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任城主

第1章 新任城主

第1章新任城主

嘉熙九年春,豫國邊陲的墨城出了樁大事,城主即墨彥忽然駕鶴西歸了。

消息快馬送入都城,嘉熙帝百官面前痛心疾首,回到後宮卻是笑逐顏開,甚至還多吃了兩碗飯。

怨不得他幸災樂禍,實在是等這一日等太久了。

豫國建朝至今,將將兩代。先帝太祖推翻前朝暴政時,身邊有個驍勇善戰的大將軍立下過汗馬功勞,此人便是即墨彥。

但皇帝們都有個通病,打仗時重武輕文,治國時又重文輕武。即墨彥在天下大定后沒落得什麼好處,便學了回韓信,居功自傲,佔據東西要塞哈蘭城,不願回都了。

若是別人倒還好說,偏偏是即墨彥。開國功臣,手握重兵,太祖氣得嘔血也只能往肚裡吞。且不說西域諸國都對哈蘭城垂涎已久,彼時天下初定,急需休養生息,哪能再內鬥?

思考再三,太祖咬了咬牙,乾脆將哈蘭城賞給即墨彥做了封地,又挑選宗族女眷冊封公主配為其妻。這樣一來,就成了皇帝委任其駐守哈蘭城,杜絕了不少隱患。

好在即墨彥見好就收,沒再興風作浪,上交了一部分兵權,還特地寫了奏摺表了番忠心,自稱自己一世人臣,定當為國盡忠,死而後已。

如此一來,哈蘭城便有了即墨彥這第一位城主,因其姓氏,此地被更名為墨城。

所以說白了,墨城的來歷並不像史書記載的那般光鮮,無非是情勢所逼罷了。

數十年轉眼過,太祖無時無刻不在計劃著收回墨城,想方設法地削即墨彥的兵權。即墨彥卻自己暗中招兵買馬,勤操苦練,仍是一方霸主。

太祖心中愁悶自不必說,幾乎每日都對著日漸豐盈的國庫打算盤。好在即墨彥婚後一直未能有后,他也從未開口許諾過城主之位可世代承襲,總算還能鑽個空子。

只可惜年壽不永,這個空子他等不及來鑽,只能交給他的兒子了。

如今墨城已經失去主心骨,要接手輕而易舉,父輩的遺憾總算可以在自己手中圓滿,叫嘉熙帝如何不心情舒暢?

年輕的帝王負手立於御書房內,對著萬里江山圖咧嘴傻笑,直到八百里加急送來墨城的奏摺,先前多吃的飯一下又把他給噎著了。

即墨彥臨終前留下遺囑,墨城地處邊陲,乃交通要塞,國之重地。為保萬一,還是由自己親定人選繼任城主之位方可放心。

這個人選便是他的養女。

嘉熙帝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三確認,沒錯,是養女。

這算什麼?即墨老賊不經朝廷自作主張傳了城主之位,沒兒子就硬讓養女上位,分明就是心懷異志,說好的一世人臣呢?你這是在逗朕?!

摺子里聲稱太祖也未曾言明不可父位女承,更曆數豫朝數十位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子,又將新城主品行之端、對國之忠細數了一遍,好話洋洋洒洒不下萬字。

嗬,那空子倒先讓他們給鑽了。這寫摺子的人也是個人才,站出來,朕保證不砍了你!

嘉熙帝一手揪爛了摺子,順手又掃了桌案上的青玉筆架和鑲金流紋端硯,恨不能當即發兵。

御書房裡的宮女太監都以為是自己伺候不周惹了帝怒,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皇帝心情時好時壞,當真應了那句「君心難測」。

朝中官員都以為這是他失了肱骨大臣心中憂傷,知道內情的根本沒幾個。倒是有心細的留意到,之前辭官歸隱的太常少卿忽然歸都了。

還是正午,御書房卻是門窗緊閉,光線昏暗。

嘉熙帝坐在案后,看著太常少卿對自己行禮叩拜完畢,慢吞吞地開口道:「無白,你叔公死了。」

太常少卿即墨無白是即墨彥嫡親的侄孫,他歸都這一路早已聽說這消息,並不驚訝,起身後瞥了一眼嘉熙帝,臉上甚至還有些笑意:「那不是正合陛下心意?」

他不說還好,一說嘉熙帝就來氣:「別提了,原本是合朕的意,可誰承想他竟有個養女,城主之位就這麼交給那個來路不明的養女了!」

這倒是讓即墨無白很意外。他離開長安已有四五年,一直避居故鄉潤州,已有些不問世事的意味。何況即墨彥本就和本家不親,他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個叔公一面,無感情也無交集,彼此情形也是一無所知,當然也不知道什麼養女的存在。

「我還以為陛下叫我歸都是因為太高興,原來是有了麻煩。」他身姿修長,褒衣博帶,本就有幾分風流閑態,加上說這話的語氣,簡直有些弔兒郎當。

顯然嘉熙帝對他這副模樣已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起身踱步到他跟前:「無白,你自幼與朕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如今這麻煩,還需你出手相助才是。」

即墨無白連退兩步,神情驚恐:「陛下,草民已經辭官了。」

嘉熙帝板臉:「辭什麼辭!朕即刻讓你官復原職!」

「不不不,草民去意已決。」

「混賬!」

見皇帝動了怒,即墨無白只能無奈垂頭:「是,聽憑陛下吩咐。」

嘉熙帝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那好,你準備準備,儘快去墨城奔喪,順便給朕將墨城的城主之位拿回來。」

即墨無白早猜到他是這個意思,好笑道:「一個女子而已,未必能有即墨彥的野心,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話可不能這麼說,不管她有沒有野心,墨城這般要塞,也不能長期不受朝廷管束。若是讓西域諸國有機可趁,中原豈不危矣?」

即墨無白撇撇嘴:「那陛下不若大大方方娶了她,給她封個貴妃,一舉兩得,何須如此麻煩?」

嘉熙帝想起探子回報那養女相貌醜陋勝似無鹽,當即正色:「為君者胸懷天下,豈可貪圖女色?!」

「可是人家姑娘剛死了爹便去撬她的位子,未免有些缺德啊。」

「所以才找你啊。」

「……」

嘉熙帝拍了拍他的肩,「此番你肯替朕分憂,是為摯友;收回墨城,是為盡忠,乃國之功臣也。」即墨無白還想說什麼,被他豎手攔下:「此事就這麼定了!」

聖諭一下,再好的情誼也得靠邊,即墨無白只能跪地叩首:「是,草民……微臣領旨。」

這番談話前後都很隱蔽,即墨無白接的是密詔。可世上無不透風的牆,朝廷上下多的是人精,墨城城主前腳蹬腿,太常少卿後腳歸都,不少人都猜到了緣由。

第二日,沉寂了幾年的少卿府上忽而一下門庭若市,訪客如雲,十個有九個都是媒人。

即墨無白吃不住這陣仗,裝病窩在房內,一切都由貼身侍從杜泉代為處理。

到了晚上,忙活了一整天的杜泉樂滋滋地抱著一堆畫卷放在他跟前:「公子,您這趟回來對了!原來長安的達官貴人們都還記著您呢,光這一天就來了十八個媒人,個個都想將千金嫁給您吶。」

即墨無白翻白眼,這哪是想嫁給他,分明是想嫁給墨城。

「快啊公子,趕緊挑挑有沒有合眼緣的吧。」杜泉是即墨無白乳母的兒子,大概是受其母影響,一向關心自家公子婚事。

即墨無白看也不看那些畫卷,拿了本書背身而坐:「不用了,叔公剛剛過世,談親事不合時宜。」

杜泉一想也對,雖說即墨彥對即墨家族而言就像個外人似的,可畢竟還有血緣,不能落人口柄。只是想來想去,又實在為難:「那些都是有頭有臉的達官貴人,您不給回復,叫我如何回話呀?」

即墨無白轉頭道:「那你便說公子我做不了主,婚事得由長輩說了算。」

「……哪個長輩?」杜泉實在想不出還有哪個能管他的長輩在世了。

「墨城的新城主啊,按輩分我還得叫她一聲姑姑呢。」

即墨一族雖不如那些傳承百年的公卿世家繁榮昌盛,族中在朝為官的也有不少,可是墨城卻沒有給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報喪,這樣一來,即墨無白根本沒有前往墨城的理由。

嘉熙帝將墨城請求城主繼任的奏摺壓了下來,聲稱城主世襲關乎血統,朝中反應不一,還需再議。接著在即墨族人中欽點人選,打著替朝廷出面弔唁的名義前往墨城,領頭的自然就是太常少卿即墨無白。

臨行前他授意,此事最多耗時三月,不可久拖。

可憐的少卿大人從南到北走到長安不過一兩日,又匆匆踏上了往西的遠途。

四月的長安還是綠意蔥蘢,越往西行越是疏淡。待過了安化、燭龍、寧朔、玉門這幾個安西都護府的管轄重鎮,眼中所見已經只余漫天黃沙。

即使是官道也不太好走,這時節氣候又反覆,一行人走的很慢。族中一個遠親對即墨無白道:「這一行至少也得半月才能到,屆時老城主只怕已經入葬了吧。」

即墨無白只好下令加快速度,一面派人前往墨城送信。

一連數日,墨城既沒有送來消息,也沒有派人前來相迎。即墨族人或多或少有了些怨言。雖說即墨彥生前和本家生疏猶如陌路,如今死後大家千里迢迢來為他奔喪,城裡管事的連這點禮節都不懂嗎?

即墨無白卻不急,閑靠車內,扇柄挑起車簾,向外望去。

時近傍晚,天上烏雲壓頂,往下是綿延的高山。山勢陡峭,有些甚至筆直而立猶如竹筍,山頭卻早已被風沙磨圓。山體是黃褐色的,山石質地特殊,猶如老人臉上遍布的皺紋,橫向蔓延,盤梭了一道又一道。

即墨無白在都中素有博文廣識之名,在書中也見過無數次對墨城一帶的描述,但親眼見到還是深感震撼。

杜泉在他身邊小聲嘀咕:「墨城城主怎麼就選了這麼個破地方?」

即墨無白扇子一轉,在他腦門上敲了一下:「破地方?連安西都護府都管轄不到,周圍看似平緩,實則群山環抱,易守難攻,無論西域諸國還是中原,都對之莫能奈何,這才是聰明人該選的地方。」

杜泉囁嚅一聲躲開,轉頭正好瞧見遠處塵土飛揚,連忙示意即墨無白看。

其他方向都一切如常,只正前方那一片天空沉黑如墨,狂風卷著沙石直朝幾人呼嘯而來,像是無處可逃的一張巨網。

「公子小心!」杜泉喊了一聲就鑽回車內,緊緊拉上帘子。風沙緊跟而至,狠狠拍打著馬車,車身劇烈的搖晃了幾下,險些翻倒。

奇怪的是,這陣狂風來得快去的也快,須臾便止。

即墨無白揭簾去看,天上的烏雲淡了許多。侍從們早就嚇得鑽到了馬肚子下面,有的馬受了驚嚇狂奔而出,一路嘶鳴。諸位族人都縮在車馬中不敢露臉,當真是人仰馬翻。若非四周一片狼藉,簡直要懷疑剛才那天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杜泉大概是受了驚嚇,聲音都帶著哭腔:「我說錯了,這不是破地方,這簡直就是鬼地方!」

即墨無白白他一眼,下車去看那些族親的情形,好在沒有人員傷亡,不過是損失了幾匹馬,一些財物。

正忙著收拾,遠處又傳來隆隆之聲。杜泉剛拖著受驚的小身板兒下車,聽到這聲音立即乾嚎了一聲,還以為那陣狂風又回來了,待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隊人馬,馬蹄陣陣,難怪會有這麼大響動。

「去看看是什麼人。」

即墨無白吩咐了一聲,杜泉連忙擦擦眼睛小跑著過去了,很快又跑了回來,面露喜色:「公子,是墨城的人。」

說話間那隊人馬已經到了跟前,個個臉上都罩著面巾,若非身著官服,簡直要被誤認為是馬賊。

為首的是個高大的佩刀軍官,他下馬後,先將隊伍中間一匹馬上的人給扶了下來,這才轉頭朝眾人拱手:「在下墨城屯兵校尉葛賁。蓋因近日風沙肆虐,延誤了送信,消息今早才送至墨城。得知老城主親眷遠道而來,吾等不敢怠慢,即刻出發趕來,不想幾位竟已快到城門了,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即墨無白早就下了馬車,不動聲色地看著。

先前被葛賁扶下來的是個身姿窈窕的女子,一身縞素,外面披一件黑色斗篷,臉上也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背後烏雲黃沙,她纖弱地站著,似水鄉的蒲草被移到了這漠漠荒原,格格不入,便分外惹人注目。

杜泉忍著不再吐苦水,一本正經地向葛賁介紹了自家公子以及諸位族親。那女子聞言,越過侍衛走了過來,在即墨無白跟前站定,柔聲細語地問了句:「可是無白賢侄?我是師雨。」

即墨無白對那位新城主的訊息知之甚少,只知道一個名字。

她居然親自來了。

皇帝要拿血親關係做文章,便是不想承認她,她倒好,一上來就叫賢侄。你還真以為我當你是姑姑呢?

即墨無白只在心裡過了一下,上前一步回禮,刻意字字清晰地道:「師姑娘有禮,叔公是無白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他這一走,我豈能不來?」

血統大旗豎了,師雨隱在帷帽下的雙眼只是雲淡風輕地彎了彎:「賢侄有心了,雖然我以前從未聽父親提及過你這個侄孫,但你能來此一趟,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必定深感欣慰。」

即墨無白嘴角猛抽了一下。師雨已經丟下他一一問候其他族親,看起來真就是一家人的模樣。

不過族親們剛才都瞧得清楚,已然覺出二人暗鬥的氣息來。

彼此招呼完畢,師雨側身做請,邀請眾人同行,自己率先上馬,一副主人架勢。

即墨無白看著她的背影走遠了一大截才上了車,咂了咂嘴搖搖頭:原來不是軟柿子。

好在之後天氣沒再反常,不過這一路也耗了不少時間,進入墨城城門時已是入夜時分。

城門口早有人懸燈恭候,卻不只是守城士兵,走近了才看出為首的都是些官員。

還在服喪期間,官員皆服素縞。即墨無白以為他們是來迎自己的,可實際上見面后,這些人只是上前敷衍地拜見了一下少卿大人,便紛紛迎向了師雨。

陛下是未正式准許師雨繼任城主,可他們有本事弄個代城主出來,師雨此時正被他們簇擁著叫代城主,場面叫人相當氣憤。

即墨無白看向師雨的眼神已經帶了些怨毒,你根本就是個土皇帝吧!

似有所感,師雨轉頭和他對視了一眼,仍是眼角彎彎,彷彿馬上就會上來親昵地叫一聲「好侄兒」。

城中已經宵禁,寂靜無聲,夜風清冷,馬蹄和車轍在石板路上留下的聲音尤為入耳。

城主府邸在墨城北角,地勢偏高,竟是一副俯瞰半城的氣勢。雖然如此,去府邸卻並未多費勁,道路並不難行,車馬行走如履平地,可見此處建造用心。

很快車馬停下,即墨無白下了車,一抬頭便見侍從們持燈照路,眼神微動,走到門口向里望去,兩排侍從不知有多少人,燈火延綿而去,竟一眼看不到盡頭。

「賢侄,這邊請。」師雨親自為其領路。

即墨無白跟著她往裡而行,不禁心生讚歎,的確是土皇帝,這裡與皇帝行宮相比也毫不遜色了。

雖已是半夜,客人到訪,還是該備宴。只不過如今還在喪禮期間,無酒無肉,相當清淡。

客人們凈了手,由墨城諸位官員作陪,請去廳中入席。

師雨少陪了片刻,再出現已經換了副模樣,依然是一身縞素,但已除去斗篷面紗。自她走入,一直到上方案席后落座,在場眾人的視線便沒離開過她。

服喪期間,面不施粉,衣不著艷。進來的人白衣素凈,綢帶束髮,身姿娉婷,腳步裊娜。

幾乎所有即墨族人都以為,生長在邊陲之地又能繼任城主的女子必然是英武不輸男子的,可這一眼見到真容,已然推翻之前所有設想。

師雨毫無疑問是個美人,還是個風情萬種的美人,尤其是那雙眼睛,也許是有胡人血統,輪廓微深,眼角微微上揚,有時不經意一個眼神,竟有魅惑之意。

即墨無白的視線從她身上流連了好幾圈,心裡嘖了一聲:陛下虧大發了!

正琢磨著要不要描像送往都城刺激一下嘉熙帝,師雨開了口:「有勞諸位遠道而來,只不過此行耗時日久,喪禮卻耽誤不得,因此還要請諸位多擔待,父親三日前已然下葬了。」

族人們神情不一,有的覺得她擅作主張,不將即墨族人放在眼裡,眼神有些不屑;有的早就飢餓疲勞,此時只想吃了飯早些休息,並無多大反應,不過都一致轉頭看向即墨無白,唯他馬首是瞻。

即墨無白是無所謂的,反正來這裡的目的本就不是奔喪,只不過還得做做樣子,便嘆了口氣道:「不想緊趕慢趕,還是來不及送叔公一程。」

師雨立即安撫:「賢侄不必憂懷,今晚好好休整,明日一早我便親自帶大家去陵墓祭拜。」

被佔了一路的便宜,即墨無白肝火略旺,抿了口茶降火,擠出個笑容來:「師姑娘看起來比無白還要年輕幾歲,一口一個『賢侄』,似乎不太合適啊。」

族人們聞言大多有些幸災樂禍,雖然師雨是個美人,但再美也不是即墨家的人。在他們心裡,即使和即墨彥不親近,墨城終究還是即墨家的,外人到底是外人。這便是長久以來為中原推崇的世家宗族觀念。

然而師雨卻沒有預料之中的難堪,頓悟般點頭道:「說的也是,總叫『賢侄』未免太過生分了,你我既然是一家人,我還是直呼你無白吧。」

「……」

即墨無白以前總被嘉熙帝笑罵臉皮厚,今日見了眼前這位,方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她的確不是軟柿子,而是笑面虎。

肆虐了好幾日的風沙到了黎明時分戛然而止。天亮后,天氣一下轉好,陰沉散去,還露了日頭。

師雨起身很早,貼身侍女夙鳶進來伺候,她第一句話便問:「我那位大侄子睡得可好?」

夙鳶有些想笑,想起此時還在服喪期間,又連忙擺正臉色:「聽說起的比城主還早呢。」雖然師雨是代城主,但她為圖省事總是直呼城主,師雨也沒糾正過。

「這麼勞心勞力,真不愧是皇帝的至交心腹。」師雨說話向來柔和,便連語氣中那點嘲諷也淡去了。

夙鳶自然沒聽出來,還順著她的話誇道:「可不是嘛,年紀輕輕就做了高官,還長得這般英俊,府里的丫頭們私底下都偷看他一早上啦。」

師雨不置可否地一笑。

夙鳶扶她在梳妝台前坐下,拿了梳子要給她梳頭,卻被師雨撇開了手。

「先不忙這個,你想個法子,待會兒要去父親墳前祭拜,我這些時日眼淚早就流幹了,可在諸位族親面前不哭是不行的。」

「這……」夙鳶認真想了想,忽然匆匆跑出了屋子,片刻后返回,神秘兮兮地從袖子里掏出個小布包塞給她:「城主若是哭不出來,就悄悄用這個熏一熏眼睛。」

師雨打開布包,神情僵了一僵。

那是一包剁碎的胡椒……

即墨無白起得的確很早,他遠道而來,還不習慣,雖然疲累,頭一晚睡得也不盡如人意,乾脆早早起了身。用罷早飯後時候還是很早,他又四處走了走。

因為地勢偏高,在城主府可以看到意想不到的景象。遠處群山連綿,近處城郭繁華,華麗的城主府就猶如肅穆得體的主人,居高臨下地觀望著自己的傑作。

這塊大漠黃沙之中的綠洲,像是悠長黃毯上的一顆綠寶石,光蓋四野。從最繁華的主城到周邊附屬城鎮,說是一城,佔地卻比中原數州都大。

昨晚不過得窺一斑而已。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師雨如今是代城主的緣故,整個城主府里男子都很少,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的侍女,大多是漢人,也有不少是西域人。

在這種邊陲之地,頗有中原風姿的少卿大人本就引人注目,何況他又生的瀟洒,面目親和,即使一身縞素,也照樣引得人頻頻側目。

最重要的是,他長得還有幾分像已故的老城主。

奈何少卿大人外人跟前太有分寸,端了一副高冷架子,目不斜視,誰也沒理。

高冷地轉悠了兩圈之後,杜泉小跑著過來告訴他,師雨那邊已經一切準備就緒,可以動身去祭拜老城主了。

即墨彥的墓地在墨城一座高山之上,乘馬車而去,大概要繞過半個墨城。

師雨依舊一身縞素,覆了面紗。此地風沙大,女子出行大多是這般裝束。

她走到車旁,忽然轉頭道:「我聽侍女說,無白今日一早便在府中轉悠,想必是對墨城感到新奇,你我不妨同車,我也好沿途為你說一說風土人情。」

即墨無白略感詫異,雖說二人關係上是姑侄,但毫無血緣,又都是年輕男女,此舉未免有些不妥,即墨族人神情也都有些變化。

但師雨顯然是認真的,放眼其他墨城官員和侍從,似乎也全然不將這當回事。

即墨無白這才明白為何她能接手墨城,也就只有在這塊土地上,女子能有這樣的機會了。

「也好,無白恭敬不如從命。」

墨城是東西貿易往來最重要的城鎮之一,匯聚了來自各國的商人。侍衛們將道路疏通,引領城主府的車馬出行時,引來了各種各樣看熱鬧的人。

師雨命夙鳶撩開帘子,可以讓即墨無白看清外面的情景。

這塊綠洲由北向南從高到低的地勢極難規劃,可城中劃分十分嚴明,南面住民,東西商市,北面居官。

因為缺少木料,城中房屋大多以磚石建築,因為缺少雨水,屋頂不是斜向卧立。即使如此,仍然能在四處見到中原的印記。

有的商鋪前會放一尊小石獅子;有的會在門前別一截楊柳枝,竟是鮮綠的,不知是被哪位商旅從中原帶來,在這裡落了根。

商鋪鱗次櫛比,百姓川流不息,片石鋪就的大街可容兩輛四乘馬車並駕通行,除了風情不同,規格堪比國都長安。

即墨無白從昨晚到現在都在觀察此城,唯有此刻印象最為深刻。這塊土地的輝煌是即墨彥一手創造的,他付出畢生心血,不肯放心交給朝廷,卻肯交給師雨,必定有原因,而這原因才是他取得墨城的關鍵。他朝身側看了一眼,不妨正撞上師雨的眼神,彼此皆報以一笑,心中卻思緒萬千。

直奔北城門方向,沿大街行進兩柱香時間,轉了個岔口,車便踏上了往山上而行的路。

眼見此間景色瑰麗,山勢壯闊,即墨無白轉頭對師雨道:「此地看來是塊風水寶地,叔公選此地建墓,想必費了不少人工財力吧。」

師雨搖了搖頭:「父親在世時,也有不少官員勸他為身後事考慮,大修陵墓,但他都拒絕了。這地方是早就選好了,陵墓卻是他去世后才草草建了一下,可以說連許多大戶人家都比不上。」

「哦,是么?」

即墨無白這語氣有些不對,師雨轉頭,竟還在他嘴角看出了一抹譏誚。

「無白當真從未見過先父?」

「沒有。」即墨無白斬釘截鐵,師雨只好不再多問,但她分明覺得他似乎對老城主有些不滿。

不多時到達山頂,墓在山腹之中,山頂建了涼亭,卻是圓頂,頗有西域風情。亭中只設了一碑,上書即墨彥生平偉業,以作供奉祭拜之用。

侍衛們分守四方,墨城官員跪了一地,即墨無白孝服加身,手奉皇帝弔唁詔書,執酒祭奠,領著族人們跪倒叩首,霎時間哭聲一片。

師雨從即墨彥蹬腿開始眼淚就沒幹過,這幾日老人入土為安她眼睛才消腫,所以今日出門帶胡椒,也是無奈之舉。

即墨無白在她旁邊流淚,雙眼通紅,眼淚長流,簡直叫人看一眼都覺得傷心。師雨心生佩服,明明和即墨彥素未謀面,看起來還有些不對盤的樣子,轉頭就能哭得這麼動情,這位大侄子可真不是普通人。

豈能落於人后?她悄悄從袖中取出布包,借抬袖之際往眼前靠了靠。

「父親,您看,親人們都來看望您老人家了……」

「叔公啊……」

姑侄二人痛哭不已,一個比一個傷心,場面好不感人。

師雨生的嬌柔,哭起來動情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即墨無白堂堂男兒,身居高位,拋卻了姿容端雅的君子風範,淚水長流不止,形容憔悴難當,便叫人刮目相看了。再加上他容貌與即墨彥有幾分相似,好幾位即墨彥的心腹下屬見狀也不禁動容。

到底是血濃如水的一家人吶!

回去時,照舊是「姑侄」二人同車。

師雨先上車,即墨無白因為太傷心,被幾位官員扶著問候了幾句,這才由杜泉攙著登車。

他白凈秀致的一張臉,雙眼卻紅腫不堪,就連師雨也不得不一邊拭著被辣出淚的雙眼安慰他:「無白保重,父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見到你這般難過,節哀啊。」

即墨無白一直點頭,神情的確是恢復平靜了,只是雙眼仍有淚光。

師雨心中暗忖,為了今天,他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吧。

正想著,車中傳出一聲沉悶的落物之聲。她低頭一看,原來是杜泉忙著扶即墨無白登車,不小心將袖中一截短小的竹筒遺落了。

竹筒不知裝了什麼,大概是塞口鬆散,一摔就開了,強烈的氣味瞬間在車廂中瀰漫開來。

師雨按緊面巾,湊近看了看,撒出的東西辛辣刺鼻,是幾乎被壓碾成泥的胡椒。

她抬起眼眸,神情說不出的微妙:「這是……」

杜泉眼神慌亂地看了一眼即墨無白,結結巴巴不知該如何解釋。

即墨無白眨了眨通紅的眼睛:「師姑娘有所不知,無白久居江南,喜食胡椒祛濕,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如今到哪兒都要帶些嘗嘗。杜泉這是為我著想,才隨身帶了一些。」

「不僅帶了,還都碾碎了呢,杜泉當真貼心。」師雨誇讚一句,順手將自己袖中那包胡椒往裡塞了塞。

這晚晚宴,因為即墨無白白日里的表現,墨城官員的態度有了很大轉變,不少人都開始與他這位少卿大人攀談交流了。就連即墨彥最忠心的老部下霍擎都對他語氣和善起來。

即墨無白頗為驚喜,被胡椒辣得雙目紅腫也算值了。

須臾,淡茶撤去,侍女們送來了美味佳肴。

即墨無白低頭看去,神情凝固了。

一盤不知名的菜,看不到菜色,入眼是厚厚的黑色粉末,幾乎堆滿了整隻盤子,辛辣刺鼻,簡直聞一下就讓人夠嗆。

他幽幽轉頭看向上方的師雨,她正含笑望著這邊,仍是和聲細語,叫人如沐春風。

「這是前些時候府上從天竺商人那裡買來的黑胡椒,據說比任何一種胡椒都辣。今日聽聞無白喜食胡椒,我特地命人做了這道菜,你可要好好品嘗呀。」

「……」

即墨無白默默盯著盤子看了一會兒,伸手狠狠擰了一把大腿,臉上擠滿悲傷:「多謝師姑娘了,只是想起叔公……唉,無白實在沒什麼胃口,諸位慢用,恕在下先行告辭。」

他鬱鬱寡歡地起身,走出大廳時背影蕭索,叫人不甚唏噓,卻在經過杜泉身邊時,冷颼颼地朝他瞥了一眼。

杜泉身上冷汗涔涔而下:公子我錯了,以後一定收好東西,再也不會掉出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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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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