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困於雪谷

第105章 困於雪谷

第105章困於雪谷

半年後,括蒼谷,大雪紛飛,天地一白。

主營前,兩個守衛凍得嘴唇都發青了,睫毛上甚至都凝成了一層薄薄的霜,其中一個打了個噴嚏,搓著手道:

「奶奶的,這場大雪到底啥時候才能過去啊?狄族的狼崽子們就守在谷外,這援兵和糧草卻到現在還沒送來,再這樣僵持下去,只怕咱們不是死在敵軍手裡,而是被這大風雪活活凍死的!」

另一個年紀稍長一些,微皺了眉頭,低聲喝道:「行了!不要說這種喪氣話,兩位將軍都還在咱們前頭扛著呢,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年輕的那個繼續搓著手,呵了口白氣出來,依然滿臉忿忿:「我才不是抱怨呢,我就是替兩位將軍感到不值!」

他一把揪起胸前的衣料,裡面單薄至極,甚至可以說是空蕩蕩的,根本無法禦寒。

「你自己捏捏!捏捏這身上的衣服,裡面的棉絮都是些什麼玩意兒!還不知被上頭吞了多少油水進去!」

「還有我們吃的米面,運來的大部分都發霉了,兩位將軍在前線衝鋒作戰,浴血殺敵,難道還吃不上一碗白米飯嗎?」

他越說越激動,又是心寒又是氣憤:「怕就怕我們在這天寒地凍的山谷里,跟著兩位將軍咬牙拚命,皇城裡那些官老爺卻吃香的喝辣的,踩著我們的血肉,發著國難財,坐享我們用一條條生命換來的金山銀山……」

說到這,他眼前又閃過前幾次血戰之中,那些前赴後繼倒下的兄弟,不由哽咽了喉頭,眸中淚光閃爍,一時再也說不下去。

年長沉穩的那個也紅了眼眶,卻吸了吸鼻子,對他道:「祥子,忍一忍,別再說了,要不然……眼淚會在臉上凍住的。」

「眼淚凍在臉上不可怕,凍在心裡才叫人難受呢,我就是為咱們兩位將軍不平,要沒有他們,狄族的狼崽子早殺進皇城了……」

「這話可不能再說了,兩位將軍聽到了,你定要挨罵的!」

這場從春跨越到冬的大戰,誰也沒有料到會如此艱難苦熬,那跋月寒帶領的狄族士兵兇猛異常,惡狼一般,若非駱秋遲與杭如雪奮勇抗擊,恐怕大梁早已陷入不堪境地。

他們輾轉幾處戰場,一點點收回被攻掠的城池,如今退到這處括蒼谷,戰事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這括蒼谷乃大梁一處重要關口,若是能將其守住,扛過狄族最後一波進攻,一舉退敵,那麼平息戰火便指日可待了!

大梁有兩位這麼強硬的將軍,狄族也耗不起,他們兇悍,那兩個殺神比他們還要凶!

「相信咱們的兩位將軍吧,他們都不喊苦不喊累,誓死不退,寸土不讓,咱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他們一定能幹掉那跋月寒,打贏那群狼崽子,帶咱們回家鄉……」

營前年長的守衛正感嘆間,遠處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吼聲:「杭將軍中箭了!劉軍醫、霍軍醫、司馬軍醫何在?速速前來,快趕到主營來救人,快!」

隨著這一聲乍然響起,幾個滿臉血污的士兵,抬著一具擔架朝主營飛奔而來。

「駱老大,杭將軍怎麼了?」營前兩個守衛連忙上前,對旁邊緊隨而來的駱秋遲焦急問道。

因駱秋遲性情洒脫豪爽,大半年裡早已與軍營的兄弟們打成了一片,大家對他熟絡親近,口頭上都不叫他將軍,反而習慣地喚他一聲「駱老大」。

當下,駱秋遲揮揮手,臉上鎮定如常:「沒什麼大事,別嚷嚷了,還嫌大傢伙不夠慌嗎?」

擔架被抬進了主營中,幾位軍醫此刻卻帶著人手分散各處,一時難以趕來,杭如雪的部下又開始心急如焚起來:「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駱秋遲將他們統統推出了營帳,「沒有軍醫,還有老子呢,你們別在這添亂了!」

他掃過嘩啦啦圍上來的兵士們,冷喝道:「幹嘛呢?幹嘛呢?不要做自己的事了嗎,都圍在這幹什麼?」

「不過中了支羽箭罷了,上頭又沒有淬毒,老子替他拔了就是,這點小傷你們的杭將軍還扛得起,不要一個個擺出哭喪的臉來!」

「行了,老子現在就進去給杭將軍拔箭,你們守住外頭!」

駱秋遲頓了頓,冷厲的目光又掃過外面一圈兵士,單手叉腰,不怒自威。

「再說一遍,都他媽別慌!要是有誰敢藉機生事,煽風點火,弄得人心惶惶,動蕩不安,老子第一個斬了他!」

營帳里燃著火盆,駱秋遲踏進時,將披風一把脫下,隨手拋在地上,抖抖身上的風雪,走向擔架邊。

「杭大姑娘,怎麼樣,死了沒?」

他也不啰嗦,手腳麻利,一邊拿出隨身帶的藥粉,快速灑在杭如雪傷口處,為他止血止痛,一邊比量著那羽箭深淺,問道:「還撐得住嗎?」

杭如雪仰面朝上,羽箭傷在他腰腹處,那裡正汩汩流著黑血,他臉色蒼白,望著帳頂,「你少在我耳邊吼兩聲,我大概能活久一點。」

駱秋遲揚唇一笑,按住那傷口附近,彎腰貼向杭如雪耳邊,輕輕吹了口氣:「老子悄悄跟你說一聲,你有個心理準備,其實這羽箭上面淬了毒,我沒聲張,是怕動搖軍心。」

杭如雪一雙眼陡然瞪大,駱秋遲在他耳邊接著道:「從前在青州跟跋月寒交戰時,他跟他的那群狼崽子就老愛用這招,如今過了這麼久,我瞅著這上面的毒居然還是一樣的,也沒精進個毒藥方子啥的,你說他是不是太不思進取了?」

杭如雪臉上的神情更怪異了:「駱秋遲,我現在不太想同你開玩笑,我想我需要一個軍醫……」

「一個軍醫頂個屁用,就算十個軍醫過來,只怕一下也難以解開這上面的毒!跋月寒之所以不思進取,就是因為這個毒夠厲害,夠猛烈,別說放倒人了,毒死幾頭牛馬都綽綽有餘!」

杭如雪眼睛瞪得更大了,臉色沒有一絲血色,艱難開口道:「你什麼意思?你是想說,我就必死無疑了是嗎?」

駱秋遲在他肩頭拍了拍,身子又彎下了些,嘴巴皮子都快碰到他耳朵了,「老杭啊,跟你打了這麼久的仗,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吧,我也挺捨不得你的……」

「雖然有時候同睡一張床,你老說我身上有血腥味,嫌棄我,還愛把我擠下來。但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嘛,好幾次戰況緊急成那樣,我哪來得及洗澡啊,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有潔癖嗎?再說了,我也不想抱著你睡啊,有那條件我還想抱著我家小猴子呢……」

杭如雪咳了兩聲,一張俊臉更蒼白了:「說重點。」

「重點就是……」駱秋遲勾起唇角,氣息溫熱縈繞間,眼中慢慢盈出笑意:「霍軍醫給的這麻沸散還真好用,老杭,恭喜你逃脫一劫!」

杭如雪一怔,駱秋遲已將拔下的羽箭往地上一扔,沖他眉飛色舞道:「怎麼樣,老子動作是不是快如閃電?無聲無息就把你給辦了?杭大姑娘,服不服老子?」

杭如雪還沒回過神來:「你,你什麼時候拔的?」

「就剛才啊,說老子跟你一起睡覺的時候!」

杭如雪如醍醐灌頂,心中霍然明白過來,難怪他方才亂七八糟說了那麼一通,原來就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給他拔箭。

「那,那你說的那個毒……」

「是真的,不過沒我說那麼誇張,你放心,老子能用內功替你逼出大半,但剩下的一些……」

「剩下一些逼不出嗎?那怎麼辦?」

駱秋遲叉了腰,往那傷口處看了又看,嘖嘖搖頭,一副無奈模樣:「還能怎麼辦,只好委屈一下我這個飛翎將軍,紆尊降貴,勉強用嘴巴幫你吸出來了唄!」

杭如雪臉色陡變,嘴唇翕動著:「你,你當真的?」

「人命關天,老子還騙你不成?」駱秋遲又按了按傷口,打量著杭如雪道:「喂喂喂,你那是什麼表情,老子還嫌棄你,壓根不樂意好嗎?你要是不想讓我吸就算了,我現在就走,反正只有一些餘毒,以你的底子,要不了命的,大多以後留點後遺症,腰間短一截,走路歪歪扭扭些,拄根拐杖,照樣上陣殺敵,威風八面……」

「等,等等!」杭如雪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駱秋遲,「你,你……不要耍我。」

「愛信不信,男子漢大丈夫別磨磨唧唧了,吸不吸快點,一句話的事!」

營帳外,兩個守衛焦心不已,年輕的那個耐不住了,壓低聲音道:「怎麼,怎麼這麼久,不會有事吧?」

年長那個眉頭一皺,一揮手,「別瞎說了,駱老大在裡面守著杭將軍呢,不會有事的!」

嘴上雖這麼說,他心裡卻也七上八下的,一時沒什麼底。

那年輕的見他這副模樣,再按捺不住,身子不易察覺地往後挪了挪,微微偏了頭,伸手將那帘子撩開了一條縫,小心翼翼地往裡瞅了一眼。

這一瞅,嚇得他猛退兩步,倒吸口氣,臉上的神情跟見了鬼似的。

年長那個忙將他一拉,壓低聲喝道:「祥子你幹啥呢,駱老大才說了咱們不要亂,別搞得人心惶惶……」

「不,不是,我是看見……」

「看見啥了?」

「我看見,看見咱們駱老大……蹲在杭將軍旁邊……」

「蹲在旁邊?蹲在旁邊幹什麼?」

祥子憋紅了臉,再說不出口,那年長的見他這個樣子,終於忍不住,也偷偷往後撩了下帘子。

這一看,他呼吸明顯一顫,卻是趕緊放下帘子,嚴肅地扭過頭,對著祥子咳嗽兩聲,叮囑道:「少見多怪,這分明在療傷呢……那啥,把嘴巴閉嚴實了,不許說出去,聽見沒!」

番外檐上書

春書冬酒,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他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了心底。

浮萍之交,相識於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里孑然一身的小孤兒了。

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1

漫天飛雪,風掠長街,百姓紛紛圍觀兩側,一道纖秀的身影散著發,赤著腳,戴著枷鎖,一深一淺踏在雪地里,割壞的後腳跟染出一路血花。

這曾是盛都第一才女,龔太傅家的四小姐,龔清漪,如今卻落得個家破人亡,遊街百日的下場。

而比風雪更冷的,是沿街百姓們的唾棄:「活該!罪臣之女,居然還有顏面嫁給魏少傅,若不是魏少傅求情,早該一同上了斷頭台才對!」

聲聲辱罵中,少女臉上是麻木的,陪她遊街的秦之越卻受不了了,怒指百姓,破口大罵:「誰再敢胡說一句,信不信本侯將他的舌頭拔出來!」

一片吵吵嚷嚷中,魏於藍一襲紫袍,站在茶寮下,遙遙望著這一幕,面孔深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等到一條長街終於游完,他才撐著傘,無聲走到衣衫襤褸的少女面前,輕輕開口:「清漪,回家吧。」

少女眨了眨眼,置若罔聞,旁邊的秦之越卻已捏緊拳頭:「魏於藍,你這狗雜種,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魏於藍看也未看他一眼,徑直彎下腰,扔了傘,將少女打橫抱起,不顧百姓的訝然目光,一步步走入了風雪中。

「清漪,你再忍忍,只差最後九日了,捱過去就好了。」

他用堅實的後背替她抵擋住風雪,她卻在他懷中忽然笑了:「魏於藍,你會遭報應的,一定會。」

2

很多年前的一個冬日,龔清漪初見魏於藍的那天,也下了鵝毛般的大雪。

她隨父親赴侯府作客,一眾王孫貴女間,就數侯府的小公子秦之越最打眼,不是因為他多麼出眾,而是因為——

他太胖了,一張小圓臉胖得連下巴都找不著了,站在那跟尊大肚佛似的。

他性子張揚,最愛和人打賭,興沖沖拉著大家一進後院,就提出一種新玩法。

讓府中小廝立於雪地,只著單衣,捧書誦讀,錯一個字便要從頭開始,直到誦完全卷為止,誰先受不了誰就輸。

他囔著讓大家下注,神氣活現的,還不住拿眼去瞟龔清漪,事實上,他想出這賭法,就是為了討好她。

龔清漪是皇城有名的小才女,走到哪手都不釋卷,秦之越明明是個最不愛讀書的,偏偏鬼使神差喜歡上了她,還央著父親去結娃娃親。

本來家世門第無一不匹,哪知龔清漪本人就是不鬆口,秦之越為了討她歡喜,不知鬧出多少笑話。

這一回,龔清漪連看都不願看了,趁著眾人圍上去下注,悄悄提裙溜出了後院。

漫天飛雪中,她走走停停,不覺就聽到一陣念書聲,緩緩上前,只看到馬廄中坐了個人,正捧著破舊的書卷,聚精會神地讀著。

似有察覺,那人抬頭回首,竟是個眉眼俊秀至極的少年,只是衣裳十分單薄,雙手也生滿凍瘡。

他見到龔清漪走近,立刻就要將書藏起,卻被龔清漪搶先一步:「春書冬酒,春雨宜讀書,冬雪宜飲酒,我這有甘甜的果子酒,小哥哥,你要來一口嗎?」

柔柔的話語中,充滿了友好和善意,有些什麼東西悄然化解。少年愣了愣,許久,接過那遞來的果子酒,淺抿了口,舒眉一笑:「的確,很清香甘冽。」

龔清漪大大方方席地一坐,微揚了唇角:「那是當然,我按照書上說的自己做的,你要是喜歡,我也可以教你做啊。」

她的語氣是那樣自然,好像兩人並非第一次見面,而是自小相識,少年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吶吶出一句:「這,這裡氣味大,又臟又亂,你還是快些起來吧。」

「有嗎?不是書的味道嗎?」龔清漪撐著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書,「這本書我也很喜歡看呢,你讀到哪了?」

話鋒輕巧轉到了書上面,少年抿了抿唇,開口間緊張感不覺消除,卻是講到一半,龔清漪盯著他,忽地莞爾一笑:「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這裡讀書?」

馬廄里靜了靜,少年道:「魏於藍,我叫魏於藍。」

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頭微微埋了下去:「我爹是這兒的馬夫,他前年去世了,我便接了他的職位,負責這片馬廄。」

一個無父無母的侯府家奴,此刻陡然生出一股自慚形穢之感。

見那邊許久沒有說話,他的一顆心不由更加往下沉,卻是正要抬頭時,視線中倏然冒出一根玉白纖秀的手指,在馬廄的雪地里一筆一劃寫了起來——「魏於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這個名字嗎?」

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著他,他一怔,點了點頭,於是那張笑臉愈發明麗了:「我今天本來很不開心,但認識了你,我覺得很好,等下回再來的時候,我給你多帶幾本書,好嗎?」

「還會有下回嗎?」他鬼使神差問了出來。

「當然會有了,我們不是朋友了嗎?」風雪拂過她的發梢,她笑著繼續在雪地里寫道,「清漪,我叫龔清漪,是不是很好聽?」

地上兩個名字挨在一起,他抱著書長睫微顫,在寒風中與她四目相對,一時竟分不清,是先前飲的果子酒暖了他的胸膛,還是眼前的她熨帖了他的整顆心。

3

十二歲那年,魏於藍覺得自己做了一場不敢奢想的好夢,夢裡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時常偷偷溜到馬廄來找他,與他談書論道,無話不說,守著共同的小小秘密。

他很歡喜,又很惶恐,時時害怕夢醒,而在不久后的一天,夢果然醒了。

幾次三番下來,到底有侯府下人撞見,告到了秦之越那去。小胖墩兒頭一回沒有衝動,強壓怒火,等到龔清漪離去后,才率人殺氣騰騰地趕到馬廄。

他一腳踹去,魏於藍猝不及防,手中書卷飛入雪地。

秦之越像要吃人一般:「搜,把那些書都搜出來,這賤奴手腳不幹凈,居然敢偷到龔家小姐身上!」

那是一場比想象中還要殘酷的審訊,魏於藍被吊在馬廄門口,秦之越一定要讓他承認自己是竊書賊,卑鄙地偷了龔清漪的東西,否則就不放他下來。

但無論如何逼問,魏於藍吊在風雪中,俊秀的眉眼低垂著,始終一聲不吭。

秦之越於是更怒了:「你算個什麼玩意兒,不過是個馬夫之子,又臟又臭,還想吃天鵝肉,說,你就是個竊書賊!」

整整一夜,天地凄寒,魏於藍挺直著背脊,怎麼也沒有鬆口,等到第二天龔清漪聞風趕來時,他身上的血已經凝結,面色慘白如紙。

龔清漪一下水霧蓄滿了雙眸,扭頭沖秦之越道:「你快把人放下來,書是我送的,不是他偷的!」

秦之越裹著狐裘,從鼻子里哼了聲:「我說是就是,這是我侯府的家奴,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你!」龔清漪氣結,又抬頭看了看吊著的魏於藍,一跺腳:「好,那我們來打個賭,贏了就讓我帶魏於藍回家,輸了隨你要什麼,你敢不敢賭?」

一說到「賭」,秦之越眼睛明顯一亮:「賭什麼?」

馬廄門前吊著的魏於藍也抬起頭,蒼白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要阻止,但龔清漪已經高聲道:「就賭你平日讓書童們玩的無聊把戲,雪地背書,誰先撐不住誰就輸!」

秦之越一愣,打量著龔清漪搖頭道:「這不公平,你是個女孩子,身子弱,風一吹就倒,怎麼能和我來比呢?」

龔清漪冷笑兩聲:「自然不能跟你這一身肥肉相提並論,所以我要比你少脫一件衣裳,這樣才互顯公平,你覺得如何?」

秦之越生得胖,平生最恨別人拿這個刺他,他一張臉立刻就漲紅了:「好你個死丫頭,在我面前就這麼牙尖嘴利,賭就賭,那賭注呢?」

他把身上的狐裘狠狠摔在地上,「尋常賭注我可看不上眼!」

「輸了,我就把自己賠給你。」龔清漪孤擲一注般,目視著秦之越,「我答應和你定親,你賭不賭?」

「你是說真的?」秦之越脫衣服的手一頓,轉怒為喜。

「以我龔家的玉章為證,言出必行,永不違誓。」龔清漪說著解下腰間一枚玉章,在風雪中晃給秦之越看。

秦之越盯了半晌,撫掌大笑:「好,好極了,爽快,四姑娘你就等著進門給我當小媳婦吧!」

滿場小廝跟著一起鬨然大笑,龔清漪卻冷著臉不理會,只走上前,將玉章一併掛在了馬廄前,魏於藍艱難地開口,「不要,不要和他賭……」

龔清漪掏出手巾為他擦拭了唇邊的血漬,柔柔一笑:「春書冬賭,那次我說錯了,是春雨宜讀書,冬雪宜豪賭,我不會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風掠四野,雪滿長空,一場特殊的賭約這便開始。

龔清漪衣裳單薄地站在雪地里,推開秦之越遞來的書卷,「不用,我直接背還快一些,你就祈禱自己不要照著念都念錯吧。」

秦之越大怒:「你真以為我是繡花枕頭嗎!」

龔清漪白了他一眼:「明明是灌水湯包,少給自己貼金。」

說完,也不再管秦之越如何氣急敗壞,徑直朗聲背誦起來,風雪下,那字字句句飄入魏於藍耳中,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

那一年的那場雪,明明是刻入骨髓的冷,卻讓魏於藍覺得,有一束暖光照進心底。浮萍之交,相識於微末,從此他再非馬廄里孑然一身的小孤兒了,天大地大,有她有他。

4

雪地一賭,龔清漪帶回了魏於藍,自己卻發了場高燒,還拖著病體跪在父親門口,一定要讓他留下魏於藍。

那是場無法言說的僵持,直到龔清漪身子搖搖欲墜,魏於藍抱住她含淚勸她放棄時,龔太傅才推開門,將幾卷書狠狠擲在二人身上,「三個月後,若不能通曉全篇,就讓這馬奴滾出龔府!」

嚴厲怒喝中,龔清漪卻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抱住魏於藍又哭又笑:「魏於藍,你能留下來了,你能留下來了!」

她是那樣篤定,而魏於藍也的確未辜負她的期許,三個月還未到,便主動去找了一趟龔太傅。從他房中出來時,他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讓門外等他的龔清漪一下站起,激動得雙手都在發顫。

兩個半大孩子歡奔在後花園間,那時才剛開春,嫩柳發芽,微風拂面,魏於藍背起龔清漪笑著喊著,似乎一切都亮堂了起來,前路充滿著無限希望。

但沒過多久,一盆冷水便兜頭澆下。

他夜裡去找龔太傅交功課,卻在門外聽到那樣一番對話——

「爹,為何你就是不肯收魏於藍哥哥為徒,讓他進竹岫書院,與我一同念書?」

「我不否認魏於藍悟性奇高,是塊讀書的好苗子,但他一介寒門,如何有資格入宮學就讀?」

「寒門又如何?血統門第就那麼重要嗎?魏於藍哥哥聰敏好學,不比竹岫書院任何一個弟子差!」

「血統門第當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傳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國根本,寒門與貴族,永遠都是天差地別,如螢火之與日月,不可逾越!」

門外的魏於藍聽到這,心頭一顫,而屋裡的龔清漪似乎激動起來:「那難道馬夫生的孩子,一輩子就只能當個馬夫?子孫代代也只能守在馬廄里?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他抱緊懷中的功課,屏氣凝神,直到過了許久,屋裡才傳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這樣沒錯。」

彷彿一瞬間如墜冰窟,魏於藍好半天才拉回心神,聽到龔清漪據理力爭道:「我不認同,父親您的觀念太守舊狹隘了,我寧願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頓了頓,字字如千鈞:「魏於藍日後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無數道煙花炸裂在耳邊,魏於藍呼吸一窒,他手在發抖,長睫也在發抖,忽然低下頭,抱緊書轉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風貫袖口,髮絲飛揚,最後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偏院的后牆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著。

緊緊抵著牆壁,他在暗處似籠中困獸,想喊想叫,卻只能死死咬住牙,淚水滂沱而下,唯有一個信念不斷盤旋在心間,不會負她,他不會負她,一定不會辜負她所盼!

夜風蕭瑟,等到一腔沸騰熱血好不容易冷卻下來后,魏於藍才伸出手,一本本揀起地上散落的書卷。

「先祖宗法,立國根本,螢火之與日月,寒門貴族不可逾越……」

他呢喃著,冷月之下,周身氣質彷彿變了個人,目含精光,從唇齒間溢出一句:「可這法,又是由誰來定的?」

5

這一年,春風十里,朝中巨儒龔太傅破天荒收下一介寒門子弟,還將他送入了宮學,一時引起坊間議論紛紛,秦侯府的打砸聲更是響了一夜。

魏於藍在書院的日子,起初是並不好過的,除卻他特殊的來歷外,還因為,秦之越也在書院。

這個小胖墩兒約莫是受了太大刺激,瘦了一大圈,但飛揚跋扈的氣勢還在,他帶著一幫人到處在書院里宣稱,魏於藍曾是他家的馬夫,住在臭烘烘的馬廄里,還因為一次偷東西,被他吊在馬廄門口好一頓痛打教訓。

龔清漪氣得想去找他理論,卻被魏於藍拉住,才短短一季,少年像是又長開許多,俊秀的眉眼更顯溫和收斂,氣質也愈發沉穩。

「無妨,水越洗越渾,能盪清的,只有自己和時間。」

事實證明,魏於藍並沒有說錯,他的天賦很快在幾次院試中顯露出來,而秦之越則贏得了個「草包小侯」的稱號,更遑論平素兩人的為人處事,更是大相徑庭,大家瞧在眼裡,比在心裡,紛紛有了判斷,不再相信此前那些刻意抹黑。

書院幾位老太傅對魏於藍也是讚許有加,說他是個謙謙少年郎,聰慧好學。龔太傅聽在耳中,面上雖未顯露分毫,但再望向魏於藍的眼神里已是截然不同,掩不住欣慰笑意。

等到又一年過去,魏於藍已經成為書院首屈一指的人物,將一眾王孫貴女都比了下去,大家對他心悅誠服,都道他溫潤如玉,根本不像寒門出身的。

這些話魏於藍聽了,只是一笑置之,卻沒有人看見,他轉身冷了面孔,眉眼低垂下藏起的一絲精光。

只有面對龔清漪時,那張平時完美無缺的面具才會有所鬆動,他們還像兒時一樣,靠在長廊下一起讀書,一起賞月,一起飲著果子酒,他會背著她走過花叢間,用好聽的聲音給她唱起動人的歌謠……

斗轉星移,花開花落,不知不覺里,龔清漪已經成為整個竹岫書院女弟子們最羨慕的人。

但龔清漪有時也會奇怪,魏於藍總是望著庭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問他,他便挪開眼睛,笑一笑了之。

直到那一回,龔清漪才聽到他的回答,一個讓她不甚明白的回答。

那一年盛夏,又有寒士登門求學,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門外,但那人居然頑強地趁守衛換班混進了書院。

他抱著一個包袱找到一位太傅,魏於藍和龔清漪看見的時候,他正跪在地上,拖著那太傅的腿苦苦哀求,旁邊圍滿了書院的學生,個個竊笑著指指點點。

那位太傅似乎頗覺丟臉,不斷揮著袖子道:「你快走快走,這裡不會收下你的,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那人懷裡緊抱的包袱被踹開,裡面的東西散落紛紛,竟是滿滿一地鮮嫩蓮蓬。

有人認了出來:「宣太傅的家鄉不就是盛產蓮蓬的嗎?看來這是親族尋上了門,不如就收下這位蓮蓬兄吧?」

諷刺的話語一出來,滿院的王孫貴女齊齊大笑,魏於藍站在長廊上,面無表情,只是盯著地上的蓮蓬,一動不動地看著。

當那人被守衛架了出去后,門外還一直回蕩著他的聲聲絕望哀求,而門裡的宣太傅則是沾了晦氣般,毫不留情地踩在了那些蓮蓬上,同周圍的學生們澄清道:

「簡直豈有此理,仗著說是老夫的同鄉人,便死皮賴臉地湊上來,瘋狗一般,也不看看自己何等身份,老夫豈會理會那等腌臢之人?」

旁邊人趕緊點頭附和,也學著宣太傅的樣一腳踩在蓮蓬上,「給狗吃都嫌!」

長廊上的龔清漪看不下去了,長眉微蹙:「當真過分至極,心向學問,寒門貴族,又有何區別?」

她說完,見身旁的魏於藍沒有反應,不由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你在想些什麼?」

魏於藍依舊盯著地上的蓮蓬看,就在龔清漪以為他像以往一樣不會回答時,他卻幽幽嘆了一聲——

「我在想,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那該是有多大的毅力和決心啊?」

6

白駒過隙,一眨眼又是幾年過去,書院求學的日子也走到盡頭,魏於藍與龔清漪因人才出眾,搖身一變,當上了魏少傅與龔女傅,時年不滿二十,是竹岫書院最年輕的兩位院傅。

而依舊不學無術的秦之越,世襲了家中的侯位,還是成天跑到書院來找龔清漪。

他比年少時期又瘦了許多,下巴尖了,眉眼也突顯出來,居然很有幾分味道,穿上錦衣華服往那一站,當得上一聲「俊美」了,只可惜有人永遠視而不見。

當聽說龔清漪要和魏於藍定親的消息時,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帶著小廝去書院把兩人一攔。

「清漪,我現在可比這死馬夫還要瘦了,你怎麼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秦之越嗓門大,不少學生圍了上來,聽到「死馬夫」三個字時,魏於藍還沒怎麼作出反應,龔清漪已經把秦之越的手一把拍開:「是是是,秦小侯最瘦了,瘦成了一張老鼠尖嘴,臭不可聞!」

滿院哄堂大笑,龔清漪拉著魏於藍就走,秦之越在她身後連連跺腳,「你當真要嫁給他?他以前是睡我家馬廄的,你也不嫌臟,你一定會後悔的!」

秦之越的聲音很大,圍觀的學生們紛紛變了臉色,當即就有幾個女弟子站了出來,為魏於藍打抱不平:「如果魏少傅都髒的話,那某些老鼠豈不是一身陰溝味,臭得十條街都能聞到?」

她們俱是顯貴之女,也不忌憚秦之越的侯爺身份,將秦之越圍著你一言我一語,逼得節節敗退,狼狽而逃。

走在前方的魏於藍,將身後一切都盡收耳底,卻一言未發,漆黑的眸中也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只是忽然牽住了龔清漪的手,緊緊相扣,緩緩道:「清漪,我上次與你說到的麒麟擇士,你考慮好了嗎?」

麒麟擇士,是魏於藍精心籌劃多年的一套納賢之法,一年一度,廣納天下有才之士,無論寒門貴族,不憑血統身份,只以學問人品錄之。

龔清漪與他的想法自然是不謀而合的,但卻有些擔憂:「這套法度能在書院推廣開嗎?一旦施行,可是動搖了大梁多少年的貴族……」

「所以才要徐徐漸進,並且換個說法。」暗室中,魏於藍指向桌上的筆記,道:「麒麟擇士,並不是削弱貴族勢力,相反是為貴族輸送血液人才,擴充實力。

「大梁貴族子弟依舊享有特權,只是分出一定名額予天下寒士,選拔出其中的翹楚,待這批人學成之後,便可效力於貴族,循環不息,加固貴族地位,國家也將蒸蒸日上,生機綿延不斷。」

龔清漪聽得入神了,看向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難掩驚嘆:「這些……都是你寫的?」

魏於藍點頭:「不錯,這幾年來我刪刪減減,已臻完善,若能施行,於國定是幸事一件。」

「原來,原來你曾經日思夜想的就是這些?」

龔清漪抬頭,滿是驚喜欽佩,魏於藍笑了笑,沒有說話。

事實上,這只是他的第一步,但只要能打開一個豁口,後面的路便好走多了,他的同行者也必然會越來越多,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的功德圓滿。

他不為一己之私,所謀的,只是天下寒士的一線機會,一線能與貴族平起平坐,改變命運的機會。

7

魏於藍希望龔清漪能同他一起遊說書院學子,以及他們背後的家族勢力,龔清漪依偎進魏於藍懷中,靜靜聽著他的心跳。

「你知道嗎?我曾經同父親說過,你日後必成大器,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會賭錯,而你,果然也沒有令我失望。」

魏於藍攬住龔清漪,一時感慨萬千:「能與心愛之人攜手並進,共襄志同道合之事,乃魏於藍三生有幸。」

遊說計劃這便浩浩蕩蕩地展開了,到了此刻,魏於藍多年來積累的人脈和好名聲便派上了用場,等到一輪遊說完畢,書院已經有一大半學子站到了他那邊——

這個時候卻跳出了一人,打破了整個計劃。

那便是龔清漪的父親,頑固守舊派的領頭人,龔太傅。

書房裡,龔太傅聲如洪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真當打著鞏固貴族的幌子,就能欺瞞過所有人嗎?」

魏於藍垂手而立,一言未發,任由龔太傅指著他鼻子怒喝道:「你現在是哄得那些王孫貴女團團轉,讓他們個個對你推崇不已,支持你這荒謬的變革。等假以時日後,他們發現上了當,你會有什麼下場,你知道嗎?」

「祖宗之法不可變,寒門就是寒門,貴族就是貴族,螢火不可與日月爭輝,你不要再異想天開了!」

門外的龔清漪聽得心驚肉跳,許久,裡面傳來魏於藍平靜的聲音:「我不也是寒門子弟嗎?師父也認為我不如他人嗎?」

「你是你,是魏於藍,是我龔家的乘龍快婿,怎麼能一概而論!」

「可寒門不會只出一個魏於藍,況且……」

「啪」的一聲,有什麼重重砸在了腦袋上,粗暴地打斷了爭論,龔清漪嚇得趕緊推開門,只看到龔太傅拿著一方硯台,目眥欲裂:「滾!你給我滾!」

鮮血自魏於藍頭頂流下,他背脊挺直如竹,一動未動,目視著龔太傅,依舊一字一句:

「寒、門、不、會、只、出、一、個、魏、於、藍。」

「你!」龔太傅拿起硯台還要再砸,龔清漪趕緊上前攔住,她淚眼朦朧,抱住魏於藍就往門外拖,「先別說了,我去給你上藥……」

「你要再同他一起胡鬧,就給我滾出龔家,我龔家丟不起這個人!」

龔太傅在身後怒聲吼道,魏於藍的腳步一頓,不顧龔清漪的拉扯,轉過身,遙遙望向龔太傅,一張滿布血污的臉,在燈下忽然笑了。

「師父,假以時日,不是那些學生髮現受騙了,而是大梁已經擯除偏見,寒門貴族濟濟一堂,共同為國效力,不分彼此,你敢與我賭一次嗎?」

8

說賭就賭,龔太傅似乎與魏於藍杠了起來,他也開始四處遊說學子與其背後的家族勢力,還提出約定日期,舉行一場書院內的公投,想用這種方式快刀斬亂麻,將魏於藍那點剛剛萌芽的變革之火掐滅在搖籃中。

一夕之間,變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攔,即便學子們再想支持魏於藍,也擰不過家中長輩的授意,不知不覺里,局勢已經完全倒向了守舊派那邊。

夜風呼嘯,屋裡又黑又冷,魏於藍坐在窗邊月下,久久未動。

他頭上的傷還未完全好,留著一道淺淺的疤痕,龔清漪提著藥箱輕輕走了進來,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屋中的黑暗:「為什麼沒點燈?」

窗下那道背影一顫,將手中木匣一蓋,掩入袖中,嘶啞著聲音道:「我,我想靜一會兒。」

龔清漪毫無察覺,只是緩緩走近,坐在了那道身影旁,靠在他肩頭,淚水無聲滑落。

「無論公投結果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等到事情一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魏於藍沒有動彈,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他怔怔地望著虛空,好半天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似乎下定決心般,猛地攬過龔清漪,將她往床榻上一推。

簾幔飛揚,暖香繚繞,魏於藍彷彿飲醉了般,胡亂地吻著龔清漪,一邊還伸手去解她的衣裳,唇齒間溢出不明的囈語:「好,我們成親,你不要離開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會成功的,你信我……」

龔清漪從未見過魏於藍如此失態的模樣,她一驚之下就想坐起,卻被那隻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別拒絕我,我其實很怕,很怕……」

龔清漪在灼熱的吻中喘息著:「怕什麼?」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於藍忘情地深吻著,後面兩個字模糊不清,龔清漪也沒聽明白,只是雙手漸漸軟了下去,不再掙扎推拒。

一夜暖香,一夜沉淪,一夜相擁而眠。

後來很久之後,風雪漫天,龔清漪赤著腳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時,再回憶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覺過來,那兩個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風漸起,一樁貪墨案震驚朝野。

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素來剛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龔太傅,而揭發他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乘龍快婿,竹岫書院最年輕有為的少傅,魏於藍。

這樁案件在坊間掀起軒然大波,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據說那證物是一顆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員私贈給龔太傅的,原本同僚間交好,登門送禮不算什麼,但壞就壞在那位官員犯了事,早已被處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敵賣國的大罪。

是的,那位官員正是一名武將世家,龔太傅還曾在朝上為他求過情,說過話,當今陛下最為忌諱的就是四個字,文武勾結,如今連龔太傅的「女婿」都站出來指認了,當下他再不疑有他,大筆一揮,將龔家滿門打入了天牢,除卻一人——

魏少傅的未婚妻,龔家四小姐,龔清漪。

因魏少傅檢舉有功,為了未婚妻特意向梁帝求情,梁帝網開一面,只判了龔清漪遊街百日。

但有時候,活下來比死還要痛苦。

龔家滿門抄斬的那天,龔清漪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散下的長發籠罩住她整個身子,聽到魏於藍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她才一點點抬起頭,蒼白的面孔對著他一笑,一字一句,聲如鬼魅。

「那天在房裡,你沒有點燈,不是你心神不寧,只是因為,你當時正在看你袖中……藏著的一顆夜明珠吧?」

9

龔家倒了台,變革的最大阻力也沒了,剩下的一切便順理成章了,魏於藍在書院的聲望被推至頂點,只等公投之日的到來。

但他直到這時才發現,還忽略了一個人。

龔清漪遊街第一日,趕去的他被秦之越一拳打翻在雪地里,「你這畜生欺師滅祖,忘恩負義,怎麼還有臉來?!」

他吐出一口血水,在龔清漪木然的目光中,強壓下心頭悲愴,狠狠推開秦之越,面向周遭百姓高聲道:「貪墨誤國,生民堪憂,小家與大家之間,魏某問心無愧,義無反顧,擇其二而百死無悔。」

慷慨激昂的陳情中,百姓們一片叫好,紛紛簇擁上來,而秦之越則吐出一口唾沫,扭頭跟上龔清漪,陪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了雪地中。

透過人群,魏於藍看著那兩道身影漸行漸遠,寒風掠起他們的衣袂發梢,他眸中忽然就升起了水霧,想拔腿追上,卻又一動不能動,只能在嘴裡不停地念叨著:「為國為民,百死無悔……」

有了秦之越的忽然插一腳,原本定好的格局又被改變,他不知哪來的毅力,拋下侯爺的尊嚴,一家家親自登門拜訪,硬是生生拉攏了書院一半的人,使場面又呈勢均力敵之勢。

在公投前的最後一夜,龔清漪也終於刑滿百日,脫離了戴罪之身,魏於藍將她抱回府中,打來熱水,親自為她洗腳。

那雙腳傷痕纍纍,魏於藍一邊洗,一邊有什麼掉在了盆中,漾開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哽咽:「清漪,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我會一輩子照顧你的,你相信我,我會馬上和你成親,我們還會有很長的未來……」

「哐當」一聲,龔清漪一腳踢翻了水盆,熱水濺了魏於藍半邊臉,他長睫濕濡,一動未動,霧氣氤氳中,龔清漪幽幽一笑,長發散落肩頭。

「魏於藍,你以為我們還能成親,還會有未來嗎?」

她湊近他,陡然發出一聲尖叫:「你憑什麼?」

她狀似瘋癲,不顧一切地拍打上去:「魏於藍,你憑什麼?我恨你,我恨你……」

卻是打著打著,她忽然捂住臉,崩潰慟哭:「你這個魔鬼,你毀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寧願從沒遇見過你,你還我龔家二百零六口命來!」

一片狼藉中,魏於藍再也忍不住,起身一把按住龔清漪,死死將她抱入懷中,她卻在一陣劇烈的掙扎后,倏地頓住了,貼近他耳邊,詭異一笑:

「不,忘了告訴你,應當是二百零七口命,因為,我還懷了你的孩子,但是,沒了。」

魏於藍身子一震,霍然抬首看向龔清漪,她纖秀的手撫上腹部,笑意深深:「遊街第一日,我暈倒了,秦之越抱我去看大夫。大夫說,我幼年受寒落下過病根,如今再次刺激之下,身子受不住,孩子便沒了,我親眼看著他從我的身體里流出,化成一灘血水……」

「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龔清漪吃吃一笑,魏於藍盯著她,久久的,抱住頭髮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龔清漪卻尖聲長笑:「我恨你,你去死吧,去死吧,陪我龔家人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吧!」

10

冷風呼嘯,雪滿長空,公投這一日,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魏於藍站在高台之上,紫袍玉冠,俊雅端方,除卻眼底的一點血絲,沒人能看出他有任何異樣。

書院分為兩派,台下各站一邊,每人手持一枚玉牌,上台投入不同的箱中,右面支持麒麟擇士,左面反之。

秦之越遙遙望著魏於藍,眸含挑釁,魏於藍卻透過風雪看向遠方,眉目蒼白靜穆,一人又一人上了台,當這場特殊意義的公投結束后,竹岫書院的殷院首把兩邊的玉牌盡數倒出,一一清點完畢,面向眾人蹙眉宣布——

「票數一樣,毫釐不差。」

短短八個字,滿場嘩然,魏於藍終於在今日第一次有了反應,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桌面,身子微不可察地顫抖著,「不對,票數不可能持平,除非有人棄權……」

「沒錯,的確少了一票。」殷院首沉聲道,望向眾人,「誰未投出玉牌,請自行上台。」

他接連喊了幾遍,人群中都未有人站出,場面一片混亂之際,風雪盡頭卻忽然傳來一聲——

「最後一票,在我這裡。」

眾人齊齊望去,飛雪之中,一道纖秀身影步步走近,秦之越失聲道:「清漪!」

龔清漪脫下了一身縞衣,換上了少女時最愛穿的一襲紅裙,整個人雪膚墨發,美得清雅不可方物。

她與台上的魏於藍四目相對,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她不是來投最後一票,而是雪中赴約,來做他的新娘。

魏於藍不禁淚眼模糊,上前一步:「清漪。」

龔清漪輕輕摸出懷裡的玉牌,當著眾人的面,對魏於藍諷刺一笑:「你猜,你殫精竭力行至今,與我父親那一賭,究竟是你贏,還是他贏呢?」

她話一出口,滿場便炸開了鍋,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看見了結果,秦之越更是笑得快意無比:「清漪,快讓魏少傅求仁得仁,不負生平所為!」

魏於藍身子輕顫,淚光點點,「無論你作何選擇,我都不會怪你,這一生,是我負你。」

龔清漪揚唇一笑,手中玉牌伸向左面,「你知道就好。」

所有人倒吸口冷氣,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龔清漪卻輕巧一轉,將玉牌投入了右面箱中,清脆一聲,塵埃落定。

「但是,你負了我,卻沒負青雲之志。」

麒麟擇士,通過了。

滿場靜了靜,緊接著爆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聲,所有學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包括那些投了反對票的,他們不過是受了家中長輩牽制,心底深處仍是站在魏於藍那邊,唯獨秦之越煞白了一張臉,震驚難言。

台上的龔清漪投完后,卻凄然一笑,像用盡了畢生力氣般,身子一軟,滑倒下去。

「清漪!」

魏於藍手疾眼快地將她接住,變故陡發,所有人失色圍上前來,秦之越更是兩步躍上高台,卻見到龔清漪在魏於藍懷中,口吐鮮血,眸光渙散。

「魏於藍,你曾跟我說,自古變革,必有流血犧牲,誰也無法例外,我從前不信,現在卻是信了……」

風吹過她的長發,她顫巍巍舉起腰間的果子酒,笑得還如多年前一般。

「原來果子酒加了斷腸草,味道是這樣的,比那年我在馬廄里遞給你的還要甘甜,可惜,我以後再也喝不到了,我終於可以去見父親和族人們了,但他們,一定不會原諒我,我上了黃泉還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總說你很怕,其實我才怕,從小到大,從沒那麼怕過……」

血不斷汩汩流出,魏於藍慌了神,用手怎麼擦也擦不幹凈,反沾得自己滿臉血污,「不,不,你別走,別走,我不會再讓你害怕了,永遠不會了……」

他身子從沒顫得這麼厲害,龔清漪卻輕輕抬起手,一點點撫過他的臉頰。

「做人真苦,下輩子,我想做只鳥,天南地北再無牽挂,魏於藍,你說好不好?」

最後一字落下時,那隻纖秀的手也倏然一垂,魏於藍身子一震,嘶聲慟哭:「不!」

他終是徹底崩潰,在風雪中摟緊懷中人,像一下又回到昔年馬廄中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般,哭得肝腸寸斷,天地灰暗。

11

來靈堂拜祭的最後一個人,叫作宣名初,他正是當日來書院求學,卻被無情逐出,宣太傅的那位家鄉人。

誰也不知道,後來魏於藍私下有去找他,將他安置在了城郊一處別院,每月往返,將書院所學傾囊相授,多年來,那院中寒士,早已積沙成塔,不下百人了。

如今風雪肆虐,靈堂中燭火搖曳,宣名初輕輕走上前,難掩心中悲痛:「魏兄,節哀順變,路漫漫兮,你切當保重才是。」

魏於藍坐在棺木旁,身子沒有動彈,只是輕輕道:「路是還很長,不過我該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宣名初眉心一動,隱約察覺到什麼,還想開口時,魏於藍已經擺擺手,似乎乏了般。

當宣名初拜祭完后,準備離去時,魏於藍背對著他,忽然沒頭沒腦說了一句:「我在院落書房裡留了一份筆記,你回去記得收好。」

腳步漸漸遠去,靈堂里又恢復了一片寂寂,魏於藍這才轉過身,靠著棺木,緩緩滑坐下來,他望向屋外一片黑壓壓的天,若有所思地喃喃著:

「開了麒麟擇士,後面的路,想來不難了……」

拿起手邊的果子酒,他對著風雪,一點點慢慢飲下,唇角含笑:「春書冬酒,春雨宜讀書,冬雪宜飲酒,清漪,你真傻,你怎麼會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呢……」

漸漸渙散的眸光中,似乎又望見了那一年,有個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在雪地上一筆一劃寫下他的名字,還對著吊在馬廄門前的他道:「我不會輸的,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回家。」

人世輾轉,相識於微末,相別於皓雪,紛紛擾擾行至今,終於可以……回家了。

編者註:本番外涉及駱秋遲提出的寒門改革的緣起,講述「麒麟擇士」的由來。儘管這篇番外在VIP頻道更新過,但考慮到有些同學可能還沒有看過,因此也收錄到《宮學有匪》,作為番外放出。看過《檐上書》之後,相信大家能更加理解駱秋遲與宣少傅等人所做的努力,體會召集天下寒士,聚沙成塔,一路走來的決心與不易。急著看正文的同學不要著急,明天12:00我們將準時為大家送上《宮學有匪》第106章《跋月寒夜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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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學有匪(電視劇《青青子衿》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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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困於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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