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2)
第28章回首向來蕭瑟處(2)
馮淑儀因秋日裡染了風寒,一直沒有大好,總是好一陣壞一陣,還兼了咳嗽。這日雖是晴天,但畢竟風大,便沒有留在花汀閣里,直接回了寢宮。
孟昭儀摸著袖口純白的狐狸毛緩緩道:「妹妹忘了,淑嫻秋日裡的風寒還沒全好呢,怎麼會在這裡吹風。」
柳婕妤迎上她一雙漆黑閃光的眸子,到底給了一個笑容:「那我待會兒可得去看看淑儀姐姐了。」
孟昭儀看著自己手上三寸來長的金鑲翡翠珍珠的護甲,也抬頭看了暢和堂方向:「今年怎麼這麼久,按說早該來報了。」
柳婕妤點點頭:「是啊,怎麼回事呢。」
暢和堂內,沈羲遙安坐在御座上,裝作沒有注意到張德海稍變的臉色。孫三寶將其他嘗過的點心一一奉上,皆無問題,沈羲遙慢慢品著與太后扯著話,餘光卻落在了已經到了門外的王回春的投影上。
不久前張德海將那點心拿了一塊出去,王回春該是在做最後的判斷了。看著那投影向門口移動,沈羲遙露出了笑容。
「皇上,」張德海走到沈羲遙身邊,悄悄道:「這盤點心有點問題。」
王回春上前,向皇帝太後行了禮方道:「稟皇上,這點心中含一味甘草,與皇上每日服的鯽魚湯相衝。」
沈羲遙還沒說話,只見太后臉色一變,盯著張德海:「是誰獻的?」
張德海諾諾正欲回答,沈羲遙卻笑笑:「母后息怒。」又轉向張德海:「若朕記得沒錯,這甘草與鯽魚,該是要命的吧。」
張德海大汗涔涔不敢抬頭,王回春卻是一口道:「回皇上,以皇上現在服用藥膳的情況看,沾上便有性命危險。」
「砰」地一聲,太后擲了手中的茶碗:「哪個嬪妃如此大膽?竟然謀害皇帝?」
皇帝拉了太后衣角:「母后,彆氣壞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當沒事?若不是這次有了試食太監,那銀針如何能測出。真吃了,出了事可了得?這關乎國體,哀家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大膽子!」太后素來珍愛自己這個兒子,之前受傷已經心疼不已,罰了張德海一年俸祿,要不是沈羲遙說情,差點將皇帝身邊所有侍從全部貶去慎刑司做苦役。如今出了這般弒君之事,她如何能不生氣。如何能不擔憂。
「是哪個妃子獻的?」沈羲遙勸住了太后,問張德海。
張德海踟躕了一下道:「是吳薇吳貴人獻來的『雪霞酪』,請皇上過目。」說著端上一珊瑚紅粉彩花卉碗,裡面點心紅白交錯,恍如雪霽之霞,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卻不濃烈,幽幽淡淡,十分雅緻。
「吳貴人?就是那個吳晗的女兒?」太后厲聲問道。
「回太後娘娘,正是吳晗的女兒。」張德海悄悄看了一眼沈羲遙,只見其面色平靜,看不出波瀾。
「真是大膽,罪臣賊子的女兒,看來是心懷不滿,才要對皇帝下手。」太后已經下了定論。「來人,去把那吳薇給哀家押進大牢,陪她父親去。」太后一揮手,厲色道。
「慢。」沈羲遙抬了手,制止了下面正欲出去的一群侍衛。「母后,」他竟掛了一層淡笑:「兒子認為,該先找吳貴人問個仔細,不該輕易下結論。」之後對張德海道:「去請吳貴人來,就說朕很喜歡她這道『雪霞酪』,召她過來。」
張德海看了一眼太后,只見其面色鐵青但並未提出異議,於是緩慢退下。
「母后,兒子認為,若真是吳貴人心存怨恨要害兒子,那也要證據不是?直接這樣貿然的送她去大牢,朝中那些擁吳派的難免一番議論。」沈羲遙心平氣和地說道,彷彿要被害的人不是自己。
太后已經平緩下來:「皇帝說的對,我們就看看這吳貴人怎麼說。」想了想又對慈寧宮總管王德福道:「去把吳貴人宮裡的侍女太監也一併給哀家帶來。」
眾妃在花汀閣里等待多時,都不見有人來傳喚,早已超出了例年來的時間,可妃嬪人數並沒有增加多少,心中都打起了小鼓,慢慢地開始低聲議論。吳貴人因是頭次參加,自然難以加入她們的話題,只好自己站在窗邊望著宮城裡高聳的飛檐椽角,聽微風吹過銅鈴的「叮叮」響聲。窗只開了一條縫,但北風依舊凜冽地吹了進來,吳貴人不由打了個顫,想起身在獄中的親人,心尖彷彿被人捏著般疼痛。這樣冷的天,父親他們在獄中,一定吃了不少苦。自己家怎麼說也算是世家,自祖父一輩來都算得上從小就養尊處優,哪裡受過什麼委屈。如今竟要受這牢獄之災,而自己卻還在這金碧輝煌的皇宮中享樂,心中更加難過起來。
突然有一人來到她身邊,吳貴人嚇了一跳,裝作揉眼忙拭去腮邊一滴清淚,這才看清是柳婕妤。
「你父親的事,我已經拖了家父,這幾天就會上奏。」柳婕妤看著窗外景色,小聲道:「記得你的承諾。」
吳貴人低聲答道:「謝謝姐姐,承諾的事妹妹一定做到。」之後換了笑靨道:「姐姐看,張總管來了。」
果然見張德海行色匆匆,臉上卻無一絲表情。不過他素來傳遞皇帝意思時皆如此,眾妃便沒有多想。
「吳貴人,皇帝召您過去問話。」張德海進了門環視一圈說道。
眾妃發出輕微的議論聲,畢竟大家知道這「問話」的含義,無不顯出艷羨之色。畢竟,前不久吳貴人才得了那珍奇的梅樹盆栽,如今又在「獻糕」上拔了頭籌,皇帝素來待她也算不薄,如此看來,風頭正盛。
柳婕妤眼底閃過一層訝色,也有些須不甘與忌妒,冷冷看了一眼吳貴人,見她喜形於色難以言表,自然滿心厭煩,轉了身走到一旁。
吳貴人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反應,只是知道自己做的雪霞酪皇帝喜歡,這是天大的好事。趕緊整了整儀容,仔細審視了身上一襲豆綠綉芙蓉纏枝連煙錦的時新宮裝,理了理鬢間如意花卉步搖上垂下的一串粉晶流蘇,這才披上胭脂紅的羽緞斗篷,方才隨張德海去了。
「看她那春風得意的樣子,真是······」不知哪個妃嬪酸酸地說了一聲,孟昭儀咳了一聲厲色道:「這宮裡規矩還有沒有了,是誰,自己掌自己十個嘴巴。」
柳婕妤看向那個妃子,是久不得寵的一位美人,「哼」了一聲,別過頭去。
其他妃嬪只得屏息靜氣,「啪啪」聲響起來,間著低沉的嗚咽,回蕩在寂靜的殿閣之中。
吳貴人進了暢和堂就發現有些不對,自己宮裡所有的侍女太監皆站在一旁,甚至貼身的彩鵑也在。因獻糕眾妃都是親力親為,加之之後都在花汀閣相聚,自然少帶侍女,她便留了彩鵑在寢宮中打點其他事情。此時全部到齊,看來有點問題。再看看,竟還有太醫院院判王回春,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行了禮,卻不見皇帝或太后「免禮「之音,這讓吳貴人十分意外。不過還是恭敬地跪在下面,等著皇帝「問話」。
「吳貴人,這道雪霞酪幽香清雅,不知是什麼食材所制,如何製成。」張德海站在吳貴人不遠處,端了那盤酪問道。他這些,自然是代皇帝問的。
「食材很簡單,取新鮮芙蓉花,去心,去蒂,以甜湯焯之,再與甘豆腐同煮,便可成了。」吳貴人仔細地回答。這道點心做工十分簡單,輔料皆是普通調料。只有新鮮芙蓉,在這冬天裡難尋而已。
「哦,如此看來,做工倒不複雜。」張德海瞄了一眼沈羲遙,見他沒有吩咐,便又問道:「這甜湯與甘豆腐,是什麼所制啊?」
吳貴人想了想倒:「甜湯是蜂蜜、香草、雪花糖,混合了水果榨出的汁熬制的。」停了下又道:「甘豆腐是在做豆腐時加入了蜜瓜汁、雪花糖、香草。這樣才去了豆腐的原味,換成甜味。」
「就沒有甘草?」問話的竟是一直坐在上面的太后,此時她一改往日慈祥端莊的形象,而是十分嚴厲。
吳貴人一怔,仔細想著,那食譜十分簡單,她斷定絕沒有甘草一味,便稍仰了頭肯定地答道:「回太後娘娘,沒有甘草。」就在那抬頭的一瞬,她看到沈羲遙別有深意的笑容。
「張德海。」太后只是喚了一聲,張德海已經快步走到吳貴人身邊,俯下身小聲道:「貴人再想想,真沒有甘草這一味?」
吳貴人此時已經知道喚自己來不是因為皇帝喜愛那道雪霞酪,而是有其他她不知道,但絕對可怕的原因。她見這陣仗,心中已經怯起來,但還是鎮定地將那食譜前後回憶了幾次,確定絕沒有甘草一味時,這才迎上張德海的目光:「真的沒有,張總管。」
沈羲遙突然開了口:「那芙蓉花是從何而來,這時節,是沒有的吧。」
吳貴人心頭又是一緊,緩緩道:「芙蓉花是臣妾的侍女彩鵑尋到的······」還未解釋完,彩鵑已經跪在地上:「皇上饒命,那芙蓉花,是奴婢從培花司里偷偷採的。」
吳貴人大驚:「彩鵑,你不是說······」
那名叫彩鵑的侍女深深地低了頭不再出聲,沈羲遙倒似來了興趣般問道:「詳細說來。」
彩鵑這才慢慢訴說:「回皇上,我家主子想做這道雪霞酪,但是時值冬日,哪裡來得新鮮芙蓉。其他主子可以請親眷在外找尋,可我家主子······」她小心地瞄了一眼吳貴人,見其一臉驚愕,繼續道:「可我家主子的親眷現在都在大牢,主子又不敢向皇上說情,一直愁眉不展······」
「彩鵑,我何時說不敢向皇上說情······」吳貴人大為震驚,雖說彩鵑她帶進宮的貼身侍女,知道家中之事,自己想向皇帝說情,還是彩鵑攔了下來,說什麼皇帝不讓您知道,您一定要裝著不知。如今卻······
「皇帝問的是這侍女,你多什麼嘴。」太后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冷冷傳來:「你接著說。」
「奴婢見主子著急,食材一直都是經我的手。那日遇到培花司的小六子,他無意中說起今年特從郴州火窖里培了芙蓉,剛以快船運至宮裡,修剪完就會呈給皇帝。往年都只有茶花和蘭花的。」彩鵑頓了頓:「不過小六子並不知道我家主子要芙蓉做食材,奴婢倒是記下了。」
「你倒挺忠心。」沈羲遙笑笑,抿了一口茶。
「之後我告訴主子託了人在京中採辦到了,自己悄悄去了培花司,那裡夜間只有一個守花人,我趁起打瞌睡,悄悄摘了幾朵。」彩鵑這才說完。
張德海臉色有些不好看:「這培花司越來越不像話,幾朵花不見了,竟也不管。」
「幾朵花而已,朕看送來的花卉倒也雅緻。」沈羲遙輕描淡寫,倒惹了太后一個白眼。「不過,」他突然話鋒一轉:「這也算得上盜竊之罪了。」
彩鵑一聽頓時大汗涔涔,偷盜皇家之物的罪名不大不小,可是這芙蓉可算皇帝的御用之物,若大的論起來,可是要命的。頓時以額觸地,正要求饒,卻聽見吳貴人帶了哽咽的聲音:「皇上,求皇上開恩。彩鵑是為了臣妾好,才去做這樣的事的。懇請皇上饒恕她吧。」
沈羲遙輕輕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悲憫與嘲諷,不過很快換了笑意:「朕還吝嗇這幾朵花不成。忠心可表。」又給了張德海一個眼色。
張德海立即問:「彩鵑,你說那些食材都是你一手經辦,裡面可有甘草一味?」
彩鵑仔細想了想,不敢看吳貴人的眼睛,小聲道:「有的。」
這二字一出,對吳貴人言不啻一個晴天霹靂。「什麼?你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要過甘草?」吳貴人有些瘋狂。
彩鵑卻沒有理會吳貴人的反應,只是輕聲說道:「有一味甘草,還是我親自去御膳房要的。當時御膳房的劉福還說,皇上每日用的葯似乎與甘草相衝,讓我告訴主子,別出了差錯。」
吳貴人已經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看著彩鵑,嘴裡嚅嚅卻沒說出半個字。
「那你告訴你家主子了么?」張德海繼續問道,太后此時也向前傾了身子。
「告訴了······」彩鵑的聲音細若蚊哼,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吳貴人已經撲上來卡住了她的脖子:「你撒謊,你撒謊,我什麼時候要你領甘草,我又何須你來告訴我甘草與鯽魚相衝······」立即有侍衛上前拉開吳貴人,並守在兩邊。
「這麼說,你是知道甘草與鯽魚相衝了。」太后冷冷道:「皇帝每日要以鯽魚湯入葯甚少人知,只說是與藥材不合。看來你知道的不少嘛。」
彩鵑顧不上撫弄被吳貴人卡紫的脖子,輕輕咳了兩聲,以極鎮定而冷漠的眼神迎上吳貴人幾乎要吃了人的眼神:「小姐,那日領回來我告訴了您,您說您知道。甘草是做其他點心用的。」吳貴人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正竭力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讓彩鵑去領過甘草。她這樣一說,正要符合,彩鵑卻話鋒一轉,帶了哭腔道:「昨夜您做酪時只有我在您身邊,當時您煮芙蓉時要加甘草,奴婢拚死相攔,說萬一被查出,可是弒君的大罪。您說歷來都是銀針探毒,甘草又不是毒物,還說若是皇上現在中了毒,那老爺的案子一定能拖到年後了,還說您找了人打點,與老爺說好了這事。若是皇帝出了意外,老爺與在西京的楚王關係甚密,已經告知,裕王在西南生死難測,魏王在江北一時也難以動作,到時朝中人擁立楚王,他還能得到高位······」
「你······」吳貴人氣的臉色發青,一隻早已失了血色的手直指著彩鵑:「信口開河,我何時······」
她話還沒說完,太后已經怒不可遏,蹭地站起身來:「住嘴!哀家是明白了這吳晗的賊子之心,難怪他入了獄還狂妄,拒不交待,原來在這。來人,給我將這謀害皇帝的罪臣之女拖出去,亂杖打死。」
「慢,」沈羲遙緩緩起身,走到吳貴人面前,吳貴人只見一片刺眼的金黃,鮮紅的團龍紋延綿不絕,那做成龍眼的黑曜石泛著冷光,她垂了淚,聽見沈羲遙對旁人吩咐傳培花司和御膳房的人來,又讓去取吳貴人做點心的用具。吳貴人突然抱了一線希望,以為皇帝是護著自己的,卻聽見沈羲遙極輕極輕的聲音,仿若天邊飄來:「弒君,可是要滿門抄斬的。你全家,這次是躲不過了。害人之心,終會害了你自己。」還有冷冷的笑,寒到人心底去。
吳貴人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父親就算是以瀆職之罪論處,最多也只是解除官職沒收家產貶為庶民回到原籍去。那導演了這一齣戲的幕後之人真正想要的,是她全家的性命。而那幕後之人,不是其他什麼妃嬪,就是眼前這個坐擁江山的人—沈羲遙。
為什麼呢······吳貴人大笑起來,放肆而無忌憚,自己真傻,真傻,凌雪薇安然歸來了,據說是被人相救。而她該出事的那幾天,皇帝正好「不在」,還不能說明么······自己母親進宮,怎麼可能是因為皇帝喜歡自己,自己都明白,卻還自欺欺人。她送母親離開時那遠遠一閃而過的金黃,該也是他,暗中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吧,或者,根本就是他安排了一切。待會到的培花司太監、御膳房太監、自己宮裡做點心用的器具,都不過是個過場而已。甚至彩鵑,這個跟了自己十幾年的侍女,都被他收買了······心寒啊······心寒。
他竟為了她,謀劃了這麼精彩的一場戲,用朝堂之上的權術來對付後宮,而目的,只是為了為她報那差點送了命的仇······這樣的感情,她都不知道,他,值不值啊······
吳貴人沒有再說話,只是看著張德海盤問幾個太監,看王回春和孫三寶仔細檢查那製作的器具,還有一直垂著頭,流著淚的彩鵑,震怒難平的太后和氣定神閑的皇帝,淡淡地笑了。
一切下了定論之後,吳貴人與其家眷自然是以弒君論處,還冠上了謀逆、瀆職、貪污等等罪名,最終判為誅滅九族,三日後行刑。
吳貴人被拖下去的時候,仔細地看著沈羲遙,清晰而溫和地說道:「皇上,您······不值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