」茉喜開了口,「哭也白哭,不如想想辦法。就算是娃娃親,也不能一面不見就入洞房。你想法子讓那個倭瓜種自己過來,等倭瓜種到了,咱們先瞧瞧他的模樣。要是也像個大倭瓜似的,咱倆就想法把他噁心走,讓他不敢再登門。如果噁心不走,我半夜過去宰了他!」
茉喜十歲到了白家,到了白家就認識了鳳瑤。從十歲到十五歲,五年間鳳瑤的個子長了一大截,學問也增加了不少,然而性情始終不變,是個軟綿綿的老好人,幾乎有點沒心沒肺。她娘都要把她嫁到倭瓜家裡了,她對著茉喜哭唧唧地訴了一頓苦,也就無可奈何地作罷了。
茉喜料想鳳瑤的婚姻乃是大事,白二奶奶再雷厲風行,一個月內也不會讓鳳瑤出門子。所以見鳳瑤哭夠了,她心懷鬼胎,便急著要回自己那小院里去,然而鳳瑤不讓她走,鳳瑤告訴她:「我心裡還是難受,憑什麼哥哥可以在外面揮金如土,我就連學費都交不起?」
茉喜塞了滿嘴小蛋糕,含含糊糊地答道:「看你是個姑娘,將來要嫁到別人家去,所以有錢捨不得給你花唄!」
鳳瑤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這回不言語了。而茉喜一邊大嚼,一邊瞄了她一眼,心裡也略略地存了點挑撥離間的意思——依著她的心思,她希望鳳瑤就只聽自己的話,就只和自己一個人好。
鳳瑤長久地沉默,顯然是在思索心事。忽然抬頭看了桌面一眼,她無精打采地小聲說道:「我都這麼愁了,你還只是一味地吃。你喝點兒茶呀,哪有你這麼干噎的?」
茉喜端了鳳瑤的小茶杯,豪氣干雲地將杯中冷茶一飲而盡。正當此時,帘子外走進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鶯聲嚦嚦地說:「大小姐,譚家表小姐帶著妹妹來了,太太讓您過去說說話呢。」
白家的親戚不少,談不上多深的情誼,但交際是頻繁的。鳳瑤現在沒心思出去見表姐妹們,但是又不敢不去,因為白二奶奶在家是說一不二的。起身拉開抽屜,她掏出一隻亮閃閃的小銀球,在門帘子的掩護下往茉喜手裡一塞,然後率先向外走去,當著小丫頭的面,她很識相的不肯和茉喜太親密,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也走吧,有空了咱們再聊。」
茉喜把小拳頭大的銀球往兜里一揣,一聲不吭地跟著鳳瑤出了門。銀球不是銀球,是錫箔紙包著的巧克力球。鳳瑤方才沒主意哭唧唧時,像是茉喜的妹妹;如今不哭了,她又成了茉喜的姐姐。做姐姐的沒少給茉喜零嘴吃,因為知道茉喜饞。
茉喜歡天喜地地溜向了自己那一處小小冷宮,越是走得近,一顆心跳得越慌越亂。及至進了院子又進了屋,她往裡屋一瞧,登時笑了——萬嘉桂還在,正在齜牙咧嘴地往腳踝上搽藥酒。
她笑了,萬嘉桂可沒笑,「你跑哪兒去了?這麼久才回來。好傢夥,你不在的時候我一直心驚肉跳,這要是忽然有人闖進來看見我了,還不得把我當成流氓捆起來?」
茉喜掏出巧克力球,撒歡似的往萬嘉桂懷裡一扔,「給你的,是巧克力。」
萬嘉桂拿起銀球掂了掂,然後往炕邊上一放,「我這麼大的人了,還吃這個?你自己留著受用吧。」
茉喜忽然有了疑問,「你多大了?」
萬嘉桂仰起腦袋望向了她,「二十三。」
茉喜算了算,然後坐到他面前說道:「那咱倆就差六歲,不算多。」
萬嘉桂聽她口風不對,「這怎麼還算起歲數了?虧得我是個正人君子,要是換了個人,一聽這話立馬就得想歪了。」
茉喜圓睜二目,眼梢挑著,黑眼珠很大,瞳孔裡面閃爍著笑意與光,「那……那你有媳婦了嗎?」
萬嘉桂盯著她,面無表情地答道:「沒有。我這一生是要先立業、后成家!」
茉喜扭頭望向窗外,自顧自地笑了,笑得很大,露出了一口小白牙。
鳳瑤要結婚,她不高興,即便不是嫁去倭瓜家裡,她也是一樣的不高興;萬嘉桂是光棍一根,她也高興。她自小孤獨慣了,所以暗暗地總希望自己所喜愛的人也全是孤家寡人,非得跟自己好不可,離了自己就成光桿司令。
萬嘉桂依然審視著她,越審視越感覺茉喜是個美人,不過這小美人敢說敢幹,未免太剽悍了一點。
「你笑什麼?」他開口問道,「我怎麼看你不是好笑?」
茉喜搖搖頭,不回答。伸手從萬嘉桂手中奪過藥酒瓶子,她向後退了退。萬嘉桂先還沒反應過來,及至看她把藥酒倒進手心裡互相搓了,這才驟然紅了臉。
「不用你。」他調動了左腿往一旁躲,「我自己就行。」
茉喜不聽他的。她喜歡萬嘉桂,就要竭盡所能地對萬嘉桂好。這好來得很純粹,她對鳳瑤還時常存著利用之心,對待萬嘉桂卻是一片赤誠——人這東西是說變就變,在此之前,茉喜從來不對任何人赤誠。
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覆上了萬嘉桂的腳踝,她忽然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