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驚夢未及悲聚散(1)
第13章驚夢未及悲聚散(1)
東都小鎮
霞兒推開驛館的門,便看見凌雪薇半靠在床邊,蓋一層棉而暖的青花被子,披了件藍底碎花的棉布褙子,靜靜看著窗外被秋風吹落的黃葉,眉間隱隱似有心事。她因傷口未愈,頭上敷著葯,卻已不用白紗布,換了民間常用的藍花抹額,加之連日陰雨,天氣轉涼許多,隨身攜帶的衣物卻多夏衣,霞兒便在市井間買回這樣一套。東都繁華,連帶著周邊小鎮也是連日的熱鬧非凡,但比起京城,卻是遜色不少。
「小姐,何郎中來了。」霞兒輕聲說著,讓開一條道,一個白眉白須的老生便走了進來,見到凌雪薇的起色尚佳,不由笑起來:「看來小姐的傷勢已轉好了。」
凌雪薇已看向這邊,溫和一笑:「多虧了何郎中搭救。」
何郎中上前又仔細把了脈,抬起頭對凌雪薇說到:「小姐身子底虛,傷雖是漸好了,但馬虎不得,近來陰雨連綿,小姐可曾感到頭疼?」
凌雪薇聞言點頭:「是有一些,來勢不凶,卻也是纏纏綿綿,讓人無法安睡。」
何郎中捋捋鬍鬚,凝神片刻道:「小姐自身的心事還是暫放放,這養病需專,再急的事都得擱擱,如此才能迅速康復。」然後取出紙筆又道:「我再開個方子,一日兩次,文火慢煎,連續服用,應能解小姐頭痛之症。」
凌雪薇直身答謝:「有勞了。」
待霞兒送了何郎中回來,見凌雪薇已站在軒窗前,聽到她的腳步沒有回頭。霞兒收拾著桌上散著的幾張紙,忽聞凌雪薇的聲音,輕輕地:「可告知了家裡?」
霞兒點著頭走到她身邊:「小姐莫急,已是請了信差送信給京里了。算日子,這兩日該到了。」
凌雪薇淡笑著轉身:「霞兒,多虧了有你。」
「小姐千萬不要這樣講。」霞兒忙不迭地說道:「不過那幾天,真的是嚇壞我了。誰想到看到岸了卻靠不上來,耽擱了一天才停穩了。自李大哥送我們上岸您就一直昏迷著,前幾個郎中看了直搖頭,背著醫箱就走了。好容易遇到從東都來的何郎中,這才醫治了小姐。」霞兒說著扶著心口:「不過小姐福大命大,前幾日雖兇險,不過現在好多了。再過幾日,老爺就會派人來接您了。回了相府,還能調理得更好呢。」
凌雪薇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到:「怎麼著人跟家裡說的呢?」
霞兒聽她這樣問,愣了愣才說道:「當時太兇險,就照實說了,希望老爺那裡能安排了醫官······」
凌雪薇沒有聽她說完,自己自語起來:「如此,家裡該亂了······」
「小姐,」霞兒說著跪在地上:「是我不好,當時慌了手腳。」
凌雪薇見她如此,忙上前扶起,帶著極安人心的笑容到:「不必如此,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若不是你在身邊,也許······」她沉默了半晌說到:「也許我已經再見不到爹娘了。」說罷手上緊了緊,一帶霞紫色流蘇垂下幾縷,凌雪薇攤開手掌,正是那隻差點讓她送了命的玉佩。
「小姐。」霞兒此時也看到了,輕聲而小心地問到:「這個······」
凌雪薇微微一笑,如同秋日澄明的陽光般,內心充滿了溫情,她長長的睫毛輕覆面上,眼仁微跳了下,靜靜說到:「那日在青龍寺,無意中撿來的。」
霞兒聽她這樣講,愣了半晌,她畢竟年青,還想不明白為何出身豪門世家的相府千金會如此在意這樣一件「撿」來的東西。可是,看到凌雪薇面上的笑容,如同覆了一層輕紗,卻透出無盡的歡喜,便知道必定沒有那麼簡單。可是,小姐不說,自己也無從知曉,便也作罷了。
「何郎中說還要休養幾天?」、凌雪薇睜開眼睛,已經只留了平和。
「按小姐現在恢復的情況,至少還需半月。」霞兒說著上前,在細瓷福紋碗里斟上茶遞到凌雪薇面前,繼續說道:「按日子算,從東都到京城,需八九日,此時最慢消息也該傳到府中了。估計老爺會派人前來,小姐不如在此等候,正好調理,也能支持著之後回京之路。」
霞兒本以為凌雪薇會拒絕,畢竟當初也是為了節省路途上的時間才選擇走水路。此時,霞兒已抱定了打算,不論凌雪薇如何堅持,她也得讓自己的小姐再休養至少五天。可是,霞兒沒有想到,凌雪薇竟然同意了。
「也罷,就在此休養休養。正好此處風景宜人,又偏離世俗。回了京,再看這樣的風土人情,就難了。」她說著飲下手中的茶,有茉莉的香味散在房中,淡雅宜人。而凌雪薇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笑容。
爹爹多半會親自前來,那麼朝堂之爭便能稍停片刻,如此,她應不會有進宮之險了。那個地方,她是永遠也不會,也不願進去的。那竹林后的身影再次浮現眼前,那該是如何的一個男子,留下這隻緋色玉佩於青龍寺自己所住禪房的門外,她知這是他贈與自己的,那「比翼」二字,如何能不教她心動呢。進去了,就再見不到了,也再無緣了啊。
凌府泓藍齋是凌鴻漸春風及第館的書齋。此館為沈羲遙在凌鴻漸三榜題名后親題,極是榮耀。那時沈羲遙弱冠之年,未掌皇權,與凌相也沒有什麼衝突爭執,顧念老臣,友及伴隨,便親筆提匾「春風及第」,也正說明了凌家無人可比的榮耀顯赫。之後,凌夕和居所更名「夏雨霖鈴」,凌望書居所更名「秋光昭陽」,凌雪薇居所更名「冬雪霏萋」。皆是與那「春風及第」相應合。
只是,時值今日,凌夕和遠在邊關,應了那霖鈴的思愁。凌望書南下,倒也是昭陽的勢頭。而惟有凌雪薇待字閨中,不知前路。可那「霏萋」二字,卻似乎並不如意。
此時,凌鴻漸踱步於泓藍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高大古樸的紫檀書架,其上遍是珍籍古典。臨窗一張沉香木浮雲出海的書桌上攤開一本書簡,有行行細細的批註書寫其上。窗外暮色四合,夕陽橘色暖光投射進來,帶了窗外庭院里早菊略有清苦的氣息,透過簡單歲寒三友的窗棱雕花,落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之上。
凌鴻漸心裡思忖著這幾日來所見所聞,那金瓦紅牆內的菱歌,那棲鳳台里皇上手中摺扇上的詩句,還有張德海隱隱的話語:「奴才頗費了些功夫,才得到了這張畫像。」······他越想越感覺有些隱隱的不安,那不安越來越明顯,似失了什麼般,卻想不起來。只是,那詩句不能說明什麼,畢竟前段日子吳大人的女兒進了宮。她與凌雪薇自幼交好,凌雪薇所作詩詞雖守得嚴密並未外傳,但吳薇卻是知道一些的。如此,據聞吳貴人還算得寵,沈羲遙喜歡才貌雙全的女子眾人皆知。凌鴻漸想,這吳貴人應該是在沈羲遙傳召時應景而吟誦出妹妹的詩作,但是,依凌鴻漸想,若是這吳薇沒有將詩句貪為己有,那才是奇怪了。畢竟,有誰會在皇帝面前,一味得說他人的好呢。
突然,如同心湖中被投下一顆石子,不安的漣漪一圈圈泛上,驚了心,又如一道閃電「噼啪」掠過腦海,照亮了什麼,也只是一剎那。凌鴻漸停了踱步的腳,緩緩走到窗前,庭院后是一池碧波,兩岸秋風染黃的柳葉掩映住一座精緻八角亭,有輕紗如煙般盪在半空。凌鴻漸定了定神,推開門,正看到管家劉福帶了幾個小廝捧著青花大缸朝「冬雪萋霏」方向走去,高聲喊住:「劉福,這是去?」
劉福轉身帶了笑容道:「今晨進貢的菊花到了,宮裡揀了些皇上娘娘們喜愛的,這剩下的按皇上旨意就賞給老爺和其他幾位大臣了。內需所剛送來,老爺說按三公子那邊送來的消息,小姐最遲今日也該回來了,便讓我們把這幾盆『青山慕雪』擱到涵秋堂里去,小姐看到一定喜歡的。」
凌鴻漸輕輕笑了笑,每每提及凌雪薇,他總會露出如此的表情。在他這個大哥心中,小妹永遠是清晨花瓣上那滴露珠一般,能給心帶來純凈。既然劉福如此說,看來,凌雪薇是真的要回來了。
「一同去吧。」凌鴻漸說著,看了看那株「青山慕雪」,此時花未開全,只三兩朵初綻開,可那纖細潔白的菊瓣已能顯出全放時將帶來的驚艷。如同幼年的凌雪薇,才三四歲年紀時,便已展露風華絕代的氣質,也正是如此,父親才會將其雪藏吧。
凌鴻漸想到上年元月時三弟凌望書曾在紅梅盛開之際為凌雪薇畫過一幅畫像,後來雖說那畫像不及凌雪薇風姿十分之一,但也是眉目清晰,神韻非常了。此時,凌鴻漸有心照著那幅繪一卷斗菊圖來,便生出取畫的念頭。他知道,那幅畫裱好之後便置在了「冬雪萋霏」的畫室中,當時還是他親手放進屋角那口青花餘慶雲蝠纏枝番蓮紋大缸之中的。那缸中畫軸多人物,凌雪薇愛風景甚極,對那缸畫卷便少有所碰,凌雪薇下江南那日他去送她,還看見那畫軸在原位擱置著。
凌雪薇居住的院子挨著凌府內花園「鏡湖」所建,院落並不大,卻是飛檐輕卷,雕鏤闌檻,玲瓏瑩徹。凌雪薇的畫室在西廂里側,西廂一順四個房間,間間相連又都帶有獨立的雕花門,都是凌雪薇日常消遣之所。東廂卻是閨閣所在,獨立隔出小小一院,凌雪薇親題「飛雪」,院內遍植了雪櫻白梅,皆是由進貢的樹種中暗中挑選而扣出來的。
此時因凌雪薇不在府中,「冬雪萋菲」雖日日有人洒掃,但丫頭們卻都安置在了前院,此時院中無人。劉福取了鑰匙開了門,便招呼著幾個僕役將那些「青山慕雪」擺放在窗下迴廊前。凌鴻漸半靠在原色廊柱上,四處看著凌雪薇住的院落,因是初秋時節,流水山石點綴的庭院里四處栽種著巨大的樹木,葉子還未完全轉黃,依舊透著夏日裡凌雪薇還在時的氣息。看著看著不由就笑起來,今日妹妹就該回來了,也定是會講起在江南所聞所見,那些美景逸事由她細細講出,更有別樣意蘊在其中。
突然瞥見劉福手上還小心地捧了一盆花,纖細狹長的葉,潔白無瑕的瓣,還有細膩金黃的蕊,竟是水仙,凌鴻漸不由一愣,那水仙開得極好卻很詭異,畢竟完全不在時節。
「這是?」凌鴻漸上前一步,帶了詫異的口吻,看著在輕風吹拂下紋絲不動的水仙,緩慢地說道:「水仙?」
劉福笑起來,面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綻放一般:「是啊,是水仙,不過是上等美玉製成。前日太後娘娘賞賜下來的。」
凌鴻漸點點頭,有些不解的問道:「若是太后親賜,該是放在正房主廳的啊,怎麼······」
他話沒說完,便看見劉福面上有些訕訕,頗有為難,半晌才用了輕鬆的口氣答道:「夫人說小姐肯定喜歡,這水仙輕肌弱骨,嬌美非常,又高潔清雅,與小姐相得益彰。」
凌鴻漸伸出手,細細賞鑒了一番,腦海中不由就想起棲鳳台上那株精巧的櫻枝,不知為何,之前那種莫名的恐慌又浮上心頭。他垂下手,目光落在庭牆外高遠的藍天,有雁的翅掠過,帶了南飛的影,前塵舊事他不是沒有聽過,早幾年還鬧的沸沸揚揚,但畢竟還是被撂下了。許久他說道:「這水仙,我拿進去,擱到薇兒書房裡吧。」
說著接過劉福手中的花盆,看著小廝將書房門開啟,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傳來,是凌雪薇在書房裡常用的金桂香,馥郁卻不厚重。凌鴻漸知道,這是因為裡面糅合了薄荷的原因。
環視屋內的格局,不過西窗下一張古琴,旁一隻玉簫,是凌望舒早先託人送來的紫玉凌花簫,音色純正,凌雪薇喜愛得緊,愛不釋手,常常吹奏,都是繞樑的好曲子。房間四壁都是櫻桃木透雕竹紙的書架,滿室典籍間錯青花瓷的古瓶,田黃的擺件,還有幾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寫意懸在牆上,行筆輕細柔媚,勻力平和,氣韻十分古雅。因許久無人,室內有些疏離的氣息,在門被推開的一剎,光線下有細小的塵埃舞動。
凌鴻漸將水仙擱在窗邊,又踱步至屋南的楠木刻絲琉璃書桌邊,上面很清潔,筆墨紙硯均整齊地置在一邊,碧玉桃花水洗鎮了片薄的白絹,露出一角深淺紫色,凌鴻漸心中好奇,抽出來看,淺紫的方勝和深紫的如意團紋千迴百轉、連綿無盡,那針腳一看便知是出自凌雪薇之手,卻未綉完,蜿蜒至最後一邊角停住,有細細的銀絲勾出未完的幾個字,隱約是「遠憶櫻花圃,誰吟杜若洲?」
又是櫻花······凌鴻漸腦海中突然浮出這個念頭,還未細想,忽聞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帶著匆忙與焦急。他回頭,透過敞開的雕花垂門,凌府執事劉瑾面帶了極不安的神色,正與劉福說著什麼,劉福臉上先是大驚,手上托著的一盆傲逸雪菊啪地掉在了地上,青瓷的花盆碎了一地。然後臉色如同被烏雲覆蓋了般,手握緊又鬆開,再握緊,看起來是心中擔憂極了。
有種不祥的感覺慢慢湧上心頭,凌鴻漸不由打了個顫,下意識地走了出去。
「剛剛有人帶了消息來,小姐乘的船······在東江遭遇······風暴,小姐受了重傷······現在生死······生死未卜······」劉福哽咽著,斷斷續續說完這句簡單的話,一旁的劉瑾點著頭,他自得到消息至今已漸漸平靜些許,但仍好似要哭出似的:「剛剛得到的消息,偏巧相爺進宮還未回來,這才找大公子商量。」
秋陽透過金黃的樹梢投射下來,明澄透亮,本該是溫暖人心。可是,涼薄的風吹來,凌鴻漸只覺得徹骨的寒涼。
凌鴻漸想起那日里,日頭還藏在東邊天際下,凌雪薇因一早便要出發下江南,正與皓月打點最後的幾樣東西。自己臨去早朝,匆匆進來,只是為了囑咐幾句。一邁進院中便見凌雪薇站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仰頭看著什麼,若有所思。她已換好了出門的衣裳,素凈的柔綠棉布竹枝紋裙,籠一件鵝黃祥雲滾邊的半袖,很是清簡。頭髮挽起來,點了幾枚珠翠鈿花,再無它物。自己喚她,悠然轉身,已是帶了婉轉的笑意:「大哥,可是找我?」自己這才發現她鬢角還有一朵新簪的芍藥,顫巍巍的花蕊在風中有脈脈的情致,卻也比不上那張粉臉的嬌艷。
只帶霞兒一個丫頭,隨行的兩個僕役也只是送至江南靜園便返回京城凌府,未免有失周全,但凌雪薇執意如此。她素喜簡樸寧靜,再加上畢竟也是去了兄長家,回程凌望書必會安排,父親便沒有什麼異議了。卻不曾想,竟遇上了如此之事······
「人呢?來報信的人呢?把馬備了,稍後我要進宮。」凌鴻漸說著,邁開大步向外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