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自古多情空餘恨(3)
第255章自古多情空餘恨(3)
他出征那日在九門前由沈羲遙授大將軍印時,我在坤寧宮最高的樓閣之上遙遙而望,那重重宮闕金黃的琉璃瓦頂,那層層宮牆朱紅的起伏之外,便是他所在的地方。若是快馬加鞭,一炷香的時辰便能到餞行之處,但紅牆高亘,我們之間,早已相隔萬里。
站在風中,看著那連綿不絕的紅牆金瓦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輝,這樣富貴已極的天子居所,將是我一生再難踏出的牢籠。
這一仗,一打便是許久。
次年夏日裡,我受沈羲遙之命去宗人府看裕王妃,希望她能勸柔然王不與大月氏、高車氏合作。臨行前,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揣揣不安。
宗人府的牢室不若天牢那般陰森潮濕,反而乾淨許多。沈羲遙下旨不對裕王妃行刑,只關押於此,因此我見到她時,她精神尚好渾身也乾淨爽利,只是錦衣變成粗布衫,長發用一根木簪挽起來。她腰上有一根鐵鏈,另一端固定在牆上,此舉是怕柔然派人劫獄。見她前,獄卒一再告誡我,要站在鐵鏈到達之外的地方,萬一她挾持我要挾沈羲遙,可就麻煩了。
我記憶里的裕王妃,單純而善良,不會做什麼傷人之事。但還是按照獄卒的話,畢竟今時不同往日。
「紫嫣,你還好嗎?」我走進牢中,「本宮來看看你。」
她從木床上起身向我施禮,微微笑道:「勞娘娘掛心,紫嫣還好。」
我見她昔日的鵝蛋臉如今瘦得彷彿小小荷瓣,不由憐惜道:「本宮聽說了,只是不理解你為何要那樣做。」
紫嫣無奈笑道:「紫嫣沒想到父王竟會做出這等愚蠢的決定,但身為柔然公主,紫嫣不能棄國家不顧,只能這樣了。」
「那你可知,裕王已領兵出戰了。戰場兇險,若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豈不是辜負了他對你的一片真心。」我痛惜道。
「真心?」紫嫣的表情彷彿聽到一個最好笑的笑話,她呵呵笑起來,只是笑聲那般悲傷絕望。
「他對我有什麼真心?」紫嫣漠然地看著我:「我嫁給他六年,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這是真心?」
我被她的話駭住,「你是說,你們從沒有過??」
她點點頭:「是啊,不止是我,王府里的其他側妃婢女也都沒有,那牡丹也不過是他的一個幌子。」
「怎麼可能!」我脫口而出。
「怎麼不可能。」裕王妃的眼睛盯住我:「他心有所屬日夜思念,寧願陪著畫像也不願踏進我的院子。若不是我進去他書房整理髮現了那些畫像與情詩,怕是如今還會以為他喜歡的是牡丹呢。」
「皇後娘娘,難道您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誰嗎?」紫嫣的語氣古怪,近前了一步。
我搖搖頭,強作鎮定道:「本宮不想知道。」
「但是我要說!」她的語氣近乎癲狂:「那畫中人或在林中漫步,或在溪邊浣衣,或在燈下刺繡,或在廚間忙碌。她布履麻衫,荊釵素麵,但難掩容貌傾城笑顏純粹。我看了許久覺得眼熟,直到有一次看見你與太子做陶罐玩罩了布衣,這才認出那畫中人,竟是他的嫂子,一國之母的凌雪薇。」
這三個字我已很久沒聽人喚過,乍聽之下竟有些陌生。紫嫣滿眼絕望與憤怒:「我是那麼喜歡他,從我在驛站第一眼看到他騎馬走過就喜歡上了他。他白色錦衣上是潑墨玉蘭,我便立即覺得玉蘭是這世間最美的花兒。」她的淚洶湧而出:「我又是那麼敬重你仰慕你,將你當做姐姐一般看待。可我沒想到,我愛的他,喜歡的竟是我最親近的你。你叫我如何面對!」
我怒視著面前的女子,情緒激烈:「無論他喜歡的是誰,你才是堂堂正正的裕王妃!為何要做出背叛他的事!」
「裕王妃這個名頭對我來說有什麼用?」她凄厲道:「我寧願自己是個低等的婢女,只要他能喜歡我就好。」她哭出聲來:「我只是恨,恨我柔然為何要臣服大羲將我送來,否則我不會遇到他,也不會傷心絕望。」
「所以你就通報軍機,讓兩國再起戰事,你就沒有想過,你的舉動會令多少無辜百姓遭殃?刀劍無眼戰場兇險,你就不怕他有生命危險?」
紫嫣搖搖頭:「我沒想過這些,我只知道,既然我做不成裕王妃,也不想做回柔然公主,不如就重頭再來,做一個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吧。」
她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躍身向我撲來,那鐵鏈一松從她腰上掉落,與此同時,在蕙菊的尖叫聲中,我只覺胸前一痛推開她,她站在兩步外,手裡是一根削尖的木釵,接著她朝我一笑,那笑容堪比初升水面的朝陽,燦爛而明媚,下一刻,木釵已貫穿她的咽喉。
我被眼前景象攝住,胸前一陣絞痛,之後便昏了過去。
紫嫣的一刺堪堪在心臟旁,雖沒立時奪去我性命,但也損了心脈,命懸一線。
深沉的夢裡,紫嫣最後的笑容縈繞不散,她的話也在耳畔時時響起。重頭再來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也是我內心深處的渴望。真的可以重頭再來嗎?是不是像她一般死去,就有投胎重來的機會呢?
當我醒來時,沈羲遙眼下烏青一片,眼睛也紅紅的,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精神也顯得不好。
我喚他一聲,發現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稍微一用力胸腔里便是一陣絞痛。
「薇兒,你醒了!」他眼中歡喜一閃而過,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御醫說你傷了心脈,不可激動,不可勞累,需好好治療才能好。」他拉住我的手,目光鑿鑿:「答應朕,你一定會好起來。」
我努力朝他笑一笑,點了點頭。
我的身體並沒有好轉,心絞痛日益嚴重,猛烈時甚至痛昏過去,稍動一動便出一身虛汗。好多次病發時只願立時死去不再受這樣的折磨,可還是會用強大的意志從昏迷中蘇醒。我知道,拚命的堅持只為見他凱旋。
軒兒自被立為太子后便搬去承乾宮,我為不影響他課業,也不願母子見面心傷,嚴令不讓他進入寢殿。軒兒素來懂事孝順,每日來看我,在或在外殿向我訴說趣事,或背一闋我喜歡的好詞,或在窗外為我舞劍,或吹奏舒緩的曲子令我安神。而我每天喝下的湯藥,也都是他親手熬出的。
我就這樣支撐著,卻從蕙菊偶爾微微發紅的眼眶與御醫沉重的表情中看出,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戰事持續了近一年,都是喜憂參半的消息。到冬日,天氣嚴寒,我只能時刻窩在厚重的棉被裡,周圍點許多火盆還覺得冷,也時常陷入深沉的睡眠,一睡就是一兩天。
這天我醒著,蕙菊端了燕窩粥進來,為我掖好被角,又一口口喂我吃下粥水。
我看著她秀麗的面容,輕聲問道:「蕙菊,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蕙菊點點頭:「奴婢已二十六了。」
我靠在鬆軟的大迎枕上,喃喃道:「二十六了,若是在宮外,早就兒女繞膝了。」
蕙菊笑一下:「是啊,奴婢的弟弟都生了三個孩子了呢。」
我看著她,鄭重道:「本宮送你出宮嫁人可好?」
蕙菊一怔忙跪地道:「奴婢不出宮,奴婢要一直陪在娘娘身邊的!」
我輕輕搖搖頭:「你想一直陪我,可我三哥卻一直等你。本宮不想你一輩子葬送在這皇宮裡,趁現在還能做點主,就成全你們吧。」
「娘娘,您??您怎麼知道??」蕙菊紅了臉。
我撲哧一笑,牽出一點心悸來。「那個白菜,你不是送了他么。他的生意多在南方,沒理由總留在京中,這麼大年紀還未娶妻。」我拉過蕙菊的手:「你每次去票號基本上都能見到他,就沒想過,是因為他也想見到你?」
「奴婢配不上凌公子,奴婢年紀也大了,還是留在娘娘身邊好。」蕙菊堅持。
「我已奏明皇上,收你為義妹,賜婚凌望舒,年後你就可以出宮去,然後完婚了。」我笑一笑:「也算我為你做的最後一點事吧。」
「娘娘??」蕙菊滿面淚水:「奴婢謝娘娘恩典。」
我的聲音漸弱,倦意再度襲上:「答應我,照顧好我三哥,他看起來強大,內心其實也需要有人依靠的。」
年節前,前方傳來戰勝的好消息,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等待羲赫歸來。再見他一面,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
可直到大軍凱旋,將領受封受賞,沈羲遙大宴群臣,我都沒聽到一點有關羲赫的消息。派人去打聽消息,問大哥他們,都無一回應。
「蕙菊,」我支撐起身子,殷殷望著她:「你知道,對么?」
蕙菊緊緊咬住牙齒,眼圈通紅卻搖了搖頭。
「說!」我厲聲道:「你知道,告訴我!」
「撲通」,蕙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奴婢求娘娘,別問了。」
「難道??」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還報了最後一點僥倖:「裕王受傷?病重?」
蕙菊不說話,眼淚卻滴答往下掉。
「本宮自己去問。」我說著要下床來。
「娘娘!」蕙菊扶住我:「奴婢告訴您,但您一定要撐住。」
我看著她,緊張地手都在顫抖。
「裕王爺他??他??他沒了。」
「你說什麼?」我死死盯住她,眼裡幾乎要逼出血來。
蕙菊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道:「其實,王爺夏天裡就在對高車騎兵一戰里,戰死沙場了。」
猶如晴天霹靂,我的身子搖了搖,不住咳起來,心口疼得令我弓起身,而喉嚨一陣腥甜,吐出一灘血來。眼前一黑,終於如同殘花,被無情的東風肆虐,墜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