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中長憶誤隨車(2)
第37章夢中長憶誤隨車(2)
沈羲遙搖搖頭,不再看那些器物,卻走下了高台,在眾人不解與疑惑的眼神中,摘下湖邊碧柳上嫩綠的柳葉,重新站回台上。
台下議論聲更大,葉子可吹是眾所周知,但是音色與可用曲目多是極簡單的市井歌謠,難登大雅之堂,難道眼前這個跛腳的男子不若周身所散發的氣質那般高貴,竟不會使得任何樂器?
凌雪薇心下卻一顫,隨著熟悉的音律從沈羲遙唇邊的柳葉中發出,她已經確定了,眼前的男子,一定是那個在竹林后的俊逸身影,而明顯的腳傷,也證明了,他也是救自己於危難的義士。
此時,飄蕩在麗湖上空,令所有人如痴如醉的,正是那夜在竹林里,凌雪薇吹奏的流水浮燈。
三項比試自然是白牡丹一行獲勝,眾人也對兩位障面之人頗為好奇。白牡丹攜凌雪薇與沈羲遙向眾人略一施禮,正要往台後的繪春閣里走去,只見那邊紫絮、緋玉、碧弦相聚而來,攔在白牡丹前。
凌雪薇趁此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三位京中口口相傳的名妓。紫絮纖瘦,不若白牡丹纖穠合度。緋玉美貌,卻不如白牡丹風情。唯有碧弦,脂粉薄施,妝扮清麗,笑容卻如桃李初綻,說不盡的風姿無限。不由多看了兩眼。
沈羲遙見到碧弦卻稍稍一愣,此姝與宮中柳妃稍有相似,不過氣質迥異,但乍一見卻能立即想起。心裡不知何時泛上些微難言之感,並非柳妃之故,而是想到宮闈,想到前朝。畢竟,凌雪薇是凌相之女的事實是他最不願面對的,即使,他愛慕她如斯,但身為帝王,心中不能只有如花美眷,更要有如畫江山。與生俱來的皇室驕傲、皇家職責、天子威嚴,都需要他以江山為重,而非自己的喜好為先。
「牡丹姑娘,」緋玉先開了口:「這二位是?」眼睛在凌雪薇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以綉帕撫著嘴角,露出一個風姿的笑容道:「不會是藏春閣新來的吧?」說著便伸手向凌雪薇的帷帽探去,一邊笑道:「牡丹妹妹怎麼不讓這位姐妹展露容顏呢?」
凌雪薇後退一步,不急不惱地開了口:「久聞麗湖春色襲人,今日出來賞春,本來依了身份,不該應牡丹姑娘之邀拋頭露面,但想不過是吟詩作對,品簫弄琴,皆是雅事,便出了禮數。不想卻被這位姑娘誤會。」語氣里雖含著笑意,但不悅之意也顯而易見。
緋玉只當不聞,只是一味看著白牡丹,語氣中已有鋒利之色:「我看藏春閣可以改名叫藏龍卧虎居了,牡丹妹妹不怕這位新姐妹之後搶了你了的花魁之位么?」又看凌雪薇:「看來辜娘是要讓你一鳴驚人嘍?」手再次伸向已退無可退的凌雪薇面前。
白牡丹正欲阻攔,只見一邊的沈羲遙搖起手中淡黃底色繪墨竹摺扇,不動聲色地擋開了緋玉已伸到凌雪薇帽檐的手,語氣淡然道:「這位姑娘,我們只是臨時幫忙牡丹姑娘的路人,既然這位小姐不願以貌示人,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緋玉的手訕訕地垂下,掃了一眼身邊的紫絮,紫絮卻裝作不見,只看著自己手上一把障面的團扇不語。緋玉不甘地又看碧弦,只見碧弦微微一笑,如春風拂柳般溫潤,理了理鬢間的鈿花,悠悠道:「這位姑娘文采真好,我素雅詩詞,不知可否能向姑娘請教?」
凌雪薇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該接受,就見碧弦一笑,帶了揶揄的語氣對白牡丹道:「聽說徐公是姐姐的座上賓,昨夜還在藏春閣一度春宵呢,徐公挑剔之名京中皆知,甚少人能入得他的法眼,不過他對姐姐卻是讚不絕口,姐姐不愧是花中魁首。」
她此言再加緋玉之前所說,無異於指白牡丹今日比試有作弊之嫌,而凌雪薇與沈羲遙是早就安排好的「幫手」。今日比試是徐公之意,而三項中又只有詩詞一項是徐公出題,這樣一番話,不啻於說凌雪薇是之前有所準備,其實並無甚高才情。
凌雪薇何等聰穎,當然聽出她此話隱意,抿了抿嘴,點了點頭道:「請碧弦姑娘指教。」
沈羲遙浮起淡淡寵溺的微笑,合起摺扇有一下沒一下打在手掌心中,等待再次聽到凌雪薇的佳作。
「不知姑娘要以何為題?」凌雪薇問道。
「不如以相思為題,可好?」碧弦道。
凌雪薇聽得「相思」二字,不由忡愣起來,那邊碧弦卻已開口道:「落花如夢凄迷,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愁無限,消瘦盡,有誰知?閑教玉籠鸚鵡念郎詩。」之後得意地看著凌雪薇。原來碧弦早先差人探知知徐公今日之題為「相思」,有所準備,不想所探有誤,失了詩詞那一項的機會。
凌雪薇低了頭,慢慢道:「枕函香,花徑漏。無意相逢,絮語瘦竹后。時節薄寒人病久,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未等碧弦說什麼,抬起頭又道:「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說到「相對」二字,聲音已低下去,似含了無限無可奈何之情,帶了些微哽咽。
沈羲遙閉了眼,那日吳貴人在牢中所說凌雪薇有心上人,他聽聞暗含了殷殷的期許,如今,他已確定,那個在凌家小姐心中佔了很大分量的,就是他。當心中激動難言,心潮澎湃起伏,不知是高興到了極致,還是得意到了頂點,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下撞著胸膛,似要跳動而出一般。他突然做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舉動,一把拉過凌雪薇的手,就向台後走去。留下其他四人面面相覷站在台上。
那邊張德海與徐征遠相對一看,抬腳便要跟上,而皓月也與盧幽姌見到此景,也是嚇了一跳,直直奔上前去。
凌雪薇似知道了什麼般,沒有反抗,任由他拉著,周圍的人聲、景緻她都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只有手上傳來的溫暖,讓她的心激烈地跳動著。眼前的男子手掌溫潤乾燥,身上散出幽幽清爽氣息,她的心一下平靜下來。
他不想再考慮那麼多,什麼皇帝尊嚴,什麼帝相之爭,什麼後宮三千,他只要她······
她不想再顧及那麼多,什麼凌氏尊榮,什麼身家背景,什麼後宮之主,她只要他······
眼前是開闊的水域,他們站在水邊,身後是姿態萬千的依依碧柳,迎風舒展著嫩綠的枝條,輕輕打在兩人的衣袍之上。凌雪薇低頭,見自己的手還在沈羲遙的手中攥著,不由臉紅了起來。
「我······」他開了口,要說出自己是誰。
「你······」她同時也開了口,要問他到底是誰。
「公子!」徐征遠的聲音傳來。
「小姐!」是皓月驚詫的呼喊。
兩人伸向帷帽的手停了下來,轉頭看向已站在面前的兩個忠僕。片刻間,便被那兩人拉開了。
也終於冷靜起來,知道那些種種,是即使想拋開,也無法拋開的。心逐漸涼下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為何要在這樣的事上,不能如意呢?
「轟隆「一聲驚雷,不知何時竟聚集了大片濃雲,接著」嘩啦「一下,豆大的雨點從天空傾瀉直下。
皓月一把拉過凌雪薇朝馬車上跑,而沈羲遙也被徐征遠半扶半拉地向另一邊的馬車方向走去。
之前的隻言片語,不過爾爾,該說的還未說出,便失了說出的機會。風雨中,兩人回頭,她只看到他遠遠揭開面紗,容貌在大雨中依稀不清,無法分辨,卻能感到那長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堅毅如山。他只看到她掀開帷帽,睜目凝視,不忍眨眼。而雨聲嘩嘩,視野里卻漸漸空曠起來。
豆大的雨點從薄墨渲染般的天空墜落,穿過枝葉密網的空隙,連成一條條銀線,打在棕黑的泥地上。前方樹林的盡頭外,一片寬闊的草地之後是一條洶湧奔波的大河,散出濕潤的水汽,曲徑通幽的苔痕上,散落著點點粉紫色的碎錦——那是紫藤蘿和白菖蒲幽艷的花瓣。?
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停在草地上,其中一輛的車轍陷在一處泥坑中,半傾斜著,粗衣便袍的車夫一面揮著馬鞭,一面懊惱地嘆氣,企圖利用馬兒的衝勁,將車從危境中解脫。
「劉大哥,慢些!」車猛地向前,又陷回原地,劇烈地震動了下,車內傳來女子焦急的聲音:「小姐受不了如此顛簸的。」一個女子探身出來又道:「那邊是盧家小姐的車吧,請他們來幫幫忙好了。這車沒人在後面推,肯定是出不來了。」說話的是一個身著淺碧衣衫的妙齡女子,雙環髻上點綴著粉嫩的絹花,極是清秀動人。
「皓月,不如我們先下去好了。這樣也方便些。」一支玉手掀開車簾,華衣麗服的女子輕巧地跳下馬車,不顧及地的裙擺沾上斑駁的泥點,也不顧紛揚飄落的雨點,在雨中安靜徐行。
「小姐!」隨身的侍女打開一把黛色的綾傘忙遮在女子頭頂,朵朵桃花盛放其上,在陰雨的天色下格外明艷。
「無妨的。」女子回頭粲然一笑,彷彿突破濃雲的絢爛陽光。她伸出手接著雨絲,仰頭看著迷濛的天空,眼睛里似乎沾染上了一線灰暗,帶著幾分惆悵之態,離開了傘下寧靜的空間,向另一輛馬車走去。
「盧姐姐。」凌雪薇站在另一輛馬車前,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不過還是開口道:「外面的雨小了些,車裡濕悶,我們不如在外面透透氣,再回去。可好?」她那句「可好」帶了些須疑惑小心在其中。
風挾著細密雨絲打在凌雪薇瑪瑙紅的儒裙之上,那春燕歸巢的圖案稍稍黯淡下來,彷彿沾上了落寂之色。之前一直隨風飄蕩的帶了無盡風流的雙股鴛鴦鈿帶也緊貼在裙上,少了搖曳之姿。
「小姐,」皓月撐著傘上來,也發出疑惑的聲音:「盧家小姐怎麼沒應?咦,車夫怎麼也不見?張大哥,張大哥?」她一面喚著盧家小姐的車夫,一面四處張望,對那邊的靜默也產生了懷疑,還有一絲莫名的緊張。
「小姐,這······」她看了看那輛馬車,突然發出驚訝的聲音:「這······」她臉色霎時變得煞白,聲音都帶了顫抖,慌張地對凌雪薇道:「這個······不是盧小姐的馬車啊!」
偏了頭想了想,又仔細地看了看眼前的馬車,皓月道:「這馬車與我們乘的如此相似,不過多了一個鈴鐺。啊,一定是剛才,那大雨突來,人群都是慌亂。我們的車夫不是府里的,讓他跟著盧家小姐的馬車,想來是認錯,跟岔了。」
凌雪薇聞言一愣,旋即臉上閃過一層驚慌,不過又很快被平靜替代,只見她輕輕捋了捋鬢間的碎發,回頭看了一眼仍陷在泥坑中的馬車,帶了無奈的微笑著道:「實在冒犯,不過可否行個方便,麻煩幫一幫我們可好?」
皓月離得近,可以聽出她語氣中微微的顫抖,鎮定了下,也斂衽為禮:「還請行個方便了。」
「小姐不必著急,子由,你去幫忙。」車裡傳來淡淡的男聲,十分和善。話音落了,便有一赭衣男子下了馬車,此人身材魁偉,眉目間滿是豪氣。
乍見了陌生男子,凌雪薇忙抬了袖子障面以作迴避。皓月也微低了頭,指引眼前的男子前去馬車處。
走開幾步,卻發現凌雪薇還怔怔站在原地,眼神間全是淡淡的疏淡迷離。她不由喚了一聲:「小姐。」那邊身子顫了顫,卻沒有回應。
「敢問公子······」凌雪薇的聲音有著明顯的激動:「敢問公子可是······」她卻沒有再說什麼,一雙美目充滿了期盼,又瞬間黯淡,薄唇抿了抿,終化作一個凄涼的笑容,又化作了一個決絕的心意,靜靜轉身,向那一江春水。
隔著車簾的一線縫隙,沈羲遙靜靜坐在車內,比起心裡的痛,腳上的劇痛已經變得麻木起來。
「張德海,」他的語氣聽不出波瀾,但內心的翻湧卻是明顯:「你說,她會知道是我么?」
張德海一愣,有些不解道:「主子,難道您不會告訴凌家小姐么?」
幾乎是看不見的幅度,沈羲遙搖了搖頭:「她心中的男子,不該擁有九五之尊的身份。」停了停又道:「那個男子,應該只有她一人。而不是······」他踟躕了下:「而不是後宮三千。即使只想取一瓢飲之,現實的殘酷,又怎能容許?」他浮上一個無奈的笑容:「更何苦,她還有一個權傾朝野的父親。」最後一句,他說得極慢,又十分隱忍。
張德海點了點頭,語氣里也沾染上了身邊男子的那份憂傷與悲戚,還有參透後宮爭寵的淡然:「是啊,做為凌家小姐,她一定是希望有一個人,是真正『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吧。」他看著沈羲遙:「而帝王,卻不能給她那些。」
那邊,凌雪薇站在江水邊,看著奔流不盡的碧波,輕聲歌唱起來。
「細柳垂金縷,寄煙波,相思脈脈,問君知否?靈燕銜來春符字,相約黃昏莫誤。漸月影、盈盈弦步,攜手清風穿竹徑,與閑雲、共赴桃源路。境過也,不曾晤。殘紅滿地遊絲舞,淚輕彈,江南怨女,對池沖杵。愁雨紛然隨槌落,憑藉蘋花結旅。只恐那、消息仍阻,縱是千山難隔斷,盼歸鴻,帶去殷勤語,春不老,夢中敘。」
凌雪薇雙臂斜斜展開,蓬鬆衣袖渺渺舒飛,似蝴蝶戀花;玲瓏的腳尖輕點地面,懸空旋轉如梭,儼然如凌波仙子踏水而來。驟然,一片寂靜之中,有靡靡洞簫之音,飄渺迴旋,牽引著她的舞步,指引著她舞動的身軀。時而高山雲海,一波萬頃滾滾湧來;時而流水含情,月色相隨影徘徊。或是花枝輕顫,霧鎖重樓;或是梧桐黃昏,相思閑愁。
張德海看著身邊吹簫的帝王,烏眸含笑,情意潺潺,溫潤一如春水。
沈羲遙深情地望著,她瀲灧的眉目,如雲的烏髮,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
而她,動情地舞者,當他如海市蜃樓般浮現,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變得無足重輕,隔著紅塵三千丈,她的靈魂踉蹌著,朝他飛奔。
她的舞姿隨著他的蕭聲,他的蕭聲伴起她的舞姿
你是金風,我是玉露;你是孤騖,我是落霞;你是楚風,我是暮雲;你是青巒,我是秋水
「多謝公子。」不知何時,凌雪薇已回到馬車前,不顧皓月疑惑的眼神,一個手勢制止了她上前的腳步。
凌雪薇正了正衣飾鬢髮,斂衽為禮,鬢間縲紅珊瑚流蘇金步搖輕微地晃,如同她此時拼力才穩住的蕩漾的心。
「小姐不必客氣,那是我該做的。」沈羲遙極力控制著自己顫動的身體,掩飾內心的激動。
「這個,」凌雪薇伸出一雙素手,手心裡赫然是那塊緋紫玉佩:「還請公子收回。」又解釋道:「我即將出閣,這樣的東西,一定是一雙一對的。不適合留在身邊。」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隔著車簾,沈羲遙遞出一塊羊脂白玉所制的玉珏,上面刻著「雙飛」二字。「在下能理解小姐的擔憂,這個乃是另一塊,小姐一同收下好了。」
兩人的手,在虛空中隔著短短的距離,卻是無法再向前。
「我······」凌雪薇定定地看著那隻手,咬了咬牙,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滴:「不能收。」又似不舍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玉佩,終下了決心:「多謝公子相贈玉佩,可惜,不能成對。也多謝公子知己之情,救命之恩。從此一別,還望公子保重。」
沈羲遙含了笑,眉間卻哀傷地緊皺起來:「恭喜小姐喜結良緣,相信小姐所覓必為佳婿,還望小姐從此夫妻恩愛,並蒂榮華。」頓了頓,似乎這是唯一表露心意的機會,又不敢言說般低語:「若是,世事不是如現今這般無奈,又沒有那些牽絆該多好。我不會讓你離開,不會。如有來生,我一定要在所有境況發生前,先遇見你。那樣,便不會再有任何牽絆。」說罷,向已經回來的徐征遠一示意,眼神決絕。
凌雪薇面上浮上一層淡淡粉色,帶了小女兒的嬌羞與成熟女子的決絕,輕輕道:「後身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馬兒一聲嘶鳴,車輪轆轆,他終於離去,她低眉相送。憶起他淡淡叮嚀,她微微淺笑。他漸行漸遠,她煢煢孑立。
凌雪薇站在原地,胸中突然大慟,無可言說的感激與愛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絕望。彷彿人生已是盡頭,哪怕這一生,或許還是那麼長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