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水母之四（四）

第125章水母之四（四）

凌之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開始真正相信石哲贇的。

他確實很多次成功獲得了她的信任，但是沒過多久，她又會後悔。歸根結底，還是她害怕這種信任最終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傷害。

凌之葦本不是那種堅強的人。相反，如果有可能，如果有人能夠依靠的話，她是沒有能力獲得今天這樣的獨立能力的。她怕黑，怕痛，怕蟲子，如果不是必須自己面對，她也很像在面對這些恐懼的時候失聲尖叫。

但是她不能。即使在以前，她也不能，因為父母會責罵她沒有能力。那時她只能把這種恐懼深深地忍下去，把靈魂抽離出來，去指揮一個空的軀體，讓自己麻木。

現在她更加無法表示出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生活中會出現什麼意外，如果你只能一個人面對，那麼你就不能有任何恐懼的東西。在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她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去真正克服那些恐懼的東西。

她可以長久地待在黑夜裡，甚至已經習慣一個人面對黑夜的寧靜，可以享受地沉浸在裡面。

在面對蟲子的時候，她的內心和她的表情一樣，已經毫無波瀾。

至於疼痛，只要多經歷摔打，軀體的抗擊打能力就會上升。

這便是她最慣常使用的脫敏——時至今日，她認為這是對克服恐懼最有效、也最持久的一種治療方式。

唯有海，她一直沒有去嘗試。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她最喜歡海，因為海最包容。面對痛苦和歡笑，海都是默默地接受，並不回復。

好像面對海，她的很多煩惱也能迎刃而解。它們隨著旋渦沉入海底，而她，甩掉了煩惱的她，就緩緩隨著波浪漂浮起來，和這片海中的水母一起。

只是從那一天起，黑色的海水就變成了她的噩夢。儘管她只是在接到電話的時候去了大橋的事發現場，那裡沒有血跡，沒有屍體，只有一個欄杆的豁口。可是透過那個豁口看到的黑色的洶湧的海水，卻悄無聲息地涌過來，將她淹沒。

在她的夢裡，那呼嘯的海浪聲，便是父母的責罵聲。夾雜著這些年對她的不滿和否定的話語，在她已經開始反抗反駁的時候，又一次擊垮了她。

她又陷入了自我懷疑中：他們說的是不是對的？我是不是真的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每天夜裡她都覺得自己無法再活下去了。而第二天被窗外的陽光照醒，她又覺得活著還是一份幸事，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只要活著，噩夢就有結束的一天。

然而一到夜裡，噩夢又捲土重來了。

人的情緒在夜晚往往會變得低落，很多白天想通的事情又開始想不通，而一些負面情緒最容易趁虛而入。一般來說，這種時候只要能睡一覺，醒來后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了。

但對於心理異常的人來說，這樣的每一個夜晚，都很危險。有的人根本撐不到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

直到今天，凌之葦也不能確切地說，自己當時到底有沒有患上抑鬱症。照她現在的復原狀況來看，即使有，也還算是不那麼嚴重，起碼持續的時間還不夠長，沒有長到讓她的大腦真正發生器質性的改變，所以她還有走出來的機會。

換言之，她是很幸運的那類人。有些人終究是走不出來了。

她到P大學的時候，住進了新的宿舍，第一次體驗到了集體生活。這樣的生活雖然有時候有些不便，但她總歸不是一個人了。

夜晚總歸是熱鬧的，即使大家都睡了，熄了燈，還是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在並不寬敞的房間里，這聽起來格外讓人安心。

雖然父母去世后，凌之葦的爺爺奶奶們、父母的其他親戚們，也表示可以接受她去住。畢竟她還沒有成年，又要上學，一個人在家怎麼會安全。但是凌之葦堅持大部分時候都回自己的家裡，她能夠自己做飯、做家務，睡在自己的床上也安心。

其實一個人住在家裡怎麼會不讓她傷心痛苦呢，只是比起寄人籬下的痛苦，她更願意忍受這樣。她並不知道那些親戚說的都是客套話，還是也有一些真心，無論如何，她都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她的父母從小也一直教育她，不要給別人添麻煩。這句話言外之意就是，她就是個麻煩。

因此她也不太把別人的表白當回事。在她看來，即使當時他們說的是真心話，這只是因為不了解她而做出的錯誤判斷，如果有天他們了解她的真正樣子，便會明白自己喜歡的不過是個臆想的幻影罷了，這個幻影並不存在，而她也不像當這種幻想的替身。久而久之，這種情感延伸出了一種不屑的態度，看她最初對石哲贇的姿態，便知道是哪樣。

她們的宿舍樓就在校區邊緣，算是P大學校園裡離海最近的地方。海風和海浪聲淹沒在校園的喧囂里，成了被人忽略的背景音，倒也沒引起她的不適。只是那天她一時興起爬去樓頂的時候，這份內心深處的恐懼才又鑽了出來。

天和海都是很寬廣的東西，在失去海這個寄託后，她只能在天空中尋找慰藉了。而那一天她差點就把生命託付給了天空。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撲出欄杆去的。她只知道自己在掙扎，要是不努力往上，浮出水面呼吸，她就會窒息撕掉。

她追逐著向上遊動的白色水母，想在它們的指引下，向海面上的一點微光游過去。只要觸到那點光，自己就得救了。

她沒想到真正的光竟是來自自己身後的方向。

那股拉著她脫離重力的力量，最終也指引著她走向真正的光明。

凌之葦浮上海面，終於能呼吸了。

(本章完)