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殘忍的是時光
第10章最殘忍的是時光
卓然最近有些煩。值了三天的班,外公的病時好時壞,在這個當頭,父母竟然有閑工夫安排她去相親。卓然當即就抓狂了,對著卓參謀長和卓夫人又不敢發火只好找何筱抱怨。
何筱接電話接得手機都煩了,連續罷工兩天,修好之後電話又來了。
何筱:「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還是你就我一個朋友啊?這次能說點別的嗎?」
卓然趴桌上耍賴:「你不能見死不救啊,我現在都快被家裡的老頭老太煩死了,你快給我出出主意,我可不想去相親。」
果然相親是全天下父母都最熱衷的事。何筱在心中暗嘆一聲,說:「有什麼辦法,你也只能去見見了。」
「啊?還真見啊?」
「這事兒你跟父母犟沒用,索性少費些口舌。到時候見了面,如果不願意,就直接告訴人家。如果你願意——」
「打住,不可能啊。」
聽著那頭果斷乾脆的拒絕,何筱愣了下,笑了:「我知道,我也就是說說。」
卓然又長嘆一口氣:「我就不明白了,都著什麼急,我才二十四歲,還年輕呢。」
恐怕卓家二老擔心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早已窺破了卓然的心思,知道她在等誰。明面上不說什麼,私下裡只能用這種方式表示反對。
何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贊成卓然追求自己的感情,可有些時候,等待是一件讓人很無望的事。不是任何人都能堅持下來的。
電話又響了,這一次終於不是卓然了,而是程勉。何筱覺得神奇,她這邊剛有點想,他可就打過來了。何筱按下通話鍵,揚聲問:「程連長有何貴幹?」
那邊笑了,低聲問:「在哪兒?」
何筱放下手中的書:「在外面閑逛,新華書店。」
程勉確認了下書店位置,說:「好,我過去接你。」
何筱一驚:「你出來了?」
程勉嗯一聲:「還在開車,先掛了。不許亂走,就在那兒等著。」
何筱撇撇嘴,有這麼好待遇的?一連十幾天不見人影,剛一露面,就這麼霸道地要求她。何筱隨手找了本書,翻了將近半個小時,某人的電話又打過來了。何筱摁掉,提著東西飛快地出了書店。一輛低調的越野車停在門口,程勉就站在車門前等著他。一身作訓服,整個人站在陽光下,眉目生輝,英挺勃發。
何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程勉伸手接過她手中的東西,笑了笑:「走這麼急幹什麼?想我了?」
何筱臉色微紅,白他一眼:「誰讓你穿這麼扎眼的衣服?」還開著一輛軍車,不知道現在查得嚴嗎?
程勉望了望四周向他看過來的人群,瞬間了悟:「這回出來急了忘了換,下回一定不這麼招人眼。」
何筱瞅他一眼,只見他笑意更盛了。
上了車,程勉穩穩地把車駛向了城西的方向。何筱也是這會兒才想起來問:「去哪兒?」
程勉側過頭,見她坐穩了,才說:「去大院。」
何筱怔了下:「你家?」
程勉嗯了聲,見她神色有些緊張,安撫道:「沒事兒,正好我爸今天有空,說想見見你。」
何筱更緊張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我也好準備準備。」
「有什麼好準備的?他也是臨時有空。」說著大手一伸,在她頭上胡擼了一把,「沒什麼可怕的啊。」
何筱伸手拍掉他的手,心裡邊更亂了。說不清現在的感覺,只覺得經歷過那麼多事,她現在還真有些怕見程勉的父母。這算是,愧疚感?
今天天氣大好,基地大院的警衛連正在院子里進行訓練。年輕的臉龐,在陽光照耀下,稜角愈發堅毅分明。何筱跟著程勉進了大院,一路走得很慢,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叫住程勉:「這麼兩手空空地進去多不好,要不,改天吧?」
程勉失笑,他回過身,看著何筱有些可憐的表情:「你當程副司令員哪天都有時間?再說了,什麼叫兩手空空,我這不帶回來個媳婦兒嗎?」
何筱一瞧他有些得意的臉,就知道自己這是自作自受,誰讓她跑到部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要嫁給他,可讓某些人嘚瑟了好幾天。何筱忍住掐他臉的衝動,小聲嘟囔:「別亂叫,程伯父那麼嚴肅的人,聽見了不好。」
想想上回在醫院的事兒,何筱仍是心有餘悸。
程連長這個流氓才不在乎這個,他伸手一攬何筱,說:「行了,別擔心了,跟我走就是。」
兩人進去的時候,程建明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聽見動靜轉過頭,看清是何筱和程勉,他沉著聲問:「過來了?」
程勉嗯一聲,何筱連忙叫伯父。程建明平素嚴肅慣了的臉也終於顯現出一絲波瀾,他點了點頭,示意何筱坐下。
面對程建明,何筱仍是有些拘謹,程勉站在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腰,給予她無聲的安慰。兩人一起坐在了程建明對面。
趙素韞正在廚房忙活,今天對於她而言多少有些特殊。不僅是因為丈夫和兒子都在家,更因為何筱的到來。兩人開始進門的時候她就從廚房的窗戶那兒看見了,興許是今天的陽光太好了,趙老師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兩個人般配。這種般配可不光是指長相,何筱她從小看到大,最了解不過,那種溫柔懂事的性子,別說是程勉了,就是她,也喜歡得不得了。
她提了壺熱水出去倒茶,何筱看見她連忙又站了起來。趙老師忙說:「快坐下,又不是第一次來,這麼客氣幹什麼?」
何筱想去廚房幫忙,可被程建明攔住了:「笑笑坐著,程勉你去。」
程勉不太情願。不是不願意幫忙,而是不情願父親就這麼把他支走。可他要硬是不走戳在這裡,何筱肯定也會覺得不自在。無奈,程勉在父親的瞪視之下,脫下軍裝外套進了廚房。
程建明正回視線,看著何筱。何筱對他笑了下,程建明親手給她倒了杯茶,放到了她的面前。隔著茶杯冒出的熱氣,他對何筱說:「來了家裡就不要拘束了,是不是怕我?」
何筱連忙搖頭,這反應之迅速恰好又讓程建明覺得她精神有些緊張,肯定是有些怕他的。其實何筱自己也說不清楚,不光是因為小時候摘花的時候被他逮,也不光是因為前段時間那麼折磨程勉在他面前心虛,而是程建明這個人本身就讓她感到一絲畏懼。
程建明笑了笑:「看來帥帥媽媽說得沒錯,她總是批評我,說到家了還總是一副官腔。只是我當了一輩子兵,嚴肅了一輩子,真讓我放鬆,還有些不自在。這點要笑笑你體諒了。」
程建明的眼神難得露出溫和的神色,何筱有點受寵若驚,帶點結巴地回應:「我、我沒事的,程伯伯。」
程建明喝了口茶,刻意放低聲音問:「受的傷都好利索了沒有?」
「好了,都好了。」
程建明緩緩地點了點頭,之後對何筱說:「你回家了,替我跟老何還有你媽媽道個歉,前段時間程勉的胡鬧沒少給他們添麻煩。」
聽到這話,何筱急忙說:「程伯伯,那件事——」
程建明抬了抬手,止住她要說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程勉既然叫你去部隊,就應該照顧好你。出了這事,不管說什麼,他都要負責任。」
何筱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一口氣卡在那裡,眼底有些發潮。程建明看著她,神情很是和藹:「讓你受委屈了。」
何筱使勁地搖了搖頭:「程伯伯,我都明白,我不怪他。」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程建明讚賞地看著何筱,「以前在大院朝夕相處那麼多年,你們這些孩子我們哪一個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你選擇跟程勉在一起,我跟帥帥媽當然是非常高興。只是笑笑,往後的日子還很長,長到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程勉他還會讓你受些委屈,因為即便他再有本事一些事也避免不了。你要想好。」
何筱放在雙膝上的手慢慢收緊,在程建明的注視下,她輕聲問他:「程伯伯,您還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跟程勉一起偷偷跑去老大院的事兒嗎?」
程建明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哪裡能忘?!」那次他真是氣極了,把程勉抓回來卸下皮帶就開打。這小子還一聲不吭的,全硬扛下來了。
何筱也笑:「其實前年的時候,我自己曾經去過一次。那年洛河下了很大的雪,我下了火車之後攔了輛麵包車,車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拋錨壞在了半路。沒辦法,我只好自己步行前往。路邊都是農田,我走的深一腳淺一腳,最後還把腳給崴了。我當時氣餒極了,可後來我突然又想明白了。我想這是天意,老天註定要讓我等著程勉,跟他一起去彌補那個遺憾。程伯伯——」她正回目光,看著程建明,「您看,我其實很早之前就想好了。」
程建明不由得重新審視何筱一眼,這一次她沒有躲避他的視線。良久,他說出跟程勉一樣的話,鏗鏘有力的一個字:「好!」
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飯,又閑聊了一會兒,程勉送何筱回家。
程勉有意誘拐何筱逗留一會兒,被她嚴詞拒絕了:「今晚上老何要包餃子,我回去給他搭把手。」
程連長對丈母娘一家也是格外上心,便問:「他們知道你中午在哪兒嗎?」
「知道,現在還用得著瞞嗎?不說他們也肯定知道。」
程連長表示很滿意,可以送何筱回家了。到了何家小區門口,何筱剛下車,就被程勉叫住。他搭著副駕,探過身來,頗具流氓的神采。
「笑笑,政治部老徐探親回來了,你要不反對,我就打結婚報告了。」
何筱特別想把他的腦袋給摁回去:「你現在是不是特希望我被我媽趕出去,然後跟你結婚?」
程勉樂了:「學會反偵察了?不錯,有進步。」
何筱使勁捏了捏他的臉,被程勉一把抓住了手:「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這話我早幾個月就跟你說過了,連結婚報告都是現成的。」
沒錯。他確實很早之前就跟她說過了,那時候,她還在跟陌生人相親。
酸澀感又涌了上來,何筱對他說:「程勉,到時候我們結婚,把卓然和紅旗都叫過來吧。好不好?」
葉紅旗。
程勉微怔,短短的一分鐘,內心各種複雜的情緒翻湧而上,他使勁壓制了下去,抓起何筱的手親了下:「好。」
既然上面有交代,程勉自然就要照辦。
回到宿舍一陣倒騰,就在徐沂以為他要把整個屋子都拆了的時候,程勉終於從柜子最裡面的小盒子里取出來了一個電話本。看著這個本子,程勉滿意地擦了擦汗。之前他的手機出過一次故障,存的多少電話號碼無緣無故地都沒了,所幸他有一一記錄下來的習慣,才不至於丟掉。
看到要找的號碼,程勉猶豫了下,撥了過去,頗為忐忑地等待了一會兒,一道冰冷的女音告知他撥的號是空號。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這個號碼還是剛上大學那會兒卓然給他的,距離現在已經七八年了,葉紅旗換號,也很正常。
程勉又調出另外一個號碼,這一次倒是接通了,只是電話那頭的人語氣有些虛:「程勉?」
程勉嗯了聲:「是我。」
靜默一分鐘,那邊立刻爆出一陣誇張的大叫:「程勉你個孫子哎,你還記得你丁爺爺我!我還以為你當兵當得六親不認了!」
聲音之大,程勉不得不把電話拿離耳朵一米遠,神色尷尬地看了眼面上淡定、實則在偷笑的徐沂一眼,他重新又把電話放到耳朵邊:「丁巍,欠收拾了是吧?」
老虎要發威,丁巍趕緊沒皮沒臉地告饒:「這不是您老很久沒聯繫我,我一個激動就忘形了唄。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您老有新的指示?」
「少廢話。」程勉看著窗外,此刻他很放鬆,這是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人才能帶給他的放鬆,「我想問問你那邊有沒有紅旗的聯繫方式,之前給我的號不能打。」
「喲,怎麼你們倆冷戰這麼多年,終於要重歸舊好了?」丁巍調侃他。
「丁巍,我再說一遍,你少他媽給我廢話。」
丁巍立馬噤聲:「得,你就是我爺爺,您等著,我給您老找去。」
掛了電話,沒多久丁巍就又打了過來,電話那頭的他也是十分疑惑:「我也就這一個號啊,一直沒聽他說換過號,怎麼現在倒成空號了?」
「那是怎麼回事?」
丁巍也一頭霧水:「要不你問問卓然?這丫頭肯定知道,她跟葉紅旗那孫子走得最近。」
程勉跟卓然那是素來都不對盤的,可這次也不得不找她了。然而邪門兒的是,卓然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發簡訊也不回。是不是刻意為之,程勉就不知道了,總之卓然也幫不了他。
程勉嘆一口氣。怎麼他想結個婚就這麼難呢?
丁巍聽了,哈哈大笑:「得,這件事包我身上了。我誰呀,包打聽!」
電話里信誓旦旦撂下這句話,程勉就再沒接過丁巍的電話了,整整一周。就在他懷疑丁巍是不是因為完不成任務「負罪潛逃」的時候,他出現了。
十一月中旬,午後三四點,刮纏了幾天的風沙終於退去,天空露出了本來的顏色,純凈而透明。一輛輛結束訓練歸來的步戰車正依次通過大門口,程勉照例開車在後面跟著,卻被站崗的哨兵叫住了。他把車停到一旁,提著水杯下車,剛想問問怎麼回事,就看見站在大門外的丁巍。
腳步一頓,他轉而向丁巍走去:「你小子還知道出現啊?」
「程勉。」丁巍原本是低著頭的,此刻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嚇了程勉一大跳。
程勉失笑,「完不成任務你也不至於哭給我看,不至於啊。」
「程勉。」丁巍聲音沙啞地對他說,「紅旗不在了。」
像是突然起風了一樣,程勉似是沒聽清丁巍的話,頓了下,又問:「你剛說什麼?什麼不在了?」
丁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跟他說:「試射新式單兵導彈,出現了故障,紅旗沒棄彈,跟他媽導彈一塊兒爆了!」說到最後,丁巍似是想象到了那個場景,一個大老爺們一下子就崩潰了,蹲地上抱頭痛哭。
程勉就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丁巍。直到他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慘烈,他才真正地相信。他沒有開玩笑,葉紅旗,真的出事了。
何筱聽到紅旗出事的消息時,愣了足足有十分鐘。之後用手捂住胸口,感到喘不過氣來。跟程勉一樣,她不相信。那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死?
何筱手指微抖地按下程勉的號碼,他沙啞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小巍已經訂好機票了,我去請假,明天就去西北。」
何筱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我也去。程勉,帶上我。」
程勉沒有說話,算是默許。掛電話之前,何筱突然想起了卓然,她問程勉:「要不要告訴然然?」
突然意識到還有這麼一個人,程勉茫然了。這樣一個驕傲地等了一個男人四年多的人,他幾乎都沒法設想卓然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有的反應。可如果不說,似乎更不應該。考慮了良久,程勉決定:「通知她吧,不論怎樣,這也算一種交代。」
何筱突然為卓然感到難過。
一下午的時間何筱都在想該如何開口,臨近傍晚,才終於撥通卓然的手機,語音提示關機,何筱只好又打到卓然家裡。電話是卓然媽媽接的,說是卓然陪剛手術完的外公一起回老家了,老人家想讓她在那兒多陪她幾天,所以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走得急,手機落在家裡了。
何筱聽到這個,心裡竟然微微鬆了一口氣,不用直面卓然的崩潰,似乎所受的折磨也少了一些。她將紅旗出事的消息告訴了卓然媽媽,但並非噩耗,只說他受了傷。卓然的媽媽追問著傷重不重,何筱猶豫了下,說很重。電話那頭沉默了,嘆了口氣,掛了電話。
一整夜輾轉反側,凌晨四點左右,何筱打車直奔B市機場。程勉和丁巍就在航站樓前等著她,遙遙望去,那身橄欖綠在微弱的熹光中更加沉重了。她與丁巍也足足有七八年沒見過了,久別重逢,本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時刻,三人相視,卻沉默無語。
程勉接過何筱的行李包,低聲說:「走吧。」
聲音沙啞至極,等到有光的地方,何筱側頭一看,才發現程勉的臉色極差,眼睛布滿了血絲。
葉紅旗的發射隊所在的X空軍基地位於西北某沙漠的南緣,從B市出發沒有直達的航班,他們只能取道銀川。丁巍一上車就用眼罩蒙住了眼睛,說是撐不住了眯一會兒,可從他的呼吸聲中能聽出他睡不著。何筱坐在臨窗的位置,一直睜眼看著窗外。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被程勉握住了。側頭看去,發現他閉上了雙眼,眉頭緊皺,神情疲憊。
因為天氣問題,飛機延誤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抵達銀川。航站樓外,早有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在等。那人是程勉在陸指的校友,低他兩屆,現在在銀川軍分區工作,中尉軍銜。
見他們三人出來,那人急忙掛掉電話。程勉見他神色凝重,也來不及敘舊了,直接問:「怎麼回事?」
中尉說:「剛接到機場通知,說從昨天起就開始下雪,所以今天的航班可能會延誤,也可能不會飛。你看?」
從銀川到X空軍基地只有兩條路,要麼開車從軍用公路上走,要麼搭軍用班機。程勉抬頭看了看天,陰沉壓抑,大有雨雪即來之勢。他知道,如果今天走不成,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無論如何,今天都要出發。看了丁巍和何筱一眼,清楚他們跟自己一個想法后,程勉對中尉說:「麻煩你先送我們去機場,到了那兒再說。」
所謂機場,不過是個巴掌點大的地方,只為了方便來往軍機的起降。一行人到的時候,天空已經零星飄起了雪花,何筱一下車,就感覺到股股的冷意向她襲來,不自覺地就往程勉的身邊貼了貼。
程勉察覺到了,握緊她的手問她:「往北走會很冷,帶夠衣服沒?」
哪裡還能想得那麼周到,何筱靠進程勉的懷中,微微搖了搖頭。程勉攬緊了她,向中尉借了件冬大衣,轉過身時視線與丁巍相撞,只見他看著他們兩人的目光有些奇怪。程勉這才想起來還沒跟丁巍說起他們之間的事,然而現在這並不算一個好場合,他也只好暫且作罷。
在機場等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程勉的眉頭逐漸皺了起來,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有些煩亂。何筱也很著急,只是她清楚,此時此刻她是程勉的定心丸,所以她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
「程勉,再耐心點兒,事情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程勉直挺著腰背坐在椅子上,透過門帘看向遠方,外面幾乎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間或看到幾個身著天空藍的人穿梭而過,那是這個小機場的調度。程勉看著,幾乎是入了神,許久才低低開口:「笑笑,這麼多年,我最不怕的就是等。我只怕,等來的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何筱聽著,格外地心酸。
與他們一同等的還有三個空軍軍官,其中軍銜最大的是個上尉,與程勉平級。也許是基地—機場之間來往太多次,比起他們,這三個軍官顯然淡定了許多。空軍上尉坐得離程勉最近,他收起手中的報紙,跟他打招呼:「是去我們基地的?聽說下雪了,可有得等了。」
程勉看向他:「你是X空軍基地的?」
「可不是。」上尉秀了秀他的肩章,「基地政治部的,出外公幹一周。」
一個機關幹事,想必跟發射隊扯不上什麼聯繫。可程勉還是問他:「那你有沒有聽說過發射隊隊長葉紅旗?」
上尉一掀眼皮,笑了:「在我部混,不認識誰也不能不認識他啊。」此話一出,另外兩個空軍軍官也都笑了。
何筱不禁問:「什麼意思?」
上尉眯了眯眼:「算起來我跟這小子是同一批來基地的,有名的刺頭兒,上面原本想把他分到機關或者機關直屬分隊的,可這小子不幹,得罪一批人被發配到了發射隊。哥們兒,發射隊啊,把人當武器試射的地方,哪一次不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有點兒腦子的都不願意去。可葉紅旗這人,愣是在那兒紮根了,還活得挺自得。佩服,我是真佩服。」
程勉和何筱沉默了下來,丁巍聽完,卻嗤地笑了一聲:「是啊,與死神擦肩而過了無數次。終於換來了對方一個回眸,還他媽好死不死看對眼了,得,死神他老人家把他帶走了。那孫子倒是留下個烈士的名號和一堆獎章流芳百世去了,剩下我們——剩下我們一堆沒心沒肺的人為他傷心。」
上尉聽得奇怪:「什麼死了?」
程勉看了丁巍一眼,卻也沒跟上尉解釋什麼。
候機廳內突然卷進一陣風,一個三級士官走進來,對他們說:「剛接上面消息,會有一架飛機過來,是直升機,因為有一批裝備和物資急著要運過去。條件是差了點,不過今天可能也就這一班飛機了,怎麼樣,各位走不走?」
「走!」程勉急忙站起身,語氣略不穩地對士官說。
三級士官笑了:「別著急,等會兒飛機才能到。」
見其他人也都如是表態,三級士官轉身出去安排相關事宜了。候機大廳內又一次安靜了下來,只是氣氛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士官口中的「一會兒」延長到了足足七個小時,他們三個人和X空軍基地政治部的幹事在機場吃的午飯,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一架直升機才緩緩地降落在了機場。所有的人沒停頓,甚至連程勉和丁巍都上了,冒雪幫著搬運物資。半小時工夫,連人帶物資,準時起飛。
飛行了大概快一個小時,離身處沙漠腹地的基地越來越近了,直升機巨大而強悍的發動機雜訊劃破沙漠上空的寧靜,何筱坐在位置上,緊緊地拽著程勉的胳膊,內里五臟六腑都在翻滾著。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坐軍機的興奮和榮幸,這架龐大的旋翼飛機帶給她的只有無盡的折磨。
空中懸停將近十分鐘,直升機才慢慢地降落。這段度秒如年的時光總算是過去了,然而何筱剛下了飛機,風卷著雪花就向她撲來。程勉連忙抻開軍大衣,將她裹了進來。
早就有人等在機場外,見飛機降落,乾脆直接進場。其中一個一毛三的上尉軍官走上前來,原本抬手想敬禮,可看見程勉的軍銜,手又放下去了。
「丁先生和程連長吧?車就等在外面,請你們跟我走。」
來之前跟這邊聯繫過,所以程勉也認得這個軍官:「你是發射隊的陳副隊長?」
「沒錯。」上尉軍官提起他們的行李,「咱們發射隊是離基地最遠的單位,趁雪沒下大得趕緊走。這位女士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基地有醫院,要不要過去看看?」
何筱臉色蒼白地躲在軍大衣裡頭,聽見陳副隊長的話,搖了搖頭。程勉看了她一眼,確認她沒什麼事之後,對陳副隊長說:「走吧,直接去發射隊。」
又是一段頗為艱難的路途,一整天都在坐車,何筱幾乎都沒有力氣說話了,靠在程勉懷裡,一動不動。好在陳副隊長的車技不錯,她還不算受罪。
安頓好何筱,程勉問陳副隊長:「這件事通知紅旗的父母了沒有?」
「沒有。」陳副隊長從後視鏡看了程勉一眼,「用我們隊長的話說,等他犧牲了,誰也不用告訴誰,尤其是他父母,一人寄一面五星紅旗聊表心意即可。」
程勉額頭一跳,這話葉紅旗曾經也跟他們說過,因為父母不顧他的意願離婚,他那是賭氣,可到了這個關頭,怎麼還能由著他的意願胡來?
「還是以基地的名義通知他父母的好,都到了這種時候了。」
陳副隊長沒說什麼,專心開車。差不多半個小時,才終於到了發射隊。陳副隊長開著車在營區里拐了好幾道彎,最後停在了一棟小樓面前。程勉、何筱和丁巍下車一看,發現竟然是食堂。
陳副隊長面色平靜地解釋:「時間倉促,也不能為各位準備大餐了。不過上面特批我們發射隊享受空勤灶待遇,你們不妨嘗嘗。」
對著一名陸軍說這樣的話,多少有點不太合適。程勉並不認為他是故意的,只是覺得可能是因為出了紅旗的事,大家的心情都受影響。然而何筱身為一個女人,卻敏感地察覺到了陳副隊長對他們保持距離的意思。所以聽完這話,就揚起頭反駁:「我們不是來這兒吃飯的,紅旗的——在哪裡,我想見他。」
遺體兩個字,何筱終究說不出口。
「別著急。」陳副隊長說,「你們會見著的。」
何筱還想說些什麼,被程勉止住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陳副隊長:「那就請基地及發射隊的領導儘快做出安排。」
陳副隊長揚揚眉,抬手請他們進了食堂。
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何筱喝了一碗熱粥,吃了點熱菜。看著桌子上擺著滿滿的食物,不由得自嘲:「真是愧對人家的心意了,空勤灶的標準?一天伙食費要多少錢?」
坐在何筱對面的丁巍也放下了筷子,環視四周,感嘆道:「這地方,這幫人,葉紅旗那孫子竟然一待四年?真替他不值。」
程勉眉頭微皺,還沒開口,食堂的門突然又被打開了。一個穿著天藍色軍裝的人夾著冷風疾步走了進來,他看見程勉三人,首先露出的竟是一個笑容:「看來,你們吃好了?」
程勉擦拭了下嘴角,站起來對來人說:「吃得不錯,多謝款待。」
來人是個少校軍官,他微笑著介紹自己:「我姓熊,是發射隊的教導員,我代表發射隊歡迎你們的到來。」
要換在別的場合,聽完這句話,丁巍保准就笑場了。可現在他也只能壓住不耐煩,說:「熊教導員,這吃也吃過了,咱們能談談正事兒了吧?」
熊教導員笑得一臉和煦:「能,當然能。不過咱們不能在食堂說吧,要不,去我辦公室?」
三人對視一眼,程勉做出回答:「好,請熊教導員帶路。」
雖然軍裝不同,但熊教導員到底是個二毛一,他這個上尉不能像丁巍一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是出於對一個老兵的尊重。然而沒過多久,程勉就發現自己的耐性被磨得越來越不夠了。
熊教導員帶領著他們在營區里慢慢走著,每遇到一個地方都興緻勃勃滔滔不絕地向他們三人介紹,甚至連他們的菜棚都逛到了,熊教導員親切地跟裡面的兩個戰士打了招呼之後,又帶著他們向外走,邊走邊說:「離我們發射隊不遠的地方有個防空洞,五六十年代的東西,當時說出去可都是機密,現在廢棄不用了,怎麼樣,要不要過去看看?」看程勉臉色不對,他又呵呵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好像時機不太對,那就改天吧。」
快要走到辦公室的時候,一行人突然聽到了幾聲狗叫。熊教導員眼睛一亮:「喲,這不是我們養的軍犬嗎?」他回過頭,想問幾位有沒有興趣去看看,嘴巴一張,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程勉攔在半道上了。
他揪起熊教導員的領子,仗著身高優勢逼他抬頭看著自己,看著他眼中的冷厲:「我尊重您,可我實在不想拋下我剛剛犧牲在這裡的兄弟葉紅旗在這兒跟您廢話,萬望理解。」
熊教導員舌頭打著結:「別,別著急啊。你,你先鬆手!」
程勉還真不能跟他太較真,因而鬆了手,面色冷峻地看著他。熊教導員齜牙咧嘴地摸了摸后脖子,看著程勉,忍不住失笑:「年輕人,你也太沉不住氣了。」
程勉站著不動,一句話也沒說。丁巍和何筱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本來不想讓你們這麼壓抑的,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熊教導員嘆了口氣,表情恢復了嚴肅,「是這樣,葉隊長的——還在基地醫院,今晚這雪下得這麼大,又到這個點,過去不太可能了,等明天吧。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差這一晚。」
一聽熊教導員這話丁巍的爆脾氣就上來了,簡直想效仿程勉拎起熊教導員暴打一頓,聽他說的什麼話,這部隊的領導還把人當人看嗎?
可還沒動手,就被程勉攔住了。他眉頭緊皺,沉吟片刻,卻漸漸松展開來:「那明天就麻煩教導員你了。」
之後,熊教導員直接帶他們去了招待所。進了屋,等到只剩自己人的時候,丁巍忍不住發泄道:「有這麼玩兒的嗎?什麼叫不差這一晚?程勉你幹什麼攔著我?小爺我現在就他媽想揍那個姓熊的,什麼玩意兒!」
程勉默默地關上了門,走過來,看著丁巍和何筱,若有所思。何筱看著他出神不語的樣子,多少有些擔心:「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說著握住程勉的手,感覺到了微微有些顫抖,她大驚,睜大眼睛看著他,「你的手怎麼在抖?」
程勉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示意他沒事。他說:「今天太累了,大家都先休息吧。熊教導員說得對,不差,這一天。」
發射隊安排了兩間屋子,一間給了丁巍,另外一間則是程勉和何筱住。同床共枕,何筱已經沒了在老大院時不自在的感覺了。在發射隊這個陌生的地方,何筱覺得自己從心底都在依賴著程勉。
屋子裡有地暖,但是躺在床上,何筱還是覺得有些冷。程勉感覺到她在不停地蜷縮身體,乾脆將她抱到懷中,又搭了一層軍大衣。何筱閉眼躺了一會兒,慢慢察覺到暖意,全身的肌肉才放鬆下來。她抱住程勉的腰,低聲問:「睡著了嗎?」
「沒有。」程勉說著,給她掖了掖身後的被角,「怎麼了,睡不著?」
何筱嗯了一聲,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了些許平靜:「總覺得有些奇怪,這裡的人,怎麼這樣?」
說完好久沒有聽見程勉的動靜,她抬頭一看,只見他雙眼明亮地看著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一隻手無意識地撫著她柔順的長發。何筱只好叫他一聲,程勉這才回神,低頭看著她,壓低聲音說:「笑笑,我有種預感。」
「什麼?」何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小時候院里的小孩兒在一起玩打仗的遊戲,幾個人分成兩撥,每當紅旗他那一撥人快不行的時候,他總愛躺在地上佯裝中彈,把我們的人騙過去之後再起身反攻。所以,我覺得——」
「詐死?」何筱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難以置信地說出這兩個字。而程勉的表情卻絲毫不意外,甚至帶著幾分確鑿。
「我想,也許我們又被他騙了。」程勉笑了,有幾分無奈。
何筱也想相信,可仍有些不敢:「可如果是真的呢?」
「那明天就去給這孫子收屍。」
何筱特意抬頭看了眼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一夜是再也睡不安穩了,何筱躺在程勉的懷裡,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竟然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她剛跟隨老何和田女士搬到新大院,一個朋友都沒有,特別寂寞。後來學校開學了,她跟著院里的孩子們一起去了軍分區聯繫的小學讀書。
之前在老大院的時候,她就在院里上子弟小學,所以從來沒有坐過學生班車。到了新大院之後,第一次坐班車,不懂「規矩」,看見一個空位就坐了上去。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後來上車的小朋友從她身邊走過,沒一個跟她打招呼的。快到開車的時候,倆男孩背著書包匆匆忙忙地來了。一個是程勉,一個就是葉紅旗。
終於來了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她忍住雀躍的心情,想跟他打個招呼,卻不想葉紅旗跑上前來,站在了她的面前。笑容僵硬在臉上,她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葉紅旗抖了抖快掉地上的書包,大著嗓門對她說:「你占著我座兒了。」
她看著他,大著膽子說:「可我來得比你早呀。」
葉紅旗才不管這個:「反正這是我的座兒,你起開。」說著推了她一把,她沒防備,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這時程勉也趕了上來,看見葉紅旗把她推搡到地上就火了,兩個人打起架來,班車司機拉都拉不住。她在一旁看著著急,就哭了,哭著讓他們不要打了,哭著哭著,她就醒過來……
四周是一片空寂,偶有雪花打在窗戶上的聲響。何筱茫然地睜開眼睛,好久才意識到,原來剛剛那是夢。當然,也不能完全算是夢,因為那是她小時候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事兒,就是因為這件事兒,她和程勉才跟葉紅旗結下樑子。
「程勉,程勉——」
何筱連忙去推程勉,想把他叫醒跟他說說這事兒。程勉睡得也不穩,一下子就醒了,何筱正想開口,卻突然被他捂住了嘴:「別說話。」
何筱不知發生了什麼,睜大眼睛看著他。只見程勉看著窗外的眼睛迅速由怔忪變得清明銳利,跟她對視了一眼,他翻身下了床。動作輕巧地走到窗邊,側著身子躲在窗帘後面。何筱看著他這一系列的動作,心跳怦怦怦加速,簡直要跳出來。
「怎麼回事?」何筱不敢出聲,只好用口形問他,問完才發現這黑燈瞎火的他看不見。只見他又在原地靜立了一分多鐘,然後突然伸手拉開了窗戶,探身出去,將一個人從窗外扯了進來。整個過程敏捷利落,何筱還沒看清楚,就見程勉將扯進來的人的雙手反剪到身後,然後大聲對她說:「何筱,開燈。」
何筱呆了下,然後趕忙披上大衣去門邊開燈,乍被燈光一刺,她閉了閉眼,待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人讓她愣住了。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怎麼回事?程勉?何筱?」隔壁屋的丁巍也聽見了他們的動靜,咋咋呼呼就跑過來了,一看見被程勉反剪著的那人,頓時也石化了。老半天,才輕飄飄地說了句:「這他媽是見鬼了……」
某鬼被程勉控制著,用力掙脫了好久都甩不掉他,只好放開嗓子叫喚:「快把老子放開,我這兒還有傷在身呢!」
程勉冷冷一笑,向丁巍抬了抬下巴:「丁巍,這孫子耍我們一晚上,你說該怎麼辦吧?」
丁巍回過神來,立馬衝過來,看清楚這鬼是葉紅旗之後,瘋了似的往他身上亂捶亂踢:「葉紅旗,你他媽竟敢騙老子,老子都他媽快哭成孫子了,你知不知道?啊?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
熊教導員得到消息之後也趕過來,看到的就是某兩位外來之客在圍毆他們的隊長,趕緊叫上兩個兵,將人架開。
「各位,有話好好說啊,別打架!尤其是你,穿著軍裝,不能打架!」
丁巍被兩個人架著,掙脫不了,只能沖熊教導員嗷嗷兩聲:「你也是同夥,放了老子,我連你一塊兒揍!」
熊教導員聽了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后脖子,葉紅旗也被人攙扶起來了,聽到這話,嘿嘿直樂。視線從丁巍身上移開,他看向程勉。他正站在離他一米之遠的地方,雙眼通紅,雙拳緊握地看著他。
葉紅旗對他說:「來吧,程勉,給我——」
「一下」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程勉的拳頭打回到肚裡頭去了。葉紅旗被打得彎了彎腰,使勁咳嗽了幾聲。
「葉紅旗,你他媽就是個孫子!」
「可不是嗎——」葉紅旗笑了,「可別說,我這孫子,還真挺想你們這幫小王八蛋的。」
一句話,將這幾年的隔膜消除殆盡。這場圍毆進行到最後,就是葉紅旗、程勉和丁巍三人頭頂頭抱成一團。何筱站在後面看著,淚水早已無聲無息地沾濕了臉龐。
今晚發射隊的衛生所熱鬧了,一名陸軍老大哥,一名地方人士,兩人都黑著臉坐在長椅上,都是手上挂彩,一人是從窗戶外往裡頭拽人時蹭的,一人是揍人揍的。小軍醫看著這兩人,心裡頗為忐忑。倒是有一個空軍的,不過那人是他們隊長,胳膊上綁著繃帶,嘴角被人揍破了,正坐另外兩人對面傻樂。
小軍醫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猶豫著不知道該給誰上藥好。這個時候從門外走過來一個女人,她接過他手中的酒精和紫藥水,聲音溫和地對他說:「先去看看你們隊長吧,剩下這兩人的傷我替你處理。」
葉紅旗看著她,頓時就笑了:「笑笑現在都變這麼賢惠了,哎喲我是不是吃虧了?」
何筱懶得搭理他,專心給程勉上藥。倒是程勉,聽見這話抬頭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淬了冰的小刀嗖嗖向他飛來,葉紅旗連連舉手,表示投降。
屋裡安靜了一會兒,葉紅旗又開口了:「我怎麼覺得你們兩個見我還活著,都一副特失望的表情啊?」
丁巍冷笑三聲:「少他媽廢話,哥幾個過來就是給你收屍的,早死早利索。」
「那可真對不住了,閻王爺嫌我是個禍害,不敢收留。我還得活著招你們煩。」葉紅旗笑得死皮賴臉。
程勉懶得跟他插科打諢,看著他胳膊上打的繃帶,低聲問道:「胳膊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葉紅旗低頭看看自己的胳膊,好一會兒才說:「前段時間來了批單兵導彈,我說既然是新型號,那就我上吧。試射的時候出了點兒問題,我沒棄彈,導彈射出去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跳進了掩體,就摔成這樣了……」說著他感嘆了句,「也算是又一次完美地與死神擦肩而過吧。」
「那看來我得恭喜你了。」
「得,我謝謝你啊。」
兩人又是一番亂貧。何筱在一旁聽著,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紅旗,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你想過卓然知道這事兒時的反應嗎?對了,這事兒我已經跟她說了,估計這會兒她正在趕來的路上。」
葉紅旗聽見這話,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見他們三個人都奇怪地望著他,葉紅旗不禁愁眉苦臉道:「壞了,我完了,我跑出來這麼長時間,卓然該著急了……」
眾人:「……」
第二天天亮一行人一起到了基地醫院,不過程勉他們三個是負責押送葉紅旗這個病號的。看到卓然,何筱氣急敗壞地沖了上去:「虧我還想著怎麼才能照顧到你的情緒,沒想到你跟紅旗合起伙來騙我們,卓然,你你你太不夠朋友了!」
卓然立馬喊冤:「不就比你們早知道兩天嗎?有什麼好?天天在這兒照顧他不說,還得時刻謹防他從醫院逃跑,我都成老媽子了好嗎?」說著就去擰葉紅旗的耳朵,後者鬼叫得整個基地醫院的人都能聽見。
在場的其他人,相視一笑。很好,他們的仇有人給報了。
入夜,停了一天的雪又有漸下漸大的趨勢。沙漠晝夜溫差極大,尤其是雪后的夜晚,冷風獵獵,乾澀刺骨。整個營區都是靜悄悄的,除了食堂。
偌大的餐廳,中央擺了一張圓桌子,桌子上擺滿了盤子,正中央是一個汩汩地冒著熱氣的大火鍋。圓桌邊圍坐了一群人,顯然大家都喝了不少,因為牆角邊放了不少空瓶子了。
炊事班長帶著一個兵在操作間里忙得不亦樂乎,卓然陪著何筱坐在操作間一個乾淨的角落裡喝茶,有一大幫男人圍桌喝酒的晚宴她沒興趣參加,只是聽著外面傳來的碰杯聲勸酒聲,還是禁不住撇了撇嘴:「我是管不了他了,讓他住院,不聽。讓他戒酒,不幹。」
何筱往她杯子里續了些熱水:「趁大家今天都在,你就別管他了,讓他放縱一回。」
手指摩挲著茶杯,卓然微微勾了下嘴角:「是啊,這地方他待了四年,今兒應該是他最高興的一天,第一顆導彈上靶的時候估計都沒這麼高興。有時候想想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七年多了,咱們竟然還能這樣聚在一塊兒。」
看著窗外靜默著飄落的雪花,何筱的思緒慢慢走遠:「我記得,那年我跟爸媽離開導彈旅大院的時候也是下的這麼大的雪,那天真冷啊,冷得我腦袋都僵了,就看著老何他們裝車,然後打車去了火車站,上了火車暖過勁來了,才知道難受,抱著我媽哭個不停。」
卓然樂了:「你還有這麼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
想起那時候,何筱也忍不住笑了。現在想想她是真後悔了,如果那時往窗外多看一眼,也許就能看到程勉了。她或許依舊會離開,可之後的七年,她過得或許不會那麼艱難。他曾說她是他的盼頭,於她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這群人當中,最不敢想會有今天的那個人,是她。
回過神,何筱問卓然:「你也是被紅旗這樣騙過來的?」
卓然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古怪:「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
「也不算是騙過來的。那時候我還在B市,然後就接到發射隊打來的電話,說葉隊長受傷了,傷勢不輕。我當然不想來看他,可我這人心軟你也知道,然後就過來了唄。」
「可你家裡那邊是完全不知情啊,伯母還說你回去陪外公——」說到這裡,何筱頓時明白了,眼睛瞬間就眯了起來,「好啊你卓然,騙騙家裡你就算了,你還真跟葉紅旗湊作對,一起折騰我們啊?」
卓然愧疚萬分,趕緊給何筱添了杯水:「消消氣,消消氣。」
何筱哼一聲,懶得理她了。
酒過三巡,熊教導員跟陳副隊長就撤了。臨走前,熊教導員半醉著跟程勉說:「小程啊,這回你們來,本來該好好招待你們的,可你看我們隊長,他的德行你也清楚,不多說,不多說……」
程勉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諒解。熊教導員心滿意足地扶著陳副隊長走了。
送走這兩人,再加上何筱和卓然頂不住早早就去休息了,整個餐廳就剩他們三個人了。丁巍已經喝多了,摟著葉紅旗的肩膀在絮叨:「你說你鬼不鬼?啊?老子坐上飛機,一路顛簸過來,就沒想過還能跟你坐這兒喝酒?隨便找個理由也好啊?你個孫子竟敢那樣騙我們……」
葉紅旗微笑地聽著,手指摩挲著酒杯,等他說完,又一一給他們三人的酒杯滿上了:「來,再喝!」
程勉挑了挑眉:「丁巍,省點力氣,這小子要能聽你的話就不是葉紅旗了——打住,葉紅旗你別再給我倒酒了。」
「不喝不夠意思啊。」葉紅旗斜他一眼,「怎麼說咱也算是從小玩到大啊,一塊兒打架一塊兒挨罵,你知道這叫什麼嗎?丁巍,你告訴他——」
「戰友!」
「對,戰友!二十七年的戰友情了,都快趕上你們家老爺子的軍齡了,你說這酒該不該喝?」
「你還敢提戰友?」程勉氣笑了,「我可提醒你啊,小時候但凡打仗,你可從沒跟我和小巍一撥過。打不過我們的時候還總是詐死騙人,也就丁巍這腦子不好使的整天上你的當。」
「誰腦子不好使?」
「誰整天詐死了?」
兩人齊齊反駁,程勉就當聽不見。
「可不是嘛。」丁巍一拍大腿,想起來了,「這孫子從小到大就沒幹過好事兒,我記得有年夏天,約好了夜裡一塊兒去樹林里逮知了,這小子每回都是第一個出來的,挨個兒樓下叫。你說你叫就叫吧,還學鳥叫,還叫出來各種花樣。這要讓我那打過小日本的爺爺聽見了,還以為是皇軍來了……」
葉紅旗哈哈笑了:「我怎麼說後來你爺爺看我那眼神就不對了,看來是你小子告的密……」
丁巍喊冤:「您這可抬舉我了,我這智商可幹不了這個,告密的另有其人。」說著偷偷指了指程勉。
眼見著兩人看他的眼神不對,程勉趕緊給自己倒了杯酒:「得,自罰一杯。」
「三杯!」
………
太久沒見,總有說不完的話。平時都是不善言辭的人,此刻卻也變得絮叨。程勉還記得在他小的時候,每年每到特定的時候,總有一些人會不約而同地敲響他家的門。老程見了他們,哪兒還有半點領導架子,他這個兒子看著都羨慕。後來他知道了,那都是老程的戰友。
戰友。這兩個字,對一個常年生活在部隊里的人而言,聽著是真親,因為只有一塊兒流血流汗又流過淚的人才稱得上戰友,所以程勉很理解為什麼一群大老爺們聚在一起沒說幾句話就能紅了眼。有些情誼和往事,值得人銘記一輩子。
他恍然發現,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他們竟然也到了可以回憶的年紀。
「帥帥啊,忘了恭喜你。」
葉紅旗突然將酒杯遞到了他的面前,程勉跟他對視一眼,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他低頭笑了笑,端起酒杯跟他的碰了下,一飲而盡。
葉紅旗看著他,突然很感慨:「這麼多年了,再一次看到何筱,我都想不起來當初是怎麼喜歡上她的了。」感嘆完,回頭對他一笑,「有時想起那時候,覺得真幼稚,可又真年輕。」
可不是,真年輕。還是一個為了保護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可以跟人單挑打一架的年紀。
摩挲著酒杯,程勉笑他:「現在你雖然不年輕了,可依舊幼稚。」
葉紅旗哈哈笑了:「你知道我為什麼恨你么?我心想你小子要是對何筱有意思就早說啊,我還犯得著那麼丟臉嗎?你看我跟何筱表白的時候這丫頭那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得罪她了呢。」
程勉沒說話,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光了,烈酒入喉,他低聲說:「我不是對她有意思,我是喜歡她,現在,我愛她。」
聽到這話,在場另外兩人都安靜下來了,片刻過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丁巍拍著桌子說:「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每個戰友都有一段獨特的回憶,每段回憶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傳說,每個動人的傳說里,都有一個——」
「姑娘!」葉紅旗拍桌大喊,「還必須得是漂亮的姑娘!」
程勉簡直想抽他們:「又拿我開涮是吧?」
葉紅旗怕他動真格,趕緊嫁禍給丁巍,踢了他一腳:「給我打住,你小子有姑娘了嗎你,就敢跟這兒瞎起鬨!」
「我現在是沒有,那是小爺不找,要真找了,那能拉出一個加強排來!」丁巍說著,嘿嘿笑了兩聲,自覺沒趣,自罰喝了一杯酒。
三個人都同時安靜了下來,只聽窗外嗚嗚刮過的風聲,還有雪花敲打在窗戶上的聲響。可餐廳里依然是那麼暖和,不光是因為暖氣燒得足,而是它承載了那麼多、那麼遠的往事。
程勉靠在椅子里,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像是快睡著了。在他快要徹底睡著之前,突然聽到葉紅旗低而輕地說了句:「帥啊,有時候,一想起你們,我就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小時候。什麼也不用想,帶幾個人,旗一扯,滿大院瘋跑的小時候,多好……」
這一刻程勉心中充滿了感傷,老天做過最殘忍的事,莫過於就是讓人長大。
雪下了一夜之久,第二天早上醒來往窗外一看,四處都鋪滿了雪,映襯著屋子裡也亮堂了起來。
何筱洗漱完,穿好衣服,準備去叫程勉起床。昨晚他們三個人都喝高了,半夜才回來的。雖然心裡邊有點心疼,但何筱還是沒去阻止。她知道酒不是好東西,可有些話,卻也只有喝醉了才說得出口。
招待所里靜悄悄的,只有何筱腳上的靴子踏在水泥地面時發出的厚重聲響。來到程勉房間的時候,他已經起來了,只穿了件純棉無袖背心,正對著鏡子刮鬍子。
何筱第一眼看見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穿這麼少,你不冷啊?」
「沒事兒。男人,皮糙肉厚的都耐凍。」
程勉一挑眉,手下的動作也沒停。許久沒聽見何筱說話,轉頭一看,發現她正出神地盯著自己看。程連長樂了,問:「看什麼呢?」
「沒什麼。」何筱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可臉蛋還是隱隱有些發熱。她才不想承認,剛剛看他的動作,居然微微覺得有些——性感。
程勉可是難得見她盯著自己發獃,還想再逗幾句,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他門前經過,隔壁房間門砰的一下打開又砰的一下關上,接著又有人匆匆從他門前經過,只聽那人著急地敲隔壁的門:「卓然,你別生氣,你先聽我說啊!」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現在你立刻、馬上從我的門前滾蛋、消失。」
「得,我滾蛋、我消失。不過你誤會我了,得讓我解釋清楚不是?」
「不想聽,滾!」
凝神細聽了下,程勉對何筱聳聳肩膀:「這小兩口子又鬧彆扭了,折騰。」
何筱聽他那語氣,止不住想笑:「不去看看啊?」
「清官難斷家務事。」程勉順手把她撈過來,「懶得去管。」
話雖這麼說著,可這麼一鬧也不能真當沒聽見。何筱七手八腳地躲開了他,佯怒地推開他:「趕緊去!」
程勉一副被壞了好事的表情,不太耐煩地捋了捋板寸頭,走過去開了門。葉紅旗正好一臉愁苦地從兜里摸出煙,要點上。兩人抬頭一對視,看見彼此那表情,都忍不住笑了。
眼見著兩人走了出去,何筱敲開了卓然的房門。裡頭的人以為還是葉紅旗在糾纏,死活不搭理,無奈何筱只得輕聲說:「然然,是我。」
過了一會兒,門從裡面打開了。卓然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紅著雙眼出現在她的面前。何筱一驚,連忙進屋,順手將門帶上。
「怎麼了?」
卓然低著頭,聲音沙啞:「葉紅旗這個王八蛋,受傷的時候想起我的好了巴巴地求我來,現在傷好了,就想送我走。我又不是沒人要,哪兒是他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何筱失笑:「他哪是這種人,肯定是有什麼誤會。」
「有什麼誤會!」卓然看起來是真生氣了,「我不要求他現在就給我個確切的答案,可老這麼往外攆我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是賴他這兒不走了!」
何筱糊塗了:「不是他求著你來的?現在怎麼又成他攆你了?」
卓然看著她迷糊的表情,更難過了。對,是她上趕著犯賤。一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住院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全然不顧自己的外公剛從一場大手術中恢復過來,攛掇著他老人家跟自己一起欺騙家裡人。可一想起自己出現在基地醫院,他那滿臉驚喜和意外時,她又覺得這是值得的。她心甘情願地這樣陪著他,卻沒想到他病一好就催著她回去。
說什麼怕她一人回程路上不安全,正好跟何筱她們一起走。還怕再待下去會下更大的雪,到時候更不好走。他腦子是木頭做的?不藉機多留她幾日,反倒急著趕她走?卓然心裡有太多苦楚,可這些話卻不能都說給何筱聽。
何筱大概也明白了一些,知道說什麼都白搭,只好長長地嘆息一聲。她知道葉紅旗不是不負責任的人,這麼幾年不肯給卓然一個答案,想必是有他的顧慮的。
程勉和葉紅旗沿著一大早戰士們掃出來的一條小道慢悠悠地走在營區里,不知不覺走到了靶場。聽著嗒嗒的槍聲和報靶聲,程勉在這地方終於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歸屬感,那是出身行伍之人所共有的。他眯眼看向遠方,打量了下靶場里的情形,說:「打得不錯。」
對於這種小玩意兒,葉紅旗有些漫不經心:「剛下過雪,可視條件這麼好,再打不出好成績,怎麼扛導彈?看我不練死他們。」
「口氣夠大,練練?」程勉很是「認真」地提議。
葉紅旗看了他一眼,也來了點興緻,招手叫來兩戰士,將其中一個人的槍抬手扔給程勉。兩人重新換了彈夾,各選擇了一個靶位,跪姿打單發,十五發子彈全部打完之後,身邊已經站滿了圍觀的戰士。還是頭一次見連長和別人比試,而且還是陸軍的,當然值得一看。
報靶員很快給出了比試結果:程勉十五發子彈一百四十七環,葉紅旗,一百四十三環。四環之差,空軍發射隊輸了。程勉禁不住就樂了,想他一人單槍匹馬,倒也能沾光。
葉紅旗歪了歪頭,滿不在乎地對圍觀的戰士們說:「繼續訓練!」
於是眾人都散了,程勉把槍還給小戰士之後,走到葉紅旗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由此可見,相較於這外部環境,心理因素對射擊成績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葉紅旗瞅他一眼:「不是我說你程勉,哥們我都成這樣了,能少損我幾句適當地表示點同情么?」
程勉表情閑適地送他倆字:「活該。」
「得!」葉紅旗舉了舉手,表示徹底服氣。
刺骨的寒風從營區的另一頭刮來,卷得軍裝也颯颯作響。程勉抬頭看向天空,雪后的天空澄凈無比,透明又高遠,這樣的景象,恐怕在沙漠里才能看到。他站著,凝望天空良久,對葉紅旗說:「來的路上碰見你們基地政治部一個幹事,聽他說是跟你同一批來的,提起你的時候相當佩服,說沒人能在這地方待這麼久。」
葉紅旗把帽子摘下來別在肩章下面,望著遠方,輕淡地笑了下:「又不是龍潭虎穴,有什麼可值得佩服的。」
「起初我也這麼想,可來了一看,也覺得你小子有點兒本事。」在葉紅旗面前,程勉總有本事把自己的佩服說得不像是在恭維,「只是有時候,我覺得你腦子還是太軸,就拿卓然來說,我就想知道,你還準備耽誤人家姑娘幾年?」
葉紅旗似是真正地再思考了下這個問題,因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說實話程勉,我覺得自己挺混的。有時候我覺得根本配不上卓然,可要是讓我放手,我做不到。四年了,任誰都該有個交代,無數次話都到嘴邊了,可我又生生把它咽了回去。我不敢,甚至連當初對何筱說的那四個字,我都不敢說。」
「怕什麼?」
「怕什麼?」葉紅旗喃喃地重複這句話,「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怕死。」
程勉沒說話,只是微微低嘆一聲。
葉紅旗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漂亮:「倒也不是真的怕死,只是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這是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在我們隊里,每年都有死亡名額,沒有獎章、沒有榮譽,沒有什麼烈士頭銜,有的不過只是一份事故報告。說實話,這種死法確實挺不值得,可誰讓我們乾的是這份工作?沒什麼值得佩服的,這份兒工作不難做,只是有些吃力不討好罷了。我呢,與其說是一個人人敬仰的英雄,倒不如說是一個傻子,誰讓咱心眼實呢。」
程勉唇角彎了彎,像是在笑:「也只有傻子能幹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於你,於我,都是。」他放慢聲音說,「可你想過沒有,你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總有離開的時候。」
「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多高尚的一個人,不可能在這地方守到死。我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肯定會有走的那一天,可是,不是現在。」突然提到離開,葉紅旗的眼神有了一絲留戀,「我來之前,每年發射隊招不齊人,不是誰都願意做傻子。經過這四年,情況終於好了一些,不過也只是一些。所以我現在還不能走。」
「真當你是萬金油,擱哪兒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問題,我就是怕扔下這攤子就走了,往後自己心裡惦記,求個心安吧。上面領導也給我面子,說句大話,這地方不是誰都鎮得住。」
程勉又嘆了口氣。
聽葉紅旗說這麼多,他算是明白了。也正是因為明白了,所以他才嘆氣。葉紅旗現在正面臨一個兩難的境地。不離開這裡,他就不敢跟卓然在一起,因為他不敢冒著犧牲的危險去給她交代。可若是離開,他心裡仍會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兩者相較,他選擇後者。
「好好跟卓然談談,她會理解你。但如果你不敢開口,那我勸你儘早放手,不要再耽誤她。」
「分配到這裡四年,有一大半時間我都冷著她,實際上是不敢聯繫她。可現在——」葉紅旗苦笑,「二十七歲,快三十歲了,正常男人,誰不想要個姑娘?所以我說自己混,太他媽自私了。」
程勉看著他,一下子有了一種噎住的感覺。這種猶豫、掙扎,他太過熟悉了。正因為熟悉,所以他沒法兒再說出「旁觀者清」的話來。兩個男人同時沉默了下來,任由沙漠的風,呼呼地刮著,經久不絕。
這天晚上,大約是各懷心事,整個營區都安靜了許多。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炊事班班長一大早就做好了全隊戰士的飯。早飯迅速有序且安靜地進行著,補充完熱量,戰士們一天的訓練又開始了。號聲響起的同時,一輛越野車停在了招待所的門前。
程勉、何筱、丁巍正等在那裡。葉紅旗下車,探頭向他們身後張望了下,結果被程勉用手支著他頭頂把他腦袋轉了回來。
「別看了,還沒出來。」
葉紅旗有點兒不甘心,又看了一眼,結果笑了。眾人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看見卓然正慢悠悠地拉著行李向他們走來。再回頭一看,葉紅旗早沒影了,上前緊趕著幫人提行李了。
卓然看著這個突然蹦到自己面前的人,有點不太想搭理。可左閃右躲都避不開,又不想讓其他那幾個看笑話,只好把行李塞給了他。葉紅旗笑容燦爛地給他們開了車門,一路平穩地將他們送到了軍用機場。
與來時不同,等他們到機場的時候,已經有一架軍機等在那裡了,何筱一看見這個龐然大物心裡就有些犯怵。她看了眼程勉,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
有任務在身,飛機不能停留許久。所以眾人在候機大廳沒等多久,就有人來通知他們上車。卓然一直安靜地在長椅上坐著,聽到登機的消息,站起來就準備往外走。葉紅旗也跟著站了起來,搶在她前面提起了行李。
卓然盡量神色平靜地看著他:「行李給我吧,該登機了。」
葉紅旗壓了壓帽檐,因為要外出,他特意穿了常服:「沒事兒,我送你上去。」
程勉一行人走在前面,卓然走在最後頭。葉紅旗沒有上飛機,而是從下面將行李遞了上去。卓然接過行李,而葉紅旗卻沒鬆手。兩人同時抬頭,四目相對,互相看著彼此,時間之久,久到站在卓然身後的士兵忍不住頻頻側目。
「鬆手,我該走了。」卓然不再看他,低聲說。
葉紅旗看著她,笑了笑,放了手:「再見。」
后艙門緩緩地關閉,卓然提著行李,慢慢地走向何筱,渾身感到有些無力。何筱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突然聽見葉紅旗的聲音透過尚未關緊的門縫裡傳了進來,有些嘈雜,有些微弱,但卻聽得一清二楚。
「卓然,等著我!等我回家娶你!」
伴隨著后艙門重重的閉合聲,卓然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了下來。她抱著何筱,失聲痛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